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5 星象应验了宿命
5 星象应验了宿命

我又回到自己家中,

我的亲人重新接纳了我,

宰了一头肥牛为我接风。

我吃饱喝足,往事一笔勾销!

可我更喜欢看似低贱的东西,

我转身朝猪圈奔去。

——浪子之歌

午休之后,这队懒懒散散的随从跟着老夫人的牛车又上路了。他们只走了一小段路,来到另一个歇脚处。车里的老夫人打了个盹,直到接近歇脚处时才醒过来。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太阳就要下山了,基姆兴奋地东张西望,想要找找乐子。

“干吗不歇会呢?”其中一个随从说道,“只有魔鬼和英国佬才会没事忙个不停。”

“千万不要和魔鬼、猴子和小男孩交朋友,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另一个随从接过话茬。

基姆不屑地转过身去。他之前就已经听过这个故事:小男孩跟魔鬼交朋友,后来又追悔莫及。他可不想再听一遍。

基姆漫无目的地朝路边田野走去,喇嘛跟在他身后。他们跟着老夫人的车队走了一整天。老夫人出身高贵,脑子够快,说话有条理,把喇嘛当成自己的精神导师,凡事为他安排妥当,对他恭敬有加。喇嘛享受着与老夫人交谈的乐趣,不知不觉中,他也不再急着去找那条河了。再者,他已经决定把自己的暮年时光投入到对箭河的追寻中。他信念坚定,心态平和,不会像白种人一样迫不及待。当天但凡看到河流小溪,喇嘛还是要跑去查看一番。不过他尚未得到任何启示,看来当天见到的河流都不是他要找的箭河。

“你上哪儿去?”喇嘛问基姆。

“刚才我们没走多远,现在我还想随便走走。”基姆朝田野挥挥手,“我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新奇。”

“毫无疑问,这位老夫人的确是个富有智慧、头脑清醒的人,不过她的话太多了,很难有时间好好思考……”

“所有女人都差不多,都是话篓子。”基姆一脸严肃地得出结论,仿佛他就是智慧威严的所罗门王。

“我想起我的喇嘛寺门前有一大片石头砌成的平台,”喇嘛一边喃喃说着,一边把破旧的念珠绕在手上,“我经常在平台上走来走去,那些石头上都印有我的足迹。”

这是一片凉爽宁静的乡间,远离大干道的滚滚烟尘。喇嘛怡然自得地置身其中,他转动着念珠,开始吟诵佛家的六字真言。

基姆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的目光无意中越过田野,看到田野边上有几栋外形奇特的小房子。他决定走上前去查看一番。

这时两人来到一片宽阔的牧场,牧场中央有一片芒果林。西下的夕阳给这片牧场和芒果林披上一层紫褐色的薄纱。基姆俨然一个目光犀利的僧侣,不断用目光搜寻路边神龛的印记,可惜却遍寻不着,这让他无比惊讶。

这时遥远的田野边上出现了四个小小的人影。基姆把手遮在眉毛上方极目远眺。可惜离得太远,他看不分明,只看到铜器的反光。

“那是士兵!是白人的士兵!”基姆说,“我们靠近一点,好好看一看。”

“我和你单独上路的时候总会碰到士兵,”喇嘛说,“不过我还真没见过白人的士兵呢。”

“只要他们没有喝醉,那就不用怕。”基姆答道,“来,我们躲到树林里去。”

他们走进凉爽昏暗的芒果林,躲在粗粗的树干后头。只见两个人影停了下来,另两个则漫无目的地继续游荡。他们隶属于某个白人军团,这个团正在行军途中。现在天色已晚,军团派出这几个人作为先遣队,寻找勘察扎营地。他们手中拿着五尺来长的杆子,杆子上面飘扬着一面旗帜。几个士兵在这片广阔的原野上四散开来,相互之间不停喊话。

最后这几个士兵走进芒果林,他们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只听其中一个人说道:“就在这里扎营吧,大本营扎在树林里,其他的帐篷就扎在树林周围……辎重车辆停放处画好了吗?”

他们朝远处的同伴大喊,不一会儿就传来低沉模糊的应答声。树林里的一个士兵说:“就把旗子插在这儿。”另一个士兵走上前来,在距离喇嘛和基姆几米之处插下一根旗杆。他不满地嘟囔两句,把旗杆拔出来。他的同伴打量一下树影沉沉的芒果林,和他说了几句。最后那个士兵又把旗子插回原来的地方。

喇嘛看得目瞪口呆,他问基姆:“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唉,这个世界很大,也很可怕……那面旗子上画的是什么?”

基姆盯着那面旗帜,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这时两个士兵离开插旗处,走进夕阳余晖之中。

基姆倒吸一口冷气:“你还记得乌姆贝拉那个婆罗门僧给我画的星图吗?还记得他的预言吗?他说‘两个人来到黑暗处,把一切安排妥当’。这就是他所预言的异象呀!”

“这不是什么异象,”喇嘛说,“这只是尘世的幻象而已。”

“‘之后那头牛就会出现。’……我的牛!绿色原野上的红牛!你看!”

他指着几米之外的那面旗帜。那面旗帜在夜风中猎猎飘扬,上面画着一头红色的公牛,背景是一片绿色。

实际上这并不是什么巫术或异象。这个军团正是爱尔兰小牛团,这面旗帜上画的就是这个团的团徽。这个团的士兵十分注重团旗团徽这些细节,在勘测扎营地时不愿采用普通的标志旗,而是使用自己的团旗。

“我看到了,”喇嘛说,“我记起来了,这应该就是你要找的那头红牛……啊,的确,‘两个人来到黑暗处,把一切安排妥当。’”

“他们是士兵!白人士兵!那个婆罗门僧怎么说来着?他说那星图也有对我不利的地方,里面蕴含着‘兵戈之象’。这一切肯定与我的追寻有关。”

“不错,不错,”喇嘛呆呆地看着那面旗帜,“乌姆贝拉那个婆罗门僧的确是这么说的。”

他们死死盯着那面旗帜。在苍茫的暮色中,那头红牛仿佛化身为一颗鲜艳欲滴的红宝石。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基姆问。

“等等吧,再等等。”

这时四周突然变明亮了。太阳已经接近地平线,原本无法穿透芒果树枝叶的落日余晖融融泄泄地平铺在大地上,淹没了整片芒果林,给芒果树的树干染上一层柔和的金黄色。基姆喃喃自语:“‘然后黑暗渐渐退却……’”在他看来,预言的最后一句也成为现实。

“听!”喇嘛突然说道,“远处有鼓声!”

原本沉寂的原野上响起了阵阵鼓声,听起来仿佛炮声隆隆。不久之后基姆便发觉鼓声中还夹杂着高亢的乐声。

“那是士兵们的音乐。”基姆向喇嘛解释。他之前曾听过军乐团演奏,可喇嘛听了这话却惊诧莫名。

在牧场边缘出现一队军人的身影。他们风尘仆仆,步伐沉重。他们齐声高歌,歌声在傍晚的微风中飘扬:

请君侧耳聆听,

我将一吐为快。

莫里根禁军正在行进,

朝斯利格港[1]进军!

这时一阵尖利的长笛声穿插进来,军人们继续唱道:

钢枪扛在肩上,

所有人迈步向前!

我们从凤凰园[2]出发,

前往都柏林港。

听!长笛已经吹响,

战鼓正在轰鸣!

我们大步向前,

和莫里根禁军一起前进!

那是爱尔兰小牛团的军乐团演奏着该团安营扎寨时的军歌。士兵们肩扛行军包,踩着歌曲的节拍大踏步前进。不停蠕动的队伍走到牧场,辎重车辆跟在后头。队伍分成左右两列,在芒果林周围四散开来,仿佛无数蚂蚁爬出一个巨大的蚁穴。

“这简直就是巫术!”躲在一旁的喇嘛喃喃说道。

士兵们从辎重车上卸下一个个帐篷。不一会儿这片原野上便布满了帐篷,仿佛雨后破土而出的蘑菇。有几个人跑到芒果林中,一声不响地竖起一个大大的帐篷。过了一会儿,大帐篷周围又竖起了八九个较小的帐篷。士兵们卸下炊具和行李,站在一旁的随军土著仆佣立马接了过来。整片芒果林和周围的牧场在眨眼之间变成了一个井井有条的小市镇。一堆堆篝火不停闪烁,一群群白人士兵大摇大摆地走进大帐篷,他们腰间的军刀铿锵作响。

“我们走吧。”喇嘛一个劲往后退,仿佛被吓坏了。

“躲到暗处,只要不站在火光里,没人能看见你。”基姆一直盯着那面旗帜。虽说他自诩见过世面,可是也从没见过一个训练有素的军团在半小时内安营扎寨。

“看哪!”喇嘛突然叫道,“来了一个教士!”

这时只见一个人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他身上穿着满是尘土的黑色教士服。这个人是小牛团的随军新教牧师,大家管他叫班内特牧师。之前一个士兵出言不逊,对班内特牧师的耐力提出质疑。班内特牧师一气之下,跟着队伍徒步走了整整一天。他一张脸刮得光溜溜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金色的十字架,头上戴着一顶宽边毡帽,身上穿着一袭黑袍,乍看上去和在印度四处游荡的教士没什么两样。大帐篷门边放着一张椅子,牧师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踢掉脚上的靴子。三四个白人军官围了过来,拿班内特牧师打趣。他今天的“壮举”已经成了大家的笑料。

“这些白人说的话听起来真是粗鲁。”虽然喇嘛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他还是根据他们的语气和腔调做出了评判,“不过我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教士看起来倒像个博学之士。你说他能听懂我们说的话吗?我要和他谈谈那条河。”

“不要和饥肠辘辘的白人搭话。”基姆引用了当地一句著名的俗话,“他们现在要吃饭了……我可不想向他们化缘,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主意……好了,我们先回歇脚处吃饭,吃完饭后我们再回来……这头牛肯定就是我要找的红牛。”

他们走回歇脚处,老夫人的随从把晚饭端到他们面前。他们发现喇嘛和基姆心不在焉,一声不吭。随从们都知道惹恼贵客会招来厄运,所以也没人敢多嘴。

吃完饭后两人再次向芒果林走去。基姆一边剔着牙一边说:“现在我们跑回去看看……你的脚步比我沉,容易被人发觉,不能靠得太近。到了那片牧场之后,我先在近旁找个地方让你藏起来。我要凑到跟前好好看一看,弄明白那头红牛究竟是怎么回事。”

“走慢点……天黑了,路不好走……你听得懂他们的话吗?”喇嘛听起来颇为不安。

基姆回避了喇嘛的问题:“我刚才在树林边做了些记号,到时你可以待在那儿,等我叫你。”他看到喇嘛想表示反对,连忙说道:“这终归是我的事。记住,乌姆贝拉的婆罗门僧画的是我的星图,预言的是我的未来,那头牛也是我的红牛。我对白人士兵多少还有点了解。再说了,我想见识些新鲜玩意儿。”

“有时我觉得你真是无所不知。”喇嘛说。

他们来到了那片牧场,不远处,布满繁星的夜空衬出黑黝黝的芒果林。基姆把喇嘛带到树林边上的一条浅沟旁,喇嘛顺从地坐下来。

“你就待在这,等我叫你。”说完基姆转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基姆向树林里的大帐篷靠近,他知道帐篷旁边有哨兵巡逻。当他听到哨兵沉重的脚步声,他不禁暗暗得意。他曾经在月华如水的夜晚,在拉合尔城里攀檐走壁,藏匿在方寸大小的阴影中,躲过追捕者的搜寻。对他来说,要躲过几个训练有素的哨兵根本不是什么难事。他轻手轻脚地穿过两个哨兵之间,跑跑停停,时而弯腰低头,时而匍匐平卧。现在他离那个灯火通明的大帐篷已经很近了。他躲进树丛中等待时机,希望能打探到一些有意思的消息。

他现在只想打探关于红牛的事。虽然基姆知道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事,可是他在另一些方面的无知程度也令人咋舌。他认为这群士兵就是他父亲所预言的“九百个小魔头”。既然印度人喜欢拜神牛,那么这群小魔头在天黑之后肯定也会拜拜红牛,而那个挂金十字架的教士肯定要主持拜牛大典。他的这个推论倒也有其合理之处。这时他回想起拉合尔城里的教士。那些人一脸严肃,基姆对他们总是避之不及。现在这个教士是不是也是这类人?他会不会问东问西,会不会强迫基姆读书学习?哈,乌姆贝拉的婆罗门僧不是说他的星图中蕴含着兵戈之象吗?他的命运在冥冥中与军队有某种联系……难道他不是世界之友、星辰之友吗?他脑子里难道不是装满了各种骇人听闻的秘密吗?

基姆不停地胡思乱想,各种念头此起彼伏。虽说他不知道如何用英语表达,但他清楚这是一次激动人心的历险。他不仅可以再次体会在城里东躲西藏、攀檐走壁的兴奋,还可以亲眼见证那奇妙的预言成为现实。他肚皮贴地,一手紧紧拽住胸前的护身符皮囊,慢慢地朝大帐篷门口爬去。

基姆爬到门前往里一看,只见帐篷中放着一张大桌子,桌子上铺着一张绿油油的桌布,中央放着一只低头向前的金红色公牛,一群白人士兵围着桌子,举着酒杯大叫大嚷。

那只金红色的公牛是按照从北京颐和园掠夺来的一件战利品仿制的,是小牛团行军途中带着的唯一一件装饰品,而那顶大帐篷实际上是该军团的食堂,那群士兵不过是围着大饭桌举杯欢庆而已。可是在基姆看来,这一切正好印证了他的猜想。

举杯祝酒之后,班内特牧师起身离开。他走了整整一天的路,已经疲惫不堪,脚步也有些踉跄。此时基姆还趴在门边,微微抬起头,死死盯着桌上的公牛。牧师走出帐篷的门,正好一脚踩在他的肩膀上。沉重的皮靴踏在基姆的肩上,基姆本能地滚到一旁,把牧师也绊倒了。班内特牧师不愧是个行事如风的军人,他立马锁住基姆的咽喉,差点把基姆掐死。基姆飞起一脚,正好踢在牧师的肚子上。牧师吃痛缩成一团,倒吸一口冷气,可是他并没有松开手。牧师打个滚,站直身子,拽着基姆走进自己的帐篷。

牧师深知小牛团的士兵们开起玩笑来不知轻重,因而想先悄悄地审问一番再做打算。借着帐篷里的灯光,牧师总算看清了来犯者的脸。他不停地摇晃基姆,粗声大气地叫道:“原来是个小孩子!你在干吗?你这个小偷!”他又试着用兴都斯坦语骂基姆是小贼,只可惜他所识得的兴都斯坦语十分有限。气急败坏的基姆听了他的话,打算将错就错,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他稍稍喘口气,马上编出一个无懈可击的故事。他说自己是军营里某个帮厨工人的亲戚,只是来这儿玩耍……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门边,打算从牧师的左手边溜出去。他看准时机,朝门口冲去。此时牧师再次出手,伸出一条长长的胳膊,朝他脖子抓去。牧师的手离他的脖子还差一两寸,只抓住了他胸前的护身符皮囊。护身符皮囊的系绳断了,皮囊已经落在牧师手中。

这时基姆却没有继续往外逃。他大叫大嚷:“还给我!还给我!没弄丢吧?把那几张纸还给我!”

这话是用英语说的,把牧师吓了一跳。基姆和所有在印度长大的孩子一样,他的英语声调单一,含混不清。

“这不过是个符咒,是骨头吗?”牧师摊开手掌,仔细看看手中的东西,“好像不是……但肯定是异教徒的一种符咒……小子,你居然会讲英语?听我说,小贼活该被揍一顿,听得懂我的话吗?”

“我没有……我没有偷东西。”基姆在牧师身旁乱蹦乱跳,活像一只被激怒的小狗,“还给我!那是我的护身符,不是偷来的!”

牧师并没有理睬他,而是走到帐篷门口去喊人。不一会儿,一个脸刮得光溜溜的胖子走了进来。

“维克多神父,我想和你商量点事,”牧师说,“刚才我发现这个男孩鬼鬼祟祟地躲在食堂帐篷的门口。我原以为他是个小贼,本打算教训他一顿然后让他走人,但是后来我发现他居然会讲英语……还有,这东西原本是他挂在脖子上的,他好像很看重这玩意。我想你或许能帮我看看是怎么回事。”

作为小牛团的随军新教牧师,班内特牧师一直认为他在宗教信仰上与随军天主教神父维克多之间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不过在处理与人相关的问题上,英国新教的神职人员总喜欢向天主教神职人员寻求帮助,班内特牧师也不例外。尽管班内特牧师在表面上对天主教的宗教思想和繁文缛节深恶痛绝,可他在内心深处还是对维克多神父敬重有加。

“什么?一个会说英语的小偷?我们先看看他的符咒……”维克多神父伸手接过皮囊,“啊,班内特,我敢说这肯定不是一块骨头什么的……”

“能不能打开看看?还是揍他一顿算了……”

“我不是小偷。”基姆大叫,“倒是你,对我又踢又打的……好了,把护身符还给我,我要走了。”

“别着急,让我们好好看看……”维克多神父打开皮囊拿出几张纸,那是金保尔·奥哈拉的共济会入会证明和退伍证明,还有基姆的出生受洗证明。奥哈拉用潦草的字迹在出生受洗证明上写了几遍:“请照顾这个孩子。”在这行字下面,他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写上了所在军团的番号。或许当时头晕脑涨的奥哈拉认为这几行字能为自己的孩子带来好运。

维克多神父仔细查看这几张纸。“真是活见鬼!”他把这几张纸递给班内特牧师,“你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吗?”

“行了,”基姆不耐烦地插话,“把它还给我,我要走了。”

“可我还是有点疑惑……”班内特牧师说,“或许这是他故意设下的套……这不过是行乞的小花招……”

“哈!你见过一个乞丐什么都没讨到就急着要走吗?这真是神了……班内特,你相信宿命吗?”

“大概吧。”

“我相信奇迹,这跟宿命就是一回事……真是活见鬼!金保尔·奥哈拉的儿子!可我怎么看他都像个印度小孩呀?我还记得我主持了金保尔·奥哈拉和安妮·肖特的婚礼……孩子,这东西你是什么时候弄来的?”

“我还是个吃奶孩子的时候,这东西就在我身边了。”

维克多神父向前一步,揭开基姆衣服的前襟:“看!班内特,这孩子的皮肤不是很黑。你叫什么名字?”

“基姆。”

“基姆?是不是金?或是金保尔?”

“你说是就是吧……如果我说了,你们会放我走吗?”

“说吧。”

“别人都管我叫作基姆·吕希提·克,就是吕希提的基姆。”基姆说。

“吕希提·克?什么意思?”

“就是来自爱尔兰的意思……我爹爹曾在一个爱尔兰兵团里待过。”

“原来如此。”

“没错,这都是我爹爹活着的时候告诉我的……”

“你父亲现在在哪儿?”

“哦,他早就死翘翘了。”

“啊?你居然用如此大不敬的词来说自己的父亲?”

这时班内特牧师插话了:“或许我刚才看错这个孩子了……没错,他是个无人照管的野孩子,不过他的确是个白人小孩……或许我刚才出手重了点,把他弄伤了……给他喝点烧酒可能有好处,不过……”

“给他一杯雪利酒,叫他坐到床上慢慢说。”班内特牧师依言把一个杯子递给基姆。维克多神父继续说道:“别怕,没人会伤害你的。把这杯东西喝下去,然后跟我们讲讲你的事。如果你没什么顾虑,那就实话实说吧。”

基姆一口喝完杯子里的东西。他咳嗽两声,放下杯子,暗自思忖:现在是要小心行事呢还是要信口胡说?在兵营周围转悠的孩子通常会被毒打一顿,然后被赶得远远的,可现在他还没尝到鞭子的味道。那个胖子一脸认真,听得入神,那个瘦子还给他一杯黄澄澄热辣辣的饮料。看来那个护身符皮囊里的东西的确是在护佑着他,事情正朝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他父亲的胡话和乌姆贝拉婆罗门僧人的预言相互印证,眼看就要成真了!

“我爹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在拉合尔城里了,有个女人照看着我,她在出租马车停靠的广场边上开了一家小铺子……”基姆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他还有点犹豫,不知道是否要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

“那个女人是你母亲吗?”

“当然不是!”基姆鄙夷地摆摆手,“我娘亲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嗯……上天堂去了。那几张纸呢是我爹爹从共……共什么会那里拿来的……”班内特牧师点点头,轻声说道:“共济会。”“对,没错,爹爹说那是因为他是一个体面人,是共什么会的会员。关于绿色原野上的红牛就是我爹爹告诉我的……还有,两天前在乌姆贝拉有一个婆罗门僧人,他给我画了星图算了命,他说我很快就能找到那头牛,那头牛会来帮助我的。”

“真是一个满嘴跑火车的撒谎精!”班内特牧师嘟囔了一句。

“真是活见鬼!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继续讲下去吧。”维克多神父说。

“我真的不是小偷……啊,还有,我是一个得道高僧的徒弟,他就在林子外头等我……太阳还没下山的时候,我们看到两个人拿着一面旗帜走进树林里,像是为什么人开路。我爹爹的胡话和那个婆罗门僧人的预言都提到这个异象,所以我想这个预言就要成真了!后来我看到那面旗帜上画着绿色原野上的红牛,想起我爹爹曾经说过:‘如果你找到那头红牛,就会看到一个上校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九百个小魔头。他们会照顾你的。’我看到那头牛的时候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跑开了,不过天黑之后我又跑来了。我想看看那头牛,后来我发现一群白人士兵在拜那头牛。我相信那头牛会帮助我的,我的师父也这么说……他现在就在林子外头,如果你们答应不伤害他,我就叫他过来……他是一个道行高深的出家人,他会证明我所说的都是实话,而且他也能证明我不是小贼。”

“白人士兵拜牛!这是怎么回事?”班内特牧师说,“还什么‘得道高僧的徒弟’!这孩子难道疯了不成?”

“没错,这就是金保尔·奥哈拉的儿子,金保尔在喝醉酒的时候也是满嘴胡话。我看这孩子已经陷在黑魔法和巫术的丛林中了……我们最好把那个出家人叫来,或许能问出点什么。”

“他什么也不知道,”基姆连忙说道,“如果你们想见他,就跟我来吧。他是我的师父……之后就放我们走吧。”

维克多神父嘟哝了一句“活见鬼”,班内特牧师跟基姆一起走出帐篷,他的一只手还紧紧地抓住基姆的肩膀。

基姆和牧师来到芒果林边上的浅沟旁,喇嘛果然还坐在那儿。基姆走上前去,用本地土话对他说:“我的追寻已经结束了。我找到那头牛,可是天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跟着这个瘦子,到那个胖子的帐篷里去,然后我们就知道结果到底是怎么样的了。那里面可全是些新鲜玩意……别怕,他们不会伤害你的……他们就像两头蠢驴,根本听不懂我们的话。”

“笑话他人的无知可不好,”喇嘛站了起来,“徒弟,既然你要我跟去,那我就去吧。”

喇嘛跟着两人走回帐篷。他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脸上没有一丝疑虑。他向身属教会的同道中人致意,然后在炭火盆边坐了下来。黄色的帐篷衬里映射着油灯昏暗的光芒,给喇嘛的脸染上一层金红色。

班内特牧师冷冷地打量着喇嘛。他所信奉的宗教把世上十分之九的人划分为“异教徒”,因而他也把喇嘛视为野蛮人。

“你的追寻最后怎么样了?那头牛给你带来什么福报?”喇嘛问基姆。

牧师和神父一头雾水,面面相觑,基姆只得当仁不让地担起翻译的任务:“他问,接下来你们要做什么?”

“我实在看不出这男孩与这和尚有何瓜葛,”牧师说,“说不定这孩子是和尚拐骗来的,说不定他们俩是同谋……我们绝不能容许一个英国男孩……一个共济会员的遗孤流落街头,最好就是马上把这孩子送到共济会孤儿院去。”

“啊,对啦!我记得你还是共济会本地区分部的秘书长呢!”神父说,“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这个老和尚看起来很和善,我们应该把我们的打算告诉他。”

“根据我以往的经验,东方人的心思就像海底针,没人能摸透。”牧师接着对基姆说,“基姆,你把我刚才的话完完整整地告诉他。”

基姆把刚才对话的大意告诉喇嘛:“师父,那个长得像骆驼似的瘦子傻瓜说我是洋人的儿子。”

“怎么回事?”

“他说的没错,我生下来不久就知道了,只不过这个傻瓜在看了我护身符皮囊里的几张纸后才弄明白……他说一朝为洋人,一生为洋人。瘦子傻瓜和那个胖子笨蛋商量了很久,他们打算把我留在这个兵团里或是送我进学校。不要紧,这样的事以前也发生过,我总能躲得开的……瘦子和胖子还没谈妥,不过他们的意思也差不多。我大概在这里待一两个晚上,然后我就跑去找你……别担心,以前我也碰到过这种情况。”

“可你是我的徒弟,佛祖在我迷惘困惑、疲惫不堪的时候把你送到我身边……你把这一切都告诉他们吧,还有我所追寻的那条河……都告诉他们吧,他们会让你走的。”

“我已经告诉他们了,他们只是哈哈大笑,还说要叫警察来呢。”

“你跟他说了些什么?”班内特牧师忍不住插话。

“他说如果你们不让我跟他走,那就会坏了他的大事……这是一件私事,十万火急……”基姆想起运河管理处一个混血职员说过这个词,于是就照搬过来。可是牧师和神父听到“十万火急”也只是微微一笑,让基姆非常恼火,“如果你们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一件事,你们就不会再指手画脚了。”

“什么事?”维克多神父看向喇嘛,他毕竟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他想在这里找到一条河,那是一支箭变出来的……”基姆不耐烦地跺跺脚,尽他所能把想讲的土语转化成蹩脚的英语,“那条河是佛祖变出来的,如果能在里面洗个澡,什么罪孽都能洗清,整个人就像洁白的羔羊一样纯洁……”基姆也曾听过教士布道,他把从教士那里听来的词语都搬来了。“我是他的徒弟,”基姆接着说,“我们一定要找到那条河,这对我们来说十分重要。”

“再从头讲一遍。”班内特牧师说。于是基姆添枝加叶地又讲了一遍。

听完之后牧师大叫:“这是不折不扣的异端邪说!”

“冷静,冷静。”富有同情心的维克多神父说道,“唉!我真希望自己能用印度的土话和他交谈……一条能洗清罪孽的河!你们找了多久了?”

“找了好多天了。”基姆回答,“现在我们想离开这儿,到别处找找,反正这里又没有河。”

“我明白了。”神父一脸严肃,“可是现在你不能再跟着这个和尚了。如果你不是一个军人的儿子,那还有转圜的余地……基姆,你告诉他,小牛团会照顾你的,会把你培养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如果他相信奇迹……”

“不要利用他对奇迹的迷信来愚弄他。”牧师插话了。

“我并没有打算愚弄他。看,一个孩子听了父亲的胡话,要找绿色原野上的红牛。他看到了我们团的旗帜,误打误撞地钻到这里……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想想看,这条行军路线上有多少兵团在行进?这个孩子在印度这片土地上四处转悠,竟然恰好碰到了我们这个团!你告诉他,这是宿命!是命运!”他转向喇嘛,试着用土话向他解释宿命和命运,可是喇嘛根本听不懂。

“他们说我的命宫星象终于应验了。”基姆向喇嘛解释,喇嘛听到他的声音,不由得两眼一亮。“我是因为好奇来找这头红牛,现在他们要把我送进学校,要我做一个洋人,”基姆继续说道,“我假装同意骗骗他们,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多就是我们分开几天,然后我就逃出来,到萨哈兰普尔去找你。你听我说,你要一直跟着那位古卢老夫人,别离她的车队太远,等我来找你。我的命宫星象里包含着兵戈之象,现在应验了。看吧,他们给我酒喝,还请我坐到床上!哈,看来我爹爹还有点地位呢!如果他们很看重我,那很好;如果他们根本就不看重我,那也没什么。无论怎么样,等我在这里待厌了,我就跑去找你。你可要一直跟着那位老夫人呀,不然我可找不到你了……”说完基姆对牧师和神父说,“好了,我把你们说的话都告诉他了。”

“那我们还等什么?”牧师一边说着,一边在裤兜里摸索,“好了,细节我们以后慢慢谈……我再施舍给他一个卢比……”

“别急,”神父作势要阻止牧师,“给他点时间,看来他和这个孩子很有感情。”

喇嘛拿出念珠,拉低僧帽遮住自己的眼睛。

“他想干吗?”

基姆举起一只手:“他说‘静一静’,他想和我单独说几句话。你听不懂他的话,如果你贸贸然和他交谈,说不定会招来厄运。他拨弄念珠的时候不希望别人惊扰他。”

牧师和神父呆若木鸡地坐在小床上。基姆看到牧师眼中流露出一丝凶光,他明白如果自己落入牧师的手里肯定没好日子过。

“你是洋人,是洋人的儿子。”喇嘛沙哑的嗓音中流露出悲伤,“可你怎么可能是洋人呢?有哪个洋人能如此了解这片土地和这里的风土人情?这怎么可能呢?”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过是离开你一两个晚上而已。你还记得吗?我能很快变副模样。在拉合尔城里的参参玛大炮旁边,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

“哈,当时我正要进珍宝馆去,那时你是一个洋人小孩……后来你变成了一个印度小孩……你还会变成什么样呢?”喇嘛凄然一笑,“我是多么疼爱你这个徒弟呀,你为什么要让我这样一个老头伤心呢?”

“我也不想离开你,我心里也不好受呀……我怎么知道这头红牛会带来那么多麻烦呢?”

喇嘛把僧帽往下拉拉,惶恐不安地拨弄着手中的念珠。基姆蹲在他身旁,紧紧抓住喇嘛僧袍的一角。

“这么说他们已经确认这个孩子是个洋人了?”喇嘛喃喃自语,“就和珍宝馆里的那个博学之士一样?”喇嘛对洋人的了解十分有限,只想起了那个珍宝馆馆长。“那么他就要回到自己人身边,”喇嘛用干巴巴的声音继续说道,“他不能再跟着我了,不能再做那些有失洋人体面的事了。”

“不过就是一两天而已嘛。”基姆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向门边挪了几步。

“不行!你不能走!”维克多神父赶紧伸出一条粗壮的腿,挡住基姆的去路。

“我实在不懂洋人的规矩,”喇嘛继续说道,“珍宝馆里的博学之士可比这个瘦白人和气多了。唉……这个孩子就要离开我了,他们要让我的徒弟做一个洋人……没有他我怎能找到那条河呢?难道他们自己没有徒弟吗?你问问他们。”

基姆对牧师和神父说:“他说难道你们自己没有跟班吗?为什么要抢走他的徒弟?现在他不可能找到那条河了。他原本想在那条河里洗刷自己的罪孽,你们干吗要烦扰他呢?”

神父和牧师哑口无言,基姆被喇嘛的悲伤所感染,他继续用英语说道:“你们能不能放我们走呢?我们一定会静悄悄地离开,保证不会偷任何东西。这样我们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继续去找那条河。唉……我真希望自己没有回来找这头红牛,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

“小子,你能遇见我们才是你一生中最幸运的事。”班内特牧师说。

“老天爷!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维克多神父同情地看着喇嘛,“我知道他是个好人,可是他绝不能带走这个孩子……我说班内特,如果你刚刚像打发乞丐似的扔给他一个卢比,你就活该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四人相对无言,静静地坐了几分钟,帐篷里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最后喇嘛抬起头,他的目光透过眼前三人,一直看向遥远的虚空。

“我还妄称自己是佛门中人,”他的声音中饱含痛苦,“这是我犯下的罪孽,现在我要接受惩罚。我一直自欺欺人,骗自己说你是佛祖送来给我指点迷津的。你虽然年纪小,可你心肠好,有礼貌,又懂事,我忍不住多疼爱你几分。可是尊崇佛法之人应该摒弃任何人世间的温情,所有这一切不过是尘世的幻象……”他引用了几段古老的中文经文,然后接着说:“徒弟,我误入魔道,这全是我的错。我看到这世上的喧嚣嘈杂和勃勃生机,看到这路上的各色人物,看到你见识新鲜事物时的喜悦,这一切都让我欣喜不已。你满心惦记着我的箭河,这也让我喜出望外……所有这一切蒙蔽了我的双眼,现在你要离我而去,我再也找不到那条河了……我偏离了正道,这就是我的报应!”

“老天爷呀!”维克多神父长叹一声。虽然他听不懂喇嘛的话,但是他经常聆听忏悔,能清楚地感受到喇嘛话中的悲痛之情。

“那头红牛不仅是对你的启示,也是对我的警告,”喇嘛接着说,“红色代表着贪欲和邪恶。现在我要赎罪,要自己一个人去找那条河。”

“不管怎样,你要跟着那位老夫人。”基姆说,“否则你一定会迷路的。跟着她,她会给你吃的,然后你就等我去找你。”

喇嘛决绝地挥挥手。他换一种语气对基姆说:“他们准备怎么办呢?我能帮上什么忙吗?让我积点福德,好清除过去的罪孽。”

“他们大概想让我做个洋人吧……你别难过,后天我就跑回去找你。”

“做哪种洋人呢?是做这样的人,”他指指维克多神父,“还是外面那些人?那些人佩着刀剑,走起路来大摇大摆,我今晚见了很多那样的人。”

“大概是外面那种人吧。”

“那可不好,”喇嘛说,“那些人为欲念所牵引,最终将陷入虚妄之中。你可不能变成那种人。”

“乌姆贝拉的婆罗门僧人不是说我的星象中包含兵戈之象吗?”基姆插话道,“看来我和军队军人是脱不开干系的了。我会问问这两个笨蛋的,不过我看也没必要……今晚我就逃跑回去,我还想见识更多的新鲜玩意呢。”

接着基姆转向维克多神父,把喇嘛说的大意翻译给他听:“他说:‘你们把这孩子从我身边抢走,但又说不清要让这孩子成为什么样的人。’他还说:‘把一个孩子培养成人可不是件小事。把你们的打算告诉我,然后我就离开。’”

“我们先把你送进学校,”神父答道,“之后的事嘛……我们以后再说。基姆,我猜你是愿意当个军人吧?”

“不好,不好,我不想当军人。”基姆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士兵要日夜操练,严守纪律,这根本就不对他的脾胃。

“这可由不得你。”班内特牧师发话了,“我们肯帮你,你就该谢天谢地了。”

基姆宽容地笑了笑。这两个傻瓜还真以为能强迫基姆做他不愿做的事!不过他并不点破,就让他们这么想好了。

四人沉默良久。最后班内特牧师颇感不耐,坐立不安。他忍不住发话,说要叫个哨兵把这和尚赶走。

“你问问他们,洋人获取知识和智慧要不要付钱?”这时喇嘛突然开口了。基姆跟神父交谈几句,然后对喇嘛说:“他们说要付钱给学堂的先生,不过钱由这个兵团来出……干吗操这份心呢?反正过了今天晚上我就跑回你身边。”

“那么,是不是给的钱越多,所获取的智慧就越高深?”喇嘛对基姆当晚的逃跑计划不置一词。他飞快地拨弄着念珠,“付钱获取知识和智慧并不是件坏事,帮助无知的人成为有识之士也是功德一件。”他面向神父和牧师,让基姆翻译:“你问问他们,在什么地方能让你接受适当的教育获取智慧?大概需要多少钱?”

维克多神父听了基姆的翻译后答道:“这要看情况。如果这孩子被送进军人孤儿院,那就由这个兵团来承担他的教育费用。如果把他的名字挂在旁遮普省共济会孤儿院……我猜你们也不懂得‘挂名’是什么意思吧?不过要说到印度最优秀的教育机构,那还得是勒克瑙的圣芳济学校。”基姆花了好几分钟才翻译完这段话,而不耐烦的班内特牧师总想打断他们的长篇大论。

“他想知道要花多少钱?”基姆静静地说了一句。“一年两三百卢比吧。”神父回答。维克多神父较为年长,见多识广,不会动不动就大惊小怪,可急躁的班内特牧师根本就不知道喇嘛意欲何为。

基姆和喇嘛嘀咕了几句,然后对维克多神父说:“他说把学校的名字和学费数量写在一张纸上给他,还要写上你的名字。他说你是个好人,另外那个是头蠢驴。他说他就要离开了,以后他会给你写信的。”

维克多神父照办了。过了一会儿喇嘛突然站起来大声说道:“我要继续我的追寻了。”说完他走出了帐篷。

“他就这样跑出去会撞到哨兵的。”神父跳了起来。他回头看看基姆:“可我又不能扔下这个孩子不管。”犹豫再三,神父还是追了出去。基姆也作势要冲出去,可最终还是忍住了。他侧耳聆听,外面并没有争吵声传来,看来喇嘛已经走远了。

基姆心平气和地坐在神父的床上。无论如何,喇嘛已经答应跟着老夫人的车队,剩下的事就好办了。看到神父和牧师为了他上蹿下跳,忙个不停,他心里也很得意。神父回来以后又和班内特牧师嘀咕了很久。看来牧师还是将信将疑,而神父则不停劝说。虽说周围的一切都那么新奇有趣,可基姆最终还是支撑不住,昏昏欲睡。这时牧师和神父又把几个人叫进帐篷,其中一个明显是个上校——哈!他父亲的“预言”当真应验了!这几个人问了他无数问题,主要是想了解照看他的那个女人的情况,基姆也如实回答了。看来他们觉得那个女人根本就不是合格的监护人。

无论如何,基姆从没见识过这一切。他随时都可以逃出去,远离这些帐篷、军官和随军牧师,消失在广阔无边、晦暗无形的印度之中。话说回来,基姆毕竟是个白人,如果他愿意,他也有本事让这些白人对他另眼相看。

几个人又谈论了很久,现在他们的话已经让基姆摸不着头脑了。他只知道这群人把他交给一个军士。这名军士负责看住他,不能让他逃跑。现在小牛团要开往乌姆贝拉,然后再前往萨纳瓦。到了萨纳瓦之后基姆就会被留在那儿。花在基姆身上的费用一部分由共济会来承担,另一部分由众人募捐。

维克多神父滔滔不绝地说了十来分钟。最后他说:“上校,这当真是奇迹呀!还有,他的那个和尚朋友要了我的名字和地址,然后就离开了。我实在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是要支付这个孩子的学费呢,还是要对我施行某种巫术?”接着他又对基姆说:“你真应该感谢这头‘红牛’!我们要把你送到萨纳瓦去,让你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过,我看你是要加入新教教会了。”

“理应如此。”班内特牧师忙不迭地接过话茬。

“可是你们没法到萨纳瓦去。”基姆突然发话了。

“我们就是要前往萨纳瓦,这可是总司令下达的命令。”一个军官说道,“小子,你说说看,谁说的话算话?是总司令呢,还是奥哈拉的儿子?”

“反正你们不会去萨纳瓦的,你们就要去打仗了。”

帐篷里爆发出一阵哄笑。那军官对基姆说:“小子,你跟我们混久了就知道正常行军和开赴战场有什么不同了。说真的,我们还巴不得干他一仗呢。”

“等着瞧吧。”基姆决定瞎蒙一气,胡说一通。无论如何,即使他猜错了,这群人也不会猜到他在乌姆贝拉偷听了军官们的谈话。

“我知道你们现在不是去打仗。”基姆信口开河,“不过我知道你们只要一去到乌姆贝拉,你们就要被送去打仗了!这是一场新的战争,有八千人参加,还有火炮。”

“讲得还真像那么回事……难道你能未卜先知吗?好了,军士,把他带走,拿套鼓手的制服给他换上。看着他,别让这小子溜走了……啊,今天发生的事实在是太神奇了!谁说充满奇迹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我这颗可怜的脑袋实在受不了了……我要睡觉去。”

军士让基姆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换上了一套制服。一个小时之后,基姆犹如一头小兽,安静地坐在营区一角的一个帐篷里。新换上的衣服让他很不自在,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

“这真是神了,”看守他的军士说,“你刚出现的时候就像一个黄皮肤的印度和尚,脖子上挂着一个皮囊,里面藏着共济会的证明。当时你满嘴胡言乱语,说什么关于红牛的鬼话……后来呢,那个黄脸小和尚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剩下一个白人小孩跷着脚坐在神父的床上,向大家预言一场该死的战争……对于敬畏上帝的人来说,印度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你会不会化作一股青烟从帐篷顶上钻出去?或许我应该用根绳子拴住你的腿……再给我讲讲那场未来的战争吧。”

“有八千人要去打仗,还有火炮,”基姆说,“很快你就能看到了。”

“真是个花言巧语的小恶魔!你躺在这两个鼓手中间,好好睡觉吧。这两个孩子会看着你的。”

【注释】

[1]斯利格港:爱尔兰港口。

[2]凤凰园:爱尔兰首都都柏林的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