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11 命运之轮
11 命运之轮

对付那些天生不是吃这碗饭的卖艺人,

要扔把利剑让他接住,

要抛洒钱币让他捡拾;

让他先伤人,再命他把人治愈;

让他引逗毒蛇,再让他躲避毒蛇的毒牙。

他会被利剑的锋刃所伤,

他会被毒蛇穷追不舍,

他的笨拙将会显露无遗。

众人都嘲笑他:

看!那人根本不是变戏法的料!

真正的高手只需一抔尘土或一朵凋零的花,

只需人们随意掷来的瓜果或一根借来的手杖,

便可大显身手,把观众逗得哈哈大笑。

——杂耍艺人之歌

突然,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基姆脑海中:“现在我真的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翻遍整个印度也找不出比我更孤独的人。如果我今天死了,谁会知道?会有人把我的死讯传出去吗?传给谁呢?如果上苍保佑,我能活下来,将来也必定会有人悬赏要我这条小命。我是基姆,是‘符咒之子’。”

如果一个人不停地重复自己的名字,任由思想自由自在地飞翔,质问自我为何物,整个人就很容易陷入玄思冥想之中。许多亚洲人都有此种经历,而有这种体验的白人却寥寥无几。随着年岁渐长,这种冥想的能力也会渐渐消退。不过只要此种能力尚未消失,这种恍惚飘渺的体验会不期然地降临在某个人身上。

在嘈杂拥挤的候车室中,基姆蹲坐在角落里,双手放在膝上,瞳仁收缩成针尖大小。他摈除一切杂念,专心琢磨“基姆是谁?谁是基姆?”他觉得自己的思想即将攀上顶峰,只需一分钟,只需几秒钟,这个谜题便真相大白了。每回到了这一步,接下来发生的事总是一样的:思想犹如一只折翅的鸟儿,突然从高处坠落,回到尘世间。这次也不例外。基姆从冥想中醒过来,他摇摇头,伸手在自己眼前晃一晃。

一个披着长发的印度教僧人买了一张车票。他拄着一根拐棍,在基姆面前停了下来。他盯着基姆说:“这是寻找悟道之门的一种方式,可惜我已经失去这种能力了。”他的声调中透着忧伤,“多年以前,悟道之门就已经把我关在外面了。”

“你说什么?”基姆局促不安地问道。

“你刚才在思考灵魂为何物,对吧?我当然知道,没人比我更清楚了。这种念头总是突然闪现在你的脑海中……你要上哪儿去?”

“去贝那拉斯。”

“唉……贝那拉斯并没有真神呀,这是我的亲身体验。我要到钵罗耶伽去,希望能在那儿有所顿悟。这是我第五次去那儿了……你信什么教?”

“我信自己所追寻的东西。”基姆记得喇嘛常把“追寻”一词挂在嘴边,忍不住照搬过来。他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喇嘛装束,随后又说一句,“不过只有真主知道我所追寻的是什么。”

印度教僧人把拐棍放到一旁,坐在一张赤豹皮上。这时前往贝那拉斯的火车要出发了,基姆站了起来。

印度僧人对他说:“去吧,小兄弟,去寻找你的希望。人生长路漫漫,可终点只有一个。”

基姆离开候车室,钻进车厢。他的孤独感已经一扫而空。火车还没开出二十里,基姆又活跃起来。他向乘客们大吹特吹自己和师父的神奇法术,把众人逗得哈哈大笑。

基姆在贝那拉斯站下车。这个城市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出奇地脏,不过人们对他的敬畏倒是让他心里生出了几分得意。这里有无数神佛,而这个城市里将近三分之一的居民无比虔诚地求神拜佛,对各个教派的僧侣也以礼相待。基姆想找个人来问路。他碰到了一个旁遮普省农夫。那个贾特族农夫来自贾朗达尔,肩膀又宽又厚,粗壮的手臂青筋毕露,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他的孩子生了病,他求遍家乡本地的所有神佛,可孩子的病还是不见好转。最后他把贝那拉斯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来此处碰碰运气。

特丹卡寺坐落在城外,位于萨纳斯附近。好心的农夫带着基姆朝城外走去。他学着家里小牛的样子,用宽厚的肩膀分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肮脏狭窄的街道上挤出一条路。他问基姆:“你是从北方来的?”

“是的,不过我对旁遮普地区也有所了解。我母亲是北边的山民,我父亲来自阿姆利则附近的詹迪亚拉镇。”基姆不由自主地换上闯荡江湖时的油腔滑调。

“詹迪亚拉镇?那是属于贾朗达尔县的。看来我们俩还是同乡咧!”农夫慈爱地点点头,安抚怀中哭闹的孩子。他接着问基姆:“你师父是什么人?”

“他是一位道行高深的出家人,现在正在特丹卡寺修行。”

“哼!这些出家人呀,他们道行都很高深,也很贪心。”农夫忿忿地说,“我四处奔走,见到寺院庙宇就去跪拜。我的脚都磨破了几层皮,可孩子还是不见好……噢……噢……别哭了,我的小祖宗!他发了高烧,我们给他改了名字,让他穿上女孩子的衣服……几乎所有法子都试过了!孩他娘原本是要和我一道来的,可后来她也病倒了。在来贝那拉斯之前,孩他娘给我打点行装,送我上路。我跟她说干脆去求求萨基·萨瓦苏丹王或许还好些。萨瓦苏丹王宽厚仁慈,而南边的神佛我们又不熟悉……”

病恹恹的孩子在农夫怀里翻来转去,向基姆望去。他的眼皮又厚又沉,他的嘴唇因高烧而干裂。

基姆饶有兴致地问:“所有法子都不管用吗?”

孩子抢先回答:“不管用……都不管用。”

“看他的脑子转得多快呀!上天保佑,他身体不好,但脑子还够使。”农夫自豪地说,“他一直在听我们俩说话呢,真是个聪明小子……”

不知不觉中,基姆和农夫已经走到了位于城外一英里处的特丹卡寺。农夫说:“这就是那座寺庙了……唉,我求神拜佛,钱包都掏空了。不过这孩子毕竟是我的心头肉。如果你师父有法子给他治病,我一定会奉上谢礼的……我实在是没主意了。”

基姆沉吟片刻。如果是在三年前,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抓住这个机会大捞一笔,然后不管不顾,转身就跑。不过现在这个农夫对他恭敬有加,倒让他生出几分得意。这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他也曾经尝过高烧的滋味,那的确很不好受。他看看孩子:很明显,这孩子的病症多半与饥饿有关。

“把你的师父请出来吧,如果他能治好这孩子的病,我就把家里最健壮的一对小牛当作谢礼送给他。”农夫说。

基姆走到寺院的雕花大门前,一个穿白衣的香客走了出来。那是一个来自阿贾梅尔的奥斯瓦尔放贷人,他来此处是为了洗涤自己的罪孽。他问基姆所为何事。

“我的师父是来自西藏的德秀喇嘛,他正在此处修行,是他让我上这儿来的。麻烦你帮我通报一声,我就在这儿等着。”基姆回答。

站在基姆身后的旁遮普农夫死乞白赖地大喊:“小和尚,别忘了我的孩子!我孩子的病!”接着他用旁遮普语哭喊道:“天上的神灵呀!高僧呀!高僧的弟子呀!可怜可怜门前的苦命人吧!”在贝那拉斯经常能听到类似的哭喊声,街上行人早已习以为常,看都不看一眼。

刚刚在寺院里洗涤灵魂的放贷人很友好,他很乐意帮基姆这个忙。放贷人转身走了进去,隐入门后的黑暗之中。基姆就在门口静静地等着。在东方,慵懒的时间总是拖着长长的脚步缓缓而行,每分每秒都显得那么漫长。在寺院深处,喇嘛正在禅房里沉睡。他突然惊醒,环顾四周,却不见人影。寺院内的殿堂里竖着几尊阿罗汉的塑像,四周一片寂然。喇嘛转动念珠,开始诵经,念珠的咔嗒声打破了沉寂。这时一个小沙弥走进来轻声说道:“大师,您的弟子来了。”

听到这话喇嘛立马站起来朝寺院大门走去。他还有一段经文没有诵完,可他早把这一切抛到脑后了。喇嘛那高大的身影刚出现在寺院门口,贾特族农夫立马跑过去,把孩子高高举起:“圣僧!看看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求神佛护佑,让他活下去吧!”农夫一边喊着一边从腰包里掏出一个银币。

喇嘛看着基姆,颇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回事?”

当初基姆在参参玛大炮旁遇见喇嘛的时候,喇嘛的乌尔都语还讲得含含糊糊的,现在已经变得流利多了。基姆回答道:“他的孩子没吃饱,还发着高烧。”

原本师徒二人想说几句知心话,可是旁遮普农夫不肯离去,不时还要插上一句半句。农夫说:“他吃什么吐什么,孩他娘又不在这儿……”

“师父,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可以给他治病。”基姆说。

“啊?他们已经把你培养成一名医师了吗?我倒想开开眼呢。”说罢喇嘛走到最末一级阶梯,在农夫身旁坐了下来。基姆也跟着走了下去。他斜着眼偷偷观察两人的动静,慢条斯理地打开自己的小药盒。他回想起自己在学校时曾设想过与喇嘛重逢的情景:他打算穿上洋人的衣服出现在喇嘛面前,把喇嘛吓一跳,然后再表露自己的身份……现在回想起来,这种想法实在是太孩子气了。

基姆眉头紧锁,漫不经心地掂量着药盒里的小药瓶。他的一举一动颇为做作,还不时停下来念一段咒语。他在药盒里找到了奎宁和褐色的肉干——这大概是牛肉干吧,应该没什么害处。他把一片肉干递给孩子。孩子并没有大吃大嚼,只是贪婪地吸吮那咸咸的肉干,还说他喜欢这味道。

“愿神佛保佑这孩子!”基姆对农夫说,“把这六片药拿去,其中三片放到煮开的牛奶里,另三片放进水里。”接着他又拿出一片奎宁:“让孩子喝下掺了三片药的牛奶,然后把这白色的药片掰一半让他服下。把他裹得暖和些,再让他喝下掺了三片药的水。之后让他睡一觉。醒来之后再给他吃剩下的半片白色药片。再给你一些褐色的药片,在回家的路上可以让孩子含着。”

农夫忙不迭地接过药片,嘴里不停说着:“多高深的法术呀!愿老天保佑!”

基姆在某年秋天曾患过疟疾。他模模糊糊地记起校医的方子,照葫芦画瓢给这个孩子治病。至于咒语什么的都是他自己胡编的,不过是为了在喇嘛面前卖弄一下自己的本事。

“好了,你明天再过来吧。”基姆对他说。

“可是……药钱,药钱怎么算呢?”农夫挺起厚实的肩膀:“你给我的儿子治病,我怎能一文钱不出转身就走呢?回去我怎么跟孩他娘交代?难道我要对她说:‘我碰到了一个好心的小和尚,他治好了我们孩子的病。可我没花一文钱答谢他,连一碗酥酪都没给他。’这也太不像话了吧?”

基姆用轻飘飘的语调对农夫说:“贾朗达尔的农夫都是一个样。老乡,你听说过这样一个笑话吗?话说一个贾特族农夫站在自家的粪堆上,这时正好国王的侍卫赶着大象经过。农夫对着侍卫大喊:‘嘿!你这头大驴子卖多少钱?’”

农夫听了哈哈大笑,之后又忙着向喇嘛道歉。他解释说:“这位小师父说得没错,这的确是我们家乡的笑话,我们那儿的农夫的确会闹这样的笑话。愿所有神灵保佑你们……我还要向家里的土地公土地婆祈祷,让他们护佑你们……那些小神仙还是很好心的……”他对自己怀里的孩子说:“好了,小宝贝,我们的病就要好起来了……含着药片,别吐出来!我的小祖宗!千万别吐出来!等睡一觉醒来,我们就长得壮壮的,就跟角斗士和大力士一个样……明天早上我们再过来,到时你的病就好了……”

农夫喃喃地哄着孩子,渐渐走远了。喇嘛转身看着基姆,他那细长的眼睛里流露出满腔慈爱。

“给人治病也是功德一件,不过只有获取知识和智慧的人才能做到。‘世界之友’,你做得很好。”喇嘛说。

“这都是多亏了您呀,师父。”基姆早把刚才的小把戏抛在脑后了。他忘记了圣芳济学校,忘记了自己的白人血统,忘记了自己即将参与的“大游戏”。他甚至忘了自己正站在一座耆那教寺庙门前,而是照着穆斯林的样子,掸掸喇嘛脚上的尘土以示尊敬。

“我获得的智慧都是拜您所赐,这三年来我花的都是您的钱。”基姆说,“现在我已经完成了学业,离开了学校。因此我就来找您了。”

“啊!这就是我的福报呀!快进来!现在你一切安好吧?”喇嘛带着基姆走进寺庙的内院。下午的阳光洒落在地,整个庭院变得金灿灿的。“站着让我好好瞧瞧!”喇嘛仔细地打量基姆,“你已经长大成人了,不再是个孩子了。你收获了智慧,成为一个医师。看来三年前我的选择是对的。三年前那个晚上,我把你留在那个军营……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的情景吗?就在参参玛大炮旁边?”

“当然记得。”基姆说,“那你记不记得我刚去到学校的那一天,你站在校门旁,我从马车上跳下来……”

“你走进智慧之门的那天吗?我当然记得。我还记得后来有一次我们俩一起在勒克瑙河边吃糕点。以前都是你给我化缘的,那次可是我请你哟!”

“那也是事出有因,”基姆说,“我当时还只是学校里的一名学生,身上还穿着洋人的衣服……师父,你可不要忘了,我现在是一个洋人了,这还是拜你所赐哟!”他半开玩笑地说。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是个受人敬重的洋人……到我的禅房里坐坐吧,徒弟。”

“你是怎么知道的?”基姆问。

喇嘛笑了笑:“开始的时候军队里那个好心的教士给我写信,把你的情况告诉我。后来他回国去了,我就把学费寄给他的兄弟。”喇嘛指的是克莱顿上校。维克多神父跟着小牛团回英国之后,克莱顿上校便成了基姆的监护人。当然,上校和维克多神父并没有亲戚关系,只是喇嘛并不知情。

“不过洋人写的信我总是看不明白,”喇嘛继续说道,“我总得找人给我翻译。后来我发现一个更妥当的解决方法。这个寺庙就像一个舒适的窝,我云游之后总是回到这里歇脚。有好几次我回来的时候发现有个奇怪的访客在等我。那人自称是从列城来的,或许他是想达到明心见性的境界。他说他之前是印度教徒,不过他已经厌倦了印度教的这些神佛……”喇嘛指指周围的阿罗汉雕像。

“他是不是个大胖子?”基姆两眼发光。

“没错,是个很胖的胖子,”喇嘛说,“不过我感觉他的脑子里装满了琐碎无用的东西。他想了解符咒恶魔,还想知道我们在寺庙里喝茶时遵循什么仪式、我们如何教导弟子……他总有问不完的问题。不过这人说他是你的朋友。他说你即将成为一名文书,然后步步高升,可我刚才看你倒像是一位医师……”

“没错,当我穿上洋人的衣服,我是一个文书;当我脱下洋人的衣服,我就是你的弟子。这些年来我学完了作为洋人所要学的东西。”基姆说。

“你现在还是个新手吧,”喇嘛点点头,“你现在当真完成学业了吗?我可不想让你半途而废。”

“我已经完成学业了,不久之后我就要在政府部门里当一名文书……”

“不是去当兵就好。”喇嘛说。

“不过在去工作之前,这半年我要陪你四处云游。我就是为这个来找你的……这段时间谁为你化缘呢?”基姆赶紧转移话题,生怕不小心泄露“大游戏”的秘密。

“我通常都是自己化缘的。不过我待在这儿的时间并不多,只是去看望你的时候偶尔在此处落脚。”喇嘛说道,“这三年我或是步行,或是坐火车,走遍了印度这片大地。这真是一片奇妙的土地呀!我云游一番之后就回到这儿歇歇脚,感觉就像回到了自己老家一样自在。”

喇嘛心满意足地环顾四周。在这间整洁小巧的禅房里,一个薄薄的蒲团放在地上,喇嘛可以学着佛祖的样子,盘腿坐在蒲团上沉思冥想;他面前摆着一张不到半米高的黑色柚木桌,桌上摆着铜质茶具;角落里立着一个小小的雕花柚木佛龛,供奉着一具佛祖的镀铜坐像;佛像前点着一盏灯,摆着一个香炉和一对铜花瓶。

喇嘛看到基姆不住打量那个佛龛,便对他说:“这些都是一年前珍宝馆那个博学之士送给我的,也算是他为自己积下功德。人在异乡之时,这类东西总能激发人的思乡之情。佛祖世尊,请为众生指点迷津!”角落里还有一堆奇异的五彩稻谷,稻谷堆顶端放着一个奇怪的金属饰物。喇嘛指着稻谷说:“我在肃仁寺当住持的时候,当时我尚未了悟,每天都按照这种方式供奉佛祖。这堆稻谷意味着我们把整个大千世界奉献给佛祖世尊。现在我已经明白佛祖不会在意这些细节,不过我还是照着老样子进行供奉。”说罢喇嘛拿出鼻烟壶嗅一嗅。

“师父,这当真不错。”基姆低声说道。他舒舒服服地坐在一个蒲团上,觉得既困倦又开心。

喇嘛咯咯一笑:“我还画轮回图呢,三天就能画一幅。刚才我还在忙着画画,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后来他们就告诉我你来了……你能到这儿来实在是太好了!我要给你看看我画的画。当然,我不是为了吹嘘,这也是我想传授给你的技艺,即使是洋人也无法拥有全世界的智慧呀。”

说罢喇嘛从桌子底下拿出一张散发着馨香的宣纸、一支毛笔和一锭印度墨。宣纸上用清晰简洁的笔触画着一个大轮子,轮子中央画着猪、蛇和鸽子,分别代表着佛家所说的贪、嗔、痴;轮子有六条轮辐,轮辐之间画满了天堂、地狱和人间的种种景象。传说这种轮回图最初出自释迦牟尼之手。当时他为了向弟子阐释因果,在土地上用谷物画出轮回之象。随着时光的流逝,这种画作已经变成精美繁复的艺术品。一幅轮回图包含成百上千个图案,每一根线条都自有其意义。极少有人能完全阐释这种画作的意义,无须摹本直接画出轮回图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既能绘制又能阐释轮回图的人全世界恐怕只有两三个。

“我也学过画画,”基姆说,“这画实在是太妙了!”

“我画了很多年了,”喇嘛说,“以前我一天就能画完一幅。我要把这项技艺传授给你。当然,在此之前,我们还要做些准备。之后我还要向你解释轮回为何物。”

“我们还要去云游吧?”基姆问。

“当然,我还要去追寻那条河。”喇嘛说,“徒弟,我一直都在等着你。我做了无数个梦,从梦中得到启示,尤其是在你进入智慧之门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没有你,我是不可能找到那条河的。这就是我得到的启示。开始时我并不想接受这些启示,生怕那只是虚妄的幻象。还记得我和你去吃糕点的那一次吗?我之所以不答应带上你去云游,就是因为我害怕提前带你走会让你学无所成。我要等到适当的时候再带你一起上路。我从北到南,走遍山川大河,想要找到那条箭河,可惜却是徒劳无功。之后我记起了《本生经》里一个关于大象的故事……”

喇嘛把大象的故事告诉基姆——这个故事他已经对寺里的耆那僧人讲了无数遍了。

讲完故事之后,喇嘛一脸平静地说:“现在我不用再求证了。你就是佛祖送来给我指点迷津的,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的寻求便会无果而终。我们要一起出发去找那条河。只要有你在,我一定能找到的。”

“我们要到哪儿去呢?”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世界之友’?我们定能找到那条河的。说不定在某个时刻,那条河会从大地深处汹涌而出,出现在我们面前。我把你送进了智慧之门,我自己也积下了功德。现在你回来了,我看到你为人治病……我想起佛祖的追随者里也有一位医师,供奉他的佛龛在西藏随处可见……你获得了智慧,这就足够了。我们就像之前那样一起去寻找那条河。‘世界之友’,‘星辰之友’,我的徒弟呀!”

接着两人又谈了些世情琐事。喇嘛并没有追问基姆在圣芳济学校的日常生活,对洋人的习俗和行事方式也不感兴趣。他的神思已经回到过去,不断回忆起他和基姆在三年前的那次旅行。他不时搓搓手,咯咯一笑,反复叙说当时的种种细节。最后年事已高的喇嘛蜷成一团,沉沉睡去。

庭院中,斜阳的余晖照亮空中飞舞的微尘。基姆把玩着念珠和随身佩戴的匕首,看着最后一抹余晖渐渐淡去。贝那拉斯是座无比古老的城市。早在神佛行走于世间之前,这座城市便睁开了双眼。喧嚣的市声犹如永不停息的潮水,拍打着寺院的墙垣。不时有一个耆那僧人穿过庭院,到佛像前献上祭品。他们走路时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误伤生灵。到了点灯时分,寺院里响起了诵经声。头顶的天空逐渐变成了浓稠的深蓝色,一颗颗星星陆续出现在深邃的夜空中。最后基姆在佛龛旁睡着了。那天晚上,他在梦里讲的是纯粹的兴都斯坦语,一个英文单词都没有……

凌晨三点的时候,基姆醒了。喇嘛也醒了,正兴冲冲地准备出发。基姆提醒他:“可是师父,还有那个带小孩来看病的贾特族农夫……昨天说好的,今天天亮的时候他还要来这儿一趟。”

“幸亏有你提醒我,否则我就会在匆忙中犯下错误。”喇嘛坐回蒲团上,开始转动念珠,“老年人就像孩子一样,想到什么就恨不能马上拿到手。”喇嘛神色凄然,“如果一时半会得不到,就会又哭又闹。我独自一人去追寻那条河的时候,偶尔也会耐不住性子。有时一辆牛车堵住了道路,有时仅仅是路上扬起了一团尘土,我都会为此急得直跳脚。当我正值壮年的时候,我不会如此急躁……当然,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这并不是借口……”

“可是师父,你毕竟上了年纪,别自责了。”

“一个人有所行动,就等于在这一世种下业因。无论你是年轻还是年老,无论你是健康还是衰弱,无论你是勘破世事还是一无所知,你都无法改变因果报应。无论是一无所知的孩子,还是晕头转向的醉汉,只要有人轻轻碰触命运之轮,那轮子哪能保持静止不动呢?唉……这世界很大,也很可怕。”喇嘛说。

基姆打个哈欠:“我觉得还不错呀……有什么吃的没有?我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吃饭呢。”

“我都忘了……有些冷饭,还有产自西藏的好茶。”喇嘛说。

“我们还要走远路,光吃这点东西可不够。”在基姆身上,白人嗜肉的本性突然变得无比强烈,可他也知道在耆那教的寺庙里是不可能找到肉食的。他并没有马上拿起钵盂去外头化缘,而是将就着吞下几团冷饭。

天亮的时候,那个贾特族的农夫果然来了。他喋喋不休,对基姆千恩万谢:“昨晚上他的烧就退了,汗也出来了。看!现在他多精神!他的皮肤又滑又嫩!他胃口很好,很喜欢那种褐色的药片,还大口大口地喝牛奶……”说着他把孩子脸上的布揭开,睡眼惺忪的孩子对着基姆微微一笑。一群耆那教僧人聚集在寺院门口,一声不吭地看着这一切。基姆心想,他们肯定都听说了师徒二人重逢的事。这些僧人很识趣,他们不多说一句话,也不会在一旁指指点点。昨天晚上他们甚至都没有露面,生怕打搅了久别重逢的师徒二人。现在基姆决定说几句好话,送他们一个人情。

“老兄,你要谢就谢耆那教的神灵吧,”基姆根本就不清楚耆那教徒拜的是什么神,“这孩子的烧的确退了。”

这时喇嘛也走了出来。他笑着对好心招待他三年的耆那僧人说:“看!我的徒弟变成了一个医师!他真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好徒弟呀!”

现在耆那教徒已经正式承认了包括林伽[1]和蛇在内的印度教所有神祇。他们和婆罗门僧人一样,在脖子上系一条丝绦以区别不同种姓,遵守印度种姓制度的种种繁文缛节。这些僧人把这位上了年纪的老喇嘛视为友人,把他奉为上宾,对他敬重有加。喇嘛追寻佛法大义,还时常和寺里的住持——一位精通义理的玄学家秉烛夜谈。虽然他们和喇嘛所信仰的宗教不同,但他们对喇嘛一直是以礼相待。

听到基姆和喇嘛的话,耆那僧人纷纷表示赞同。基姆凑近看看孩子,对贾特族农夫说:“可是你要当心,这病是会复发的。”

“只要你的医术高明,我就不担心。”农夫说。

“可待会我们就要走了。”

喇嘛转身对耆那僧人说:“他说得没错。我就要离开了。我要和我的弟子一起上路,去追寻那条河。我一直耐心等着,等着我的弟子学成归来。我们要往北边去,或许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好心人啊,我要和你们道别了。”

“我想和你们一道走,”农夫抱着孩子站起来,“可我不是托钵乞讨的僧人,怎么能和你们一起四处逛荡呢?”

“嘘!别出声!不要打断圣僧的话。”一个耆那僧人说。

基姆轻声对农夫说:“你先离开这儿,到铁路桥的桥洞去等着。看在旁遮普各路神仙的份上,给我们弄点吃的——豆子、咖喱、炸糕,还有甜点……千万别忘了甜点!快走吧!”

又高又瘦的基姆站在台阶上,一张脸饿得发白。他身上穿着拖沓黯淡的僧袍,与苍白的脸色相互映衬。他一手捻着念珠,学着喇嘛的样子,腾出另一只手做个赐福的手势。如果一个英国人看见这一情景,定会说他像教堂彩色玻璃窗上画的年轻圣徒。事实上他不过是个还在长高的少年,肚子正饿得咕咕直叫。

喇嘛和耆那僧人告别。这一过程隆重而冗长,反反复复进行了三次。喇嘛的老相识是一个秃头银面的苦行僧,当初正是他把喇嘛从西藏请来的。不过这个苦行僧并没有来和喇嘛道别,而是在寺庙里的佛像前静坐冥思。其他僧人则更有人情味,他们给了喇嘛许多小礼物:槟榔盒子、一个新的铁笔盒、装食物的背囊……僧人们叮嘱喇嘛路上要小心,还预言喇嘛的追寻最终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基姆蹲在台阶上,心里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独感。

基姆用圣芳济学校的语言自言自语:“这都是我自找的……跟着麦哈布的时候,麦哈布给我吃好喝好;跟着勒甘大人的时候,勒甘大人给我吃好喝好。”他轻声念叨:“在圣芳济学校的时候,一日三餐也不用愁……现在呢?我只能靠自己了。看来我还不够老练……啊!如果现在有一盘牛肉该多好啊!”他转身问喇嘛:“师父,结束了吗?我们可以走了吗?”

喇嘛举起双手,念诵了一段辞藻华丽的中文佛经,为耆那僧人赐福。僧人们退回门内,寺院的大门缓缓关闭。这时喇嘛对基姆说:“徒弟,我们走吧。现在我的腿脚不大灵便了,要借你的肩膀靠一靠。”

身高近一米八的喇嘛倚着基姆的肩膀走下阶梯,走到熙熙攘攘的街道之中。基姆拿着大包小包,还要做喇嘛的拐杖,的确很不轻松。两人朝铁路桥方向走去。基姆看到那个农夫站在十五码开外的桥洞旁,不禁喜出望外。

农夫已经换上了一袭蓝色的长袍。他敞开毛茸茸的胸脯,脸上带着笑,怀里抱着孩子,胳膊上挎着一个大篮子。

“师父,我们先在此处用餐。”基姆斩钉截铁地说。

现在他们已经来到第一个桥洞旁,旁边有一片河滩。这时耆那教寺庙里那些面有菜色的僧侣们已经看不到他们了。贾特族农夫对他们说:“来吧,圣僧,来这里好好吃一顿。看,我准备了米饭和上好的咖喱,热腾腾的糕点里还加了香料,还有酥酪和糖……”他转过头对怀里的孩子说:“小宝贝,我们要让大伙儿瞧瞧,贾朗达尔的贾特族农夫绝不是知恩不报的人……”他转而对基姆和喇嘛说:“我听说耆那教徒只吃自己准备的食物,其他人经手的食物他们不吃。不过……”他故意看向浩浩荡荡的河流,“只要没人看见就不要紧。”

基姆捡来一张树叶权作餐盘,给喇嘛盛些食物:“我们是超越一切种姓的人,对此并不讲究。”

他们坐下来,一声不吭地大快朵颐。吃到最后,基姆心满意足地舔着残留在手指上的糖浆。这时他才发现农夫换了一身旅行时穿的行头。

“如果我们恰好同路的话,我可以和你们走一段。”农夫说,“像你这样医术高明的僧人可不是天天能碰到的。再说了,现在孩子还很虚弱……你们放心,我跟你们同路的话绝不会成为你们的累赘。”说着他拿起一根印度实竹扁担挥舞了两下。那根扁担有五尺来长,还镶着锃亮的铁环。“有人说我们这些贾特族农夫脾气暴躁,那简直就是胡说八道!只要不惹怒我们,我们就像小水牛一样温顺。”农夫说。

“当然,当然,光看你这根扁担就知道了。”基姆略带嘲讽地说。

一脸平静的喇嘛看向河流上游。远处的河边隐约矗立着几座尸体焚化场,一团团浓烟不断飘入空中。尽管当地政府已经明令禁止,可这里的人们还是照着以前的习俗焚化尸体。不时有一具尚未完全焚化的尸体顺流而下。

农夫抱紧怀里的孩子,对基姆说:“如果不是多亏了你,我和这孩子说不定今天就到那儿去了。”他朝远处的焚化场点点头,“那些僧侣们都说贝那拉斯城无比神圣……他们说得当然没错,所有人都想死在这里……说起那些僧侣,我真是受够了!他们总是伸手要钱,而他们说的神佛我一个都不认识!你拜了无数神佛,可那些秃驴总说还要再拜一个,否则前面的功夫就白费了!他们让你这儿洗洗,那儿刷刷,喝神水,洒神水,洗浴,撒花……无论他们让你做什么,你总要给他们一笔钱!还是旁遮普好啊,贾朗达尔的土地是世上最肥沃的土地。”

这时喇嘛说话了:“我在那座寺庙里想过很多次,总有一天那条河会从地下喷涌而出,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站起来,“我决定了,我们就往北边去吧。我想到一个好地方,那里有一片果林,我可以在林子里漫步冥思。那里靠近白雪皑皑的高原,从高原上吹来的风更加清新冷冽。”

“那是什么地方?”基姆问。

“我怎么记得呢?难道你不知道吗?……哦,不对,我是在你被那群军人带走之后才去的。那片果林里有一栋大宅,我住在其中的一间小房间里,房间近旁是鸽舍。我经常在小房间里沉思冥想,不过时常有一位喋喋不休的老妇人打断我的沉思。”

“哈!我知道了!是那位来自古卢的老夫人!那个地方肯定是萨哈兰普尔。”基姆笑着说。

“你师父打算怎么去呢?从这里到德里就要走很远的路……”农夫小心翼翼地问道,“他会不会为了赎罪而走路去呀?”

“不会,”基姆说,“我要讨点钱买张火车票,我们坐火车去。”在印度,一个人绝不会承认自己腰包里有钱。

“那好吧,神佛在上,就让我们坐火车去吧。”农夫说,“最好还是让孩他娘来照看这孩子……政府收了我们那么多税,总算做了件好事!火车真是个好东西!有急事的时候可以坐火车,探亲访友也可以坐火车……”

两个小时之后,三个人在一节火车车厢里安顿下来。炎热的天气让人昏昏欲睡,而农夫问了基姆成百上千个问题:喇嘛要追寻的是什么,他是怎么过日子的……基姆不时给出一些奇妙的回答。他坐在车厢里,看着印度西北地区的景色在车窗外飞速掠过,只觉得心满意足。

不时有其他乘客上上下下,进进出出。基姆总是不失时机地和他们搭讪。时至今日,剪票这件事还是让印度乡民摸不着头脑。他们实在不明白,自己花了那么多钱买了一张有魔力的小纸片,为什么要让一个素不相识的家伙剪掉一大半呢?印度土著乘客和印欧混血列车员之间经常爆发激烈的争吵,而且一吵就要吵上很久。基姆也跟着瞎掺和,插手了两三起关于车票的争端。他一来是为了火上浇油,恨不得弄个天下大乱,二来也是为了在喇嘛和一脸崇敬的农夫面前卖弄自己学识渊博,精通世故。不过等到火车去到索姆纳站的时候,命运给他出了个难题,让他绞尽脑汁。

当列车离站的时候,只见一个又瘦又小的乘客跌跌撞撞地走进车厢。他穿着一件被扯得稀烂的平纹细布上衣,头上的包头布缠得很紧,还微微上翘——基姆据此判断这人是个马哈拉塔人。他的脸上有伤痕,一条腿上缠着绷带。他解释说自己碰到了车祸:一辆乡下牛车翻车了,差点要了他的小命。他还说他要到德里去找自己的儿子。基姆仔细打量眼前这个人:如果一切如他所说,他是从一辆倾覆的牛车上摔下来,还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他身上应该满是沙石刮擦造成的伤痕。可是他的伤口看上去却干净利落,仿佛是刀剑所伤,况且从牛车上摔下来也不至于把人吓得瑟瑟发抖,六神无主。

这时陌生乘客把一条破布围在脖子上,用颤抖的手打一个结。基姆瞥见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护身符。护身符原是很常见的,可这个人的护身符却不同寻常。一股方编铜丝系着护身符,挂在他的脖子上。那小小的护身符是银质的,上面还点上一点黑色的珐琅。

幸亏当时他们乘坐的是老式车厢,行驶的时候两头的车门是关死的。车厢里只有基姆、喇嘛、贾特族农夫和这个可疑的陌生人。基姆假装挠挠胸口,故意露出自己胸前的宝贝——从神婆海妮花那儿弄来的护身符。马哈拉塔人看到基姆的护身符,脸色一变,之后也大大咧咧地把自己的护身符露出来。

他继续和农夫絮叨:“真是倒霉!我当时急着赶路,就上了那辆天杀的牛车!那个赶车的就是个该死的混蛋!牛车的车轮陷进路旁一条沟里,车就这样翻了。我从车上摔下来……对了,我本来还带着一大盘加哩,也被弄个底朝天……看来我今天注定走霉运,有个‘符咒之子’来给我驱驱霉运倒好……”

“听起来很惨。”贾特族农夫敷衍地说了一句。他已经对陌生人失去了兴趣,贝那拉斯的经历让他疑虑重重。

“那加哩是什么人做的?”基姆问道。

“女人做的。”陌生人抬起眼皮。

“可所有女人都会做咖喱,”农夫插了一句,“咖喱还是很不错的食物……”

“的确不错……”马哈拉塔人说。

“而且还很便宜,”基姆立即接过话茬,“不过煮加哩的人是什么种姓?”

“想要——加哩的人不论种姓高低。”马哈拉塔人说出了接头暗语。接着他马上问道,“现在你为谁干活?”

“我现在是这位高僧的徒弟。”基姆指指喇嘛。悠然自得的喇嘛正在打瞌睡,听到基姆的话他立马清醒过来。

“啊,没错,我这徒弟是佛祖送来给我指点迷津的。”喇嘛说,“别人叫他‘世界之友’,也有人叫他‘星辰之友’。现在他完成学业,获取了智慧。他可聪明了,还是个医师呢!”

“还是个‘符咒之子’。”基姆低声说。此时农夫正忙着装烟斗,生怕马哈拉塔人向他讨要几个小钱。

“那又是什么人?”马哈拉塔人不安地瞟了农夫一眼。

“我……我们治好了他孩子的病,现在他欠我们一个大人情。”基姆转头对农夫说,“贾朗达尔老乡,坐到窗户边去!这个人病了。”

“你会给人看病吗?”马哈拉塔人顺着基姆的话往下说,“我现在简直就是大难临头了。”

“哈!我才不愿和火车上碰到的窝囊废有什么瓜葛呢!”农夫说,“再说了,我又不是女人,耳朵没有那么尖,舌头没有那么长。”说完他挪动沉重的身躯,躲进车厢的角落里。

“这个人受了伤,全身摔得又青又紫,我当然得给他治一治,”基姆立马反驳,“当初我给你孩子治病的时候可没有人说三道四。”

“我真是活该挨骂,”农夫的口气马上变软了,“你说得没错,是你救了我的孩子,我欠你一个人情。我知道,你是一个医术高明的和尚。”

基姆觉得自己一颗心怦怦直跳,就要跳到嗓子里。现在他正置身于刀光剑影的“大游戏”之中。他凑近马哈拉塔人的脖子,假装查看伤势。“老兄,我给你念段咒语,你尽快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基姆低声说道。

“我从南边来,在南边我有活儿干。”马哈拉塔人低声说道,“我们中有一个人被杀了,就扔在路边……你听说了吗?”

基姆摇摇头。他当然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代号E.23的间谍,也不知道E.23的前任不久前横尸路旁,身上穿着阿拉伯商人的服饰。“我是要去找一封信,”马哈拉塔人继续说道,“我在南方某个城市里找到了信,接着便离开了。我跑到姆赫。我以为不会有人怀疑我,连装都没有换。在姆赫的时候,突然有个女人跳出来说我偷了南方那个城市里某户人家的珠宝。我看到情势对我不利,又连夜从姆赫逃出来。我们在南边的死对头给了当地警察一笔钱,让他们不问青红皂白把我抓起来。我用钱买通了其中一个警察才逃了出来……接着我又跑到赤佗城,扮成一个苦行僧在那儿潜伏了一个星期。可我没办法送出那封信!那就是我的罪证呀!最后我把信藏到了赤佗城女王石底下——我们所有人都知道那地方。”

基姆并不知道女王石在哪儿,不过他不愿打断马哈拉塔人的话。

“赤佗城是印度藩王邦主的地盘,”马哈拉塔人继续说道,“科塔在赤佗城东边,再往东就是斋普尔和瓜廖尔,在那里英国的法律管不到。而且这几个城市对间谍恨之入骨,一旦落在那些人手里,绝无公正可言。我就跟条落水狗似的,后面还有一大群人追着赶着。不过我在班达摆脱了他们的纠缠。这时我又听到一个消息:之前我在南边某个城市把信件弄到手,现在那个城市里有人指控我犯下谋杀罪,说我杀死了一个男孩。他们言之凿凿,甚至连证人和尸体都准备好了。”

“英国政府不能保护你吗?”

“没人能保护我们这些参与‘大游戏’的人。如果我们中某个人送了命,我们在名册上的名字就会被画掉,仅此而已。我们有个自己人住在班达,我在那儿落脚。为了避避风头,我把自己扮成一个马哈拉塔人。之后我又去到阿格拉。原本我打算从那儿转回赤佗城,等到风声没那么紧的时候把藏在那儿的信拿出来。我以为自己已经逃脱了,也想把这件功劳完全据为己有,因此并没有通过电报把藏信地点发送出去。”

基姆点点头,他完全能理解这个人的想法。

“我去到了阿格拉。我正走在街上的时候,一个人突然跳出来扯住我,说我欠了他的钱。他还叫来一大群证人,恨不能当场就把我揪到法庭上去……这些南方人真狡猾!那家伙说我是为他打理棉花生意的经纪人……他死后真该下拔舌地狱!”

“他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不是了!这一切都是为了那封信。我在市区里到处乱窜,先是跑到了肉铺街市,后来又跑进了犹太人商会……不过那些犹太佬怕惹祸上身,把我赶了出来……接着我又跑到了索姆纳大道上。我身上的钱只够买一张前往德里的火车票。事不凑巧,我当时发烧了,只得躺在铁轨旁一条旱沟里歇一歇。这时一个家伙从灌木丛里跳出来。他揍了我一顿,还砍了我一刀……之后又把我从头到脚地搜了个遍……”

“他当时为什么不要你的命呢?”

“他们才没那么傻。他们想先放我到德里去,他们的律师肯定已经和德里方面联系过了,说我是某桩谋杀案的嫌疑犯,并提请将我押送回提出指控的那个邦。之后我就会被押送回去,然后被他们慢慢折磨致死。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杀鸡儆猴。我在南边人生地不熟的,这几天一直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我有两天没吃东西了……”他摸摸腿上脏兮兮的绷带,“再说了,他们给我做了这个标记,我一去到德里他们的人就能认出我来。”

“至少在火车上你是安全的。”

“事实并非如此,你再混上一年就明白了。他们早就把通缉令发到德里去了,把我的样貌和穿着描绘得一清二楚。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们肯定能召集几十上百个证人,指控我杀了那个男孩。到时我真是百口莫辩了!”

基姆深知当地土著罗织构陷的手法,他知道这些人定能把这桩案子弄得天衣无缝,说不定连被杀男孩的尸体都备好了。基姆看向那个马哈拉塔人,只见他不时抽动一下手指——看来他腿上的伤着实痛得厉害。坐在角落里的贾特族农夫一脸阴郁,他看到基姆为这个陌生人忙活了那么久,很是嫉妒。喇嘛则坐在一旁自顾自地转动着念珠。基姆装模做样地摸摸马哈拉塔人的脖子,一边假装念咒,一边绞尽脑汁想主意。

“你有什么办法能帮我改变样貌吗?否则我就必死无疑了。”马哈拉塔人说道,“只要能坚持五到十分钟,我就能脱身了……如果不是事态紧急,我本可以……”

“他的病治好了吗,小高僧?”农夫的话音中流露出浓浓的嫉妒,“我看你给他念了那么久的咒语……”

“没有,我治不好他的病痛,”基姆回答,“除非他能像个苦行僧一样打坐三天,否则他的伤没法愈合。”僧侣们经常让脑满肠肥的商人以此种方式赎罪,因此基姆的“药方”也算是稀松平常。

“出家人总想拉着其他人一起出家。”农夫回了一句。虽说农夫们大多十分迷信,他们还是忍不住偶尔嘲弄一下宗教。

“那让你的孩子出家好不好呀?话说回来,他该吃药了。”基姆说。

农夫的口气又软了:“我又说错话了……我们贾特族农夫就是笨嘴拙舌。”孩子信任地张开嘴,基姆用指尖蘸一抹苦药送到孩子的嘴里。他严词厉色地对农夫说:“我没要你什么回报,你只是请我和我师父吃了一顿而已。难道你当真舍不得那顿饭吗?现在我要给另一个人治病,是不是还要请你批准,我的大老爷?”

农夫高举双手,做了个恳求的手势:“别……别那么说!实在是折杀我了。”

“我就喜欢给人治病,怎么了?如果你能帮帮忙,也算你积下一件功德,”基姆继续说道,“你那烟锅里的烟灰是什么颜色的?白色吗?很好。你的包裹里有没有姜黄粉?”

“这个……这个……”

“快把你的包袱打开!”基姆叫道。

包袱打开了,里面是一堆最寻常不过的零碎物件:零碎布头,从江湖庸医那里求来的假药,便宜的小礼物,一布包略带灰色的本地粗面粉,几撮南方的烟草,花里胡哨的烟杆,一包咖喱粉……所有这些东西都包在一张被单里。基姆故作深沉,不停翻找,还不时念一句咒语。

“师父,您所看到的是我从洋人那儿学来的智慧。”基姆轻声向喇嘛解释。他的话倒也不错——他在勒甘大人那儿学到的本事很快就要派上用场了,“这个人的命宫中有灾星频现。师父,我可以施法为他消灾解难吗?”

“‘星辰之友’,你就看着办吧。你一直做得很不错……你又要给人疗伤治病了吗?”喇嘛说。

“快点!”马哈拉塔人喘着粗气,“火车就要靠站了!”

“我这是要让他摆脱死亡的阴影。”基姆说着拿起农夫的红色陶土大烟斗,在巨大的烟锅里混合面粉、木炭和烟灰。马哈拉塔人一声不吭,只是解开包头布,让漆黑的长发披散下来。

“那些可是我们路上要吃的呀!”农夫心痛地叫道。

“你这蠢材!你竟然敢偷看我施法!”基姆喊道,“现在我不得不在傻瓜面前施展最高深的法术……你要当心自己的眼睛!就为你刚才多看几眼,你的眼球开始长一层厚厚的膜……你感觉到了吗?我救了你的孩子,你就是这样报答我吗?”基姆咄咄逼人,他那犀利的目光把农夫吓得后退几步,“你是不是想让我给你们施个毒咒试试?”农夫这时已经垂下头,基姆捡起充作包袱皮的被单,扔到农夫的脑袋上,“用这玩意蒙着脑袋,千万别偷看!如果你胆敢偷看的话,连我都救不了你!坐好了,别出声!”

“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千万别对我们下毒咒!”农夫拉着孩子躲进被单里,“来,小宝贝,我们躲进被单里玩藏猫猫……听我的话,千万别伸头出去!”

“看来事情有转机了。”马哈拉塔人说,“你打算怎么做?”

“先把这身衣裳脱掉,”基姆扯扯他身上的薄布衣物。马哈拉塔人不禁有些迟疑——他是一个西北人,不习惯在别人面前赤身露体。

“刀子都架在脖子上了还有什么好忌讳的。”基姆说着帮他脱下上身的衣裳,“我要把你变成一个黄皮肤的苦行僧……快!快脱下来!用头发遮住眼睛,我要往你脸上抹灰了……好了,还要在你额头上画上一个种姓的标记。”基姆从怀里掏出测绘文具盒,拿出一块绯红色的颜料。

“你还是个新手吗?”马哈拉塔人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不停忙活。他把身上的衣物都脱下来,只留一块缠腰布。基姆在他那抹过灰泥的额头上画一个红色的标记。

“老兄,我参加‘大游戏’还不到两天,”基姆说,“行了……我还要在你前胸抹上灰泥。”

“你有没有……嗯……碰见过一个给珍珠治病的珠宝医生?”马哈拉塔人说着把缠头布松开,熟练地缠在自己腰间,然后再按照苦行僧特有的方式打一个花样繁复的结。

“哈!你也看出来了,是吧?我曾跟着他学过些东西……好了,现在轮到你的两条腿了,先抹上灰泥。这些灰泥还可以疗伤……”

“我以前是他的得意弟子,”正在变身的马哈拉塔人说,“不过我看你更厉害。看来神佛还是眷顾我们的……把那玩意递给我!”

马哈拉塔人指着包裹里的一个小锡盒,里面装着鸦片。马哈拉塔人吞下一小把鸦片:“这玩意不仅能充饥御寒,还能壮胆,而且吃了之后我的眼睛就变得红通通的,他们就更认不出我了……现在我的精力恢复了,我又有力气玩‘大游戏’了。现在就只差一个苦行僧随身带的夹钳……换下来的衣服要藏到哪儿去?”

基姆把他换下来的衣服卷成一小团,藏到自己臃肿的僧袍里。现在马哈拉塔人的胸前和腿上都抹上了面粉、烟灰和姜黄粉混合而成的灰泥。基姆从文具盒里拿出一块黄褐色的颜料,在他身上画了几道花纹。

“小兄弟,我那身衣服上有血迹。他们会顺藤摸瓜,把你抓起来绞死的。”马哈拉塔人说。

“说得不错,不过也没必要把这衣服扔出窗外去……好了,大功告成!”能参与“大游戏”让基姆兴奋不已,他的声音不禁有些颤抖。

“老乡,你可以从被单里钻出来了。”基姆对农夫说。

农夫从被单里露出一个脑袋。他看上去就像一头刚从沼泽里挣扎上岸的水牛,露出一脸呆相:“神佛保佑!怎么回事?刚才那个马哈拉塔人呢?你到底做了什么?”

基姆得到过勒甘大人的真传,而代号E.23的间谍为了保命充分施展自己的演技,装得活灵活现。之前那个缩在角落里不停打抖的马哈拉塔商人已经消失了,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赤身露体、满头满脸尘土的苦行僧,身上还画着几道黄褐色的花纹。他懒洋洋地盘腿坐在角落里,两眼通红,目光中闪烁着傲慢与兽性——看来刚才他空腹吞下去的鸦片烟开始起作用了。他脖子上挂着基姆的褐色念珠,肩上披着一块破烂的印花棉布。农夫的孩子看到这一幕,吓得直往父亲的怀里钻。农夫忙安慰他:“别怕,小宝贝!和我们同路的是一群大魔法师,他们不会伤害你的。噢……别哭了!昨天刚保住小命,今天又被吓死了,这不是白忙活了吗?”

“这孩子命真好,”基姆说,“他刚刚亲眼目睹了一场神奇的法术,这会为他带来好运的。我小时可没那么幸运了,只能自己玩玩泥人泥马什么的。”

“泥人泥马吗?我也会做。”孩子尖声细气地说道,“巴纳斯爵士有时晚上会过来,他就在我们家厨房的垃圾堆后头把泥人泥马变成活人活马。”

“你不害怕吗?”基姆问。

“爸爸很害怕,所以我才怕的……刚才他的手一直在抖。”

“你的胆子只有芥菜籽那么小!”基姆对农夫说。一脸愧色的农夫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刚才不过是给那可怜的商人治病罢了,”基姆继续说道,“他要放弃他赚到的利钱,还要把账本通通烧掉,然后学着苦行僧的样子在路边打坐三天。他的命宫里有灾星,只有这样做才能平息敌人的怨恨。”

“不管怎么说,少个放高利贷的总是好事……不过他肩上披着的花棉布是我的,他要给我钱。”农夫说。

“是吗?那你怀里抱着的孩子呢?如果你不是碰见我,他不是在两天前就应该进焚化场了吗?还有一件事。刚才事态紧急,我不得不在你面前施法。现在我不仅改变了他的外貌,还改变了他的灵魂。贾朗达尔老乡,你最好把这件事忘掉。如果你在村里的大树下无意中和村中元老们讲起这事,如果你在自己家里和家人说起这事,如果你请僧侣给你家的牛祈福时和他谈起这事,你的牛就会发牛瘟,你的家会着火,你的谷仓里会有一大群老鼠,神佛会降罪于你家的田地,从今往后会颗粒无收……”基姆一边念念有词,一边跺着脚。当他还是一个无知少年的时候经常和拉合尔城门周围的托钵僧厮混。他记起其中一个僧人经常念叨这一段“毒咒”,于是便照搬过来吓唬农夫——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别说了,高僧!行行好吧!”农夫叫道,“千万别诅咒我一家老小!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我愿为你做牛做马!”农夫飞扑过去,作势要抱住基姆的光脚丫。

“不过呢,你很荣幸地帮我一个小忙,慷慨地献出面粉、一点鸦片烟和其他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也算你积下功德一件。愿神佛保佑你!”基姆又把从勒甘大人那儿学来的一大段经文照搬过来,为农夫祈福。农夫见状便放下心来。

喇嘛刚才并没有留意基姆和E.23的一番折腾。现在他戴上眼镜,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最后喇嘛说:“‘星辰之友’,看来你真的获取了高深的智慧。不过要小心,千万不可生出骄妄之心。还有,出言不慎的人是无法参透佛法的。”

贾特族农夫听到这话赶紧叫道:“不!不!我是不会多嘴的!”他生怕做师父的有意露一手,施展更为高强的法术。

E.23懒洋洋地坐在角落里,嘴巴微张——看来刚才他吞下的鸦片烟正在发挥作用。对精疲力竭的亚洲人来说,鸦片相当于食物、烟草和良药。其他三人一声不吭,车厢里充满了警惕和敬畏。在一片沉默之中,火车开进了德里站。

【注释】

[1]林伽:湿婆神的一个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