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9 一所新学堂
9 一所新学堂

鸦族酋长是贤人叶尔西,

他有个儿子名叫苏道克。

一头名为伊苏特的熊,

把苏道克抚养大,

使他成为一名巫医。

苏道克聪明伶俐学得快,

天不怕地不怕。

他跳起了吓人的克鲁克瓦利舞,

回头捉弄伊苏特这头熊!

——俄勒冈传说

基姆打起精神,踏上一段新的人生旅程。现在他打算先扮成个洋人,看看情况再说。他沿着大道走上山顶,一直走到西姆拉市政厅门前。他一直想找个机会,耍耍洋人的派头。这时他看到一个约摸十岁上下的印度小孩蹲在路灯下,他走过去用英语问:“勒甘大人的家在哪儿?”

印度小孩回答:“我不懂英语。”基姆只得用本地土话又问了一遍。

听了基姆的话之后,印度小孩说:“我带你去。”他站起来,和基姆一起融入阴沉沉的暮色之中。山下的下城区充满了喧嚣与骚动,喧闹之声不绝于耳;山顶上长满雪松的贾科山支起繁星密布的夜空,一阵阵凉爽的微风掠过山峦迎面吹来。山上民居的灯火高低错落,高处的灯光仿佛一天星斗,漫撒在另一张夜幕之中。此外还有点点灯光不住游移,犹如流萤穿梭。原来那是黄包车的车灯。车夫们拉着无所事事、高谈阔论的白人主顾前去赴宴。

印度小孩在紧挨着大路的一道门廊前停下脚步,“我们到了。”他说。

这栋房子的大门敞开着,门上挂着珠帘,隐约有灯光从屋内渗出来。印度小孩径自走进屋里,“那人来了。”他用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之后便消失在屋子里。此时基姆已经确定这个孩子就是专门派来给他带路的。基姆装出一副大无畏的样子,穿过珠帘,走进屋内。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碟珠子,桌旁坐着一个男人。那人蓄着一脸黑黑的络腮胡,眼睛上方戴着一个绿莹莹的遮光罩。他哼着小曲,不停地用粗短白皙的手指拈起一颗莹莹发光的珠子,穿在一根亮闪闪的丝线上。基姆闻到房间的阴影中散发出一股气味——麝香、檀香,还有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茉莉花香混合在一起,让人感觉好像走进了一座东方寺庙。

这股香味让基姆暂时忘却了自己的洋人身份,他用土语说:“我来了,大人。”

那男人不理他,只是自顾自地数着珠子:“七十九,八十,八十一……”他的手指动得飞快,让基姆头晕目眩。过了好一会,他停了下来,摘去眼前的遮光罩,直直盯着基姆。基姆看到那人的瞳仁一会儿不断变大,一会儿又缩得像针尖那么小,仿佛是有意为之。他回想起在拉合尔城的时候,有个经常在城门附近游荡的托钵僧也会这一手。托钵僧的这手把戏在咒骂蠢女人时玩得更溜,他还能以此赚钱呢。那个托钵僧还能像山羊一样抽动双耳,不知道眼前这人会不会这一手?

基姆兴致勃勃地盯着眼前这个陌生人。过了半分钟,桌旁的男人开口了,打断了基姆的胡思乱想。基姆最终没能看到他动动耳朵,心里颇感失望。

他说:“你别怕。”“怕什么?”基姆马上回了一句。

“你今晚就睡在这儿,”那人继续说道,“你要和我待在一起,一直待到开学,这可是命令!”

“是命令,”基姆重复了一遍,“我晚上睡在哪儿?”

那人指指身后的阴影:“你就睡这儿。”

“好吧,”基姆好脾气地回答,“现在就睡吗?”

那人点点头,拿起桌上的油灯举过头顶。昏暗的灯光掠过他们,扫进黑暗处。在一幅绣有魔鬼的奇怪布料上挂着许多奇形怪状的面具:有的面具长着犄角,有的面具凶神恶煞,有的面具无比狰狞。这些都是西藏喇嘛举行跳神活动时用的道具。基姆早在拉合尔城珍宝馆中见识过这类东西,对这堆面具根本不以为意。角落里还有一尊武士人偶,穿着全副铠甲,手中的长戟更添几分阴森的气息;此外还有一堆寒光闪闪的刀枪剑戟……可最让基姆感兴趣的东西在那张桌子底下。基姆借着灯光,发现桌子底下藏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给基姆带路的印度小孩盘腿坐在桌子下面,目光柔和,猩红的唇边挂着诡异的微笑。

基姆心想:勒甘大人想吓唬我,桌子底下的小鬼头想看我被吓得屁滚尿流……于是他大声说道:“不错嘛!就跟拉合尔城的珍宝馆一个样!我的床在哪儿?”

那人又指指房间的一角。那个角落里放着一副本地人才用的铺盖,紧挨着那堆奇形怪状的面具。之后他拿起油灯走出房间,整个房间沉浸在一片漆黑之中。

基姆蜷缩着躺下来。他问桌底的印度小孩:“那人就是勒甘大人吗?”小孩没有回答。基姆循着对方的呼吸声爬过去,对着桌子底下大喊:“回答我,你这个小鬼!洋大人在问你话呢!”

一阵啜泣声从桌子底下传来,与此同时,一阵轻飘飘的笑声从基姆背后飘来。基姆提高声调:“勒甘大人!勒甘大人!你的仆人不肯和我说话,难道是你指使的吗?难道这也是命令吗?”

“没错,就是命令。”基姆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把他吓了一跳。

“算你走运,”基姆嘟囔着爬回被窝,“不过你给我记着,明天早上我要揍你一顿,印度小鬼就是讨厌!”

这个夜晚并不太平。基姆听到房间里不停响起说话声和音乐声。有一次基姆被吵醒了,他隐约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当那个声音再次吵醒他时,他决定爬起来一探究竟。他在黑乎乎的房间里摸索,一头撞到一个箱子上,把鼻头都碰伤了。那个箱子说的是人话,但听起来却不像人声。基姆继续摸索。他发现箱子上方长着一个大喇叭,喇叭和箱子通过几根线连接在一起。箱子就放在地上,尖利刺耳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基姆颇为恼火。他抹了一把鼻子,开始动起了脑子。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用本地土话说:“这种把戏只能吓唬吓唬街上的乞丐,我是洋人,是洋人的儿子……”这时那声音突然改用英语说:“还是勒克瑙圣芳济学校的学生,勒甘大人以为这玩意能吓到我?哼!那他真是看错人了!我看这玩意就是一种机器……没错,就跟缝纫机一个样。哈!圣芳济的学生怎么会被这呆头呆脑的机器吓倒!他竟想着用这玩意来吓唬我,真是胆大妄为!”脑子里的声音又改用本地土话继续絮叨:“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呢?我看他就是一个商人……没错,这里就是他的店铺,而克莱顿上校是个军人,这两个人之间有什么联系呢?我猜克莱顿上校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哼!不管这么多,明天先揍那个印度小鬼一顿再说!怎么,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古怪箱子发出一阵干巴巴的叫骂声,让基姆毛骨悚然。箱子喋喋不休地骂开了,这些骂人的话连基姆听着都觉得新奇。基姆竖起耳朵,他听到在叫骂声的间隙中传出一种机器的嗡嗡声。

“住嘴!”基姆大叫,这时他听到背后又传出一阵轻飘飘的笑声。“住嘴!不然我把你砸个稀巴烂!”基姆大声威胁箱子。

箱子对他的威胁置若罔闻,基姆爬起来,拼命掰扯顶上的喇叭。只听“咔”的一声,基姆感觉自己好像掀开了一个盖子。他屏息凝神,等着看那个聒噪的幽灵从箱子里一跃而出。他耸起鼻尖嗅嗅,闻到一股机油味,感觉和街市上摆着的缝纫机没什么两样。

基姆更大胆了,他要好好修理一下这个幽灵。他脱下外套,拼命塞进那个狭小的箱子里。只听“咔嚓”一声,一个又长又圆的玩意不堪重负,被折断了。叫骂声戛然而止,机器的嗡嗡声也停息了。基姆用一件外套,让一台价值不菲的留声机成为哑巴。

做完这件大事之后,基姆安心地躺下来睡个好觉。他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勒甘正低头盯着他。

基姆摆出洋大人的架势,对勒甘说:“昨晚上那个箱子对我出言不逊,我修理了它一下。那是你的东西吗?”

勒甘没有回答,而是向基姆伸出手:“握握手吧,奥哈拉小子。没错,那是我的东西,那玩意完全被你弄坏了。不过不打紧,我买进的时候也没花几个钱。一些藩王邦主恰好跟我是朋友,他们就喜欢这样的玩具。我自己有时对这类东西也很感兴趣。”

基姆斜着眼,偷偷打量眼前这个人。他穿着洋人的服装,可是他的做派一点都不像洋人。他讲乌尔都语时语调纯熟,讲英语时却带着奇特的口音。他仿佛能看穿基姆的心思,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和所思所想根本就懒得解释,与废话连篇的维克多神父和圣芳济教员截然不同。最让人开心的是他把基姆当成一个亚洲人,与他平等相待。

“很遗憾,今天早上你不能揍那印度小鬼一顿了。他吃你的醋,扬言要杀了你,刚才还给我下毒,”勒甘说,“为了惩罚他,我让他面壁思过,一整天都不跟他说话。你快起来帮我弄早餐。现在我可不敢让那孩子给我打下手,他妒火中烧,根本就信不过。”

如果换成一个刚从英国来的白人,他肯定会大惊小怪,滔滔不绝地讲上半天。可是勒甘大人只是提了一句便轻轻带过。这让基姆想起了麦哈布,麦哈布也很少提及自己在北部山区的历险。

勒甘亲自下厨,做了一顿波斯风味的早餐。可是美食也没能拉住基姆的心,他完全被这间小店迷住了。小店后头还有一道门廊,斜斜地矗立在山壁上,正对着隔壁家的烟囱——西姆拉人就喜欢叠墙造屋,这些层层叠叠的房子正是此处的建筑特色。店里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基姆见识过拉合尔城的珍宝馆,那里比较宽阔,可是里面的藏品哪里比得过勒甘的小店!小店里有西藏的转经筒和降妖宝剑、绿松石和天然琥珀制成的项链、翡翠手镯、饭后洗手用的波斯水罐……一个镶着石榴石的大缸里胡乱摆着一扎扎线香,线香外头还包着花里胡哨的包装纸;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孔雀蓝帷幔,上面挂着许多面具——那些面具昨晚上基姆已经见识过了;角落里摆着镀金佛像和上过漆的神坛,那神坛很轻便,还可随身携带;一个八角藤编箱里装着一套薄如蛋壳的中国精制瓷器,旁边放着几个产自俄罗斯的大茶炊,盖子上还镶着绿松石;还有几个象牙制成的耶稣受难像,勒甘说那是产自日本的东西;一架破烂的屏风上画着稀奇古怪的几何图案,后头堆着一卷卷臭气熏天的地毯,地毯上布满灰尘;几个黯淡的古铜香炉上雕满四处飞舞的妖魔,看不出是产自中国还是产自波斯;黯淡的银质腰带蜷成一团,看上去就像剥下来的蛇皮;此外还有玉石、象牙和血玉制成的发簪、各式各样的兵器……还有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物件。这些玩意有些被装进箱子里,其他的只是随意堆放在狭小的房间里。整个房间显得无比拥挤,只有那张摇摇欲坠的松木桌旁还剩下方寸之地——那就是勒甘大人工作的地方。

小店里的新奇物件让基姆眼花缭乱。勒甘大人见他看得入神,便对他说:“这些都算不上什么。我当时看着挺好,就买下来了。如果有买主合我的眼缘,我偶尔也会出售。我自己的作品就摆在那张桌子上——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桌子上摆放着一堆五颜六色的宝石和钻石,在清晨的阳光中熠熠生辉。基姆睁大眼睛看着这堆宝贝。

“这些石头成色不错,价钱也不贵,放在太阳下晒一下也无妨。”勒甘说着往基姆的餐盘里再添了两勺,“不过对付有瑕疵的石头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只有我才能修复珍珠的瑕疵,或是让一枚劣质的绿松石重新焕发蓝莹莹的光彩。我先教你摆弄蛋白石……蛋白石很容易对付,就算是傻子也能学会。不过如果要修复一颗珍珠……除了我之外也没人有这种本事了。如果我一命归西的话,这门手艺就失传了……其他人根本不懂如何伺弄珠宝。如果你学会如何伺弄绿松石,哪怕只是半桶水的本事,也够你受用不尽了。”

说完他拿起一个笨重的粗陶水罐,走到店铺后头的门廊深处,从滤水池里舀起一罐水。

“你要喝水吗?”他问。

基姆点点头。这时勒甘所站之处离基姆有十五英尺远,只见他用一只手覆在水罐上。眨眼之间,那个水罐突然出现在基姆手边。水罐里装满了水,白色桌布上现出淡淡的皱褶,仿佛那水罐刚刚沿着桌面滑到基姆面前。

“哇!这是魔法!”基姆惊奇地大叫。勒甘微微一笑,看来他对基姆的评判很满意。

“把水罐扔过来。”勒甘说。

“会摔碎的!”

“照我说的做,扔过来!”

基姆拿起水罐随意一扔。水罐摔在地上,化作几十块碎片。水罐里的水从门廊地板的缝隙中流走了。

“我说了,会摔碎的。”基姆说。

“不要紧。现在你看,看那块最大的碎片。”

最大的碎片躺在地上,碎片凹处还残留着一汪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佛一颗星星落在地板上。基姆专注地盯着那块碎片。这时他觉得一只手攀上他的后颈,轻轻拍了两三下。勒甘大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基姆背后,他在基姆耳边轻声说:“看吧!仔细看着它……水罐就要起死回生了!那些碎片会一块块地长回去……最大的那块旁边各有两块小碎片……看!它们长回去了……已经和最大的碎片联成一体了……又有两块长回去了……”

基姆不敢回头,生怕回头一看自己的小命就没了。他感觉血液在全身激荡,而勒甘的手就像钳子,死死地捏着他的脖子。他定睛一看,原本有三块碎片的地方现在只剩一块大碎片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水罐渐渐成形。那个水罐还是透明的,基姆的视线可以穿透这虚无缥缈的水罐,看到门廊的地板。基姆的心怦怦直跳,地板上的水罐变得越来越厚重,越来越真实……

不对!刚才我明明看到它摔碎了!一个念头突然闪现在基姆的脑海中。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自己现在才想起这一点呢?

这时他感到脖子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勒甘的手正在不停摩挲。他在基姆耳边说:“看哪,水罐已经成型了。”

基姆浑身一激灵,他的思维奋力一跃,想要跳出这暗黑无边的大海。他感觉自己的思想就像在海里游泳的人碰到了鲨鱼,不停闪避,只想找到一个避难所……他找到了!他找到了躲避鲨鱼的地方,找到了逃命的通道——用英语背诵九九乘法表!

“看哪,水罐已经恢复原状了。”勒甘继续在他耳边轻声细语。

基姆的思维跃出黑暗的大海……刚才那个罐子已经摔碎了,在他眼前碎成几十瓣……二三得六,三三得九,三四十二……基姆仿佛溺水之人,死死地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停用英语默诵九九表……他擦擦眼睛,地板上那个飘忽虚无的水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地碎片和一滩水。残留在地板上的水渐渐被太阳晒干。基姆可以清楚地看到门廊地板上的道道裂隙,看到裂隙下方的墙基和支架……三五十五,三六一十八!

“看哪,水罐不是完好无损吗?”勒甘问道。

“不是,水罐已经碎了,碎了!”基姆喘着粗气。勒甘继续在他耳边喁喁细语,又絮叨了半分钟。基姆大着胆子把头一扭,挣脱勒甘的手:“你看!碎片一直都在那儿!”

基姆揉揉自己的脖子,勒甘死死盯着他:“不错,水罐碎了,不过你可是第一个看穿的人。”勒甘用手掌抹抹前额。

“你还要施什么魔法?”基姆疑虑重重地看着勒甘。脖子上灼热的刺痛感已经消失,基姆觉得自己的心智一片清明。

“这不是什么魔法,”勒甘说,“我只是试试眼前的‘珠宝’是否有瑕疵。深谙此道的人只要挥挥手,就能让一颗上好的珠宝在你眼前化为齑粉。伺弄珠宝的时候一定要多加小心……告诉我,刚才你看到那水罐慢慢成型了吗?”

“嗯……是的,就那么一会儿……就像一朵花一样慢慢越开越大。”

“然后呢?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不停提醒自己水罐碎了,我亲眼看到水罐碎了。”基姆回答。

“你以前见识过这种法术吗?”

“如果我以前见识过这一招,你以为我会乖乖坐在那儿任你摆弄吗?”基姆说,“我早就跑得远远的了。”

“你害怕吗?”

“现在我不怕了。”基姆回答。

勒甘继续盯着他,目光变得更为犀利:“我以后一定要找机会问问麦哈布……我对你很满意,没错,不过……你是第一个知道如何自救的人。我真想知道你刚才想些什么……不,你做得很对,不要把自己的秘诀告诉别人,即使是对我也不要透露。”

勒甘走进店铺昏暗处,在桌旁坐下来,轻轻地搓搓手。一阵微弱而沙哑的啜泣声从那堆地毯后头传出——那个印度小孩还在面壁思过,他的肩膀不停地抖动。

“他嫉妒你,恨不得除掉你,”勒甘说,“我拿不准他会不会又在早餐里下毒,我可不想倒掉重做。”

“我……我再也不敢了!”印度小孩抽抽搭搭地说了一句。

“那你是不是还想把这孩子除掉?”勒甘对着那小小的背影问道。

“不……不敢了!”

勒甘突然转身问基姆:“你怎么看?”

“我可说不准,”基姆说,“放过他吧……不过他干吗要毒害你呢?”

“因为他在乎我,喜欢我,”勒甘说,“假设有这么一个人,你很在乎他,敬重他。后来又来了一个竞争者和你争宠,你敬重的人似乎更喜欢他,你会怎么做?”

基姆沉吟半晌,勒甘大人用本地土话将这个问题重复一遍。

他讲得很慢,基姆听完后若有所思地回答:“不,我不会毒害自己敬重的人,但我会揍那小子一顿……就是胆敢跟我争宠的家伙。不过在揍他之前,我会问他是否当真想跟我争宠。”

“哈!那孩子以为我是个人见人爱的宝贝,所有人都争着讨我的欢心。”勒甘说。

“那他实在是蠢透了!”

角落里那小小的背影还在不停地抽搐颤抖。勒甘对那背影喊道:“听到了吗?新来的洋小子说你蠢透了!过来吧。下次你动了坏心思想给人下毒的时候,不要大大咧咧地洒那么多砒霜。你看……弄得桌布上到处都是……难道我会傻到以为那是大魔王在我家桌布上现形吗?小子,如果你成功了,我可能会倒下,再也爬不起来了。另一个陌生人就要来接手这些珠宝了。过来吧!”

印度小孩转过身,他的两只眼睛因不断哭泣而变得又红又肿。他从地毯后头钻出来,动情地扑倒在勒甘大人脚下。他身上流露出的悲伤悔恨连基姆都为之动容。

“先生,您是我的再生父母!”印度小孩大声叫道,“我会打理墨水池,我会为您守着那些珠宝……先生,把他赶走吧!”他用光溜溜的脚后跟指指基姆。

“现在还不行,他还要在这儿待一阵,”勒甘说,“他是到我们这儿学习来的。没错,这里就是一所新学堂,而你呢,”勒甘转向印度小孩,“你就是他的老师。好了,现在你和他玩一场‘珠宝游戏’吧,我来记分。”

印度小孩抹抹眼泪,一跃而起。他跑到店铺后头,不一会儿便拿来一个铜盘。

“先生,您来选珠宝,”说着印度小孩把铜盘递给勒甘,“省得他说我出老千。”

“别着急,悠着点。”勒甘说着走到桌旁,拉开一个抽屉。只听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传来,勒甘大人拿出一把小玩意放进盘子里。

印度小孩挥舞着一张旧报纸对基姆说:“听着,新来的,你先看看盘子里的东西,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你可以记数字,也可以拿起来把玩。而我呢,我只要看一眼就足够了。”说罢他傲慢地转过身去。

“可这游戏到底怎么玩?”

“如果你觉得自己已经记住了盘子里的珠宝,我就用这张报纸把盘子蒙上。然后你就告诉勒甘大人盘子里有什么珠宝,我把自己的答案记在这个小本子上。”

“好哇!”基姆与生俱来的竞争本性被点燃了。他凑到盘子上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盘子里放着十五颗珠宝。一分钟之后,基姆说:“看完了,这有什么难的?”印度小孩用报纸将这些耀眼的石头蒙上,然后拿出一个本地人记账用的小本子写写画画。

基姆急忙说出自己的答案:“报纸底下有五颗蓝色的石头,一颗大点,一颗小点,还有三颗更小……还有四颗绿色的石头,其中一颗上面有个洞……嗯……还有一颗透明的黄色石头,还有一个是长条形的……还有两颗红色的石头……嗯……刚才我数过一共是十五颗,还有两颗……我记不清是什么样子的了……别急!让我想想!其中一颗是发黄的象牙,很小……还有一颗……让我想想……”

勒甘从一数到十,基姆还是没能说出来。

印度小孩洋洋得意地笑道:“听听我的答案吧!”

“盘子里有两颗有瑕疵的蓝宝石,我估计其中一颗有两克拉,另一颗四克拉。四克拉的蓝宝石边缘经过雕琢。有一颗土耳其绿松石,没经过雕琢,还有黑色的花纹。此外还有两颗经过加工的绿松石,其中一颗上面镂金刻了一个神佛的名字,另一颗被从中凿穿,大概是从一个戒指上取下来的。蓝色的宝石加起来就是这五颗。此外还有四颗有瑕疵的翡翠,其中一粒有两处打磨的痕迹,还有一粒是经过雕刻的……”

“重量多少?”勒甘大人不动声色地插了一句。

“两颗五克拉,一颗三克拉,一颗四克拉。现在加起来是九颗宝石了,然后还有一截深绿色的琥珀和一颗经过雕琢的欧洲黄玉。此外还有一颗大约两克拉的缅甸红宝石,没有瑕疵;一颗大约两克拉的巴拉斯红宝石,有瑕疵;一件象牙小雕件,产自中国,雕的是一只正在偷蛋吃的老鼠;最后还有一颗豆子大小的水晶,镶在一片金叶子上。”

印度小孩拍拍手,结束了自己的回答。

“看到了吧,你可要拜他为师哟!”勒甘微笑着对基姆说。

“哼!他不过是更精通那些石头罢了!”基姆面红耳赤地争辩,“再比试一次!这次用我们俩都熟悉的东西。”

他们在店里和厨房里就地取材,把各种各样的小玩意放到盘子里继续游戏。每一次都是印度小孩大获全胜,最后基姆只得甘拜下风。

“我闭上眼都能赢你,”印度小孩说,“把我的眼睛蒙上,我只用手这么一摸。新来的,你可以睁大眼睛看。最后肯定还是我赢。”

两人照这个方法比试了一场。印度小孩所言非虚,又一次击败了基姆。

基姆气得直跳脚:“如果是认人或者认马的话,我肯定胜过你。这些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实在不算什么。”

“欲为人师,必先受教,”勒甘说,“现在你服气了吗?你愿拜他为师吗?”

“愿意,不过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好好学吧,这可是值得一学的本事!”

印度小孩不禁有些飘飘然,他拍拍基姆的肩膀:“别着急,我会好好教你的。”

“而你也要好好学,”勒甘继续用土话对基姆说,“我要确保你在这里学到些真本事。那所学堂收那么多钱,又不教什么真本事!除了这个孩子之外,我很久都没碰到像你这样的学生了,其他人太蠢,我还懒得教呢。不过话说回来,这孩子今天也做了件蠢事。居然还自己掏钱去买那么多砒霜来给我下毒!店铺里本来就有嘛,你问我要我也会给你的……”他转向基姆,“至于你呢,还有十来天才开学,这段时间你就待在这儿。我们肯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基姆度过了疯狂的十天。在这十天中他过得很开心,甚至都没有时间停下来回味一下。早上的时候基姆和印度小孩玩“珠宝游戏”,游戏的道具也是多种多样——有时用真宝石,有时用刀剑匕首,有时用本地土著的照片。下午基姆和小孩守着店铺,一声不吭地坐在一堆地毯后头,或是藏身在一架屏风之后,看着勒甘大人的主顾们进进出出。光临这个小店的主顾们千奇百怪。有的是来寻找新奇玩意儿的小邦主,他们通常对留声机这类机械玩具感兴趣,他们的随从站在门廊上一边咳嗽一边等着自己的主子。有的是来自独立邦和封邑的掮客,他们把各式珠宝首饰摆在桌上,整张桌子顿时被珠光宝气的海洋吞没了。他们表面上说是要修理珠宝,可真正的目的常常是为脾气暴躁的女主子和年轻主子筹钱。有些贵妇会来店里购买珠宝,还有些鬼鬼祟祟的男人也会来。基姆认为这些男人是来拈花惹草的——他在拉合尔城的时候经常给花花公子跑腿,凡事都喜欢往那方面想,难免会得出错误的结论。还有些印度绅士也会到店里来,勒甘大人接待这类客人的时候总是一脸严肃,说一不二。但是当他们离开的时候,基姆经常瞥见勒甘塞给他们银币或钞票,不时还会有一群本地人进到店里。这些人穿着长袍,举止夸张,看上去就像在演戏。勒甘大人对宗教很感兴趣,时常用英语和孟加拉语和这些人大谈玄学。每次交谈过后勒甘大人似乎都深有感悟。

直到现在基姆还不知道那个印度小孩真正的名字,勒甘大人对他总是随口叫唤,叫他什么便是什么。等到日暮时分,勒甘大人就让基姆和印度小孩描绘他们的所见所闻。他们不仅要详细地描绘每位主顾的模样和言谈举止,还要揣摩他们的性格和真正意图。吃完晚饭之后,勒甘大人又来了兴致。不过这时候他喜欢玩的是变装游戏。他的化装术堪称一流,的确是玩这类游戏的高手。他可以在脸上这里抹一下,那里画一道,就能让旁人完全认不出。店里有各式各样的服装和包头布,基姆时常穿上不同的衣服,扮演不同的角色。他一会儿化身为一个富裕穆斯林家庭的公子哥,一会儿又变作一个油贩子。还有一个晚上他们玩得兴起,让基姆穿上纷繁复杂的服饰,扮成一个奥德省领主的宝贝儿子。勒甘大人倚在一张陈旧的柚木矮榻上,对他们的变装进行评判。他有一双犀利的眼睛,能在一瞥之间挑出最微小的瑕疵和破绽。虽然印度小孩玩起珠宝游戏来得心应手,可是玩变装游戏时却是呆头呆脑。他对珠宝石头无比精通,可是却不善于揣摩人物的性格和心理。不过基姆玩起变装游戏来却是如鱼得水,心花怒放。只要他穿上不同的衣服,他的言谈举止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游戏结束之后,勒甘大人还会花上半个小时来解释某个种姓的人表情如何,言谈如何,举止如何,甚至连他们如何咳嗽、吐痰和打喷嚏也讲解一番。既然世人已不大在乎行事的方式,勒甘大人就着重讲述种种因由。

一天晚上基姆一时兴起,要模仿托钵僧的小徒弟给勒甘大人瞧瞧。基姆早在拉合尔城里就认识此类人物,他学着托钵僧小徒弟的样子,表演如何向英国人、前往市场的旁遮普农夫和没戴面纱的女人乞讨化缘。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逗得勒甘大人哈哈大笑。他让基姆保持这个样子,于是基姆脸上抹着烟灰,目露凶光,盘着腿在小店后头坐了半个小时。

后来一个胖乎乎的印度绅士走了进来。这人穿着长筒袜,腿上的肥油颤颤悠悠的,看上去就像一头大腹便便的母牛。基姆模仿路边行乞者用土话俚语和他打招呼,可是这次勒甘大人并没有留意基姆的精彩表演,而是忙着和那位印度绅士说话,这让基姆颇为恼火。

印度绅士点上一支烟,气喘吁吁地说:“我认为这手把戏玩得很好,很出色,很逼真。你如果不说穿我还真看不出来。这孩子什么时候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测绘员?说不定他能给我打打下手。”

“他还要回勒克瑙去好好学习。”

“该死的,那就让他快点学会……再见,勒甘。”说完印度绅士晃着肥硕的身躯,走出了小店。

晚饭后他们又开始谈论今天的主顾。勒甘问基姆能否说出印度绅士的真实身份。

“那个假洋鬼子吗?谁说得准呢?”基姆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如果是在麦哈布跟前,他这一招或许能蒙混过关,可是目光犀利的珠宝医生勒甘可没那么好糊弄。

“没错,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不过我还是想听听你的看法。”勒甘说。

基姆斜着眼,偷偷打量勒甘大人。勒甘大人目光如剑,让他不得不实话实说:“我觉得……等我从学校出来之后,他可能想让我给他干活……”这时他看到勒甘赞许地点点头,于是便大着胆子说出心中所想:“不过他长得那么胖,怎么玩换装游戏呢?我实在想不出他怎么能穿上不同的服装,讲不同的语言。”

“到时候你会明白的,”勒甘说,“他负责为某位上校写写东西。他在西姆拉很有名,不过他的名声也仅局限于此地。值得注意的是,他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一个由数字和字母组成的代号。这是我们这行的规矩。”

“那他是不是和麦哈……其他人一样,也有人悬赏要他的脑袋呢?”

“现在还没有人明目张胆地开出赏金,”勒甘说,“不过……看,现在店里的大门敞开着呢!如果这店里的某个小男孩堂而皇之地走出去,去到下城区市场的旧戏院门前,找到一栋门廊漆成红色的房子,然后对着房子的百叶窗轻声说:‘赫里·昌德·穆柯带回上个月的坏消息。’他就能得到一大堆银卢比。”

“到底是多少?”基姆马上问道。

“五百……一千……想要多少要多少。”

“很好,不过那孩子告密之后还能活多久?”基姆冲着勒甘大人的大胡子咧嘴微笑。

“哈!问得好!如果那孩子机灵的话,或许能活过第二天白天,但肯定活不过晚上。”

“如果这个假洋鬼子的脑袋这么值钱,那他本人又能拿多少报酬呢?”基姆又问。

“八十……一百……大概一百五十卢比吧。”勒甘说,“不过在这场‘游戏’中,报酬是最次要的因素。你知道,有这么一类人,他们喜欢提着脑袋四处冒险,探听消息。今天他们探听某个偏远地区的新闻,明天他们又打听某处穷乡僻壤的新鲜事,后天他们又盯梢附近某个对政府不利的可疑人物。不过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偶尔才会有一两个降生在这世上,而你就是其中之一。在这群人之中,最出色的人才不会超过十个。而刚才那个胖乎乎的印度绅士就是那十个中的一个。这事说起来的确很奇怪……想想看,这种‘游戏’的魅力有多大呀!竟然能让一个孟加拉人变节投诚!”

“你说的都不错,”基姆说,“可是我觉得现在时间过得太慢了。两个月前我还不会用英语书写,即使是现在,要我看英语写的东西还是有点麻烦,还要过好多年我才能成为一个测绘员。”

“耐心点,‘世界之友’……”听到这个熟悉的诨名从勒甘大人口中说出来,基姆不禁吃了一惊。“在你看来光阴无比漫长,可是如果能把你厌憎的岁月分一点给我那该多好呀!”勒甘继续说道。“我已经在一些细节方面对你进行了一番测试,你也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在向上校报告的时候我肯定记得写上一笔。”这时他嘿嘿一笑,改用英语对基姆说:“老天爷!奥哈拉小子,我觉得你很有潜力,不过你一定要守口如瓶,切不可骄傲自大。几天后你要回勒克瑙去,做个乖孩子,好好学习。等到下个暑假的时候,如果你愿意,还可以上我这儿来!”这时他看到基姆的脸一沉,“我并没有强迫你来我这儿过暑假,我知道你有自己想去的地方。”

四天之后基姆带着小小的旅行箱,爬上一辆沿卡尔卡大道行驶的双轮小马车。那个身材肥硕的印度绅士和基姆一同坐车离开。胖绅士用缀着流苏的披巾裹着脑袋,腿上穿着长筒袜。他把左腿藏在身子底下,在清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还不停地嘟囔抱怨。

基姆坐在胖绅士后头,盯着他的后背。马车一路颠簸,胖绅士后背上的肥油不停抖动,就像一坨果冻。基姆不禁纳闷:“这胖子居然也是我们的人?”

在人种学研究所的一本名册上也有这个胖绅士的名字,不过那上头写的不是“赫里·昌德·穆柯”,而是R.17。当然基姆对此并不知情,他的思绪已经飘向远方,开始美滋滋地做起了白日梦。勒甘大人给了他五个卢比,这可是一笔巨款呀!勒甘大人还说,在他入行之后会给他提供保护。勒甘大人总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遵从命令完成任务能拿多少钱,不会像麦哈布那样含糊其辞。对此基姆感到很满意。他也想像胖绅士那样,获得一个神秘的代号,还有人悬赏取他的性命。总有一天基姆也能获得这样的荣耀……不,还不止这些呢,他要像麦哈布·阿里一样名扬四海!他以前的战场是拉合尔城里的房顶屋檐和犄角旮旯,今后他的战场将变成大半个印度!以前他为麦哈布跑腿,他盯梢的对象是律师及其爪牙,今后他要监视跟踪的将是藩王邦主和高官大臣!不过现在还不行,他还要回到学校去。话说回来,学校生活也并非一无是处。开学之后会有新生入校,基姆又可以对新生摆摆老大哥的派头。同学们又会大谈特谈他们暑假的各种历险。基姆想起了自己的同学小马丁。小马丁的父亲是曼尼普尔邦的一个庄园主,拥有一片茶园。小马丁吹嘘自己要拿起来复枪和喜好割人头的土著干一仗。这时基姆又想起自己在帕蒂亚拉的奇遇:人们在宫殿门口点起了烟火,结果发生了大爆炸,基姆被掀到半空中……哼!小马丁见识过这种情形吗?还有,他也没有见识过……近三个月来的历险在基姆脑海里重现。假如基姆把自己的经历讲出来,定能让全校学生目瞪口呆,即便是高年级学生也会对他刮目相看。当然,这些事是不能说的。勒甘大人已经跟他说了,总有一天他也能获得一个代号,也会有人开出赏金要他的脑袋。如果现在只图一时的口舌之快,那这一切就会成为泡影。到时克莱顿上校肯定会把他赶走,他只能在怒气冲冲的麦哈布和一脸阴郁的勒甘大人手里讨生活,这条小命能保多久都成问题。

“所以说,做人绝不能捡芝麻丢西瓜。”基姆用一句俗语总结了自己的处世哲学。他要把假期的经历忘个精光,然后照勒甘大人说的去做一个乖孩子,好好学习。一瞬间基姆突然发觉自己的品德竟是如此高尚,没有哪个圣芳济学生能比得上他。想想看,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对自己一番稀奇古怪的经历守口如瓶,这还不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吗?当然,他还可以编造一大堆故事去唬唬同学们,这也是乐趣无穷的。

从苏库尔沙漠到棕榈成林的加勒,散布在印度各地的圣芳济学校学生正匆忙返校。基姆跟着胖绅士乘坐一辆双轮马车朝乌姆贝拉方向驶去,他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后来胖绅士的一番话进一步激发了基姆的雄心壮志。他们在卡尔卡驿站下车,两个人吃了一顿丰盛的大餐。吃饭的时候胖绅士就滔滔不绝地讲开了:基姆不是要回学校去吗?那么他这个加尔各答大学的文科硕士毕业生觉得很有必要和基姆讲讲教育的重要性。他告诉基姆,要想得高分就要好好学习拉丁语和华兹华斯的《远游》——基姆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只觉一头雾水,如坠云中;当然,学好法语也是很重要的,不过只有在距离加尔各答几英里的昌德纳戈尔才能获得最上乘的法语教育;如果想像他那样更上层楼,更进一步,就得读读莎士比亚的戏剧《恺撒大帝》和《李尔王》,考官们爱考这个。《李尔王》与《恺撒大帝》不同,里面没有那么多历史典故。《李尔王》要四安纳一本,不过在加尔各答的市场上只用两安纳就能买一本二手的……

接着他又提到,懂得这几个知名作家还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学好测量学和测量技术。应付这类考试可不能临时抱佛脚。如果一个人掌握了这些知识,随随便便在某处走上一圈,就能凭借一个罗盘、一具水平测量仪和自己的肉眼,绘制一幅地图,而这幅地图有时可以卖个好价钱呢。不过在很多时候,测量员无法借助所谓的“外部手段”,这时他只好用步子丈量长度,因此记住自己的步距也很重要。赫里还向他传授了自己的经验:在数步子的时候最好带上一串念珠,念珠的数目以八十一或一百零八为宜,方便计算……

胖绅士用英文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半小时,基姆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原来一个人可以在自己的脑子里装进这么多有用的技巧和知识!当一个人面对这个广阔的世界,多掌握一些知识和技能总是好的。

最后胖绅士对他说:“我希望在未来能有幸与你共事。现在我不揣冒昧,想送你一样礼物。”说着他拿出一个貌似很廉价的心形槟榔盒子。“我想把这件东西送给你,对我来说这是很宝贵的物件。这是我在四年前买的,当时还花了我两个卢比。”槟榔盒子里分成三格,那原是放槟榔、酸橙和槟榔叶的。可胖绅士的槟榔盒子里没有槟榔,只有一瓶瓶小药片。“你在勒甘的小店里假扮托钵僧的徒弟,扮得很像,堪称一流,这个盒子就是对你的奖赏。”胖绅士说道,“你现在年纪还小,以为自己的身体总是那么棒,一点都不爱惜。如果你在跑差事的过程中生了病,那可就麻烦了!我喜欢收集药片,这些大多是部门里发下来的药品,都是奎宁什么的……你带着这个盒子不仅可以防身,有时救济一下穷人也不错……现在我要和你道别了,我在这儿还有些私事急着要办。”

说完胖绅士悄无声息地溜下马车,宛如一只体态灵活的肥猫。他跑到通往乌姆贝拉的路旁,招手叫了一辆单人马车。胖绅士坐着单人马车渐行渐远,而基姆一言不发,只是不停摆弄手里的槟榔盒子。

孩子们在学校里的操行和成绩只有父母才会关心,可基姆恰巧是个孤儿。不过圣芳济学校的卷宗上注明,基姆每个学期的成绩单和操行报告都要给克莱顿上校和维克多神父各寄一份。维克多神父负责按时为基姆支付学费。如果我们能翻翻圣芳济学校的卷宗,便可知晓基姆在数学和地图绘制方面成绩优异,他还为此得到了奖励。奖品是上下两册皮质封面的《劳伦斯爵士传》,价值九卢比八安纳。

从卷宗记录中我们还可以得知在同一学期基姆曾作为圣芳济学校球员参加了与阿里赫尔回教学校的比赛,当时他的年龄为十四岁零十个月。几乎在同一段时间内,基姆再次接种了天花疫苗,由此可知当时勒克瑙爆发了天花疫情。在一本旧名册的边角处用铅笔记录下基姆数次受罚的经过,原因是“与下等人谈笑,有失体面”。有一次基姆还受到重罚,原因是“旷课一天,与街上乞丐厮混”。当时基姆翻过学校的大门和喇嘛会面。他站在格姆提河的堤岸上,央求喇嘛在暑假时带着他去云游,只要一个月——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周都好啊。可是喇嘛不为所动。后来基姆和喇嘛又跑去吃糕点。喇嘛说时机尚未成熟,基姆目前所要做的就是汲取洋人的知识和智慧,以后要看情形再做定夺。六个月之后,基姆正值十五岁零八个月。他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基础测量学的考试。看来“友谊之手”功不可没,再次为基姆阻挡了“惩罚之鞭”。

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关于基姆的记录了。当年也有一些毕业生进入印度下属殖民机构去任职,可是基姆的名字并不在其列。卷宗上只是简单地写了一句:“另有任用,予以除名。”

这三年之中,喇嘛在各处云游。他显得更为消瘦,脸色也更黄了。不过他的性情还和以前一样温和,他的品德还和以前一般高尚。有时他去到南部,他的足迹曾到过杜蒂戈林以南,他曾见过神奇的消防船向锡兰方向行驶。锡兰是什么地方?那里的僧侣们可是精通巴利文的!有时他去到温润青葱的西部地区,看到成百上千的棉花厂烟囱簇拥着喧嚣的孟买;还有一次他去到北部,还特意绕了八百里的远路和拉合尔城珍宝馆里的博学之士见上一面。

喇嘛不时回到贝那拉斯的特丹卡寺休憩一番。他走进阴凉的大理石禅房,洗去旅途中的仆仆风尘,打坐诵经,之后又乘坐火车前往勒克瑙。现在他对火车和铁路已经很熟悉了,最常坐的还是三等车厢。寺中的僧侣待他很好,而他在特丹卡寺的朋友对住持说,每次从勒克瑙回来,喇嘛都会有所变化。虽然他尚未找到箭河,他的哀伤亦会有所缓解,他也不再绘制那些奇妙的轮回图了。相反,他会滔滔不绝地讲起一名聪明伶俐的弟子。特丹卡寺所有僧人都从未见过这名神奇的弟子。据说,这名弟子是佛祖送来给喇嘛指点迷津的,将来他会成为一个博学智慧之士,就和拉合尔珍宝馆里掌管佛像的白发博学之士一样。喇嘛一直追寻着佛祖的足迹,走遍整个印度,寻找那条箭河。拉合尔城珍宝馆的馆长还保留着喇嘛所写的游记和禅思。现在,喇嘛生命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找到那条河。他不时在梦中得到启示,得知如果没有这名弟子的帮助,他是无法找到这条河的。

这时喇嘛会拿出鼻烟壶,特丹卡寺里那些好心肠的耆那教僧人马上安静下来,他们知道喇嘛有话要说。

喇嘛说:“诸位请听本生经说!很久很久以前,当提婆达多在贝那拉斯称王的时候,国王的一个猎人抓住了一头大象。为了防止大象逃跑,人们在大象脚上套上脚镣,拴上锁链。大象挣脱了锁链,跑进丛林中,可是脚镣的铁环仍留在它的脚上,无法除去。这头大象向其他大象求援,希望能去掉铁环。大象们用有力的象鼻尝试一番,可是都失败了。最后它们都说这个铁环是无法凭借兽力打开的。

“有一天大象在丛林中发现一只刚出生的小象仔,小象的母亲已经死了。大象暂时忘记了自己的苦痛,心想:‘如果我不护着它,它会被同类踩死的。’大象站在小象仔身旁,用粗壮的象腿保护它,使它免遭象群践踏。之后大象又从一头好心的母象那儿讨来象奶喂养小象仔。佛经有云,大象要经过三十五年才步入壮年。三十五年过去了,大象一直保护和引导小象。小象慢慢长大了。

“有一天小象注意到大象脚上的铁环。经过了三十五年,那个铁环已经深深嵌入肉里。小象问:‘这是什么?’大象回答:‘这是我的枷锁,我的痛苦。’这时小象伸出象鼻,眨眼工夫便把铁环取下来了。‘现在时机已到,你可以获得解脱了。’小象说。那头大象一直耐心等待,一直行善积德,最后在时机成熟之际获得了解脱……这头好心的大象便是阿难尊者,而小象即是佛祖呀……”

面容慈祥的喇嘛晃晃脑袋,开始转动念珠。他继续说道:“那头小象并没有骄傲自大,而我的弟子正如同那头小象,他看到师父在门外徘徊,便冲出牢笼,来到师父身边。在冷漠傲慢的大都市中,他一直守护着自己的师父,他心里充满了对师父的尊敬和爱戴。等到时机成熟,他就要和师父一起上路,寻求解脱之道。到时师徒二人定会得到无尽的福报!”

在特丹卡寺停留的时候,喇嘛时常弘扬佛法,讲讲佛经故事。其余的时间他依然在印度各处云游。有时他会去到萨哈兰普尔。在萨哈兰普尔旁边有一片果园,一栋富人家的宅邸坐落在果园深处。一位牙尖嘴利的老夫人住在这座宅邸之中,喇嘛经过此处时总是在她家落脚。老夫人把喇嘛看作得道高僧,她并没有随随便便在后院墙根找间下房让喇嘛住下,而是在前院专门为他安排一个房间。喇嘛在这间房里打坐,咕咕叫的鸽子不时飞过,而老夫人也时常来探望喇嘛。她经常把自己多余的面纱扯下来,和喇嘛谈论古卢地区的神佛鬼怪,谈论即将出生的孙儿孙女,还不时提起喇嘛那个口齿伶俐的小徒弟。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大干道旁的歇脚处见到那小子,当时他就信口开河地东拉西扯。还有一次喇嘛恰好经过乌姆贝拉郊区,去到一个位于大干道分岔处的村子。上回喇嘛和基姆经过这个村子的时候,村里的僧侣还哄喇嘛吸鸦片,想趁他昏昏欲睡的时候从他身上掏摸几个钱。所幸神佛保佑,这次喇嘛并没有碰到那个坏心肠的僧人。他一脸专注,心无杂念,穿过一片庄稼地,在黄昏时分敲开了一位老军官的家门。这位老军官也是他的老相识了,他乍一看到喇嘛还有些摸不着头脑。据他说,就在五天前,“星辰之友”正好经过此处。

喇嘛听了这话马上说道:“这不可能,他已经回到他的同类中去了。”

“就在五天前,他还在我家待了半宿,”老军官说,“他就坐在那个角落里东拉西扯,讲了无数个奇妙的历险故事。后来,他又和我孙女讲了一番疯话,然后在黎明时分就突然离开了。他长高了不少,不过我肯定没有认错人。就是‘星辰之友’,给我带来战争消息的‘星辰之友’……你们现在是分道扬镳了吗?”

“这话也对也不对。”喇嘛回答,“现在我们暂时分开了,但不是分道扬镳。他现在正在某个地方汲取智慧,等到时机成熟了我们再一起上路。我们必须耐心等待。”

“原来如此……不过我敢肯定在我家留宿的就是‘星辰之友’。他还不停地提起你。”

“他都说了些什么?”喇嘛急切地问。

“说了你许多好话,说你是他的再生父母什么的……他看上去很勇敢,真可惜,他为什么不去当兵给女王效力呢?”

喇嘛听到这个消息一脸惊诧,他并不知道基姆现在又可以到处乱跑了。基姆一直严守与麦哈布定下的约定,此事也得到了克莱顿上校的首肯。

上校对此事多少有些不情愿,他指出假期让基姆在印度各处游荡实在是荒唐可笑。马贩子对他说:“小马驹也要上场试试脚力,现在不能再把它拴起来了。如果不让他来去自由,他也不会把我们的话当一回事。如果他当真跑了,谁能抓住他?上校老爷,别担心,这匹小马驹天生就适合马球比赛,碰到这样一匹良驹真是千载难逢的好事呀。再说了,现在我们也缺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