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无知是最大的罪过
别有用心的太阳,
呆头呆脑的月亮,
相互追逐的星星,
谁会为你的未来命运停下脚步?
天自高,海自深,谁会顾及你?
你蹑手蹑脚在天地间行走,
独自承受着干戈战乱,
永远为前世的罪孽所束缚。
在你的命宫星图中,
哪颗星星给你带来厄运?
——子虚乌有爵士之歌
下午的时候,那个红脸教员对基姆说他已经“被除名了”。基姆压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过当他发现自己又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耍了,他也或多或少地领悟这一新词的真正含义。基姆一路飞奔,跑到街市上,找到之前为他写信的代写书信人。
“我来付钱了,”基姆豪爽地说,“喏,给你!我还要你帮我再写封信。”
“还要写信?麦哈布现在就在乌姆贝拉城里呀。”代写书信人洋洋自得地说。由于职业的关系,他经常能听到各种错误百出的小道消息。
“这不是写给麦哈布的,是写给一个出家人的……快蘸点墨水,收信地址是贝那拉斯市特丹卡寺,收信人是‘来自西藏的圣河追寻者德秀喇嘛’……好了,再蘸点墨水,替我写下:‘三天之后我就要到勒克瑙去上学了,那所学校的名字是圣芳济学校。学校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是在勒克瑙城里。’”
“我了解那个城市,也知道那所学校的地址。”代写书信人忍不住插话了。
“那你快帮我把学校的地址写下来,快!快!待会我再多给你半个安纳。”
代写书信人拿起芦管笔奋笔疾书。“好了,清清楚楚地写上了,他肯定能找得到的……”这时他抬起头,“街对面那个人干吗老盯着我们?”
基姆慌忙抬头一看,只见穿着法兰绒网球裤的克莱顿上校站在街边。
“哦,那是上校先生,他认识军营里的胖神父……他正在招手叫我过去呢。”说完基姆穿过街道,跑到上校跟前。
“你在干吗?”上校问。“我……我不是想逃跑,我只是想寄封信到贝那拉斯去,寄给我师父。”基姆回答。
“原来如此,这我倒没想到……你有没有在信里提到我和你一起去勒克瑙?”
“没有,没有,半个字也没提到……如果您不信,您可以亲自查看那封信。”基姆说。
“哦?”一丝诡异的笑容浮现在上校脸上,“你为什么没有在信中告诉你师父我姓甚名谁?”
基姆看着上校,鼓起勇气回答:“我听说……无论关系到什么事情,白纸黑字写下陌生人的名字是很不妥当的。这会毁了许多大好计划。”
“看来你很在行嘛!”上校说。基姆听到这句夸奖,不由得满脸通红。“我把雪茄烟盒落在神父那儿了,”上校继续说道,“你去帮我取回来,今晚送到我家去。”
听到这话基姆不由得警惕起来。他脑子转得飞快,马上就觉察出上校是在试探他。“请问上校先生的家在哪儿呢?”他问道。
“你在街市那儿打听一下就知道了。”说完上校转身走了。
基姆跑回代写书信人的小桌旁。“他忘了拿自己的烟盒,让我今晚给他送过去。”他对代写书信人解释说。“好了,我想要写的大概就这些了……对了,给我写上三遍:来找我!来找我!来找我!现在再给我一张邮票,我要寄信去了。”说着基姆站起来,作势要离开。“你知道刚才那个忘拿烟盒的苦瓜脸军官是什么人吗?”基姆问道。
“哦,那是克莱顿上校,”代写书信人回答,“他是个傻呵呵的洋人军官。虽说他是上校,可他不带兵。”
“那他是干什么的?”
“鬼才知道!他经常买马,可是又不见他骑。他还时常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关于植物、石头和各地风土人情什么的。据说他在买马的时候经常被人糊弄,马贩子们管他叫‘冤大头’。麦哈布·阿里说他是个无人能及的傻瓜洋人。”
基姆听了这话,只是“哦”了一声就跑开了。他过往的经历让他对人的本性有所了解。之前他传递的信息牵涉到八千士兵和火炮部队,他明白接收如此重要信息的人绝不会是个傻瓜。基姆也偷听了统率印度全境军队的总司令和克莱顿上校之间的对话,他觉得总司令和上校说话的语气绝不像是跟个笨蛋说话。他又回想起每回麦哈布提起上校的名讳时声调总会有所变化,听起来也不像是提到一个傻瓜时的语气。最终基姆颇为兴奋地得出结论,整件事中必定大有蹊跷。说不定基姆替麦哈布跑腿送信,而麦哈布又替上校跑腿送信。看来上校和麦哈布一样,都喜欢大智若愚的手下。
基姆想到刚才没有透露自己知道上校的住址,不禁有些得意。他跑回兵营,发现上校根本没留下什么烟盒。如此一来他更加确定刚才上校是有意试探他,不由得为自己的谨慎而洋洋自得。上校这个人很对基姆的脾胃。他暗地里做着见不得光的事,说起话来拐弯抹角,含含糊糊。他会装傻,基姆也会。
接下来的三天,维克多神父滔滔不绝地对基姆进行宗教教育,向他介绍了一长串新的神佛。基姆只是不动声色地听着。他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其中一位叫玛丽的女神。他又想起麦哈布提到过的一个名为比比·密里安姆的女神,这大概是同一个神吧?神父讲道结束之后又拉着基姆去置办行装,他也只是一脸漠然地跟着神父走。小胖子鼓手得知基姆要去一个更好的学校,忍不住妒火中烧,对他拳打脚踢。而他也只是默默忍受,并没有抱怨叫屈。基姆现在怀着无比浓厚的兴趣,静静地等着好戏上演。
三天之后,老好人维克多神父把他送到火车站。他把基姆安置在一节二等车厢里,隔壁就是克莱顿上校乘坐的一等车厢。维克多神父颇为不舍地向基姆道别。
“奥哈拉小子,你就要去圣芳济学校了,”神父说,“在那里他们一定会把你培养成一个男子汉。你要接受白人的教育,我希望你今后能做个好人。他们对你的来历清清楚楚,克莱顿上校会照看着你,不会让你走丢或迷路的。我已经尽我所能对你进行了宗教教育。如果有人问起你的宗教信仰,你要记得说自己是天主教徒——罗马天主教徒……说实在的,我自己也不怎么喜欢这个名头呢。”
之前基姆在街市上偷偷买了一盒土制卷烟。现在他一个人待在二等车厢里,点燃一支臭气熏天的烟。他回想起之前和喇嘛一起坐三等车厢南下,如今这空荡荡的二等车厢如何比得上当时那拥挤喧闹的三等车厢!“看来洋人根本不懂享受旅行的乐趣。”基姆心想,“我像个皮球似的被人踢来踢去,这大概就是我的宿命吧。没有人能逃脱自己的宿命。我应该向神佛祈祷一番……只不过呢,既然现在我已经是个洋人了,我就向比比·密里安姆祈祷吧。”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脚上的靴子:“不,我不是洋人,我只是基姆。这个世界很大,我只是微不足道的基姆。我到底是谁?基姆到底是谁?”他开始思考自我为何物,以前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不一会儿他就觉得头晕脑涨。在印度这片喧嚣无序的大海之中,他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滴水珠。他正乘坐着火车往南边去,走向无法预知的宿命。
过了一会儿上校把他叫过去,啰啰唆唆地讲了很久。根据基姆的理解,上校的意思是如果基姆足够聪明伶俐,就能成为英国印度事务调查处的一名测绘员。如果他成绩优秀,通过了考试,就能在满十七岁以后挣到每月三十卢比的薪水,到时克莱顿上校会为他找到一个合适的职位。
上校用英语进行他的长篇大论,基姆假装自己只听懂了其中的三分之一。上校发现这个问题之后,马上改用形象流利的乌尔都语和基姆讲话。对此基姆很满意,而且他也进一步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上校熟识乌尔都语,说话的时候不动声色,彬彬有礼,眼神不同于一般痴肥蠢笨的洋人,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是个傻瓜呢?
“没错,你要学会绘制地图,标明道路、山川和河流,”上校说,“你要把地形地貌看在眼里,然后在合适的时候把它们画在纸上……说不定当你成为一个测绘员之后,我们有机会一起工作。或许我会命令你:‘爬过那座山,看看山那边是什么。’这时如果其他人说:‘别去!山那边住着坏心肠的人,他们看到你是个洋人测绘员,会把你杀死的!’这时你该怎么办?”
基姆沉吟片刻:是继续装傻呢?还是顺着上校的话说下去?他回答说:“那我就向您报告这些人说的话,由您定夺。”
“如果我说:‘给你一百卢比,你帮我摸清山那边的情形。帮我画张地图,标明那条河,再向村民打探些信息。’这时你又该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一个孩子呀,等我成年后再说吧。”这时基姆看到上校的脸一沉,他忙说道:“不过呢……我有办法在几天之内赚到那一百卢比。”
“你打算怎么做?”
基姆坚决地摇摇头:“如果我说出来的话,其他人会先下手为强,抢在我前头赚到那一百卢比的。这样可太亏了。”
“好吧,”上校拿出一个卢比,“你现在告诉我。”
基姆作势要去接那个卢比,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上校先生,这可不行,”基姆说,“我知道我回答了您的问题就能得到那个卢比,可我实在不明白您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
“就当是白送给你的吧。”上校将卢比抛给基姆,“我很喜欢你身上的锐气,别让圣芳济学校把你的锐气磨掉……你知道吗,在那间学校里,许多孩子都讨厌皮肤黝黑的本地人。”
“可那些孩子的娘亲原本就是街市上的本地女人呀。”基姆回答。他深知混血孩子最憎恨的就是黑小子。
“说的不错,可你要记住你是洋人的孩子,因此绝不可轻易藐视本地人。我知道有些刚进入政府机构的男孩,假装自己听不懂本地人的话,不懂本地的风土人情。后来他们为自己装出来的无知付出了代价,他们的薪水为此一降再降……记住,无知是最大的罪过。”
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中,上校不时把基姆叫过去,大谈特谈“无知是最大的罪过”。
“看来等我成为什么测绘员之后,上校、麦哈布和我就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基姆在心中暗自揣摩,“过去我给麦哈布跑腿,将来可能要为上校跑腿……这还不错,这样一来我又可以回到大干道上四处逛荡了……不过现在这身衣服真让人不自在。”
最后,上校和基姆在熙熙攘攘的勒克瑙车站下了车。基姆用目光在拥挤的人群中搜索一番,可是并没看到喇嘛的身影。他感到无比失望,却只能隐忍不发。上校叫来一辆出租马车,把基姆小小的行囊塞到车上,然后吩咐马车夫前往圣芳济学校。
“我们很快又会见面的,”上校对基姆说,“因此我就不用费事和你道别了。如果你能保持自己的锐气,我们见面的机会还多着呢。不过在这之前,你还要经受一番考验。”
“考验?之前我不是在夜里给你送去了白马的血统证明吗?那还不算吗?”基姆情急之下,改用“你”来称呼上校。
“小子,有些事越早忘记越好。”上校冷冷的目光仿佛化为两把利剑,基姆不敢多言,赶忙爬进马车。他觉得上校一直盯着他的后背,那两道目光差点没在他背上戳出两个大窟窿。
过了五分钟之后他才缓过劲来。他得意地嗅嗅新鲜的空气,“这里真是富得流油,看上去比拉合尔要强得多……嘿!这街市看上去很不错呀!赶车的,带我到街市去转一圈。”
“可刚才那个洋人老爷让我送你到学校去。”车夫用“你”来称呼一个白人,这是十分无礼的。基姆立即用流利清晰的土语指出他的失礼之处,让车夫无话可说。车夫回过神来,识趣地带着基姆在城里的大街小巷游荡了几个小时。基姆坐在车夫身边的位置上,不停地对这个城市评头品足,乐在其中。
勒克瑙可算是印度最花哨最俗丽的城市,只有“万城之城”孟买能与之媲美。你可以站在桥上极目远眺,也可以去到巴拉伊曼圣殿,俯瞰绿树环绕的勒克瑙王宫,王宫中的镀金华盖清晰可见。历代王公贵族在这里建起了许多精美的建筑,成立了无数慈善机构。这个城市也曾经战乱,曾被鲜血染红,而现在这里则挤满了靠抚恤金过日子的闲人。此处充斥着奢华与喧嚣,其中不乏悠闲享乐之处和激动人心之所。这里的人和德里人一样,讲着最纯正的乌尔都语。
“这个城市真漂亮!”基姆不禁感叹。车夫是个不折不扣的勒克瑙人,听到这话自然很高兴。他告诉基姆这座城市的奇闻轶事,可对于英国导游最热衷的“反英暴动事件”,他却不屑一提。
在经过某条街的时候,基姆看到街边楼上的窗前站着两个轻佻的妇人,正探出窗外四处张望。基姆没受过什么教育,自然而然地和这两名女子寒暄招呼,打情骂俏。他觉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玩够闹够之后他对车夫说:“现在到学校去吧。”马车向城郊驶去。历史悠久的圣芳济学校位于格姆提河的河边开阔地,远远望去只见一栋栋低矮的白色建筑。
“那学校里都住着些什么人?”基姆问道。
“都是些洋人的孩子,一个个都是无恶不作的淘气鬼!我经常载着他们在学校和火车站之间来来往往……不过他们都比不上你,我还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精灵古怪的小洋人。”
基姆正要反唇相讥。这时他看到在苍茫的暮色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路旁一堵矮墙边。
“停车!”基姆大叫,“在这里停一下!现在我还不想去学校。”
“你让我来来回回地跑,待会打算付我多少车钱呢?”车夫不满地嘟囔道,“这孩子难道疯了吗?刚才和两个舞女搭讪还嫌不够,现在又要招惹一个出家人?”
基姆径自跳下车,向站在墙边的喇嘛跑去。他跑到喇嘛跟前,只见那黄色僧袍下边露出一双灰尘仆仆的脚。基姆低头替他掸掸脚上的尘土。
“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一天半了。”喇嘛的语调平和安详,“原本还有一个小僧侣跟着我……我的老相识——特丹卡寺的住持派他来为我带路。我一接到你的信就从贝那拉斯坐火车赶来了。别为我担心,我吃得饱,什么都不缺。”
“你为什么不跟着那位古卢老夫人呢?你是怎么去到贝那拉斯的?师父,我被迫跟你分手的时候,我的一颗心沉甸甸的,很不好受。”
“那位老夫人整日喋喋不休,总想让我为她的外孙子画护身符。我和她道别,走自己的路。不过她的确是个生性慷慨的妇人,在临行前还送给我许多礼物,也算是她积下功德一件吧……我还答应她,只要有需要,我可以回到她家去。我独自一人在这广阔而可怕的世界上行走……后来我乘坐火车前往贝那拉斯。贝那拉斯城里有座特丹卡寺,我认识那里的住持。他和我一样,也在追寻着圣河。”
“对啦!你还要找那条河呢!”基姆说,“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徒弟,你这么快就忘了?可我一直记在心里呢。我离开你之后,想想还是去特丹卡寺和他商量商量。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说不定已经有有识之士去寻找这条河了。说不定还能找到他们写下的只言片语。特丹卡寺的僧侣谦恭有礼,不过他们对这条河的看法也不尽相同。一些人说东,另一些人说西……”
“好吧,好吧,那你现在打算做什么呢?”基姆问道。
“我希望能让你获得智慧,同时也成就我自己的功德。那个红牛军队里的胖教士写信给我,他答应照我说的办,把你送进最好的学校。我已经给他寄了头一年的学费。现在我来这儿亲眼看着你步入智慧之门。我在这儿等了整整一天半……别误会,我之所以这么做不是因为我一直惦记着你……之前我一直担心自己之所以想上这儿来是因为我被人世间的温情所蒙蔽,一心想见见你。追寻佛法之人本应摒弃一切人世间的温情。我为此犹豫了很久,不过特丹卡寺的僧侣们打消了我的疑虑。他们说既然我已经为你付了学费,就应该亲自来一趟,确保我汇出的钱用在实处……此外,我做了一个梦,让我心神不安。”
“可是师父,你没有忘记大干道和旅途中发生的事吧?有没有一点……一点点可能,你是因为想见我才上这儿来的呢?”
这时车夫插话了:“我的马要着凉了,我还要喂马呢。”
“你着什么急呀?赶着去投胎呀?”基姆朝他喊了一句。接着他又对喇嘛说:“现在我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个世界上游荡。我不知道我将流落到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有什么样的未来在等着我。你还记得我之前给你寄的信吗?我把自己的一颗心都寄给你了。我只有你一个朋友……麦哈布也算一个,不过他是个帕坦人……师父,别走!不要扔下我一个人!”
“这我也想到了,”喇嘛的声音有些颤抖,“这就是时时出现的启示,提醒我不断积累功德。如果命中注定我不能找到那条河,那么我至少能让你踏进智慧之门。我不知道他们会教你些什么东西,不过胖教士说这里专门教育洋人的孩子,能为他们提供最优质的教育,算得上是全印度最好的学校。别担心,我会时时来看你的。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博学之士,就像拉合尔城珍宝馆里的那位洋人一样……我现在戴着的这副眼镜还是他送的呢。”喇嘛小心翼翼地擦擦眼镜,“他是一个真正的智慧博学之士,他的学识比许多寺院住持还渊博,我希望你能成为像他那样的人……不过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说不定过后不久你就把我忘了。”
“不!不会的!”基姆动情地叫道,“我们曾经同甘共苦,我怎么会把你忘了呢?”
喇嘛仿佛没有听到基姆的话,自顾自地说:“我要回贝那拉斯去了。现在我已经知道在这里可以找人代写书信,我会不时给你写封信,也会经常来看看你的。”
“我也要给你写信,可是寄到哪儿去呢?”这时基姆早把自己的洋人身份抛在脑后了。他哭着揪住喇嘛的僧袍不放手,全无洋人的风度和派头。
“你就寄到贝那拉斯的特丹卡寺吧。在我找到那条河之前,我会把那里当成一个落脚地。别哭了,孩子,一切脉脉温情皆是虚妄,是新种下的业因,会让你再经历几道轮回……去吧,走进那扇智慧之门,我要看着你走进去……你当真在意我吗?那就快走吧,不然我的一颗心都要碎了……我一定会再来看你的。”
喇嘛看着马车载着基姆驶入圣芳济大学的校门,之后他转身离开,每走一步都吸吸鼻子。
只听“哐当”一声,智慧之门关上了。
圣芳济学校的学生大多是在印度土生土长的男孩,他们有自己做事的方式和习惯,与世上其他地方的孩子大不相同。学校里的教员们以英国教师无法理解的方式来教育他们。基姆在圣芳济学校的经历没什么趣味,他混迹于两三百个少年老成的同学之中,和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大部分同学连大海都没见过。在霍乱流行时期,学校定下了许多条条框框,基姆因为违反规定而受罚;后来他学会了用英语书写,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是要找人代写书信;他经常偷偷抽烟,满嘴粗言滥语,圣芳济学校从没见识过如此有辱清听的言语,他也因此而受到批评;他像本地人一样在意自己的个人清洁,觉得英国人真是不讲卫生;在炎热的夏夜,学生们在寝室里通宵达旦地吹牛谈天,吃苦耐劳的苦力们拉动手摇风扇,为他们祛暑,这时基姆也会和苦力们开开玩笑,戏弄他们一番……
基姆时常拿自己和那些自行其是的同学暗作比较。他那些同学的父亲有些是铁路局、电报站和运河管理处的小职员,还有些是低级军官,其中一些已经退伍,另一些则统率指挥某位邦主藩王的私人武装。有些同学的家长是印度海军的军官、领政府抚恤金的人、种植园主、加尔各答辖区的店主和传教士;有些同学来自加尔各答混血市民聚居区的名门望族——佩瑞拉斯家族、德苏萨拉斯家族、德西尔瓦斯家族……这些大家族本可以将自己的子弟送到英国去接受教育,可他们的父辈以前曾做过圣芳济的学生,对这所学校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因而他们把一代代皮肤发黄的子孙们源源不断地送进了圣芳济的大门。基姆同学的家遍布印度各处:豪拉铁路沿线的铁道工作人员生活区,蒙吉尔和丘纳尔某处业已废弃的兵营,隐没在西隆路边荒野中的茶园……有的同学家住奥德或德干的乡下,他们的父亲在那儿拥有大片产业;有的同学住在偏远的传教所,要去到最近的铁道线得走上一整天;有的同学住在千里之外的南部海港,整天面对着印度洋的拍岸惊涛;有的同学住在南部偏远地区的金鸡纳霜种植园中……他们上学回家的旅程在西方孩子看来就是惊心动魄的历险,可是他们自己对此却见怪不怪。他们习惯独自一人在方圆百里的丛林中穿梭,有时还会因碰到老虎而耽搁了行程——这可是让人欢呼雀跃的好事呀!
他们不会在八月里到英吉利海峡去游泳晒日光浴,而英国的孩子如果碰到一头豹子在自己的轿舆边嗅来嗅去也无法像他们那样保持镇静。几个十五六岁的圣芳济学生曾见过一群惊慌失措的香客被泛滥的洪水困在河中央的孤岛上,他们当仁不让地担负起救助的责任,在孤岛上待了一天半。在雨季中,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发现连接自家种植园的路被冲毁了。他们打着圣芳济的旗号,向某个小藩王征用了一头大象。不过这头可怜的畜牲差点在泥石流中丧命。还有一个男孩讲起以前阿卡部族胆敢侵扰偏远地区的种植园,那时他和父亲拿着来复枪埋伏在露台上,击退了一群来犯的阿卡人。大家对他的故事都信以为真。
这些土生土长的男孩用淡漠平板的语调述说着自己的故事,还在无意之中为自己的故事添加了许多“作料”——大多是从本地人保姆那儿听来的奇思怪想。他们讲得很慢,看来他们是当场将故事从本地土话译成英语。基姆一脸赞许地侧耳聆听,仔细观察。这些同学与之前军营里的小胖子鼓手大不相同,不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胡话。他们的故事皆源自基姆熟悉的生活。
对基姆来说,此处的气候水土很相宜。他长高了几英寸。天气变暖时学校发给他一套白色的制服,他穿上新衣,觉得舒服多了。他很高兴能把自己的聪明伶俐用在学业上头。他在学业上的进步会让英国教师喜出望外,可圣芳济学校的教师对此却见怪不怪。他们知道,在适当的环境中某些学生的智力会突然迸发,可是到了二十来岁这些学生的心智又有可能停滞不前。
基姆一直牢记为人要低调。在夏天的“宿舍夜会”中,他从不会把自己的过往经历和盘托出,以博得众人的赞叹。他知道,圣芳济学校的学生鄙视那些“完全本土化”的孩子。洋人的孩子要始终牢记自己洋人的身份。他们最终要经过考试,然后到不同的岗位去指挥统领本地人。基姆一直把这点记在心上。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明白自己未来的“考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在炎热多雨的八月至十月,学校要放长假了。学校的教员告诉基姆维克多神父已经替他安排好了,要他坐火车北上去到乌姆贝拉附近某个山区的军营。
对于这个安排,基姆不断问东问西:“他想让我去军营里的一所学校,对吗?”
“理应如此,”教员回答,“在那儿待上一段对你也没什么坏处,你也没法子调皮捣蛋了。到时你和小德·卡斯特一起上路,去到德里之后再分头前往各自的目的地。”
基姆对这个计划反复掂量。他一直听克莱顿上校的话努力学习。他想起同学曾说过:假期对小孩子来说就是一笔财富。在圣芳济学校待了几个月,再回到一个军营学校去度过假期……那简直就是活受罪!再说他已经学会写信了,这真是一项宝贵的技艺。他可以拿起笔写封信,然后再花上半安纳的邮费,就可以直接向远方的友人述说自己的所思所想。他一直没有收到喇嘛的来信,可他还是想跑回大干道去逛逛。他回想起双足踏上松软泥土的滋味,回想起大干道上各种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黄油白菜炖羊肉;米饭中夹杂着浓香馥郁的豆蔻,或是洒上一点藏红花;大蒜、洋葱和各种街市上禁售的油腻甜点……如果他乖乖地回到乌姆贝拉的军营学校,他只能吃到半生不熟的牛肉,想要抽根烟都得偷偷摸摸。
他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里思来想去,为这个假期做出种种打算。他现在是个洋人了,还是圣芳济学校的学生。如果他跑到麦哈布那儿,马贩子会不会好好地款待他呢?他摇摇头,对此充满疑虑。经过一番思考之后,他得出结论:麦哈布或许没有他所想的那么不堪,不过他还是不想亲身验证麦哈布对他这位不速之客究竟有几分热情。
整个学校都空了,学生走光了,几乎所有教员都离开了。基姆拿着克莱顿上校为他弄到的列车免票证明,口袋里还有两个卢比和七个安纳。他并没有把麦哈布和上校给他的钱花个精光,想到这他不禁洋洋自得。他有一个新的旅行箱,上面刻着他名字的缩写。“洋人总是要和自己的行李捆在一起。”基姆心想。他把旅行箱和铺盖留在空荡荡的宿舍里,转身走进和煦的雨里,脸上挂着一丝奸诈的笑容。
他朝学校外的一栋房子走去。他以前便暗暗留意这所房子,据他观察,里面住着几个舞女。他走进门去,里面一个女孩朝他大喊:“嘿!小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竟敢闯进来?真不害臊!”
基姆径直走上楼梯,在一个垫子上盘腿坐下。“我又不是屁都不懂的小屁孩,”基姆说,“再说了,我来这儿不为别的,只想问你要些染料和几尺布,给我化化装。我要和一个人开开玩笑……这要求不过分吧?”
“哦?你要捉弄谁?我看你这个小洋人年纪还太小,还不到开这种玩笑的时候。”
“我看上了军营里一个教员的女儿。我穿着这身衣服爬过她家的围墙,被她爹爹抓住了,狠揍了两顿。那老头的脾气真是坏得很!现在我想扮成一个小园丁混进她家。”
“好吧……”女孩拿来一个浅碟和一块布头。浅碟里装着褐色的黏稠液体——这不是胡桃汁,而是比胡桃汁更持久的染料。
“抬起脸来,不要动,我给你上层色……”女孩用布头蘸蘸染料,涂到基姆的脸上。
“好姐姐,别涂得太黑了,我可不想变成一个黑人。”
“只要有真爱,黑的白的无所谓……你那心上人多大了?”女孩问道。
“大概十二岁吧,”基姆厚着脸皮信口胡说。“在我胸前也涂一点……如果她爹爹扯烂我的衣襟,看到我上黑下白……那才好笑呢!”说着基姆笑了起来。
女孩忙活了一阵之后,基姆又说:“好了,再给我几尺布做包头巾……糟糕!我的头发还没理呢!那老头说不定会扯下我的包头巾,他如果看到我的发型,那就全露馅了!”
“好啦!剪发我可不在行,不过也能凑合帮你理一下……我说小情圣,你费那么大功夫只是为了一晚的幽会吗?要知道,这种染料很难洗得掉的!”女孩笑得花枝乱颤,手镯脚镯叮当乱响。“看!我这手化装术简直神了!海妮花也比不过我!你要怎么报答我呢?”
“神佛会记在心上的,做了好事总有好报。”基姆一本正经地说。他把脑袋晃来晃去,好让染料干得快些,“我说好姐姐,你以前也为其他洋人化过装吗?”
“那倒没有……话说回来,这事当真挺好玩的。”
“那不就结了?你刚才也笑够了,千金难买一笑嘛!”
“可笑一笑又不能当钱使呀!你就是个最无耻的小魔头,让我这个可怜姑娘为你浪费了半日辰光,然后就说一句:‘你也开心够了,钱就不必给了!’哼!看来以后你真是前程远大呀!”说完她学着舞女的样子,一脸嘲讽地给基姆行个礼。
“别废话了,给我剪完头发再说吧。”基姆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不住地摇晃着身子,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心里充满了对未来快活日子的憧憬。
女孩给他剪了头发。基姆掏出四个安纳递给她,然后便一阵风似的跑下楼梯,冲出门外。现在基姆从头到脚都像个低种姓的印度小孩。下一站是熟食店,基姆在那儿大快朵颐,饱餐一顿。
随后他跑到勒克瑙火车站。他躲在站台上,看着浑身痱子的小德·卡斯特独自一人走进一节二等车厢。基姆钻进一节三等车厢,立马成为其中最活跃的人物。他对其他乘客说自己是一个杂耍艺人的徒弟,因为害了热病被留在本地,现在他病好了,要赶去乌姆贝拉和自己的师父会合。车厢里的乘客换了一茬又一茬,而基姆或是换一套说辞,或是在原来故事的基础上添油加醋。他在学校里一直不能讲土话,憋得实在难受。现在他马上抓住这个机会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在这天晚上,基姆可算是全印度最快活的人了。
火车到了乌姆贝拉,基姆下了车,穿过一块块农田往东走。他要前往那个小村庄,找老军官叙叙旧。
与此同时,身处西姆拉的克莱顿上校收到了从勒克瑙发出的一封电报,电报中说基姆·奥哈拉突然失踪。麦哈布此时正好在西姆拉做生意。一天早上,上校和马贩子在当地的安南代尔跑马场骑马,这时上校把基姆失踪的事告诉了他。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马贩子说,“有时马儿需要嚼点盐巴,如果马厩里没有,它们就跑到外面去找。人和马也差不多,不时要出去走走……那孩子不过是跑回大干道四处逛荡去了,整天关在学堂里可把他憋坏了……我本来就猜到他早晚得出去遛一遛。不过下回由我带他去好啦。别担心,上校老爷。这匹小马驹很适合参加马球比赛,现在它不过是自己挣脱缰绳,追着球跑一段而已。”
“你觉得他会不会死掉?”
“如果他不幸得了热病,那倒有可能……其余的根本不用担心。猴子总能在树上晃荡,不会掉下来摔死的。”
第二天早上,两人又来到赛马场并辔而行。麦哈布说:“我猜的没错,他已经跑到乌姆贝拉了。他大概在街市上听说我在这儿,还给我寄来了一封信。”
“给我念念吧。”上校暗暗松了一口气。他也知道,像他这种身份的人不应过分关心一个土生土长的流浪儿,可是在列车上和基姆的对话给上校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过去几个月他时常想起这个沉默寡言的古怪男孩。他就这么逃跑实在是太过自傲的表现,不过这也体现了他的胆略和智谋确有过人之处。
两人策马跑到跑马场中央一块狭长的平地上。这里的确是一个说悄悄话的好地方,任何想靠近偷听的人都逃不过两人的眼睛。
麦哈布拿出信件,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他开始读信:“‘世界之友’,又名‘星辰之友’……”
“什么?”
“哦,那是我们在拉合尔给他起的诨名。‘“世界之友”已经离开,他将在约定的时间回来。请派人去取行李和铺盖。如果触怒某人,还望友谊之手帮忙阻挡惩罚之鞭。’后面还有一点,不过……”
“继续念吧。”
“‘习惯用叉子进餐的人无法理解用手抓饭吃的乐趣。请向某人代为解释,以防归来时碰到麻烦。’看,这孩子多伶俐!他在信里没有透露任何蛛丝马迹,如果不是与此有关的人,肯定不懂他在写些什么……”
“哈!看来‘友谊之手’已经伸出来了!”上校笑道。
“真是个机灵孩子!我早就说了,他是跑回大干道去了。他还摸不准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这可不好说,搞不好他已经猜到了。”上校嘟哝道。
“所以他就让我代他向你求情。很聪明吧?他说他会回来的,这一趟不过是去开阔眼界,增长见识。上校老爷,想想看,这三个月来他一直闷在那所学堂里,可是他在信里根本就没提到学堂的事。他的口风很紧呀!我还是挺高兴的,看来小马驹很快就学会打比赛了。”
“好了,下不为例,下回可不能让他独自一人到处乱跑。”
“怎么不能呢?他在碰到你之前就时常一个人四处乱逛。当他成为那场‘大游戏’中的一员,他也要自己上路的……到那时危险的阴云还会一直笼罩在他头顶呢。如果他在跟踪某个人的时候,他的一举一动与本地人有所不同,那就会被人看穿,他也会为此而送命。现在为何不让他历练一番?波斯人有句谚语:‘只有适应荒野的猎犬才能抓住浪迹荒野的豺狼。’”
“好吧,如果他不伤及自身,那就由他去吧。我还巴不得他四处跑跑呢……不过话说回来,他就这么跑掉实在是太自以为是了。”上校说。
“他也没跟我说他的打算,”麦哈布答道,“他不是笨蛋,过一段时间他就会来找我的。不过上校老爷说得没错,他蹿得太高,长得太快,是时候让‘珠宝医生’来接手了。”
一个月之后,麦哈布的预言果然成真。当时麦哈布正在乌姆贝拉调集马匹。在一个细雨迷蒙的黄昏,马贩子骑着马走在卡尔卡大道上。这时一个小乞丐向他伸手乞讨。麦哈布骂了一句,那小乞丐居然用英语回敬他。麦哈布定睛一看,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幸好当时没有过往的闲人听到。
小乞丐正是基姆。麦哈布问他:“你跑到哪儿去了?”
“不过是四处走走嘛。”
“躲到那树阴底下避避雨,把所有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两人走到树阴下,基姆叽里呱啦地讲开了:“我先是跑到乌姆贝拉城外乡下和一个老军官待了一阵,然后又跑到城里找一个老相识,在他家里又待了一阵。那一家正好有人要往南边去,我就跟着他一直往南,一直走到德里。那里还真是好玩!后来我为一个油贩子赶牛,往北边去。经过帕蒂亚拉的时候,我听说那儿有个大节庆,于是便想去凑凑热闹。我和一个烟花工匠一起走。嘿!那节庆当真不错,有吃有喝的,我吃得肚子都撑了!”说着基姆揉揉自己的肚皮。“我看到了藩王邦主,还有披金挂银的大象。后来大家把所有烟花爆竹都点燃了,发生了大爆炸,十一个人被炸死了,和我同路的烟花工匠也在其中。爆炸的时候我被掀到半空中,飞过一个帐篷之后才落地。还好我没有受伤。后来我又给一个锡克骑士当马弁混口饭吃……事情就是这样了。”
“真了不起!”麦哈布说。
“上校怎么说?我可不想挨他揍一顿。”
“‘友谊之手’已经挡住了‘惩罚之鞭’,不过下次如果你想跑到大干道去逛逛,可得由我带着。现在你就四处乱跑还早了点。”
“早吗?对我来说已经晚了。看,我在学校里已经学会看英语书,也学会用英语写信了,不久之后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洋人了。”
麦哈布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湿透、活蹦乱跳的孩子,忍不住哈哈大笑:“好大的口气!我的洋人老爷!”说着他半开玩笑地朝基姆敬个礼。“你逛够了吗?不然和我到乌姆贝拉城里打理马匹生意怎样?”
“行,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