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条生机勃勃的大河
幸运并非淑女,
她是招人唾骂的女王。
她颜如玉而性如风,
不受凡人驱策,
不受庸人拨弄。
如果你拼命追求她,
她却待你如路人,
转眼间便飘然而逝。
如果你故意冷落她,
她却走上前来牵扯你的衣袖。
她既慷慨又吝啬。
你视钱财如粪土,
财富却自己找上门来!
——许愿帽之歌
老军官和儿子低声谈论着什么,基姆趁机躲到树阴下歇息,可喇嘛却不耐烦地拉拉他:“走吧,这里又没有河。”
“哎!我们刚才已经走了好长一段路了……耐心点,你的河又不会长腿跑掉。再说了,他说不定还会施舍几个小钱给我们呢。”
这时老军官指指基姆:“我提到的‘星辰之友’就是他,昨天他给我带来了一则激动人心的消息。他说他亲眼看到了异象,看到了那个人发号施令,准备作战。”
他儿子哼了一声,洪亮的嗓音仿佛是直接从他那宽厚的胸膛里传出来的:“我看他是想用听来的小道消息换几个钱。”
老军官笑了:“换几个钱?好吧,至少他没有问我要钱买一匹新的坐骑,天知道那要花多少钱……你的兄弟呢?他们的部队接到命令了吗?”
“我不清楚,我急急忙忙请了假跑过来,只怕万一……”
“只怕万一你的兄弟先跑来要钱,把我的家当掏个精光,”老军官接过话茬,“你们这些赌徒真是花钱如流水呀!话说回来,你从没骑马上过战场,你的确需要一匹战马,一匹能上战场的良驹。最好再给你配个马弁……让我算算这笔账……”老军官敲敲刀把,若有所思。
“父亲,这里可不是算账的地方,我们先回家吧。”
“你拿几个小钱给这孩子,我身上没有多余的零钱了。无论如何,他给我带来了一则好消息……嘿!‘世界之友’,你说的没错,一场战争就要爆发了。”
“我可不是信口胡说,我真的看到了。”基姆一脸严肃。
喇嘛一脸迷惑,站在一旁转动着念珠,只想继续赶路。
“我师父不屑于用我的星象和能力来赚钱,”基姆说道,“我们只是带来了一条消息。等着瞧吧,看看我的预言是否成真。我们现在就走。”话虽如此,他把一只手藏在身侧,意味深长地半开半合。
老军官的儿子嘟嘟囔囔地骂了几句乞丐和骗子,然后扔出一个四安纳的银币,基姆赶紧上前接住。喇嘛看到钱币在太阳下银光一闪,又开始喃喃地为施主祈福。
基姆看着那闪闪发光的银币,心想这够两个人吃上好几天了。这时老军官发话了:“走你的路吧,‘世界之友’。”他翻身上马,调转马头:“我一生中有幸碰到一个真正的预言家——一个并非军人的平民预言家。”
父子两人腰杆笔挺地骑在马上,渐行渐远。
这时一个穿着黄色亚麻布长裤的旁遮普警察突然从马路对面冲过来——他看到基姆刚才讨到了一个银币。
“站住!”他用夹带着浓浓乡音的英语朝基姆大喊,“我看你是不知道吧,现在从这个路口走上大干道的行人每人要缴纳两安纳的人头费。这是政府的规定……这些钱要用来种树栽花,美化道路。”
“这些钱还要用来填满警察的钱袋。”基姆马上跳得远远的,生怕被警察捉住,“我看你就是个满脑子糨糊的糊涂蛋!你以为我们是没见过世面的蠢驴吗!你有没有听说你那兄弟的故事呀?”
“先别碰那男孩,让他说说是什么故事。”这时一个警衔稍高的警官走了出来,看来基姆的话引起了他的兴趣。他走到露台上蹲下来,点燃自己的烟斗。
“那家伙从汽水瓶上撕下一张写满英文的标签,把它贴在桥头作幌子,”基姆继续说道,“然后向每个过桥的人收过桥费,还说这是政府的规定。他就这样收了一个月的过桥费。后来正好碰上一个英国佬也要过桥,他居然大着胆子去问他要钱……再后来他被英国佬痛揍了一顿!我说老兄,你别当我是乡巴佬,我可是在城里混过的。”
那警察满脸愧色地缩回岗亭,基姆对着他的背影起哄叫骂。
“看,我这个徒弟怎么样?”基姆得意洋洋地转向喇嘛,“如果没有我照顾你保护你,你离开拉合尔城不到十里就会被人害死在半道上了。”
喇嘛微笑着回答:“你有时像个小菩萨,有时又像个小恶魔。”
“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你的徒弟。”基姆拖拖沓沓地走到喇嘛身旁。他的步态实在难以描画——习惯四处流浪的人走起路来皆是如此。
“好了,现在我们该继续赶路了。”喇嘛低声说了一句。两个人默默无言,一口气走了好几里路。喇嘛转动着念珠,沉浸在沉思冥想之中;基姆兴奋地睁大双眼,四处张望。他看着眼前这条生机勃勃的“大河”,心想和拉合尔城里狭窄拥挤的街道比起来,这条大道真是强多了。
在这条大道上,不同职业不同种姓的人来来往往,四处都是新面孔和新景象,有些种族基姆以前见过,而另一些他却从未见过。他们碰到一群臭气熏天的桑西人。这些人留着长发,肩上扛着篮子,篮子里面装着蜥蜴和脏兮兮的食物,脚边还跟着几只瘦骨嶙峋的大狗。桑西人向来被视为不洁的种族,其他人都离他们远远的。这些桑西人也很知趣地靠着路边,鬼鬼祟祟地一路小跑。在这群桑西人后面,一个人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在树阴里。基姆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个刚放出来的犯人。他以前必定是整天带着脚镣,乍一解开还不习惯,所以走起路来才会是这个样子。他大腹便便,皮肤油光滑亮,看来监狱里的伙食还不错。政府对囚徒照顾有加,而奉公守法的良民却填不饱自己的肚子。当基姆走过桑西人和囚徒身旁的时候,他还发出嘘声,拿他们打趣。接着他们又看到一个阿卡里人[1]昂首阔步地走在路上。他头发蓬乱,眼露凶光,身上穿着锡克教徒的标志服装——一袭蓝色方格长袍,头上的蓝色包头布缠得高高的,顶上还嵌着一个闪闪发亮的钢圈。他刚从一个锡克独立邦回来,在那里他见到了一些受过大学教育的诸侯邦主。那些小诸侯们穿着长筒靴和白色灯芯绒马裤,侧耳聆听这个阿卡里人讲述锡克教兵团卡尔沙的丰功伟绩。基姆躲得远远的,他知道阿卡里人不好惹,他们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他们不时还能遇上一群群兴高采烈的村民。这些人都打扮得花里胡哨,看样子全村人为了赶集倾巢而出。男人们走在最前面,女人们背着孩子跟在后面;年龄稍大一点的男孩子或是折根甘蔗当竹马骑,或是拖着一个闪闪发亮的铜质火车头拖沓而行。那些粗糙的火车头一看就是不值钱的玩意儿,在集市上卖半便士一个。还有些孩子把玩着便宜的小镜子,用它来反射太阳光,直晃得大人们眼晕。所有人都拿出自己所购之物显摆,旁人一看便知每个人买了什么。如果还有人怀疑这是否真的是赶集归来的人群,只要看看那些妇女便可知晓。只见她们伸出黄褐色的手臂不停比画,比较各自手臂上戴着的毛玻璃手镯。这些手镯是她们刚从集市上买来的,大多产自西北地区。这群寻欢作乐之徒在大道上闲逛,他们或是呼朋引伴,或是跟卖糖果的小贩讨价还价,或是跑到路边的神龛前跪拜一番,也不管神龛里供的是哪路神仙——低种姓的信徒向来都是见佛就拜的。不久之后他们还看到一队蓝衣女子排成长龙在大道上踽踽而行,远远望去仿佛一条巨大的蜈蚣穿过大道的浮尘蠢蠢蠕动,随之而来的还有阵阵笑声。这些女子是挑土女工,她们脚板扁平,胸脯高耸,四肢粗壮。她们听到风声,得知北边有活干,于是便一窝蜂地往北边跑。后来修建北部铁路的浮土处理工作被这群女人一手揽下。她们把头抬得高高的,叉着腰撅着屁股,天生一副挑夫的体格。在她们那个种姓里,女人才是挑大梁的,男人反而无足轻重。
后来一支吵吵闹闹的迎亲队伍闯进大干道,整条大道上洋溢着欢歌笑语。这支队伍带来了一股浓烈的茉莉花和金盏菊的馨香,甚至还盖过了大道上的尘土臭味。新娘的红色小轿上点缀着金光闪闪的金属箔片,在烟尘中晃晃悠悠;新郎官骑着一匹挂着花环的小马,那匹马很不老实,不时从过往的饲料车上偷吃一把干草。人们向一对新人频频祝福,祝愿他们儿孙满堂,只生男儿不生女,其中还间杂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基姆也跑到人群中大呼小叫,为气氛热烈的婚礼添上一把火。
更有趣的是遇见流浪艺人。他们或是牵着尚未驯化的猴子,或是赶着虚弱无力、直喘粗气的狗熊。他们还碰到一个流浪女艺人,只见她脚上绑着山羊角,在一根松垮垮的绳索上跳来蹦去。看到这些流浪艺人,马儿纷纷后退,女人们则尖声怪叫,惊叹连连。
一个放债人骑着一匹癞皮小马一晃而过,他要赶去搜刮那让人倾家荡产的利钱。一群外出休假的本地士兵保持着队形,用深沉的嗓音大呼小叫,为摆脱马裤和绑腿的束缚而欢呼雀跃。他们即使见到最尊贵的良家妇女也是满嘴粗言滥语。基姆兴高采烈,飘飘然不知所以,可喇嘛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浑然不觉。路边还蹲着一个贩卖恒河水的小贩,基姆原本还指望喇嘛能买一瓶“神水”,可是喇嘛依然无动于衷。他垂眉敛目地走了几个小时,他的神思早已不知飘到何处。
这时大干道渐渐升高。为了防止冬季山洪泛滥,这段路被建在地势较高的堤岸上。这段大路仿佛化为一截高高在上的空中走廊,两旁的景色尽收眼底。远处,几头牛马拉着车在乡间小道上踽踽而行,车上载着谷物和棉花,远在一里之外都能听到辚辚车声。他们越走越近,车夫的吆喝声和叫骂声清晰可闻。一辆辆车爬上陡坡,汇入大干道的洪流之中。与此同时,一群群行人离开大干道,走上乡间小道。他们穿着红色、蓝色、粉色、橘红色和白色的棉布衣裳,在大平原上四散开来,最后只剩下三三两两的身影。看到这些景象,基姆深有触动,可是他又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感受。他买了一根去了皮的甘蔗,一路大吃大嚼,把甘蔗渣啐得满地都是,权当发泄一下。喇嘛还是不说话,只是不时闻一抹鼻烟。
到最后基姆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南方当真不错!水土好,空气也好。你说是不是?”
基姆的话把喇嘛的神思拉回这喧嚣的尘世。他摇摇头:“可这些人都无法摆脱轮回呀。他们没有参悟佛法,糊糊涂涂地过完这一世,再过下一世,世世代代无穷尽……”
“我们也走累了,”基姆说,“到歇脚处去歇一晚怎么样?看,太阳要下山了。”
“那今天晚上谁会施舍给我们呢?”
“总会有好心人招待我们的,再说了……”基姆压低声调,“我们还有钱呢。”他们向歇脚处走去,人群逐渐变得稠密,大家赶了一天的路之后都打算来这里歇息一晚。歇脚处这里有一排小店铺,卖些粗糙的食物和烟草;不远处有一个马槽,还有一口井、一堆柴火和一个警察的岗亭;几棵大树环绕四周,树下被人踩得坑坑洼洼,一堆堆残灰余烬随处可见。这一切都是大干道歇脚处的特色。除此之外,还有一群群饥肠辘辘的乌鸦和乞丐候在一旁。
太阳渐渐西沉,金黄色的夕阳余晖透过芒果树的枝叶倾泻在地上。此时正是倦鸟归巢的时刻。三三两两的灰背鸫在行人脚边窜来窜去,叽叽喳喳地分享当天的经历;大树的枝干上不停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声,那是昼伏夜出的蝙蝠准备出巢。残阳迸发出最后一缕余晖,给人的面孔、车轮和牛角涂上一抹血色。夜幕降临了,弥漫在空中的气息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一缕淡蓝色的暮霭给这片乡间蒙上一层面纱,其中还夹杂着刺鼻的火烟味、牛的气味和烤麦饼的香味。一队夜间巡逻队从岗亭中走出来,他们煞有介事地大声重复听到的命令,还不时咳嗽两声。一个车夫蹲在路边,一手拿着水烟壶,一手拿着一个铜镊子。水烟壶里的炭球明明灭灭,他手中的铜镊子被最后一抹余晖映得闪闪发亮。基姆盯着映在铜镊子上的阳光,直看得如痴如醉。
歇脚处让基姆回想起拉合尔城里的克什米尔客栈,只不过规模稍小一些罢了。他一头扎进这片东方式的无序与喧嚣之中,仿佛鱼儿回到水里。他心里明白,只要耐心等待,要求不高的人总能从中获得想要的一切。
他和喇嘛的要求的确不算高。喇嘛对种姓制度的繁文缛节不以为意,基姆原本可以到近旁的小店铺买些熟食应付一顿,不过他想过得自在些,于是便买了一些做燃料的干牛粪,打算自己生火。在他周围已经生起了无数堆篝火,人们不停吆喝,向过往的小贩购买油、谷物、糖果和烟草;水井旁排起了一条长龙,大家推推搡搡地等着提水……基姆耳中听到的大多是男人的声音,其中也间杂着女人的尖叫声和谈笑声,可是却不见她们的身影。原来她们都坐在近旁的牛车里,躲在重重帷幔后面。按照印度传统的深闺制度,女人是不能在公众面前露脸的。
时至今日,女人们外出旅行的机会渐渐增多,比较开明的当地人带着女眷出游的时候通常会选择火车。只要将女眷们安置在专为妇女准备的车厢里,再围上严严实实的帷幔,就可以带着她们风驰电掣地四处游玩。尽管这种做法为更多人所青睐,可还是有些老古董抱着以前的规矩不放。这些老古董一般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她们比男人们还守旧。这些已近风烛残年的老太太们大多打算在离世之前去朝圣,她们喜欢乘坐挂着重重帷幔的牛车前往圣地。她们已是人老珠黄,即使有人看见她们也不会生出任何觑觎之心,她们也不介意在某些特殊情况下露露脸。虽说这些老太太们长年待在深闺之中,可是她们与外面的世界仍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们喜欢这喧嚣的大干道,喜欢人头济济的神殿寺庙,还喜欢和地位相当的老夫人们嚼嚼舌根。如果家里碰巧有这么一位拗脾气、牙尖嘴利的老太太,饱受她折磨的家人还巴不得她不时外出游历一番。再说了,朝圣是为了对神佛表达谢意,当然也是功德一件。在印度各处,经常能见到一群头发花白的仆从们簇拥在一辆牛车周围,而一位老夫人则躲在牛车的重重帷幔后头。即使是在最偏远的地区和最热闹的公共场合也时时能见到这样的情景。这些仆从性情古板,小心谨慎,如果一个欧洲人或高种姓的印度人靠近牛车,他们便立即把牛车围得密不透风。不过在一般的朝圣途中,他们大多不会采取如此严密的隔离措施。牛车里那位感情丰富、精力充沛的老夫人也可趁此机会透口气,看看外边的大千世界。
基姆看到一辆装饰得花红柳绿的牛车驶进歇脚处。这辆牛车有两个圆顶,车顶的篷布上还绣着花,远远望去就像骆驼的双峰。八个随从簇拥在牛车周围,其中两个腰间还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刀。在印度,一般平民不准携带武器。由此可见,这辆牛车的主人绝非泛泛之辈。牛车的帷幔后头不断传出呵斥声和吆喝声,还有让欧洲人觉得有辱清听的粗言滥语。看来这辆牛车中坐着一个喜欢指手画脚的老妇人。
基姆用挑剔的眼光审视那群随从:其中有一半大概是南部的乌里亚人,他们胡子花白,两腿细长;另一半人穿着粗呢外套,头上戴着小毡帽,一望便知是北部的山民。看着这群随从基姆已经能猜出个大概。这两伙人在不停对骂,基姆又偷听到不少信息。原来车里的老夫人是到南边来走亲戚的,她那有钱的亲戚应该就是她自己的女婿。为了表示对老夫人的敬意,她的女婿命令几个乌里亚随从前来护送她。那几个北部山民则是老夫人自己的下人,来自古卢或康格拉。那辆牛车的帷幔并没有围得密不透风,有人靠近牛车时那些随从也没有大声呵斥。基姆据此推断出车里只有一位兴致高昂的老夫人,并没有待嫁的姑娘。和那位老夫人见个面或许有好处。
基姆一手拿着干牛粪,一手拿着熟食,用肩膀推推喇嘛。喇嘛顺从地朝牛车方向走去。当然,喇嘛在这种场合中或许派不上什么用场,不过基姆是个尽职尽责的弟子,他要为喇嘛和自己讨点好处。
基姆大着胆子,故意选了一个距离牛车很近的地方开始生火,等着那群随从把他赶走。疲惫不堪的喇嘛坐在地上,像只蝙蝠一样缩成一团,然后又开始拨弄他的念珠。
果不其然,一个随从冲了出来。那是一个北部山民,他操着蹩脚的兴都斯坦语对基姆大喊:“你这乞丐,滚远点!”
基姆侧着头不屑地说:“我当是谁,不过是个山里的土佬儿!你以为整个印度都是你家的吗?”
山民开始破口大骂,咒骂基姆的祖宗三代。
基姆一边掰开生火用的牛粪,一边用甜得发腻的语调回敬他:“哈!在我们那里,这些话就是谈情说爱的前奏呀!”
这时牛车里传出一声微弱而沙哑的笑声。北部山民听到这笑声,立刻士气大振,准备再接再厉,问候基姆的祖宗十八代。
“不错,还不错,”基姆一脸镇静,“不过老兄,你可要悠着点。如果我们师徒二人对你施个诅咒什么的,可够你喝一壶了。我们的法术可是很灵验的哟。”
乌里亚随从哈哈大笑,那个山民气急败坏地直扑过来。这时喇嘛突然抬起头,基姆刚生起的篝火正好照亮了他头上的僧帽。
“怎么回事?”喇嘛问道。
山民仿佛被施了定身法,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结结巴巴地说:“还好……还好……我……没动手,不然的话……那可真是……造孽哟!”
“这山里人差点动手揍了一个法师……”乌里亚随从们窃窃私语。
“怎么啦?干吗还不动手把那小乞儿痛揍一顿?”牛车帷幔后头的老夫人发话了。
山民退到牛车旁,低声说了几句。片刻沉寂之后,又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声。
基姆假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心里却暗暗高兴,事情的发展正合他意。
这时那个山民又走上前来,一脸谄媚地对基姆说:“我们的主人想和这位……嗯……这位长老说说话。等他吃完晚饭之后,你叫他过来一趟。”
基姆现在还拿不准情势将如何发展,不过他已经铁下心要从中捞点好处。“他吃完晚饭后就要歇息了,”基姆一脸傲慢,“现在我要伺候他吃饭了。”他大声地说完最后一句话,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声叹息。
“如果可以的话,”那山民说道,“我……和其他人可以伺候这位长老用餐。”
“当然可以。”基姆愈发不可一世。他转头对喇嘛说,“师父,这些人要施舍些吃的给我们。”
昏昏欲睡的喇嘛在一旁喃喃自语:“南方这片土地还真是不错呀!唉……这个世界很大,也很可怕。”
“让他先睡一会儿吧,”基姆说,“不过在他醒来之后,一定要好好招待我们。我师父可是个得道高僧……”
一个乌里亚随从说了几句不敬的话语。基姆严词厉色地说:“他可不是乞丐,也不是普通的行脚僧,”他抬起头看向星空,“他是一个道行高深的出家人,比任何种姓的人都高贵。而我则是他的弟子。”
“那小孩,过来一下!”帷幔后头那微弱沙哑的嗓音发话了。基姆依言向牛车走去,他意识到在那帷幔后头有一双眼睛正在审视着他。他无法看到这双眼睛的主人,只看见一只黄褐色的手搭在牛车的窗框上,苍老干枯的手指上满是亮闪闪的戒指。
牛车里的老夫人又发话了:“那个和尚是什么人?”
“他是一个道行高深的出家人,来自遥远的西藏。”
“来自何处?”
“他来自遥远的地方,比那片雪山还要远的地方。他熟识星象,知道如何绘制星图,也能为人占星算命。可他并不想以此牟利。他慈悲为怀,替人占星算命都是出于好意。我是他的弟子,别人都叫我‘星辰之友’。”
“可你看上去并不像北边的山里人呀。”
“关于我的来历,您只管问他好了。他会告诉你佛祖如何将我送到他身边,给他指点迷津。”
“哼!小子,我这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也不是傻子。我以前不是没见过喇嘛,我一直对他们恭敬有加。可你呢,我看得出,你绝不是他的弟子!你不过是一个下贱的印度小瘪三!你这个胆大妄为、不知羞耻的小乞儿!你之所以跟着那个喇嘛,不过是想沾他的光捞点好处。”
“人生在世不是都要捞点好处吗?”基姆听到话音有变,赶紧换了一种口气说话。他想先投石问路,于是期期艾艾地说:“我听说……听说……”
“听说什么?”牛车里的人大声问道,那只苍老的手不耐烦地拍拍窗框。
“我听到的只是市井流言,再说我也记不分明了……那或许只是谣言……据说,山里的小邦主们……”
“山里的小邦主怎样?他们的血统也是很高贵的呀。”
“当然,当然……那些高贵的人把家族里有几分姿色的女子拿去卖来换钱。据说那些可怜的女人被卖到南边,卖给奥德的土财主们。”
山里的邦主诸侯对这种传言最是深恶痛绝,他们一贯对此矢口否认。可是乡民们最喜欢谈论这种神秘的女奴交易,并对此类传言深信不疑。车里的老夫人听到这话,她的语气立马变得急促而愤怒。她责骂基姆,说他是个满嘴胡言乱语的小骗子。她还说幸好她是个结了婚的老妇人,如果她还是个待嫁的姑娘,她家人铁定会在天亮之前处死基姆——让这个出言不逊的人被一头大象活活踩死。她的威胁并不是信口胡说,倒包含了几分真实。
“哎呀!”基姆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别拿我的话当真呀!明眸善睐的美人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只是一个下贱的小瘪三!”
“明眸善睐的美人!哈!一个小乞儿也敢拿我打趣!”话虽如此,车里的老夫人还是忍不住笑了,或许她已多年没听过这样的恭维了。“如果放在四十年前,这个词用在我身上正合适,即使是在三十年前我也当得起。唉!真是世风日下!一个邦主遗孀要去朝圣,路途颠簸不说,还要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还要被小乞儿打趣取笑!”
从她的话中基姆听出了愤懑和不快,他知道老夫人现在正气得直打哆嗦,他马上说道:“尊敬的邦主夫人,您目光如剑,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底细。不过,我所侍奉的喇嘛的确是个得道高僧,适才他并没有听见夫人阁下命令他……”
“命令?我哪敢命令一个道行高深的出家人来见我这个老太婆?这岂不是折杀我了吗?”
“请原谅,或许是我弄错了,我以为这是命令……”
“当然不是啦,这不过是一个请求而已,你听明白了吗?”
话音未落,只听叮当一声,一个银币落在车旁的地上。基姆急忙走上前去把银币捡起,然后恭恭敬敬地行个额手礼。老夫人已经意识到基姆是喇嘛的耳目,可不能轻易得罪他。
“我只是这位大师的徒弟,我说的话不算什么。不过我想,等他吃完晚饭,他会过来的。”
“你就是个无耻的小恶棍!”车窗上那只苍老的手竖起一根珠光宝气的食指,忿忿不平地晃了两下。于此同时,车里却传出一阵咯咯笑声。
“好了,老夫人,您就照直对我说吧。”基姆马上又换了一种亲热的口气。他明白,这种坦诚的语气是听者难以抗拒的。“敢问府上是不是想添丁呢?施主但讲无妨,老衲……”他隐约记得拉合尔城门外一个托钵僧就是这么说话的,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照搬过来。
“老衲!你竟然自称‘老衲’!你很老吗?”基姆的话逗得老夫人哈哈大笑,“‘老方丈’,信不信由你,我们女人并不是整天都琢磨生儿子这件事的。再说了,我的女儿刚生养了一个儿子。”
“一根柱子难支撑,两根柱子晃摇摇,三根柱子稳当当。”基姆垂眉敛目,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引用了当地关于多子多福的一句谚语。
“说得倒也在理……不过不用着急,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之前我为这事曾问过一些南方的婆罗门僧人,还给他们布施了不少财物,他们也做出了预言。”
“哈!”基姆拖长声调,一脸鄙夷,“那些婆罗门僧人的预言如何信得!”看他那言之凿凿的神态和语气,即使是老江湖也要叹为观止。
“说得没错,他们当真没什么用。这时我又记起了北边自己家乡的神佛。你师父有没有听说过龙珠寺?他认不认识那里的住持?当时我曾问过那住持,他让我选一个吉时前往龙珠寺,我向神佛祈祷之后就如愿以偿了!不过我女婿家供养的婆罗门僧倒说那是他的功劳。哼!他肯定弄错了,我这次去一定要和他说道说道。我在女婿家待一阵,之后还要前往菩提伽耶,为我那死鬼男人做场法事超度超度。”
“我们也往那边走。”
“那太好了!”老夫人大叫道,“这真是机缘巧合,大吉大利呀!我女儿很快就要有第二个儿子了!”
这时基姆听到喇嘛叫他:“‘世界之友!’”喇嘛刚刚打了个盹儿,他一脸迷糊,仿佛一个孩子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陌生之地。
“师父,我来了!”基姆赶忙冲到篝火边。他发现喇嘛面前摆满了大盘小盘的熟食,老夫人的山民随从一脸敬畏地望着他,而那些乌里亚人却面有愠色。
“退下!退下!”基姆大声呵斥,“你们把出家人当成什么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进食的狗吗?”
众随从往后退了几步。基姆和喇嘛在篝火旁坐下,稍稍把脸侧向一旁,默不作声地吃完这顿饭。饭毕基姆点上了一支土制香烟,对喇嘛说道:“南方可是个好地方!之前我不是说了好多次吗?看,那辆牛车里坐着一个血统高贵的老夫人,她是一个山里小邦主的遗孀。这些吃食都是她让人送来的。她还说她要到菩提伽耶去……她想和你说几句话,你歇一歇就过去吧。”
“这都是你的功劳吧?”喇嘛对着鼻烟壶深吸一口。
“那当然啦!自从我们上路以来,不都是我在照顾你吗?”基姆躺在灰尘仆仆的地上舒展手脚,从鼻孔中喷出一串烟圈。他的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和我在一起,你也过得很惬意,是吧?”
“当然。愿佛祖保佑你。”说着喇嘛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年事已高,见过不少人,也收过不少弟子,可是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没有哪个弟子能如你一般深得我心,有时我甚至怀疑你不是凡人。你聪明有礼,考虑周全,还不时耍点小花招。”
“我也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出家人。”基姆看着慈眉善目的喇嘛,细细打量那张黄色面孔上的道道皱纹,“想想看,我们才走了不到三天,可是回想起来就像过了一百年。”
“或许这就是前世的因缘,”喇嘛笑着说,“说不定在之前的某一世我曾帮助过你;说不定你当时是一只落入陷阱的小兽,我把你从陷阱里救出来;说不定你是河里的一条小鱼,尚未参悟佛法的我把你钓上来,又把你放回河里。”
“或许是吧。”基姆静静地说了一句,这种话他已经听过很多次了。在东方,即便是缺乏想象力的人也能信口说出几句关于前世因缘的话。“那个牛车里的老夫人……”基姆转换话题:“我猜她想为自己的女儿再求一个儿子。”
“啊,这与参悟佛法毫无关系。”喇嘛叹了口气,“不过她毕竟是从北边高原来的……高原啊!白雪皑皑的高原!”
说着他站起来朝牛车走去。基姆也想听听他们的对话,恨不能让喇嘛把他的耳朵也带去。可是喇嘛并没有叫上他,他只好待在篝火边竖起耳朵。他只听得到只言片语,那是一种陌生的语言,或许这就是北部山区的通用语言吧。车里的老夫人不断提出问题,喇嘛总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开口回答,还不时半吟半唱地诵读一段中文佛经。
基姆耷拉着眼皮,他那半睁半闭的双眼看到了奇妙的一幕:喇嘛腰杆笔直,歇脚处的堆堆篝火照亮了他身上黄色的僧袍,给他全身染上一道道暗色;他看上去宛如残阳落照中的一棵古树,僧袍的褶皱就像老树身上的道道纹理;他身旁是一辆装饰得花红柳绿的牛车,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一阵晚风吹来,牛车的帷幔上下浮动,左右摇摆,帷幔上的绣金图案不断变幻;车里的老夫人说得高兴,不时挥舞那只珠光宝气的手;她手上的珠宝宛如流萤,在帷幔的缝隙间不停穿梭;他们身后是渐浓的暮色,其中有点点火光不停闪烁,不时映出昏暗的人脸和人影。
傍晚的喧嚣渐渐沉寂,四周响起了柔和的“交响乐”:吃过晚饭后大多数男人捧起了水烟壶,呼噜呼噜地抽起了水烟,仿佛一群青蛙在齐声高唱;牛嚼草料的声音低沉浑厚,孟加拉舞女的琴声高亢轻盈,仿佛是在为这群“青蛙”伴奏。
喇嘛终于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抱着薄棉被的山民随从。那随从走到篝火旁,细心地把棉被铺在地上。
“这个老太太真好心,愿她子孙满堂!”基姆心想,“不过我也功不可没,否则她哪能得到这样的福报呢?”
喇嘛仿佛一头苍老的骆驼,在基姆身旁缓缓坐下:“这是一个德行高尚、富有智慧的女人。对于修行佛法的人来说,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好心人。”说着他把大半条被子搭在基姆身上。
基姆裹好棉被:“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她打听了很多事,又问了不少问题,”喇嘛说,“很多东西她都是从那些邪魔歪道的行脚僧那里听来的,那些人根本不是真正的出家人!披袈裟的人很多,一心向佛的却很少……我回答了其中一些问题,至于其他的呢,我就直接指出其中的荒谬之处。”
“是啊,说得没错,真是这样的啊。”基姆的语气中饱含体贴和抚慰,他知道这样能让对方把心里话掏出来。
“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一位品行端正的老夫人。她要往南到菩提伽耶去,想让我们和她一道走。据我所知,我们有好几天的行程和她要走的路线正好是重叠的。”
“然后呢?你怎么打算?你答应她了吗?”
“别着急嘛……对我来说找到那条河才是最重要的。这位老夫人虽说听了许多荒诞不经的传说,可却从没听说过箭河。南方的僧侣真是一无所知!她倒是认识龙珠寺的住持,可是她不知道箭河为何物,也没听说过箭河的传说。”
“然后呢?”
“我和她谈起了我的追寻,谈起了至高无上的佛法,谈起了能带来福报的种种善行……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坚持要我们和她一同上路,顺便为她女儿祈福,好让她再生一个儿子。”
“哈!之前她还说‘我们女人并不是整天都琢磨生儿子这件事’!”基姆迷迷糊糊地说,只觉阵阵睡意袭来。
“好吧,既然我们的方向和她要走的方向相同,跟她同路几天也无碍于我去找那条河。她说我们可以和她一起走到……唉,我忘了她说的那个地名了。”
“嘿!”基姆招呼近旁一个乌里亚随从,尖声细气地问道,“你们主人的家在什么地方?”
“就在萨哈兰普尔后头的果园里。”乌里亚随从说出了那个村庄的名字。
“没错,没错,”喇嘛说,“就是这个地方,我们可以和她一起走到那儿。”
“苍蝇总喜欢围着臭鸡蛋转悠。”乌里亚随从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口渴的人需要水,肚子饿的人需要食物,有钱的人需要僧侣,”基姆看着头上的树影,随口说出一句谚语,“各有所求嘛。”
乌里亚随从嘟哝两声,不再说话了。
“那我们是要跟她一起上路啰?”基姆问道。
“这没什么大碍吧?在路上看见河流我还是可以前去查看一番啊。她软磨硬泡,一定要我们和她一起走,不答应也不行呀。”
基姆躲在被子里偷笑。这个老夫人向来对喇嘛心存敬畏,所以她刚见到喇嘛之后稍稍收敛了自己的尖牙利嘴。一旦她和两人混熟了,不知道她那张嘴会说出点什么?
一股更为强烈的睡意袭来,基姆模模糊糊听到喇嘛吸了几次鼻烟,还说了句谚语:“娶了长舌妇,来生有好报。”基姆渐渐沉入梦乡,即使是睡着的时候他还咧着嘴笑呢。
东边天现出拂晓的晨曦,歇息一晚的人醒了,乌鸦和牛也醒了。基姆坐起来打个哈欠,抖抖身子,心里充满了欢欣和兴奋。四周一片喧嚣吵闹,扣皮带的声音、鞭打牛马的声音、辚辚车声和井辘轳的吱呀声此起彼伏。基姆睁大好奇的双眼,观看这一幕幕新奇的景象:清晨的薄雾渐渐散去,一群翠绿的鹦鹉尖叫着朝远方的河流飞去;人们开始生火做早饭,一缕缕青烟渐渐升起;印度这片土地已经苏醒了,新的一天开始了……眼前这个嘈杂的大千世界无比真实,触手可及,基姆真心喜欢这片喧嚣混乱的海洋。他熟识这里的风土人情,总能左右逢源,如鱼得水,乐在其中。
基姆已经完全清醒了,周围的一切让他兴奋不已。他照着东方人的刷牙方式,折根嫩树枝放在嘴里嚼一嚼。他完全不用担心早饭问题。一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贵族老太太把喇嘛奉为上宾,而基姆正是喇嘛的徒弟!老夫人一定会替他们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她会让恭敬的随从邀请喇嘛和基姆坐到上座用餐,到时他们只管坐下来吃就好了,何必花几个冤枉钱到拥挤的小店铺去买早饭?基姆一边“刷牙”一边偷着乐,心想这位女施主定能为这趟旅行增添不少乐趣。老夫人的一张嘴怎能闲得住呢?她嘴里说出的话绝不会是淡而无味的。待会上路的时候,老夫人自然要坐在车里,基姆和喇嘛两人与随从们步行跟着牛车。如果牛车跑得太快,他和喇嘛跟不上,说不定老太太还会让他在车边舒舒服服地坐一会儿,喇嘛当然也能在车夫身边找到自己的位置。基姆暗暗掂量那几头哞哞叫的小公牛——看样子这几头牛也跑不快。
老夫人已经开始骂骂咧咧,发号施令。她不停地责骂自己的随从,问他们干吗还不出发,还在磨蹭个什么劲儿。
“哦,老天爷!快把水烟壶递给她,堵上她那张乌鸦嘴吧!”一个乌里亚随从手忙脚乱地捆着乱成一团的铺盖,忍不住抱怨几声,“她就和鹦鹉一样,太阳一出来就叫个不停。”
随从们赶着拉车的几头牛,准备将牛车拉进大干道。这时一辆运送谷物的大车正好经过,车轴卡住了领头牛的牛角。领头牛赶紧后退几步,向旁闪避。看到这一幕谷物车的车夫咧嘴大笑。一个随从没好气地朝他大喊:“龟儿子!看着点!你赶着去投胎呀?”
车夫看看那辆牛车,也猜出了个大概。他的声音从一大堆货物后头传出来:“我当是谁,你以为你家主子是王后娘娘吗?”他朝身后的车辆大声吆喝:“快让开!这车里坐着王后娘娘和她的大马猴!嘿,我跟你说,那马猴可是王后娘娘的左右手,能在刀剑上爬上爬下,可厉害了……”后边的一辆车也停了下来,车上装着运往南边一家皮革厂的树皮。看到那辆家用牛车不停后退,运送树皮的车夫也跟着打趣几句。
牛车里传出一阵恶毒的咒骂,打断了车夫的胡言乱语。虽说只有短短的几句,可是这阵咒骂不仅恶毒损人,而且恰如其分。即使是基姆也从没听过如此精彩的叫骂。原本昂首挺胸的车夫一下子就矮了半截,脸上现出惊异的神色。他立马恭恭敬敬地朝牛车行个礼,然后跳下车,帮助一群随从把牛车拉到主干道上。车里的老夫人意犹未尽,接着又骂了几句,话里话外暗示车夫的老婆不检点,他还不知道自己头上的帽子已经变色了。
车夫灰溜溜地跑开了,站在车旁的基姆忍不住叫了声好。
“我的口才还不错吧?”车里的老夫人说,“唉!真是世风日下!一个可怜的老太婆不过是想去求神拜佛,要忍受一路的颠簸不说,难道还要忍受贩夫走卒的恶言恶语吗?难道要她把所有侮辱和谩骂一口吞下吗?哼!幸亏我这条舌头还能动弹,还能和这些人对骂几句!我的水烟壶呢?哪个杀千刀的把它藏起来了?快给我把烟点上!”
一个山民随从马上把水烟壶递进牛车里。不一会儿帷幔后头飘出一串浓浓的烟圈,牛车暂时恢复了平静。
老夫人的随从们在牛车旁排成两列,他们头上都按当地的习俗缠着包头布。他们跟牛车一起走在大干道上,扬起阵阵烟尘。基姆昨天因自己身为一位得道高僧的徒弟而趾高气昂,今天更是不可一世。现在他和喇嘛在一位邦主遗孀的仪仗中觅得一席之地,而这位老夫人对喇嘛很是看重。这位家道殷实的老夫人无论说话还是行事都引起了基姆莫大的兴趣。
喇嘛和基姆走在路边。基姆大摇大摆地走着,手里还拿着一根甘蔗大吃大嚼。他自恃是高僧的徒弟,对所有随从和路人毫不客气。牛车里的老夫人不停地叽里呱啦,时不时要随从们向她描述周围的景色。等到一队人离开了歇脚处,老夫人便迫不及待地将帷幔撩开。她脸上蒙着面纱,一张脸只遮住了三分之一。她和随从们说话的时候,随从们都垂下眼眸,不敢直视她。因此印度深闺的礼仪也算是得到了维护和遵循。
这时一人一马跑了上来。那骑手穿着整齐的制服,一望便知是个地区警督。这是一个英国人,皮肤被晒成灰黄色,长着一头乌油油的头发,骑着一匹疲惫不堪的马。他看看这队仪仗和随从,对牛车主人的身份也猜出个大概。他拿老夫人打趣:“我说老夫人,久居深闺的印度妇女竟能如此行事吗?您就不怕有个英国人看见您的脸,发现您缺鼻子少眼吗?”
老夫人立马回击:“你妈才是缺鼻子少眼的货!”
英国人将手向上一扬,夸张地做出投降的姿势。老夫人宽容地点点头,哈哈大笑。
老夫人将面纱扯下,直直地盯着那个英国人:“看看我这张老脸,还能让有德君子误入歧途吗?”
这张脸当然谈不上美丽。这个英国人勒住缰绳,放慢脚步,嘴上不停地奉承老夫人。他说老夫人拥有“令人神魂颠倒的花容月貌”,这样的甜言蜜语自然让老夫人心花怒放。
“听听这张嘴,”老夫人说,“所有警察都是混蛋,警督则是混蛋中的混蛋!我说小子,这些疯话肯定不是从你们欧洲那边学来的吧?谁教你的?”
“是达尔霍西一个山里女人教我的,”警督答道,“勾魂摄魄的美人呀,把您的花容月貌好好藏起来吧!”说完他策马向前奔去。
老夫人往嘴里塞一颗槟榔,用评头品足的语气说道:“看,我们还要仰仗这种人给我们主持公道!其中一些人熟识印度的风土人情,而另一些刚刚从欧洲来到这儿,他们是白种女人抚养大的,从课本里学会我们的语言。这种人就像瘟疫一样讨厌,经常做出一些有损邦主和藩王的事。”接着她又自顾自地讲起自己堂兄的故事。她那位远房堂兄弟是山里的一个小邦主,一个愚蠢的警察为了一桩微不足道的土地官司,把她堂兄搅得家无宁日。最后她引用一段话来结束这个冗长的故事。这段话绝无可能是祈祷书上的经文,也不知这位老夫人从哪儿看来的。
过了不久老夫人心情稍稍好了点。她派一个随从请喇嘛到她的车边来,和她探讨宗教问题。喇嘛依言走到车窗边,而基姆嚼着甘蔗,走在队列后头。透过滚滚烟尘,基姆看到喇嘛头上的僧帽周围仿佛现出了一轮光圈。他和老夫人谈论了一个多小时,居然把老夫人感动得痛哭流涕。一个乌里亚随从对基姆说他从未见过老夫人心境如此平和,他还把这一切归功于喇嘛。这名随从为自己昨晚的粗鲁言语道歉,接着又滔滔不绝地聊了起来。他说自己信奉的是婆罗门教,不过他也能接受来自他乡的异教僧侣。和大部分本地人一样,他也意识到婆罗门僧侣的贪婪和狡诈。他提起几天前他们曾遇到几个婆罗门僧人,他们在化缘的时候惹怒了老夫人,老夫人把他们全都骂跑了。这些婆罗门僧人离开之前曾诅咒这队主仆,诅咒他们这趟旅程。看!其中一头拉车的牛在那之后瘸了腿,昨天晚上车轴也断了。这诅咒可不是应验了吗?
基姆一直专心听着,不时点点头,装出一副智者的模样。他不失时机地指出,喇嘛并没有问老夫人要钱。不错,老夫人是请他们吃了两餐,但他们师徒二人会为这队主仆带来成百上千倍的福报。接着他又讲起了拉合尔城里的故事,唱唱俚俗小调,逗得那名随从哈哈大笑。从小在城里厮混的基姆自然懂得很多流行小调,这些歌谣大多是女人们创作的。这些乌里亚随从不过是萨哈兰普尔附近某个村庄的乡下土佬儿,在讲故事唱小曲这方面怎么比得过基姆呢?当然,基姆只是不明说而已,就让这些土佬儿自己揣摩这个道理吧。
正午时分一行人停下来吃午饭。老夫人的随从把食物盛在干净的树叶上,毕恭毕敬地呈给喇嘛和基姆。师徒二人远离大干道的滚滚烟尘,体面地吃完一顿可口的午饭。这顿饭大家吃得心满意足。饭后随从们把残羹剩炙扔给近旁的几个乞丐,大家坐下来舒舒服服地抽起了烟。老夫人将牛车的帷幔放下来,无拘无束地讲个不停。在东方,仆人们可以和主人顶嘴,这群随从也不例外,一群人唧唧呱呱地讲得更热闹了。老夫人回想起古卢和康格拉的高山,回想起山上的雪松和清凉的山风,接着又拿南方的滚滚烟尘和芒果树做了一番比较;之后她又讲起自己丈夫封地边境流传着一些当地神佛的传说……后来她又开始挑剔自己的烟草不地道,又骂了一通婆罗门的僧人,最后颇为大胆地做出预言,说自己定会儿孙满堂。
【注释】
[1]阿卡里人:锡克教的狂热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