1.13 12 涟漪
12 涟漪

谁会向往无边无际的大海?

狂风呼啸,巨浪滔天。

暴风雨前夕的大海呀,

幽深晦暗,不停翻滚,

不见一点白色的浪花。

大海任凭疯狂的飓风驱策,

惊涛拍岸,汹涌澎湃。

大海的表面变幻莫测,

其内在始终如一。

难道这就是他想要征服的大海吗?

难道山民们就不想征服高山?

——大山和大海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火车靠站了,站台上的喧嚣和骚动席卷而来。在这嘈杂声中,E.23低声对基姆说:“好了,现在我又有劲了。刚才我被饥饿和恐惧弄得晕头转向,不然的话我自己也能想出一个脱身的法子。看!他们果然来抓我了。小兄弟,你救了我一命。”

果不其然,一群穿着黄色长裤的旁遮普警察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个满头大汗的英国小伙子。他们在刚下车的人群中挤出一条路,走进车厢盘查。在这群人后头还跟着一个毫不起眼的人。他个子不高,长得很胖,看上去就像律师的爪牙。这人仿佛一只狡猾的猫,无声无息地跟在人群后面。

“你看,那个年轻洋人不停查看手里的那张纸……哈!那上面肯定把我的样貌特征写得一清二楚。”E.23说道,“他们一个个车厢不停地找,就像一群渔夫想要抓住我这条大鱼。”

这群警察终于走进他们的车厢。E.23镇静地坐在角落里,波澜不惊地拨弄着手里的念珠;基姆则在一旁冷嘲热讽,说他抽鸦片抽得忘乎所以,连苦行僧的夹钳都弄丢了;喇嘛两眼直直地看着前方,沉醉于冥想之中;贾特族农夫鬼鬼祟祟地东瞄西瞅,一边忙着收拾自己的行李。

“这里只有一群出家人。”为首的英国年轻人说。紧张和不安随着这群人的脚步不断蔓延扩散,大家都知道当地警察会抓住一切机会敲人竹杠。

“现在还有个问题,”E.23轻声对基姆说,“我还要发封电报,告知我们的人那封信的位置。我这个样子可不好大摇大摆地走进电报站啊,所以……”

“我救了你一命,这还不够吗?”

“远远不够。只要任务没完成,那就是半途而废。”E.23说道,“珠宝医生是怎么教导你的?看!又来了一个洋人!”

一个皮肤灰黄的洋人走进来,看样子是一名地区警督。这人身材高大,腰间系着皮带,头上带着盔帽,脚上的马刺闪闪发亮。他大摇大摆,趾高气昂,还不时摸摸嘴上那撇小胡子。

“这些洋人警察看起来都是一副蠢样!”基姆幽默地说了一句。

E.23抬抬眼皮:“话虽如此……好了,我要去找水喝,你帮我看着位子。”基姆感觉他说话的腔调都变了。

他站起来,几乎和刚进来的洋人撞个满怀。那洋人忍不住用磕磕巴巴的乌尔都语骂开了:“你这头蠢驴!你喝高了?你没长眼睛吗?你以为德里车站是你家开的呀!”

E.23不动声色地回敬了他一番。基姆听着最粗俗的恶言恶语从他嘴里吐出来,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这让他回想起当初在乌姆贝拉军营度过的那段苦日子,当时他曾亲耳听到军营清洁工和小胖子鼓手之间的一段对骂。

“你这头蠢驴!”洋人继续骂道,“滚回你的车厢去!”

E.23装出恭敬的样子,一步步地退回车厢,嘴里却在低声诅咒那洋人的祖宗十八代。他的咒骂中夹杂着女王石和石头下的宝贝这样的字眼,还有一长串闻所未闻的神佛名字。基姆听到他的话,差点忍不住跳了起来。

“我不懂你在放什么屁。”地区警督怒气冲冲地说,“我说你这回可太过分了啊!你给我出来!”

E.23假装听不懂他的话,一脸严肃地出示自己的车票。怒火中烧的洋人一把夺过他的车票。

贾特族农夫原本在一旁咧着嘴看笑话,看到这一幕他忍不住说:“哦!天啊!这不是欺负人吗?只是开开玩笑而已,至于吗?出家人,看来今天你的法术不大灵验哟!”

化身为苦行僧的E.23可怜巴巴地跟在地区警督屁股后头,求他高抬贵手。乘客们正忙着照料孩子,收拾行李,没人留意到这一幕。E.23离开车厢,走上月台,基姆也悄悄跟了上去。突然他灵光一现,发觉自己也曾见过这怒气冲冲的蠢洋人——三年前,基姆和喇嘛跟着古卢老夫人的车队,在乌姆贝拉附近也碰到了一个地区警督模样的人,他还与老夫人发生了几句口角。

两人很快被大呼小叫、躁动不安的人群淹没了。一条灰色的波斯猎犬跑到E.23脚边,一个托着一笼老鹰的拉吉普特猎鹰人跟在他身后。他轻声对基姆说:“问题解决了,他会把藏信地点发送回去的……开始我还以为他在白沙瓦呢!我早就该想到的……这位老兄就像鳄鱼一样神出鬼没的……他帮我解决了眼前的难题,你却救了我这条小命。”

迎面走来一个牵着骆驼的梅瓦尔人。基姆低头从他那油腻腻的胳肢窝底下钻过去,之后又在一群七嘴八舌的锡克妇女之中挤出一条路。他轻声问道:“那家伙也是我们自己人?”

“没错,那也是个有能耐的……看来我们还真是走运!在他的保护之下我就安全了,你出手相助一事我也会报告给他听的。”E.23说道。

他穿过车厢旁的人海,来到电报站前的一张长椅旁蹲下来。

“回去吧,不然你的位置就被别人占了,”他对基姆说,“小兄弟,不用为这项任务操心了,也别担心我的这条小命。你给我一个喘息的机会,而斯特里克兰大人则把我拉上岸。我们以后还有机会一起参与‘大游戏’的,再见了!”

基姆匆忙跑回原来的车厢。他一脸茫然,兴奋莫名,可他仍无法完全参透其中的奥秘。“我还只是个新手,”他心想,“我还没法像他那样轻松摆脱困境。看来他的确知道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在跟人吵架骂街的时候传递情报……我还真没想过这一招!那个洋人也是个聪明家伙……不管怎么说,我救了一个自己人……”基姆走进车厢,车厢里挤满了陌生的乘客。他问喇嘛:“师父,我回来了……那个农夫呢?”

“他走了,他的心陷入恐惧之中。”喇嘛温厚的声调中透出一丝不满,“你为了帮那个马哈拉塔人抵御灾祸,在眨眼之间把他变成一个苦行僧。那农夫被吓坏了。后来他又看到那人落在警察手里,他以为这都是你的‘功劳’。他还说你施魔法让一个胆小规矩的商人变成一个胆敢跟洋人顶嘴的苦行僧。他害怕你也给他来这一手,于是他抱起孩子,拿上行李,匆匆忙忙下了火车。那个苦行僧呢?”

“警察把他带走了,”基姆说,“可我毕竟救了农夫的孩子呀……”

喇嘛无动于衷地吸一抹鼻烟,“徒弟呀,我看你的心眼是被蒙蔽了。不错,你救了农夫的孩子,那的确是一件功德。可你在为马哈拉塔人施法时却生出骄妄之心。我亲眼见到当时你斜着眼,装腔作势,愚弄我这个老人和那个蠢笨的农夫。随之而来的灾祸和疑虑便因你而起。”

此时夜幕降临,火车已经离站了。基姆拼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这种忍耐力在他这个年纪实属罕见。他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既不希望别人误解他,也不愿忍气吞声。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处于两难的境地,无法向喇嘛解释清楚。

最后他只得低声说道:“师父,这的确是我的错。我很抱歉惹您不高兴了。”

“不仅如此,”喇嘛说,“你一个小小的举动会掀起滔天巨浪,就像你将一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池塘,池塘荡起涟漪,可你自己也不知道那涟漪最终会扩散到何处。”

喇嘛和基姆对旅途中这段小插曲荡起的涟漪一无所知。不过有时不知道真相也有好处,这样不仅满足了基姆的虚荣心,也使喇嘛平静的心态不受打扰。不久之后一封电报发送到西姆拉。电报里不仅提到E.23已经到达德里,还传达了更为重要的消息——他所获取的信件现在何方。同时,一个过于热心的警察揪住一个惊恐万分、气急败坏的阿贾梅尔棉花经纪人,理由是南部一个邦指控他犯下谋杀罪。扮成苦行僧的E.23跌跌撞撞地从小路潜入德里市中心,被冤枉的阿贾梅尔人站在德里站的站台上,向一位地区警督模样的人喊冤叫屈。两个小时之后,几封电报送达南方某个邦,告知某个浑身是伤的马哈拉塔人已不知去向,令某位王公大臣气急败坏,怒火中烧。当火车慢悠悠地驶入萨哈兰普尔站时,最后一圈涟漪已经扩散到康斯坦丁堡,惊动了一个正在祈祷的虔诚教徒。

喇嘛和基姆两人在萨哈兰普尔下了火车。气度非凡的喇嘛迈着大步,走过布满露珠的九重葛花架。清晨明媚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得意弟子就陪伴在他身边,这一切让他神清气爽。“我们总算摆脱这个怪物了。”喇嘛朝锃亮的火车头和闪闪发光的铁轨点点头,“火车是很不错的东西,就是颠得厉害,我这把老骨头都被颠碎了。现在我们可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了。”

基姆扛着大包小包,兴高采烈地往前走:“我们现在到古卢老夫人家去吧。”清晨的萨哈兰普尔道路整洁,空气清新。基姆记起现在正是圣芳济学校的早课时分。他想到自己已经获得了自由,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何必那么匆忙呢?”喇嘛说道,“真正的智慧之士不会像小鸡仔一样,太阳一出来就到处乱跑。再说我们现在已经走了很远的路……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找到和你单独说话的机会。在这片喧嚣骚动之中,我如何向你传授佛法呢?我又如何能玄想冥思、参悟佛法呢?再说这位老夫人……”

“她还是像以前那样嘴碎吗?”基姆笑着说。

“她的话还和以前一样多,她对符咒的热情也没有消退。记得有一次我和她谈起轮回……”喇嘛说着从怀里掏出最近画的轮回图,“可她唯一感兴趣的就是图中那些围绕在小孩身边的魔鬼。不过她如果招待我们两个倒也是成就她的一件功德,说不定今后……徒弟,慢点走,别着急……这次追寻一定会有好结果的,让我们静观其变吧。”

两人悠闲地走过繁花满枝的大果园,经过阿米纳巴德、萨哈古吉、阿克罗拉浅滩和小普列沙。西瓦里克斯群山矗立在遥远的北边,群山后头便是白雪皑皑的高原。等到太阳下了山,空气变得干燥冷冽,师徒二人在布满繁星的夜空下好好睡一觉。醒来之后他们又悠悠然地走进一个刚刚苏醒的村庄。虽说基姆一声不吭地托着钵盂,可他的一双眼睛却颇为大胆地东瞄西瞅,实在是有违佛家的清规戒律。有时基姆会让喇嘛在芒果树或金合欢树下休息,自己托着钵盂前去化缘。过后不久他捧着化到的食物,轻手轻脚地走回树荫下,师徒二人不紧不慢地用餐。中午的时候他们会走上一段,再聊聊天,之后睡个午觉。等到炎热渐渐消退,他们又抖擞精神重新上路。傍晚时分,他们穿过肥沃的田野,指着几里之外的一个村庄,谈论这个村庄作为落脚地是否适宜。当夜幕完全降临之时,师徒二人来到选定的村庄。村长或村里的僧人会遵循东方好客的习俗,好好招待他们一番。而基姆每天晚上都编出一个新的故事,和当地村民东拉西扯。

在步行之中,喇嘛时常要扶着基姆的肩膀。当太阳越升越高,喇嘛的脚步也变得越来越沉重。这种时候师徒二人就在路边小憩一番。喇嘛把轮回图摆出来。他拾起一块小石头,擦拭干净,压住轮回图的边角,之后又拿着一根麦秆指指点点,向基姆解释每个轮回的含义:这里住着所有神佛,他们是如梦如幻的存在;这里是天界,是半神半人的世界——看,他们有些是骑士的模样,正在山里鏖战;这里是畜生界,一个个魂灵或上升到上一界,或堕入下一界,非人力可改变;这里是地狱界,热如烈火,冷如寒冰;还有饿鬼界,里面住着饱受折磨的鬼魂……喇嘛向基姆指出暴饮暴食是一种罪过:看这图中画着肠穿肚烂的人,他们为自己所犯的饕餮之罪受到惩罚。

基姆谦恭地垂着头,聆听喇嘛的教诲。他伸出一根黝黑的手指,跟着喇嘛的麦秆在轮回图上指指画画。当喇嘛讲解到地狱的上一层,基姆的心神却开始飘忽不定了。喇嘛说这一界名为人界,其中充满了喧嚣嘈杂。所有人庸庸碌碌,最后却徒劳无功。不过在基姆看来,这一界就存在于熙熙攘攘的大道上,就存在于基姆身边:婚丧嫁娶,吃喝拉撒,追名逐利,纷争恶斗……所有这一切都蕴含着勃勃生机。有时基姆对路途中的幻象过于热情投入,喇嘛便会在传授佛法的时候提起那一幕幕喧嚣。他说肉体可以幻化成千万种不同的形式出现在人世间,有些讨人喜欢,有些惹人厌恶,可所有这一切都是不足为道的。人们为贪、嗔、痴所蒙蔽,他们的所欲所求有时是槟榔盒子、一对刚买来的公牛、女人、国王的宠幸……所有这些欲望伴随着人的肉体上天入地,完成一个轮回……

当喇嘛展开轮回图讲授佛法的时候,不时有一个女人或穷苦人谦恭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甚至还毕恭毕敬地献上一束野花或一把玛瑙贝,小心翼翼地放在轮回图旁边。这些可怜人有幸能遇上一位得道高僧。只要这位高僧在诵经祈祷时能记起这些可怜人,他们便心满意足了。

有时这些围观的穷苦人会激起基姆的兴趣。喇嘛看到基姆跃跃欲试,便对他说:“如果他们重病缠身,你可以给他们治病,但不要再施行法术了。想想那个马哈拉塔人的遭遇吧。”

这时两人正坐在杜恩路口旁的一棵大树下。基姆一边看着蚂蚁在自己手臂上爬上爬下,一边问喇嘛:“这么说只要有所作为就是不对的啰?”

“如果你做一件事是为了成就功德,那当然不错,其余的……自然是一动不如一静。”

“学校里的老师可不是那么教的。当我还待在学校的时候,他们说作为一个洋人就要有所行动,不能袖手旁观,而我恰好又是个洋人……”基姆说。

“‘世界之友’啊,”喇嘛直视基姆的双眼,“虽说我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有时我也像个孩子似的喜欢热闹。但对于追寻佛法的人来说,所有人都是一样的,黑人和白人没有分别,中国人和印度人也没有分别。我们追求的目标是让灵魂获得解脱。无论你在智慧之门那里学到了什么洋人的智慧,只要你跟着我找到那条河,你就能摆脱一切虚妄幻象……啊!我对那条河可是朝思暮想!我不断为这强烈的愿望所煎熬,浑身骨头又酸又痛,就像刚刚坐完一趟火车一样。可我的灵魂却凌驾于肉体之上,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现在时机已到,我们一定能找到那条河的!”

“我明白了,可我还有一个问题……”基姆说。

喇嘛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于是基姆继续说道:“这三年来我一直花你的钱,你到底是从哪儿弄来那些钱的?”

“西藏的寺院里积聚了大量世人所谓的财富,”喇嘛一脸平静,“在我自己的寺院里,我很受众人的尊崇——当然,这也不过是虚妄罢了。只要我开口,我便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不过我对钱财并不在意,寺里自有人打理这些琐事……我的寺院呀!那高高的黑色座椅,那排列成行的小沙弥!”

接着喇嘛给基姆讲起了寺院里的故事,还不时用一根手指在沙土里指指点点,写写画画。他告诉基姆那坚固的寺院就矗立在山峦上,待在那里不用担心发生雪崩;寺里经常举行各种繁复盛大的仪式;圣城矗立在高耸入云的山峰之上,它们距离地面足有上万英尺。他讲起迎神朝圣活动和跳神仪式,还有僧尼们如何受到惩罚变成猪仔;他还讲起寺院之间的勾心斗角和群山中的回响;山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难以融化,不时有神秘的海市蜃楼在其中闪现;他甚至还提到了拉萨和活佛,他曾有机会向活佛表达自己的崇敬之情。

慵懒悠长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这美好的时光仿佛一道越来越厚的屏障,将基姆与自己的种族和母语隔离开来。现在基姆又开始用土语思考了,甚至在睡梦中讲的都是土语。他在吃喝这类小事上也不自觉地遵循喇嘛的种种习惯。喇嘛不时看看天边白雪皑皑的峰峦,他的神思时常飘回自己的寺院。有时他会出神地盯着一簇灌木,希望那条箭河能从地下汹涌而出。可这种神迹至今还没有发生。虽然他还没有找到那条河,可是他已经不再为此苦恼了。阵阵和风从杜恩谷地吹来,得意弟子又陪伴在自己左右,喇嘛只觉得心满意足。有时喇嘛像个摒弃虚荣的学者一般侃侃而谈,讲起这几年他去过的地方:锡兰、菩提伽耶、孟买……两年前他还去到一片荒草萋萋的原野,一堆堆废墟绊得他踉踉跄跄。当然,眼前这片土地与那些地方截然不同。喇嘛睿智温和,知识渊博,洞烛幽微。他像个谦恭的行脚僧一样款步而行,路边的某样景物不时唤醒他的回忆,让他断断续续地向基姆讲述自己一人上路时的经历。基姆原本就没来由地敬重他,现在更是为他所折服。

两人在路上度过了一段无比美好的时光。他们遵照佛家的清规戒律,清心寡欲,饮食节制,不睡高床,不着绫罗,不出恶言。他们凭借饥饱来判断时辰,而好心的人们总会施舍食物给他们。在阿米纳巴德、萨哈古吉、阿克罗拉浅滩和小普列沙,那里的人们对他们恭敬有加,把他们奉为上宾,基姆甚至还为一位面容呆滞的村妇祈福。

在印度,消息总是传得很快的。有一天,基姆正坐在牛槽边上和村里铁匠的孩子讲故事,一个侍从模样的乌里亚人穿过一片庄稼地朝师徒二人走来。来者又干又瘦,胡子花白,手臂上挎着一个装满时鲜水果的篮子,还捧着一个食盒,里面装着喀布尔葡萄和黄澄澄的橘子。那名侍从请求师徒二人到自己的主人家坐一坐,还说那老夫人以为喇嘛早把她忘了,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听喇嘛的口气,好像他原本并没想到要去拜访一下老夫人,“我当然没有忘了她。她是个德行高尚的女人,”喇嘛说,“就是话太多了。她只会让我为她女儿祈祷,让她再添一个外孙。好吧,那我们就到她家去一趟吧,也好让她积积功德。”

他们穿过乡村田野,在两天内走完了十一英里,最后终于来到老夫人家。老夫人的女婿受惯了家里女人的欺负,现在他为了求得耳边清静,找一个放贷人借了点钱,好让自己的岳母大宴宾客。在老夫人家中,喇嘛和基姆被奉为上宾。老夫人虽说又老了几岁,可是她的口舌依然锋利,头脑依然敏捷。她躲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房间的窗户上还结结实实地钉着几根栅条。她知道基姆来了,便以独特的方式和他寒暄几句。如果一个欧洲人听到她这些“客套话”,必定会吓得退避三舍。

“我当然记得,你就是我在歇脚处碰到的小混球!”老夫人的声调又尖又高,在场的十来个仆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你也去洗刷一番,然后就用餐去吧。我那女婿现下不在家,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全都成了哑巴和没用的废物了!”

话虽如此,老夫人还是滔滔不绝地把全家仆人骂了一通。众人赶紧把吃的喝的端上来,老夫人这才停下来让自己的舌头稍事休息。吃过晚饭之后,夜幕开始降临,远处的田野升起一缕缕棕黄色和青色的炊烟。这时老夫人又来了兴致。她命人点起浓烟滚滚的火把,再把自己的轿子抬到凌乱的院子当中,轿窗上的帘子拉开一条缝。她就坐在轿子里和众人闲聊。

“如果只有你师父一个人来,我就用不着费这番功夫了,”老夫人说,“可是你这狡猾的小乞儿也来了,我可得多加小心才是!”

“无比尊贵的女邦主,”基姆一上来就给她戴了一顶大高帽,“这难道是我的不是吗?您还记得吗?三年前在大干道上,还有个洋人警察称赞您的花容月貌……”

“切!我当然记得,就是我三年前去朝圣的那次,当时你们师徒二人还跟着我的车队一同上路呢。”

“我还记得他称女邦主为‘勾魂摄魄的美人’……”

“哈哈!你这小混蛋,居然还记得这些浑话!没错,我想起来了。当时我还年轻,正值绮年玉貌之时……”老夫人不停地咯咯直笑。看她那心花怒放的样子,仿佛一只鹦鹉刚刚得到了一块糖,“现在把你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哪怕是最丢人的细节都不要省略。有多少姑娘和有夫之妇看上你了?你们是从贝那拉斯过来的吗?我今年原本也要上那儿去,不过我还是为我女儿担心,现在她只生了两个儿子!看吧,这里低地平原的水土当真不好。在北边的古卢,男人可是壮得跟大象似的!小混蛋,你先让一让,让我再向你师父求一道符咒。在芒果成熟的季节,我那大外孙就会闹肚子,我要为他求一道消解的符咒。两年前你师父给了我一道符,可灵验了!”

“师父,是真的吗?”基姆笑嘻嘻地看着面有愧色的喇嘛。

“是真的,我给了她一道治肚子痛的符咒。”喇嘛说。

“得了,得了……”老夫人插了一句。

可基姆不愿放过喇嘛,他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他们重病缠身,你可以给他们治病,但不要再施行法术了。想想那个马哈拉塔人的遭遇吧。’”

“那是在两个雨季之前,”喇嘛长吁短叹地说,“那孩子肚子痛了三天,她就缠了我三天,让我给她画道符。我实在烦透了,只好敷衍她一下。徒弟呀,你可要记住,即使是一心追寻佛法的人,也会被无所事事的妇道人家引入歧途。”

“你说我能怎么办呢?”老夫人接过话茬,“那天晚上凉飕飕的,我女儿什么都不懂,我那女婿呢,就说了一句:‘求求神佛吧!’然后他就翻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我这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又能怎么办呢?只好画道符给她了。”喇嘛说。

“‘除了成就功德之外,其余的自然是一动不如一静。’”基姆又把喇嘛的话照搬过来。

“徒弟,你可别因此嫌弃我。如果你嫌弃我的话,我就当真是孤身一人了。”喇嘛说。

“他年纪越大,孩子气越重,”老夫人说,“不过出家人向来都是这样的。”

基姆一本正经地咳嗽两声。他毕竟年轻,觉得老夫人的话颇为刺耳。“如时机不当,切勿烦扰出家人,否则会带来灾祸。”他说。

“哟!哟!哟!我差点忘了,这里还有一只会学舌的俏八哥呢!”熟悉的噼啪声从轿窗后头传出来,原来是老夫人用戴满珠宝的手指弹个响指,“这只八哥在马槽上待了一晌,就学会讲经论道了!或许那次我的确是招待不周,你们就多担待些吧。我能怎么办呢?那孩子现在还是不时地闹肚子……想想看,他捂着胀鼓鼓的肚子不停大叫:‘肚子痛死了!’我都被吓得六神无主了。正好眼下有个大夫在我家落脚。那家伙是个大胖子,就跟湿婆神骑的大白牛一样肥壮,说不定他是吃了自己的药才长这么胖的。他的药卖得很便宜,还为我的外孙子开了些药。我实在没法子,差点想让孩子试试他的药剂。不过我看那药剂的颜色很不对劲,还是没敢给孩子吃……”

在老夫人的一番长篇大论之中,喇嘛早已悄悄地隐入夜色之中,走向为他准备好的客房。

“我看老夫人您惹我师父不高兴了。”基姆说。

“他不是不高兴,他只是累坏了,”老夫人说,“我一心只在外孙子身上,差点把这茬给忘了……话说回来,做母亲的只管生孩子,而照看孩子却是外祖母的分内事……明天让你师父看看我那外孙子长得多壮实,他肯定会为我再画一道符咒的。还有,让他也鉴别一下那个大夫的药。”

“老夫人,请问那大夫是个什么人?”基姆问道。

“那是个游医,就像你们一样居无定所。他是一个来自达卡的正经孟加拉人,精通各种药剂。有一回我吃了肉食之后肚子不舒服,他给了我一些药。我吃了药之后,肚子简直像是被施了魔法,立马解脱了,整个人舒服多了。这个医生四处行医,贩卖一些无比珍贵的药剂。他还拿出一张纸,上面写满英文,说他的药能让男人强身健骨,让女人焕发活力。他已经在我家里待了四天,不过听说你们要来,他就躲开了。哈!僧侣和医生原本就是水火不容的!”

那个年老的乌里亚仆人蹲在火把旁,但一直没人把他赶走。他趁老夫人停下来喘口气之际嘟囔了两句:“这个家都快成大车店了,和尚啦游医啦……什么人都跑到这儿来。让那孩子少吃些芒果就没事了,可是谁敢跟那外祖母理论两句呢……”他抬高自己的声调,恭敬地对老夫人说:“老太太,那位大夫吃过肉食之后就去歇息了,他的卧室就在鸽舍后头。”

基姆此时就像一只好斗的小猎犬,正想找那江湖游医比试一番。看来这个能说会道的达卡药贩子是个孟加拉人,曾在加尔各答的学校里读过些书。如果能与他争论一番,再恐吓他两句,肯定很有意思。如果喇嘛孤身一人碰到这类游医,估计也不会成为他的手下败将。基姆深知此类游医的伎俩。在圣芳济学校的时候,有些学生不时会偷偷弄来一两张本地报纸,在这些报纸的末版通常有几则小广告。这些广告是用错漏百出的英语写就的,一般是感恩戴德的病人对医术高明的医生表示感谢。他们用简单的几句话把自己的病症一笔带过,但明眼人总能看出他们得过什么病。这类广告时常成为圣芳济学生的笑料。

那年老的仆人说完之后便朝鸽舍方向走去——看来他迫不及待地想挑动这两帮蹭饭吃的寄生虫来一场内斗。基姆对老夫人说:“这种人的家当就是几瓶上了颜色的水,再加上没羞没臊的厚脸皮。”他的话音中透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轻蔑,“他们捞钱的对象通常是歪歪弱弱的王公贵族,还有吃撑了的孟加拉人。他们最喜欢从孩子身上榨钱,即使是在那孩子还没出生的时候他们也要赚上一笔。”

老夫人咯咯一笑:“话别说得那么绝。按你说,符咒更管用,是不是?我也没说符咒不好呀,所以明天上午你一定要叫你师父再给我画道符。”

这时一个深沉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来:“只有愚昧无知之人才会无视符咒的作用。”接着一个肥硕的身影在一旁蹲了下来,“也只有愚昧无知之人才会无视药物的效用。”

“不知哪儿钻出来的老鼠,偷到一把姜黄粉居然就胆敢开药店了!”基姆立马反唇相讥。

看到两人剑拔弩张,轿子里的老夫人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陌生人立马反击:“有个僧侣的弟子只知道三个神佛的名字,可他在吓唬人的时候总是说:‘我要以三百万神佛的名义诅咒你!’”他接着说:“我是一个会洋文的学者,我曾汲取洋人的智慧。”

老夫人接过话茬:“那些洋人都不见老。有些都是做祖父的人了,还成天像个孩子似的又跳又闹。这个种族的确很强壮。”

“我这里有很多好药。有些药能让脾气暴躁的人去去火气,这些宝贝可是在月亮运行到特定的星宫时制作的;还有产自中国的人参粉,只要服下一剂就能焕发惊人的活力;我这还有克什米尔的藏红花和上好的喀布尔兰茎粉……”看来这游医的确有两下子。

他接着吹嘘:“有些人死了……”基姆马上插一句,“我就只信你这句,他们是吃药吃死的吧!”

可游医不为所动:“他们之所以过早走向死亡,是因为没有了解我这些药品的价值。我绝不会用一张符咒来糊弄我的病患。我给他们强力药剂,让他们趁热服下,赶走纠缠他们的魔鬼。”

“的确是很厉害的药剂呀。”老夫人叹了口气。

接着游医又絮絮叨叨地讲述他的悲惨经历:他倒了霉破了产,之后又向政府提交了无数申请……“如果好运能眷顾我的话,我现在早就是个体面的政府雇员了。”他说,“我还有加尔各答大学的毕业证……我敢肯定,这家的孩子以后也会成为我的校友。”

老夫人立马叫道:“那是自然!如果我们邻居家的混小子也能拿什么‘文一’……这词我听了不下百遍,他们说是什么‘文科第一’的意思……我的外孙子可比他聪明百倍,他肯定能把加尔各答学堂里所有奖品都赢回来!”

躲在阴影里的游医接过话头:“我从没见过那么伶俐的孩子!八字又好,又聪明!不过要注意他的健康,千万不要得绞肠痧,否则一旦转成痢疾就麻烦了!真是让人羡慕的好小子呀!命数好,前程远大!”

“你这话说得很入耳,只不过……嗐!过分夸赞孩子会折了他的福寿的。”老夫人说,“我就说南方水土不好,男人都软绵绵的,还自以为是条汉子。女人嘛,也就这么回事了……我那女婿现下不在,这房子后头没人守着,我这把老骨头每天晚上还要去巡查一番……起轿!抬我去巡一圈!让小和尚和大夫辩论一番吧。让他们比试一下,看看药剂和符咒到底哪个更厉害些……杀千刀的,拿点烟草招待客人呀!好了,我要去巡夜了!”

仆人们把轿子抬出门,后头跟着一队侍从,手里拿着明晃晃的火把,一群狗跟在众人脚边也跑了出去。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这位老夫人。他们熟知她的弱点,知道她爱嚼舌根,乐善好施。村民们时常用古已有之的手法来蒙骗她,可没有人敢在她眼皮底下行偷鸡摸狗之事。尽管如此,每天晚上她都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煞有介事地在自家土地上巡查一番,弄出的响动就连穆索里大道上的行人都听得到。

老夫人走后,基姆只觉一阵松快——占卜师遇见同道中人大多会有如此感受。那游医还蹲在黑暗处,他友好地踢踢地上的水烟筒。基姆会意,拿起水烟筒抽了一口。两人周围已经围了一群人。他们想看两个同行斗法,说不定还能趁此机会免费看病呢。

“在愚昧无知的人面前谈论药理简直就是对牛弹琴。”游医说。

“真正的有礼之士会无视蠢人的叫骂。”基姆马上回了一句。

围观者都知道这不过是试探性的交锋。

这时一个临时雇来的帮厨工人突然叫道:“我腿上长了个疮,帮我看看吧,大夫!”

“快滚开!”游医叫道,“你们这群人就像一群蠢驴一样挤进来……烦扰尊贵的客人难道是这家子的习俗?”

“如果老夫人知道的话……”基姆开口说道。

“走吧,走吧。”腿上长疮的帮厨工人嘟哝道,“我们的女主子都把这些‘贵客’当成宝贝。如果他们治好了那小鬼头的肚子痛,说不定我们这些可怜人还可以……”

这时那白胡子老仆人发话了:“你这不知好歹的家伙!你还记得吗?你打破一个放债人的脑袋,蹲了监狱,那时还不是老太太可怜你老婆给她饭吃!”老仆人冲着那个帮厨工人吹胡子瞪眼,“你现在竟敢出言放肆!我有责任维护这家子的声誉,你们都给我滚出去!”说着他把那群下人都赶走了。

众人出去之后,院里只剩基姆和躲在黑暗处的游医。这时那游医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奥哈拉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基姆不由得握紧手中的水烟筒:面前的游医竟然是赫里!如果基姆是在路上碰见他,或许他不会太过惊讶,可他实在没有想到会在这远离尘嚣的小村庄里碰到赫里。他觉得自己被愚弄了一番,心下颇为不快。

“啊哈!我在勒克瑙的时候就说过,如果我再次出现在你面前,你肯定认不出我来,”赫里得意地说,“怎么样?如果我们当时打赌的话,你现在就要掏钱给我了。”

说完他看似悠闲地嚼了一把豆蔻籽,可他的呼吸却变得急促。

“赫里老兄,你干吗上这儿来呢?”

“诚如莎士比亚所说:这是个问题。我听说你在德里车站露了一手,干得漂亮!我特地前来向你表示祝贺,你的出色表现让我们所有人都为你感到自豪。我们都认识的某个人……某个之前在德里车站陷入困境的人……他也是我的老朋友了。当然,他现在还有很多棘手的问题要处理……他把这件事告诉我,我又转告给勒甘大人。勒甘大人也很高兴,他说你表现不错,已经出师了。我们部门的人都为你感到高兴。”

基姆感到一股纯粹的自豪与喜悦在心中升腾,这种感觉以前从未有过。同事的赞美也可能是裹着蜜糖的苦药,会将他引入致命陷阱。不过眼下他还是感到飘飘然——想想看,整个部门都为他感到自豪!他觉得世上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了。

最后基姆身上的东方人本能还是占了上风,他清醒地意识到赫里肯定另有目的。赫里跑了那么远的路,不会只是为了对他说几句好话。

“赫里老兄,你就快拣要紧的说吧。”基姆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

“要紧的?真没什么要紧的事,”赫里说,“只是有一封电报发送到西姆拉,告知某样东西藏在何处——就是某个人藏起来的宝贝。之后克莱顿这个老小子……”赫里盯着基姆的脸,看看自己这句不敬的言辞会起什么作用。

“是克莱顿上校。”基姆立即纠正他。

“没错,是上校。上校发现我没事可干,就让我南下赤佗城去取那封该死的信。”赫里说,“我不喜欢南边,整天坐火车都坐腻了!不过出差津贴还挺可观的……哈哈!后来我在返程的时候去到德里,见到了我们都认识的某个人。现在他蛰伏起来了,他还说那身苦行僧的装束实在是太适合他了。之后他就把整件事都告诉了我。我知道你在仓促之间灵光一现,干净利落地帮助某人脱离险境。我对一些相关的人说你干了件漂亮活,如此而已。你干得实在漂亮,我上这儿来只是为了表示祝贺。”

“是吗?”基姆将信将疑。

月亮渐渐沉向天边,沟渠里的青蛙开始歌唱。一些兴致高昂的仆从们在夜色之中四处串门,远处隐约传来阵阵击鼓声。基姆用土话问赫里:“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那实在是太简单了。某个刚脱险的人告诉我说你们要前往萨哈兰普尔,然后我就跟来了。喇嘛还是很引人注目的……我又弄了个药箱子,我本人的医术也不错。我去到阿克罗拉浅滩,然后就四处打听,所有的村民都知道你们的下落。后来呢,我又得知那好客的老夫人命人去把你们接回来。这一带的人都记得喇嘛曾几次在老夫人家做客,所以我就跟到这儿来了。我知道老太太总是离不开药片的,于是我就扮成一个医生。你也听到我刚才扮成游医跟你吹牛了吧?我觉得自己扮得像模像样的。奥哈拉先生,我告诉你,你们远在几十里之外的时候,村民们就收到风声知道你们要来了,所以我就跟来了,你不介意吧?”赫里咧着嘴笑嘻嘻地说。

基姆盯着他那张满月似的大脸,“老兄,我是个洋人,我就有话直说了。”

“亲爱的奥哈拉先生……”

“我希望能参与‘大游戏’。”基姆说。

“你现在算是我的下属。”赫里答道。

“那你干吗绕那么大的圈子呢?试想想,一个人从西姆拉跟到这儿来,跑了大老远的路,还要扮成江湖游医掩饰身份,难道就为了说几句好话夸赞我一番吗?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赶紧的,用印地语跟我说实话。你刚才啰里啰唆地讲了一通,十句里没有一句是真的。你干吗上这儿来?告诉我吧,别拐弯抹角的。”

“看看,欧洲人就是这样急性子!等你再年长几岁,你就明白了……”

“可我现在就想知道,”基姆笑着说,“如果是跟‘大游戏’有关的,说不定我还能帮上忙,可你一直吞吞吐吐的,我有劲也使不上呀。”

赫里拿起水烟筒,呼噜呼噜地抽一口水烟。

“好了,那我就用土话说了。”赫里说,“你可听好了,奥哈拉先生,此事跟一匹白色种马有关。”

“又是那匹白马?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除非所有参与‘大游戏’的人都死光了,否则是不会结束的。现在听我从头说起。三年前,有五个邦主密谋造反,后来你就帮麦哈布送了一份白马血统证明。再后来,在这几个邦主还没准备好起事的时候,一支军队就开了过去。”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偷听到……八千人的军队,加上火炮。”

“可是仗并没有打起来,这就是英国政府的作风了。后来上头认为这五个邦主已经被吓坏了,于是又把军队召回去。要知道,在北边高原关隘一带,要给一支军队提供补给可是很花钱的事。其中两个备有枪支火炮的邦主——西拉斯和布纳尔提出有偿地替我们把守北方的关隘,抵挡从北边进犯的入侵者。他们向我们示好,又表现出敬畏之情……”赫里咯咯一笑,改用英语说:“当然,我只是私下里告诉你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好让你理清头绪。明面上我可不好评判上级的措施和行动。好了,我就继续讲下去……英国政府当时正想节省开支,听到这消息当然很高兴,还跟那两个邦主签了协议,每个月给他们好多卢比。而一旦政府的军队撤离之后,那两个邦主就要帮政府把守北部关隘。那是我们俩初次见面之后发生的事了。当时我在列城做茶叶生意,后来我就成了政府军队里的一名文职人员,专管记账的。那两个邦主和政府之间的协议还包括修路的款项。当军队撤回的时候,我就留在那里负责给修路工人付工钱。”

“然后呢?”

“老实跟你说,夏天过后,那鬼地方冷得要命!”赫里一脸坦诚地说,“我很害怕,我怕布纳尔邦主的手下会趁我睡觉的时候把我杀死……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我掌管的钱箱了!我倒是雇了几个印度兵来当保镖,可他们却笑话我!老天爷!我承认我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好了,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吧。我几次传信回去,说那两个邦主实际上已经背叛了我们,投向某个‘北方友邦’。当时麦哈布也在北边,他也证实了我的情报。可是政府却无所作为。唯一的结果是我的脚冻僵了,一个脚趾都冻坏了,我告诉他们现在我正从政府钱箱里掏钱给修路工人,可这条路不是为我们修的,而是为了某些从北边来的陌生人和敌军。”

“那是什么人?”

“俄国人。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修路的苦力还拿这事开玩笑呢。后来我被召回来做口头报告,麦哈布也回到南边了。你看看,这简直是一团糟!据说今年雪化之后……”赫里不由得打个寒战,“有两个陌生人进入北边关隘,表面上看他们是来打野山羊的。可他们不仅带着猎枪,还带着测距链、水平仪和指南针。”

“这样一来就真相大白了!”

“西拉斯和布纳尔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这两个陌生人许下天大的承诺,他们滔滔不绝,俨然就是俄国沙皇的使者。他们整天在山峰山谷之间爬上爬下,一会儿指指这里说‘此处可以建一个碉堡’,一会指指那边说‘彼处可以建一个要塞’,不然就说‘可以在这里扼守道路,阻止敌军来犯’……他们所指的道路就是我们政府出钱修的那条,之前我每个月还要负责付钱给他们呢。政府对这些事都清楚得很,可就是无所作为。另外那三个没跟政府签约的邦主派人来拉拢那两个陌生人,说西拉斯和布纳尔根本靠不住。等到这群坏家伙万事俱备的时候,你看看会发生什么事……那两个陌生人空口说大话,说什么明后天就会有一支来自‘北方友邦’的军队从北部关隘开进来,横扫印度北部。而北边的山民都傻得可以,居然真的信了。这时我接到命令,让我去查探这两个陌生人在北边搞什么鬼。我对克莱顿上校说:‘这摆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有什么好查的,又不是律师搜寻证据。’”赫里晃晃身子,又改用英语说:“当时我说,‘您干吗不下一道非正式命令,命人把这两个家伙毒死算数?恕我直言,上校您任由事态恶化到这个地步,实在可说是玩忽职守。’可你知道上校什么反应吗?他居然笑我小题大做!哼!你们这些英国人真是狂妄自大!或许上校以为这里的人不敢密谋反叛,真是狂妄之极!可笑之极!”

基姆一边慢悠悠地抽着水烟,一边飞快地转动脑子。他很快就理清了头绪:“赫里老兄,你的意思是你要跟踪那两个陌生人?”

“不是要跟着他们,而是要迎上去。据说他们要在西姆拉落脚,把弄到的兽角兽头什么的送到加尔各答进行加工。他们表面上是痴迷于打猎的绅士,而我们的政府也许可他们带上一些特殊装备。哼!政府总是做这样的傻事,这当然又是你们那英国式的狂妄在作祟。”

“我看这两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天!他们可不是本地土著,如果要对付的是本地土著,那可就容易多了。他们是不择手段、残酷无情的俄国人。我只是希望在和他们打交道的时候能有个自己人在一旁看着。”

“你怕他们会杀了你吗?”

“死生有命,这倒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知道,我是赫伯特·斯宾塞[1]的信徒。可是,我……我怕他们打我。”赫里说。

“什么?”

赫里急躁地打个响指:“你想啊,我得扮成个翻译,不然就扮成个挨饿受冻的傻子,潜入他们之中,给自己找份跑腿打杂的活儿。之后我就要尽我所能地搜集情报。对我来说,在老夫人面前扮个游医简直是易如反掌,骗骗那两个俄国人还不是小菜一碟!不过呢……奥哈拉先生,老实告诉你,我的亚洲人身份会给我带来诸多不便,况且我还是一个胆小如鼠的孟加拉人。”

“‘神佛创造了野兔,还创造了和野兔一样胆小的孟加拉人。’”基姆引用一句谚语,“我看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恐惧是原始的天性,也是进化的结果。不过眼下扯这些有什么用?我……我真的很害怕!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在通往拉萨的路上被人追杀……哦,不,我并没有去到拉萨,只是在那条路上而已……不瞒你说,当时我坐在路边大哭一场,我怕他们用中国的酷刑来折磨我!话说回来,我觉得这两个俄国人未必会用酷刑来折磨我,我只是希望能有一个欧洲血统的自己人在旁边看着,以防不测。”赫里咳嗽两声,吐出嘴里的豆蔻籽,“这不是正式的命令,只是非正式的请求,你大可以拒绝我。如果你和喇嘛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做,你可以把他引到那条道上,说不定我还能吸引他的注意呢……我只希望你能在我找到那两个‘猎人’之前和我保持联系。自从我在德里遇见了某个人之后,我对你的评价陡然升高了不少。等到这件事了结之后,我还要做个总结报告。如果你愿意帮我的忙,我一定会在报告里提到你的名字。想想看,这可是极大的荣耀呀!我讲完了,这就是我来找你的真正目的。”

“嗯,最后那部分应该是真的,可是前面的……”

“前面的?五个邦主谋反吗?那可是不掺一点水分的大实话!那里的情况你简直无法想象……”赫里急切地说,“你同意了吗?你会帮我一把的,对吧?我要直接前往杜恩谷地,那里风景如画,碧草如茵。我还要去到风景优美、历史悠久的穆索里山地,之后再借道兰普尔前往齐宁。他们只有这条路可走。我可不喜欢在瑟瑟寒风中恭候那两个‘猎人’,可是没办法,我只得这样做。到时候我要想法子和他们一起到西姆拉去。据说其中一个俄国人是法国裔,你还记得我曾说过昌德纳戈尔的法语教育才是最上乘的吧?我在昌德纳戈尔有几个朋友,而我自己的法语也很不错。”

“看到北边的高山他肯定会很高兴,”基姆若有所思地说,“过去几天他总是讲起北边的高原,如果我们一同上路的话……”

“如果你那喇嘛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各走各的路。我先出发,你们就跟在我后头四五英里处,我们的时间充裕得很。我的名字叫‘赫里’,可我一点都不着急[2]……这是一个英语的双关语,你听出来了吗?哈哈!那两个人肯定会策划布局,勘探测量,绘制地图。我明天就出发,你和喇嘛可以等到后天再走。好好考虑一下吧,奥哈拉先生,明早给我回复……”赫里慢条斯理地打个哈欠,“咦?天已经亮了?”他没有说任何客套话,转身走回鸽舍后头的客房。

基姆无法入眠,他的脑子飞快地转动,不停地用兴都斯坦语思考:“真不愧是‘大游戏’!想当初在奎达时我做了四天的小工,伺候一家的女主人,然后又把她丈夫的账册偷抄一份带出来……看来那也是‘大游戏’的一部分。不知从南边哪个犄角旮旯蹦出一个马哈拉塔人,他也是‘大游戏’的一分子。他被人一路追杀,差点连小命都保不住。现在轮到我了,我要到遥远的北方去,去参与这场‘大游戏’。看来印度的每个角落都有‘大游戏’的印记,都能闻到‘大游戏’的气息。我又能好好地乐一乐了……”基姆对着黑暗微微一笑:“我之所以能有今天,麦哈布和克莱顿上校都出了不少力,不过功劳最大的还是要数喇嘛。他说得不错:‘这个世界很大,也很可怕。’而我呢?基姆——孤身一人的基姆,正处在这可怕的世界之中……不过我还是想看看那两个带着水平仪和测距链的‘猎人’……”

到了早上,喇嘛诵完经之后问基姆:“昨晚上的争论最后怎么样了?”

“那不过是个走江湖卖野药的,想讨好老夫人,在这里蹭几餐饭吃。我引用佛经和他辩论,把他驳得无话可说。我们的符咒比他那些上了颜色的药水更有效,这是不争的事实。”基姆说。

“啊,对了,还有符咒!”喇嘛问道,“那位有德行的老夫人还是要我再给她画一道符咒?”

“没错。”

“那好吧,那就给她画吧,不然她又要聒噪个没完。”喇嘛说着掏出了铁笔盒。

“在低地平原这里人实在是太多了,”基姆说,“如果我们在北边山地行走,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烦扰我们了。”

“啊,北边的群山,白雪皑皑的群山!”喇嘛扯了一张纸准备画符咒,“可是徒弟,你对北边的高山又了解多少呢?”

“现在我们离那些高山也很近呀!”基姆打开门,往外望去。远处的天边矗立着连绵不断的喜马拉雅山,在霞光中闪闪发光,更显静谧安详,“以前我身穿洋人衣服的时候也曾到过那儿,不过后来就没机会再去了。”

喇嘛一脸神往地深吸一口气。

基姆看着冉冉升起的朝阳,“现在我们在低地平原行走,中午的时候实在是热得厉害,我们也没办法顶着烈日继续赶路。如果我们往北边走的话,或许就不用担心中午的酷暑了……师父,符咒画好了吗?”

“我正在写上七个小鬼的名字……说实在的,这些东西的确是不足为道。看看,无知的妇道人家是如何将人引入歧途的!”

赫里从鸽舍后头走出来。他声音浑厚,浑身肥鼓鼓的,脖子滚圆,两条腿上的肥油颤颤悠悠,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一个“胆小如鼠的人”。他正在进行繁冗的清晨盥洗仪式,基姆向他做了个难以察觉的手势,示意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赫里洗漱完毕之后便一脸恭敬地和喇嘛侃侃而谈。赫里和喇嘛师徒各自用过早膳之后,老夫人也来了。她若隐若现地躲在一扇窗户后头,大谈特谈她那外孙子的病痛。每年芒果将熟未熟之时,那孩子总会闹肚子。喇嘛对医药知之不多,他所能做的只是安慰老夫人。喇嘛开出的药方是在黑马的马粪中掺上硫磺,再用蛇皮包着,还说这是治疗痢疾的特效药。不过这药方只是象征性的,而喇嘛对此药方的科学性未置一词,可赫里却对此不住点头称赞。他那巴结奉承的模样很得喇嘛欢心,喇嘛还称他为彬彬有礼的医师。赫里说自己只是以管窥天的外行,偶尔瞥见神秘宗教的吉光片羽。不过感谢神佛,他虽然愚昧,却也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位得道高僧。他说自己曾进过加尔各答的大学堂,并在那里花费巨资以换取洋人的智慧。不过他也承认,在世俗的智慧之上,还有一种更深奥精妙的智慧,只有通过玄思冥想才能略窥门径。

基姆满脸嫉妒地看着赫里。他所认识的赫里是个油滑世故的印度胖绅士,时而兴奋冲动,时而紧张不安。可是现在在他面前的既不是印度胖绅士,也不是昨晚那个牛皮哄哄的江湖游医。眼前的赫里有经验,吃过苦,有教养,讲礼貌,严肃认真,神情专注,仿佛正从喇嘛的一字一句中汲取智慧。他不断提出种种治疗方法,而喇嘛引经据典,指出他那些方法的不足之处。

这边厢老夫人还在和基姆唠叨个没完。她说自己实在无法理解这些高深奥妙的东西,她觉得还是蘸满墨水的符咒更让人心安。画张符咒,用水冲服,不就万事大吉了吗?如果符咒不管用,那还要神佛来做什么呢?她喜欢这喧嚣的人世,于是便讲起了各种各样有趣的事:她讲起过去她认识的小王公,又回忆起自己的青春和美貌;之后她谈起山上的豹子时来侵扰,接着又扯到亚洲人之间稀奇古怪的爱情故事;她对苛捐杂税和世风日下表示不满,之后又讲起葬礼的仪式;她时时提起自己的女婿——虽然她没有明说,可是旁人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谁,然后又讲起养育孩子的艰辛……尽管老夫人年岁渐老,她依然沉迷于这红尘俗世。而基姆对此也是意兴盎然。他蹲下来,小心地把双脚藏在僧袍里,如饥似渴地聆听老夫人的闲话。

正午时分,赫里要出发了。他背起镶黄铜的小药箱,一只手拎起一双盛大场合才穿的摩登漆皮鞋,另一只手拿起一把花里胡哨的蓝白两色洋伞,往北朝杜恩谷地方向走去。据他说,那里有一些藩王贵族正急需他的医术。

“徒弟,我们就等到傍晚凉爽时再出发吧。”喇嘛说,“那个医生既博学又有礼,他还提到北边的山民慷慨虔诚,正急需一位学者去给他们授业解惑。据他说,从这儿去到山地也不算很远……不久之后我们就能呼吸凉爽的空气,品味松树的芬芳。”

“你们要走古卢大道往北边山区去吗?啊,那简直是太好了!”老夫人叫道。“如果不是这些家务事让我脱不开身,我自己也想坐着轿子去走一遭呢……不过这怎么成呢?这样的确有失体统,我的清白名声就会毁于一旦了!哈哈!”老夫人半开玩笑地说道,“我对那一带熟得很。你们不用担心,那一路上有很多好心人,他们不会将慈眉善目的出家人拒之门外……我要叫人为你们打点行装。要不要一个仆人送你们一程?不需要吗?好吧,那我就亲自下厨,为你们备些好吃的。”

说完老夫人闪进后院,不久之后厨房里便传出鸡飞狗跳的响动。那个白胡子的乌里亚老仆人说:“我们家的老太太的确有两下子!她向来是有恩报恩,有怨报怨,爱憎分明。她还要给你们做些好吃的,她那厨艺简直没得说!”说着老仆人揉揉干瘪的肚皮。

不一会儿食物就备好了,有糕饼甜点,还有一只鸡,配上大米和李子炖得烂烂的。食物冷却之后便被装进包袱之中,所有这些大包小包都压在基姆肩上,让他不堪重负。

“我不过是个没用的老太婆,”老夫人叫道,“没人喜欢我,也没人尊重我。不过我的厨艺可是无人能比。我煮饭做菜时冒出的香味,能让神佛留着口水跳到锅台上!老和尚,小徒弟,你们都是好人,一定要记得再来看我啊!那间客房我始终为你们留着,只要你们来了,我家大门总是向你们敞开的……不过要当心,老和尚,别让北边山地的女人缠上你的小徒弟!哼!古卢女人什么德性我可清楚得很。而你呢,你也要看好自己的师父,小心他上山呼吸两口新鲜空气就再也不愿回到平地来了……小心!别把米袋子倒过来背!记得为我们全家祈福。如果我说过什么蠢话,请你们原谅我。”老夫人用面纱一角擦擦泛红的眼圈,喉咙里发出哽咽之声。

师徒二人和老夫人告别,离开了她的家。喇嘛对基姆说:“老夫人虽说话太多,那不过是妇道人家的通病,我还是把那道符咒给她了。她沉醉于现世的虚妄,无法摆脱轮回。不过她是一位有德行的妇人,善良好客,古道热肠。你说,难道她不会因此而积下功德吗?”

“那是自然。”基姆一边走一边不断调整肩上的大包小包,“在我心里我试着把她想象成一个摆脱轮回的好人,无欲无求,不种业因,不收业报,就像个出家人一样。”

“真的吗,小鬼头?”喇嘛笑着说。

“可我实在想象不出来……”基姆说。

“我也想象不出,”喇嘛说,“她还要经历许多道轮回。每经历一道轮回,她都会积累一点智慧。”

“那她转世之后,会不会把今生这手好厨艺忘个一干二净?”基姆问。

“徒弟,你的心思总是放在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上,不过她的确是个有修为的妇人……我觉得自己的精神好多了!等我们去到北边山区,我就会变得更强壮。今天上午,那个医师还跟我说,夹带冰雪气息的凉风能让人年轻二十岁。我们要爬上高山,聆听融雪的潺潺之声和松林的吟哦叹息。哪怕我们只在那儿待一会都好啊!那医生还说,我们只是靠近那美妙迷人之地驻足欣赏,任何时候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回到平原地带。那个游医学识渊博,谦恭有礼。你刚才在和老夫人聊天的时候,我还和那医师说起夜里我的脖子总会发酸发胀。他说那是由于炎热引起的,到凉爽的地方去走走就好了。真奇怪,我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这一点呢?”

基姆宁可凭借自己的油嘴滑舌引着喇嘛往北边走,可是现在赫里来这么一招,让他颇为不快。他嫉妒地问喇嘛:“那你有没有跟他提起那条河?”

“当然了。我还告诉他我所做的梦,还有我送你进智慧之门,并为自己积下功德。”

“那你有没有告诉他我是一个洋人?”

“这很重要吗?徒弟,我和你说了很多次,我们只是两个寻求解脱的灵魂。那医师说,那条济世河会如我梦中所见,在时机成熟之时在我脚下汹涌而出。我觉得他说得不错。我要追寻佛法,寻求解脱之道。而这片大地不过是毫无意义的虚妄,我为何还要在意世俗之道?我不停地做着同一个梦。佛经给我指引,而你——‘世界之友’则陪伴在我身边。我还记得你的命宫星象预言了一头绿色原野上的红牛会给你带来荣耀。我亲眼见证预言成真,而我自己也为预言的实现出了一把力。现在你要为我找到那条河,这就算是我的福报吧。我们一定能找到的!”

喇嘛看向远处的群山,仿佛在回应群山的呼唤。他那张象牙黄色的脸上流露出平静安详的神色,长长的影子落在他身前。

【注释】

[1]赫伯特·斯宾塞(1820—1903):英国哲学家、社会学家,提出“社会达尔文主义”学说。

[2]赫里的名字“Hurree”与英语中“hurry”(着急,匆忙)一词发音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