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的力量
旧 年
“旧年”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天,也就是他即将返回“永恒”的前夕,总要为自己的继任者举办一场隆重的迎接庆典。他会邀请人类所有的“特质”,并与他们交谈至凌晨。十二点是他注定死亡的时刻,也是“新年”诞生的时刻。
昨天就是这样一个夜晚,各种稀奇古怪又飘忽不定的客人都来“旧年”家里做客。我们都很熟悉这些客人的名字与外表,但并不明晰他们的本质以及他们对我们的意义。
“伪善”和“恭顺”手挽着手,最早来到了“旧年”家。紧接着,“虚荣”在“愚蠢”恭敬的陪伴下傲然出场。在他们身后,那个高大英俊却满面病容的便是“理智”,尽管他深邃的双眸闪烁着骄傲的超然,但更多的却是无能为力的苦闷。
“爱情”尾随而至,这是一个袒胸露乳的粗俗女人,她的眼中满是情欲,全无半点思想的火光。
“奢侈”翩然而至,她低声提醒“爱情”:
“哦,天啊,爱情!瞧你这身打扮!这样的穿着怎么配得上你在生活中的身份呢?”
“哎呀!”“胡思乱想”说道,“您能要求‘爱情’打扮成什么样呢?太太,您永远是这么天真浪漫。依我看,越是简单,便越是光鲜。我很高兴,能从‘爱情’的身上扯下那层梦幻的外衣。我们生活在土地上,她是那样坚实而肮脏,天空高得遥不可及,天与地之间永远不会有交集。不是吗?”
此时,“爱情”却沉默不语,她几乎早就丢失了语言能力。往昔那些炽热的话语早已消失殆尽,如今她的愿望粗俗无比,她的血液稀薄而又冰冷。
“信仰”出场了,她已经筋疲力尽,摇摆不定。“信仰”带着不共戴天的仇恨,恶狠狠地怒视“理智”,之后,又悄悄隐匿到“旧年”来客的人群中,躲避“理智”的双眼。
在她之后,“希望”像火星般一闪而过,转眼消失在人群之中。
这时,“睿智”现身了。她身着明艳而轻薄的衣衫,上面满缀了假宝石。她的衣衫有多光鲜,她的内心就有多阴郁。
“忧郁”紧随其后,接受大家恭敬的行礼,它是受到“时间”尊敬的客人。
最后一个登场的是“真理”,她一如既往地怯懦愁闷,形容枯槁。她悄悄地走进角落,孤独地坐在那里,没有引起别人的一丝注意。
“旧年”出来了,他环顾自己的客人,像靡菲斯特[1]那样冷笑了一下。
“大家好,我们就要永别了!”他说,“永别了,因为我就要死了,这完全是命运的安排。我并不是永生的,为此我却十分高兴,因为这样苦闷惨淡的生活我一天也无法忍受了。只同你们交往,生活是多么无趣啊!我由衷地怜悯你们,因为你们是永生的。我可怜你们,因为我出生之时,你们比今天更强健、更鲜明、更纯净。是啊,我由衷地可怜你们。你们被人类折磨得虚软无力,变得庸庸碌碌、粗鄙庸俗,如今你们堕落得竟如此相似。这样的你们就是人类的特质吗?没有力量,没有光彩,没有热情!我可怜你们,更可怜人类。”
“旧年”冷笑着转向客人们,他问“信仰”:
“‘信仰’,你的力量呢?你不是可以推动人类建功立业,使他们精神充盈吗?”
“都是她将我掠夺得一无所有!”“信仰”指着“理智”恶狠狠地说。
“因为她,人类至今也不肯相信我的能力。在与她的争斗中,我损耗了自己全部的精华!”“理智”愤怒地反击道。
“不幸的人啊,你们别吵了!”垂死的老人又漠然地笑了,沉默片刻后他说道,“没错,你们就是这样贫瘠而陈旧。长年累月地同你们打交道是多么令人作呕!是谁在那里摇头?哦,是你啊,‘真理’!你还是那副样子,还没有得到人们的尊重吧。唉,那又如何呢?永别了,我的老伙伴们。永别了,我没有什么要对你们说的了。不过,你们中好像少了谁没来?‘独创性’在哪里?”
“她早就不在人世间了。”“真理”战战兢兢地回答。
“可悲的人间!”“旧年”怜悯地说道,“人是多么可怜啊!倘若丢掉了精神、情感和行动的独创性,那人类会是多么的庸碌惨淡!”
“他们甚至都不会为自己失去了美的丑陋躯体做一丝掩饰。”“真理”小声地抱怨道。
“人类是怎么了?”“旧年”疑惑地问道。
“他们失去了愿景,只与欲望同生。”“真理”解释道。
“难道他们也要死了吗?”“旧年”诧异地问。
“不,”真理说,“他们还活着,但是活得怎么样呢?大部分人按照既定习惯过活,一些人出于好奇,他们甚至都不关心自己为何而活。”
“旧年”冷冷地笑着。
“是时候了!还有一分钟,我生命的时钟就要敲响,这钟声要将我从生活中解救出去。临走前我还要说两句。我活过,我发现这种活是可悲的。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同大家永别了。我可怜你们,可怜你们的永生,可怜你们得不到安宁。作为‘时间’的儿子,我是没有感情的,但我却可怜你们,可怜人类。钟声响起来了,一下,两下。”
怎么回事?
时钟敲过两次就停止了。
所有人都惊异地望着时钟,他们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生物。
这个生物美得像埃拉多斯[2]诸神中的一员,头和脚上都长着翅膀。他站在时钟旁,用手阻挡了秒针前行的脚步,他注视着“旧年”那双在死亡的预感中已然熄灭的双眼。
“我是墨丘利,是‘永恒’派我过来的。”他说,“永恒说了,如此陈腐破败的人类,凭什么迎接‘新年’?告诉他们,在新的人类诞生之前,‘新年’是不会降临人间的。还是让‘旧年’与他们站在一起吧。让他脱去殓衣,换上年轻人的衣衫活着。”
“这简直是折磨啊!”老人说道。
“你就一直留在这里!”墨丘利语气坚决地说,“在人类没有创新灵魂和情感之前,你要一直与他们同在!‘永恒’就是这样说的,活着吧。”
“永恒”的使者说完,便消失了。当他消失之后,时钟在令人惊异的寂静中低沉地响了十次。
隆重迎接死亡的“旧年”又留了下来,他将与“颓废”一同生活。“颓废”对着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悻悻地笑了笑。
“旧年”的客人们都悄无声息、愁容惨淡地散去了。
“希望”沉默不语地离去,而“伪善”一面装出悲痛的神情,一面却与“胡思乱想”调情,他们议论着“理智”和“忍耐”,又生怕“颓废”偷听到他们的谈话对他们大加指责。
终于,所有人都走了。
只剩下“旧年”孤独地站着。此刻,他已经换上了“新年”的外衣。而真理,永远是最后一个。
老 人
一群人将生活团团围住,就像一群脏兮兮的乞丐在寺庙前围住阔绰的商妇。他们呻吟,他们抱怨,他们愤恨地哭诉,乞求她的怜悯和恩惠。他们病态地相互辱骂,他们诅咒生活,他们因贪婪而颤抖着跪倒在她的脚下,为了卑微的欲求而变得无耻疯癫。
他们扭来扭去,蹦蹦跳跳,就像是滑溜溜的癞蛤蟆,又像是虚弱得失去毒液的冰冷的蛇。他们疯狂地叫嚷着,被私欲的尘埃迷了眼睛,看不到生活明朗的面容。然而,生活依然放射出愉悦的光辉,带着智慧的笑容向他们俯身。生活默默不语,耐心地倾听这呻吟与抱怨交织而成的可憎乐章。
“你单调!你贫乏!”一个富有的闲人恶狠狠地说,“我走遍了世间的各个角落,什么事都经历过。我看过往日的遗骸,也知晓今日的骚乱与希望。可未来我能做什么呢?我曾以为,你的馈赠无穷无尽,你的恩惠用之不竭。可现在,世上已经没有任何我想看到、想拥有的东西了。再给我一些渴望,为我指明方向吧!让我重获进取的愿想,让许许多多的目标重新点燃我的心吧!假若你真的向我年轻时想象的那般丰盈,就给我新的启迪,赋予我的好奇心一片未知的天地吧。可是,我已经将你看得穷尽了。你贫乏!你空虚!”
一个奴隶乞求生活道:
“倘若你公平公正,就不要让强者用他沉重的双脚来践踏我的意志!我已经被奴役得精疲力竭,我没有面包,我的孩子们饿得奄奄一息,没有人怜悯我。倘若你还公道,就赋予强者对弱者的怜悯之情吧,可怜可怜被压迫的人们!”
“你为何而生?”智者问道,“你那纷扰绚烂的游戏究竟有何意义?所有这些人饱受磨难又是为了什么?倘若你是理性的,就请回答我吧。”
“你所展现的不是理性,是癫狂!”诗人附和道,“你像孩子毁坏他玩腻了的玩具一样,随意摧毁人们苦心创造的一切。噢,你是时间可怜的奴隶!你粗暴地讥讽人类最美好的感情,嘲笑你赖以生存的爱,你这个爱玩弄人的魔鬼,可怜的生灵!”
“你欺骗了我!”一个黄脸、秃顶、塌鼻子、没有牙齿的人,带着鼻音委屈地说道,“年少时,我曾全心全意地爱过你,我将自己全部的青春都献给了你最美好的化身——女人!可是,你却在享乐的杯底涂上了邪恶的病毒,摧毁了我强壮的身体。你像强盗一般,将我洗劫一空。把健康还给我,你这个毁我容貌的怪物!”
“在你的怀抱里给我留下一席之地吧!”失败者痛哭道,“我多想成为你沃野上的耕耘者,可我却没有这样的力量;我多想成为理性的指引者,可我却不知真理何在,不知该如何说教,才不会将人引入歧途;我也想用多彩的颜料描绘你的面容,却没有作画的天赋;我想把你的伟绩写入史册,可我连这样的才能也不具备。噢,你为什么把我的手指生得这样短,让我连个音乐家也做不成!我能做什么呢?如果你是智慧的,就请教教我吧。”
“为什么我是个瞎子?”盲人那发青的脸抽搐地扭曲着,问道,“你为什么让我做一个瞎子?”
就连聋哑人也哼啊着,手指比画个不停。只有孩子和醉汉是快乐的。
“把他们都赶走!全部赶走!”一个醉汉踉踉跄跄地叫喊着,“这群废物,吵吵嚷嚷的,他们不能让自己喝够,又能指望谁给他倒满酒呢?”
他大笑着走开了。
女人们,有的为女性所经受的苦难而愤愤不平,有的为母亲的不幸而悲愤不已,有的因爱情的重创而意志消沉,有的饥肠辘辘。她们怀着强烈的绝望和极度的愤恨咒骂着,哭泣着。
也有许多人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一些人自杀是为了将自己的尸体抛在负心人的脚下,另一些人则是为了熄灭心中对生活的恐惧。他们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都是因为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用,只有极少的人是出于骄傲,可这样的人往往死得无声无息。
他们像一群发了疯的苍蝇,气急败坏地胡乱飞舞,用自己尖刻的哭诉相互揭开对方的伤痛。在这衰弱的呻吟的大合唱里,在无尽的欲望汇成的哭号中,传出了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笑声。这笑声像是远方潺潺的泉水,将醉人的甜蜜的欢笑送上生活的祭坛。
一位老人独自一人穿过了喧嚷的人群,慢步走向渐落的夕阳。大地黑色的衣装披上了紫红色的余晖。他默默地、平静地走着,周遭的喧嚣丝毫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被眼前瑰丽壮美、变幻无穷的晚霞深深吸引住了,他凝望着前方,眼中含着柔软的笑意。
“老头,”人们对他喊道,“你也来诉诉苦吧。”
他摇摇头说:
“我的心中没有抱怨。”他说,“我是生活的朋友,并将以她朋友的身份走完一生。我从她馈赠的汪洋中舀起了满满一瓢,心中充满了对她——我亲爱的女友——真挚的爱。我的生活是美丽而充实的,它像雪山顶上闪耀的阳光,又像夏夜里温暖的星空。我不止一次地爱过,也不止一次地受到过伤害,可我为我所受过的磨难感到自豪,因为它们是真诚而纯粹的,我不愿用呻吟来夸大它的威力,也不会用怨恨去消除心中的痛楚。在痛苦的日子里,女人是我心灵的慰藉,在充满爱的日子里,她们是我美好情感的源泉。
“我曾领略过草原的广博,不过,局促的牢笼也无法束缚我心灵的自由。孤独对人是有益处的,它使强者的灵魂更加刚强。我也曾躁动不安,也曾疾恶如仇,也曾激昂地与恶人争斗。胜利时,我欢呼雀跃;失败了,我也不曾绝望。真理必胜的信念在我心里不断增强,不幸的遭遇无法动摇我信仰的堡垒。我明白,缺乏信仰是源于无知,于是我努力求索,在不断的认知中找到永不熄灭的信仰之火。
“我热爱土地的繁华与多彩,可人,更胜大地。人是我一生中所遇到的最最美妙的奥秘,我不知疲倦地欣赏他们,是的,从不疲倦!
“看到人阴暗的一面,我痛苦而愤怒;看到人的闪光点,我欣喜若狂。我与人的邪恶作斗争,看到他们失去理智,我愤慨不已。可就算是在盛怒之下,我也从不曾失去过对人的尊敬。我从不追求人们对我的关注,因为真正重要的,不是别人对我的赠予,而是我能奉献出什么。人们议论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将如何看待人。我一个人生活,生活在我自己的世界里。人们需要我付出的,我毫无保留地赠予。我自己的需求则深深地藏在心底,决不让我颓废和倦乏时的悲伤去白白损耗亲人的心力。
“我不要别人分担我的泪水和抱怨,而我又总是将喜悦和幸福的财富与大家分享。我心底的伤痛从不会持久,因为我从不刺激它,也不压抑自己的理性。我知道,一个人的诞生总是伴随着母亲的鲜血与痛楚,而心灵便是生活中万事万物的母亲。
“我还知道,一切丑陋的事物,都会像癞皮狗般消失,就像所有与人无益的东西都将灭亡一样。丑恶事物的危害显露得越明显,人们便会越明晰消除丑恶的必要。
“我已经从生活中获取了需要的一切,而且还将继续得到她的馈赠。尽管我的人生已经极近迟暮,但白昼尚未消逝。就算我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也要像这最后一抹夕阳,白日里将自己所有的光和热,将全部欢愉,倾洒在大地的胸膛。夜幕将至,我仍然带着明朗感恩的笑容,走进遗忘的黑夜,走进那深邃永恒的静默之中。别了!”
他祥和地走向生命的余晖。
而那些孩子们,则在一旁嬉笑、玩闹,追随着他的脚步。
论灰色
红与黑在世间争斗。
贪得无厌地攫取统治人类的权力,这便是黑色的力量。
黑色残忍、贪婪、凶狠,它在大地上空张开沉重的翅膀,用自己冰冷的恐怖阴影笼罩人间。它想要万物只臣服于它,它用钢铁、黄金和谎言将人变为奴隶,它甚至请求上帝承认自己掌控人类的黑色势力。
它冷酷地说道:
“一切皆为我!我就是力量,我就是生命的灵魂和智慧,我就是全人类的主宰!谁若反对我,就是反对生命,就是人类的罪人!”
热切地期盼着自由、理性和美妙的生活,这便是红色的力量。
红色的思想永久不息地燃烧着,它用美的明艳烈火、真理的威严光芒和爱情的柔美光辉点亮生活的黑暗。自由的思想烈火在大地的每一处角落熊熊燃烧,这火焰洋溢着对幸福的伟大希冀,欢愉而热烈地拥抱着我们暗无天日的茫茫大地。
它说道:
“一切皆为大家!人人平等,每个人的心中都装着一个完美无瑕的世界,在那里不会扭曲人心,谁也不会变成呆滞空洞的愚蠢工具。谁也不该被奴役,谁也没有权力奴役他人,为权力而权力便是犯罪!”
在真理的光明骑士与权力的黑暗恶魔的争斗中,我们看到了整个人生,看到了生命的美丽与苦难,看到了生活的诗意与悲情。
在红与黑之间,弱小的单调灰色在慌乱而怯懦地乱窜。
灰色只钟情于温暖、富足、舒适的生活,为此它的灵魂颤抖不休,仿佛街头饥肠辘辘的女人那干瘪的身体。只要可以保全温饱和安逸,它随时准备成为任何势力的奴仆。生活是一面镜子,在镜中它永远只看得见自己。它的生命力非常强,因为它具备寄生虫所拥有的一切特质。它不在意谁将食物赐予自己,无论是牲畜还是人类,是蠢货还是天才,于它而言并无分别。它的灵魂,犹如蟾蜍光滑的宝座,庸俗不堪,它的心只是胆战怯懦的收容所。它贪图享受,又惧怕烦扰,一切都使它注定成为虚伪的墙头稻草。
在权力的争夺中,一旦黑色获胜,灰色便会战战兢兢地挑唆红色:
“看吧,反动势力越来越强啦!”
若是自由与真理的骑士拔得头筹,灰色又会向黑色进言:
“小心啊,无政府状态在壮大了!”
它心中的偶像只有一个,那便是“为我服务的秩序”,纵使会付出整个国家精神毁灭的代价。
当它感觉到黑色倦于争斗之时,便会干涉红与黑的争论,哄骗左右。它谨慎恭敬地对黑色说:
“人嘛,就像牲畜一样,自然少不了放牧者,不过我觉得,现在到了放宽牧场的时候了!他们要是缺点儿什么,不妨给他们一些。他们得到的固然比自己希冀的少,却也比现有的要多,这样一来,他们得到了抚慰,自然会抵御红的危害,因为红的全部力量依靠的不过是人们的不满。请让我来帮您安排这一切吧。”
黑色应允了,灰色由此安排了自己温暖的生活,富足的生活,舒适的生活。
与灰色联合后,黑色仿佛变得不那么残暴了,只是愈加愚蠢、粗鄙而已。
红色燃烧得更加耀眼了。
这时,灰色又来教育红了:
“诚然,已经到了让生活接近理想的时候了,但也不能立刻使全部都如愿啊!今天一小步,明天一小步,人类终会拥有一切的。盘算才是智者的热忱。如果谨慎地运作,黑色一定可以让步。让我来帮你和它谈谈吧。”
无论是被接受还是被拒绝,它都为自己安排了温暖的生活,富足的生活,舒适的生活。
红色变得暗淡无光了,黑色愈发扩展权力的羽翼。生活变得更加黑暗,喘息变得更加艰难。灰色享受着安逸的幸福,它可以出卖和背叛,它有能力达成目标,但却从来没有踏实地做过一件事,也从来没有与美扯上过任何关系。
这个虚伪的无赖总是盘亘在两个极端之间,它用自私的贪念阻挡着它们抵达尽头,不论是荒谬的尽头,还是理想的那一端。灰色在中间不断渗透,无耻地将生活的两种颜色搅成一种暗淡的、肮脏的、阴郁的色彩。
灰色拖拽着濒死者的脚步,阻碍着生者的成长,它永远都是光明、勇敢的仇敌。
十戈比硬币(一个浪漫主义者的生活片段)
我想讲一讲我生命中最悲惨的经历,讲一讲命运对我的第一次嘲弄。这件事让我初次体会了痛苦,让我的心无法从被残忍戏弄的战栗中挣脱。现实就是这样,常常无情地将命运的捉弄扔在幻想家的脸上。
那是一年春天,树刚刚抽芽,它们裹着娇嫩的绿装,华美而纯真,浓郁的香甜似乎和着肉眼看不到的云雀的歌声,一同从天际飘来。
我周围的一切都是新生的,充满朝气,就连我躺着的那片林边的土地也焕然一新,仿佛要给人们带来许多他们不曾见过的新事物。
正午时分。
一小队为铁路支线进行技术勘测的工人,正在田间休息。那时,我是一个二十岁的“实习生”,工学院的大学生。我离开队伍,走了约二百俄丈,在树林边躺了下来,手拄着老树桩,遥望着天空。
周围的一切都散发着新生的力量,每一个热爱孤独和自然的人都熟悉这种春日的欢愉与幻想。我渐渐沉入了微醺昏沉的虚无中,那里交织着许许多多模糊的思想和朦胧的感知。现实的繁杂被甜蜜地催眠,思想的界限也愈加开阔。
有时,风儿轻摇着树林,枝叶发出柔媚的簌簌声,哄我入眠。声音飘入浩渺的苍穹,淹没了云雀动人的啼啭,隐匿在蔚蓝的荒漠里。天空柔和的色调,令我心旷神怡。
我感到神清气爽,就像往常的这个时刻一样,全然没有留意到时间的流逝。天知道,当林中的歌声飘然而至的时候,我已经在梦境里沉醉了多久。我将这个歌声和周遭的所有声响一同吸入心肺,既没有仔细去听辨歌词,也懒得张开眼看一看是谁在歌唱。
但我知道,这是一个女子在唱歌,她一面唱,一面离我越来越近。响亮有力的女低音流淌出辽阔颤动的旋律,枝叶轻柔的低语为她的歌声伴唱。
“一定,是位美人……”想到这儿,我睁开了眼睛。
我没有猜错,睁开眼的刹那,她正从林中走来。她被我吓了一跳,顿在树林边,一只手抓起树枝,另一只手迅速贴在胸前。
她身材高挑匀称,披着白色的绒毛披肩,身穿一条繁复的紫色长裙,裙子将她的胸部束得紧紧的,蓬松的裙摆从臀部一直垂到脚踝。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瞪着深色的大眼睛,惊恐地盯着我看,两道细眉间皱起一条明显的纹路。
她的眼中闪烁着惊恐的神情,面颊泛起了一层玫瑰色的红晕。
羞红的脸颊,准备防卫的警觉,此刻的她美得神圣而庄严!恐惧并没有击垮她的骄傲,她望着我的时候,目光中仍夹杂着几分蔑视。
我却为她的美艳所倾倒,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面容。我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若不是她生着黑色的头发,我定以为她是坠落凡间的仙女。
她在我面前静止了不到一秒钟,可在这短短一秒的时间里,我的脑海中却浮现了无数的思绪。生活里,一切美好事物的降临,往往是以秒计算的。
一个人的眼睛若没有蒙上卑贱欲望的迷雾,只是单纯地欣赏美人,无疑会得到无与伦比的享受。
我正是这样凝望着这个女子,而且也无法用别样的眼光去看她,因为我还不能确信,她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血肉之躯,还是在遇见她之前我那虚无缥缈的梦境的化身。
然而,她浅浅地一笑,只露出牙齿的一角。接着,她继续向前走,经过我身边时,裙角差点触碰到我的头,一阵清风荡漾在我的脸上。
我看着她,感受到无法自抑的幸福。真的,她美得惊人!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前额,洁白光滑的高额上画出两道纤眉,眉宇间刻着一条锐利、骄傲的细纹,她犹如公主一般高贵,仿佛是一位面带愠色的女神,威严到凡人都不敢跪倒在她的面前。
她轻盈而从容地走过,我甚至觉得,她脚下的绿草都没有折腰,等她离去之时,我感到了忧伤,她就这样走了,我再也见不到那美艳高傲的脸庞!
她每走一步,便在我心头压上一块悲伤的巨石,我的心追随着她的步伐愈发痛楚。想要喊一句什么,好让她转过头来,哪怕只有一次,只是再一次,看我一眼。
突然,她真的转过了头。那一刻,在内心某种莫名的冲动的驱使下,我全身因幸福而颤动着站了起来,向她伸出一只手。
她亲切而爽朗地笑了,向我走来。我无比虔诚、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她,眼前一片漆黑,整个世界都怪异地旋转了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狂喜围绕着我,我颤抖着,也许,我甚至幸福地哭了。
她就这样走到我的面前,我闻到了淡淡的香水味。一个冰冷的东西落进了我的手心……我颤抖着握紧了它。
我久久凝望着美人的背影,久久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灌木丛中。注视着她的背影,让我感到异常甜蜜,仿佛她并没有离我远去。对她美艳豁达、仁慈高贵的回忆,就像是生活中最美好事物的化身,连同她那瑰丽的面容一起刻入了我的心里,永远不会消失……
这时,我感到手里留下了什么东西,便张开手掌……
我宁可在张开手之前瞎了眼睛!
我的手心里躺着一枚十戈比硬币,这枚十戈比银币那么小,却那样沉重,无法言说的沉重!
我情愿让这美人打我一顿!
为什么,为什么她如此善良?
我的心感到了致命的痛苦。
我明白了,我脏兮兮的外衣和一身工人服让她把我当成了流浪汉,而我伸手的姿势被她误以为是在乞讨!
为什么她如此悲天悯人?
在这一生中,我不止一次回想起这枚庸俗市侩、卑微却闪亮的十戈比银币。
我有勇气在爱情中找寻崇高纯粹的精神享受,等待着爱情带给我的灵魂的复苏和崭新的生活,可是,每当我将真心献给那个在我面前袒露心扉的女人时,我总会痛苦地回想起那枚轻贱庸俗却耀眼的十戈比银币。
我无数次地寻觅,无数次地等待,可我并没有找到什么,却总是想起这枚卑微低俗的硬币。
如今,我的生命已经消耗殆尽,变得空虚而落寞,因为我再也无所追寻,无所追寻了!现在,当我回首往昔,回望那片曾经被霞光照耀过的岁月,回顾那片遗留我希望和渴求的远方,我扪心自问:
“这个女人是否就是命运,是否就是生活?因为生活就是这样,接近我们的时候总是许诺很多,一旦将我们抓在手心,却向对待乞丐一样,丢下几个铜板,扔下几口残羹,再也消失不见,只留下我们,一如初生的刹那,一无所有。”
推心置腹的谈话
仁慈的女士们、先生们,在时间长河的岸边,美德庄严凝重地肃立着;对岸,恶行焦躁地踱来踱去。
美德,仿佛一座最坚实的大理石雕像,冷峻而威严;恶行,却是那样卑微,浸满了各种丑恶的毒素,就连苍蝇叮他一下,也会被立刻毒死。
美德站在那里,沉醉在自我欣赏的泥沼中,恶行在岸上来回踱步,思量着维护名声的各种伎俩。
总的说来,一切都很顺利。
时间长河在他们面前流淌,在那混沌的波涛中,有人在挣扎、在颤抖,恶行和美德的目光通通集中在他们身上。浪尖上,恶行的信奉者肆无忌惮;波涛里,美德的践行者却呛得喘不过气。他们之间还常常闪过另外一群人,他们没有来得及树立自己的观点和信念,只是瞪大双眼,张着嘴巴,被浪涛的喧嚣震聋了耳朵,满心希望能快点找到什么依靠。
恶行在行动,美德却在观望,她宣称自己同情恶行魔掌下的牺牲者,可暗地里却残忍地鄙视他们:
“唉,他们多粗俗!呸,他们多软弱!他们竟无法反抗恶行!不能反抗!呸!”说完,她暗暗作出了蔑视的丑态。恶行却边走边唱了起来:
生命是瞬息,
感觉
是生命全部的本质和意义。
生活中,
罪行
应该受到最少的指摘!
让爱的说教见鬼去吧!
难道我们能理解它吗?
生命是短暂的,
所以,要活得简单而欢乐!
生活刚刚开始,可你瞧,
终点已经在靠近……
快把花儿摘下吧!
饭吃光了,就把碗摔碎!
当然,这比道德简单得多。
什么也不要说,
为了别人也不再呼喝!
毫无疑问,
训诫,
可以听,朋友们。
但是,
感觉
才是生活的实质和目的!
他唱,大家都听他唱。美德怒不可遏,立刻拿出两千首不同篇幅和种类的诗篇,声势浩大地歌颂自己将至的胜利,将恶行置于彻底失败的威胁之中。有讽喻诗、打油诗、嘲讽诗、伦理诗、抒情诗、激励诗、长诗、短诗……然而,恶行对此不以为意,他不仅在空余时间兴致勃勃地读了这些诗,甚至还亲自写下了诗评,他视心情的好坏,随意辱骂或表扬一番,且指出,要增添些纯粹的美学才好,那样,说什么才会更有力量。
美德看到,诗歌无法取胜,便改写散文。在浩繁的书稿中,证明自己战胜无耻恶行的必然性,就如同“二二得四”一般不容置疑。
可恶行依然毫不在意,他读了这些书,自然,读到其中写得还不太枯燥的几本时,感到非常赞赏。
“没什么,”恶行说,“写得有分量,很有说服力,有些东西我愿意接受!”于是,他就接受了,见鬼!全书有八千页,都是反对他的,可你猜怎么,他竟从书里提炼出新的计划,更加充实了他那本毒害人类灵魂的诡计清单。
总之,仁慈的女士们、先生们,在我满怀敬意地向各位讲述下面这个故事之前,情况就是这样的!接下来,我将带着诚挚的敬意为大家讲述这样一件事情。
有一次,恶行一面哼唱着心爱的曲子,一面按照他命运的轨迹忙碌着。
他穿着巴黎最流行的时装,捧着一束山茶花,看起来仪表堂堂,可内心,当然,还是那么邪恶。她呢,美德,披着一件破旧的罗马长衫,冷峻而庄严。
她向来闷闷不乐,而这一天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为苦楚。她的信徒们处处碰壁,那些善于逃跑并成功躲避了战败的人,都顺利地从战场上逃脱,他们四处游荡,失去了活的灵魂,再也无法做任何其他的事情了。就这样,美德悲哀地回想着自己与恶行进行过的徒劳的争斗,聆听着敌人高唱的凯歌,伤心地望着他那光鲜而粗俗、下流却美丽的身影。
可突然间,美德感到了一种新思维的诞生,这个想法很奇特,与她的尊严并不相称,同她的行为也不协调,甚至违背她的本质。她说:“我为什么不能同他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呢?说起来,我从来没有和他坦诚地交谈过。也许会有人说:这可能吗?我先谈谈看!对,先谈谈!会有人说,这是对我的羞耻。可上帝啊,难道我是第一次听到人们指责我不坚定,指责我内心软弱吗?”
“尊敬的先生,”她向对岸喊道,“请听我说!”
那位先生刚为自己的健康喝下了一杯香槟,正准备再喝一杯。
“女士!”他殷勤地鞠了一躬,“有什么为您效劳的?”
“我想……就是……准确点说,我想……”
“想要喝一杯吗,女士?”
“噢,先生,请您不要用那样的猜测来侮辱我!”美德高傲地昂起头说道。
“女士,请原谅!您那闻名的宽宏让我敢于希望获得原谅。不过,说真的,我曾满怀敬意地敬您一杯,现在,可以怀着同样的崇敬请您饮整整一瓶。”
“我不喝酒,先生!您难道不知道我不喝酒吗?”美德严厉地说。
“我知道,哎呀,我知道,女士!对此我真心地表示遗憾,因为您剥夺了自己一项无上的享受。您让我感到惊讶,因为与人打交道,就不得不喝得烂醉,同他们交往真是恶心、痛苦啊!”
“抱歉!我想和您严肃地谈一谈,把您视为一种势力,来谈一谈。”
“太太,随时为您效劳,随时恭候。”
“请不要打断我的话!您,作为一种势力,在生活中几乎与我拥有相同的意义,并且一直同我争斗。可是为什么呢?我只想公正地全方位地与您讨论这个问题,也许,讨论之后,可以得出什么协定。”
“女士!我郑重地以我的胜利起誓(尽管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胜利),您想出了一个相当合乎道德的主意。嗨!要是能放个短假该多好!我们已经在自己的河岸上坚守了太久,从未享受过分秒的休憩。总是争斗、争斗!我斗胆问一句,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抱歉,请您严肃些,认真听我必须要对您说的话!”美德严厉地指出。
可恶行突然暴躁起来,奇怪异常,他十分高傲而沉重地说:
“不,请原谅!我想要说的是,见鬼去吧!”
“尊敬的先生!您说脏话!”美德指责他道。
“没错,我就是说脏话!我,就让我咒骂吧!骂人怎么了,我想骂就骂!我想要说出我的意见,我有权利说出我的想法。我愤怒,我受了屈辱,我想要得到关注!大概,人们都以为我不会感到屈辱吧。啊!我……”
“抱歉,亲爱的恶行,您想用这些叫喊和感叹来说明什么呢?请您相信,关于我您也说不出别的新词。就像您一样,我饱经苦难;像您一样,我承受诽谤;像您一样,我倍感屈辱。”
“唉,女士!这就是人们不爱您的原因,您总是热衷于长篇大论!”
“抱歉,请您冷静些、明智些!”
“我……冷静?让一切荒谬都见鬼去吧!我早就被生活给扭曲了,就是这样。我累了,太累了!坦白说,我很早就开始怀疑我们的敌对是否合乎理性,我早就想提议休战,以便讨论一下:为什么我们要相互诋毁?谁会为此而得到满足?但是,总有些什么阻碍我这样做。这些想法和苦闷几乎使我变成了我的追随者——人。我太不幸了,女士!我的生活中有多少遭遇和痛苦啊!”
“还是先听我说!”美德打断了敌人喷涌而出的抱怨,“您干吗叫苦连天呢?您想得到怜悯吗?我们是要彻底坦诚的,您应该清楚,除了口头上的同情,我是不会怜悯您的。您需要口头上的同情吗?我有理由认为,我自出生之日起,就被赐予了所有美德应有的特质,可是很显然,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与您从不停歇的争斗,这些品质被渐渐磨碎,消失不见了。现在,与其说我还真实存在,不如说我已经变成幻象了。去哪儿寻找这悲剧的原因呢?只能在人们对我的关系中找寻了!这些关系……”
“等一下,女士!请不要同我谈论这些关系吧!我个人沉痛的经验可以理解它们!我将我最好的品质都奉献给了我的信奉者,可他们却背叛了我,转投向您,就像人们背叛您,反投奔我一样!难道现在的我还是过去那个恶行吗?难道这个粗俗、卑贱、肮脏、渺小的东西是我吗?女士,我的尼禄[3]在哪儿?加利古拉[4]在哪儿?鲍尔查父子在哪儿?德·萨德侯爵[5]在哪儿?他们在哪里,这些恶的天才们?他们已经不在了,女士!再也不会有那样的人了!我无法再创造他们,我失去了原本的能量,也没有铸造典范的模具,无论是美德还是恶行,人类再也没有伟大的典范了。女士,我被人洗劫一空!同您一样,我也被掠夺了!他们该死地反省,破坏了自身美的价值和完整,同时也摧毁了我们最好的品质和行为。他们从您那儿投向我,又从我这儿转向您,鬼才知道他们当中谁善谁恶!该死的分析家!”恶行气得喘不过气来,不出声了。
这时,美德又开始说道:
“虽然,我有狭隘性和局限性,但我仍然理解您,先生,我同意您的说法。就像您的质问——您优秀的人物去了哪里,我也要这样问:伟大的公民布鲁斯[6]在哪儿?公正的阿里斯蒂德[7]在哪儿?每一句话里都倾注了热诚和愉悦的圣奥古斯丁[8]在哪儿?那些拥有美德的伟人在哪里?纯粹的人在哪里?围绕在我周围的全是没有血肉的冰冷的影子,不是人!他们忏悔又哭泣,哭泣又忏悔,虽然他们做得很好,可难道这就是他们对我的职责所在吗?什么样的行为才配得上德者的称号?只要他不偷窃、不杀人、不说谎、不造谣,当经过竭力干这些事情的人身旁时,不加入他们的行列,而是默默走开,这样的人就算是有德行了吗?可是,这个愚蠢又冷漠的人,为什么躲开呢?是因为他对干这些勾当的人感到厌恶,还是暗暗羡慕他们能干,害怕加入他们的行列只是因为自己没有能力做那些无耻的恶行?这是一个问题,先生!
“难道还不明白吗?不是我们掌控人类,而是他们统治我们!对他们而言,我们不过是一种消遣,不过是他们动荡生活的调味剂,实际上,他们并不需要我们!您听到他们对我的嘲讽和挖苦了,而我也被他们对您的诅咒震聋了耳朵。可是,尊敬的先生,他们的做法是不是都承袭于祖辈的传统,而不是出自真正在心中占有地位的爱与恨的情感呢?在他们身上,除了各种程度和形式的自我安慰外,还有没有其他的情感呢?还有,我和您,作为两种相互对立、截然不同的本质,是否需要那些情感呢?是否应该一起去迎接那些可以完成的事业?”
“我们是否能合二为一?”恶行兴奋地喊道,“万岁!多么伟大的思想啊!多么伟大!女士,这是个好主意!不,应该说这不是一个主意,而是一种启示,而是在恶行的语言和美德的嘴里都找不到定义的一个深邃广博的东西。”
“抱歉,尊敬的先生!”
“女士,别说了!我全都明白,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了解自己的职责了!女士,我要向您求婚,您若也有此心的话。女士,可以吗?”
美德惊慌地躲到一旁,恐惧地将手举向天空。
“先生!”她勉强鼓起点勇气对恶行说道。
“决定了,女士?哎哟!这婚事在我们面前展现了多么美妙的前景啊!我们结合后,将会在荣耀的光环下安睡,我们会讥笑着冷观那些彻底从好与坏、善与恶的观念中解脱出来的人们,看着那些迷失在丛林中的人们,自由地去完成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情。想一想,会出现多少啼笑皆非的怪事!会有多少已经尘封的心骤然敞开!会有多少至今仍藏在良心闸门后面的卑鄙欲望喷涌而出!善与恶将友善地同乘一辆马车驶向朝思暮想的目的地——智慧与灵魂的平静之地。全世界将变成一个巨大的猪圈,终于,平静了下来!我们也将在相互的拥吻中获得安宁,并将永远地宁静和幸福!另一方面,我们也是怜悯人类那被白与黑的争斗折磨得苦痛不堪的心。我们可怜它啊,女士!那颗心自我挣扎了太久,这种争斗实在没有意义。我们怜悯他们,就让我们结合成一个不可分割的统一体吧,让我们用热烈的亲吻去消除白与黑,创造出一片浩瀚无边、完全融合的灰色吧!太太,可以吗?”
美德沉默了。她先是觉得被恶行的求婚侮辱了,可渐渐这种耻辱感淹没在了功利主义考量的海洋中,到了恶行说话的结尾,她除了想要保证自己不会在这么重大的问题上犯错误之外,已经没有别的感觉了。
“先生,在接受您的求婚之前,我认为我们应该再全面地想清楚。”
“您需要一个星期的时间吗?唔,请原谅,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能得出什么有用的结果。是合乎美德的思量?唉!”恶行怀疑地笑了笑。
“不,先生,反正……当然,您肯定明白,除非是合法的婚姻,否则我无法同意。”
“哎哟,见鬼了!您这是太迂腐了。哪怕就一次,忘记礼节,投入到恶的怀抱中来吧!您堕落,我也堕落,我们都将不复存在,只留下那些乱七八糟的观念。就让我们离开生活,让人们自己去掌控自己,让他们任意而为吧。您去处理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我来管控物资的供给,至于观念嘛……嗯……嗯……”
这时,恶行的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下流的念头,他一把将美德搂进自己龌龊——不,准确地说是鄙俗——的怀抱中。
“先生!”美德惊恐地喊了起来,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
“女士,您不会,还想做一个有德行的善人吧?”恶行柔情细语地劝说道。当发现自己错亲了鼻子,他吐了口唾沫。
“混蛋,滚开!”美德厉声呵斥道,挣脱了恶行的怀抱。
“你这是?”被这场景弄得有些窘迫的恶行镇静地问。
美德的眼中闪烁着光芒,她高傲地默不作声。
“也就是说……”恶行冷笑道。
“回到您的岗位上去,先生!”美德威严地说。
“真见鬼,那您为什么要进行这次愚蠢的谈话呢,女士?”恶行凶狠地说道。
“您别忘了!”美德指着他,威胁道。
“那么好吧,现在要怎么办?还像以前那样纠缠下去?好,那就纠缠吧,就这样吧。可这太愚蠢了,而且毫无意义。要是我们不帮他们化为一类,他们是不会让我们安宁的,他们会折磨我们,强迫我们。我们需要结合,需要融为一体。这是我的想法,但是,再见吧!我走了!”
他回到了自己的岗位,可她却仍然留在原地。他走时,轻松地哼起了那首歌:
生命是瞬息,
感觉
是生命全部的本质和意义。
生活中,
罪行
应该受到最少的指责!
四周一片寂静,天空中闪烁着奇异的星光,时不时有一团乌云从星星身旁飘过,向什么地方飞驰而去。当乌云经过时,星星娇羞地躲到它们身后,月亮却大张着口,遥看着地面,那面容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天空急切地等待着这阴郁的景象快些结束,竟焦急地落下大滴大滴的汗水。这些冰冷、沉重的汗珠坠落在大地上,滴落在我的前额。我依然伫立在幻想的丛林中,出于对可怜的恶行和不幸的美德深深的同情而心生颤抖。因此,女士们、先生们,我决定将它们悲惨的境况告诉你们,希望能够在你们心中唤起对它们同样的怜悯,从而提醒你们,于生活而言,需要有完整的、重大的、使它重焕生机的行动。
一个诗人的故事
有这样一位诗人,他困顿而终,从未写成过一行诗句,也正因为如此,他那纯净的灵魂丝毫没有被玷污。他从没有在私下或是公开场合蔑视过别人,没有吹嘘过自己,没有贪享过荣耀,更没有丢失掉诗人灵魂深处那令人崇敬的高贵节操。
请你们相信我,真的有这样一位诗人存在过。现在我想讲一讲他的故事,我想说说是什么终止了他的生命,又是什么阻碍他流传于世。
他住在一座大城市近郊的小阁楼里,在一条歪歪扭扭又污浊不堪的街道上。从阁楼的小窗探身望去,可以看到整座城市的风貌,卑劣而粗俗。赶上晴朗的日子,明媚的城市俨然是一只笨拙的胖乌龟,嘈杂、肮脏,却因背上承接了那么多阳光而欣喜不已。
他一点都不喜爱这座城市,尽管发自内心地怜悯它。他有自己的国度,那里建造着与地球上所有地方都迥然不同的城市,生活着异样的居民。这是他幻想中的旷野,那里容易迷失前行的道路,更容易丢失心灵与理智的力量。
就像大部分诗人一样,我们的诗人在青年时代也憧憬过自己的未来。他认为脚下这片土地上的生活,并不是人们所期许的幸福生活的模样,自己完全有责任将真正通往幸福的道路指明,他要用自己灵感的光芒照亮生活的黑暗,用自己精神的汁液荡涤人们心头卑微欲望的污垢。
无数个静默的深夜里,他独坐在窗前,聆听着为权利打响的战斗的低吼,它们从城市里传来,飞进他的双耳,又飘向顺柔的苍穹。大地被癫狂的昨日折磨得神经慌乱,它上方的天空若有所思地拉下丝绒帘幕,编织着璀璨的星图。他仔细地听着,然后忧郁地摇摇头,从这干瘪的低吼中,全然听不出满怀希望的美好未来,也听不出可以抚慰心灵的柔美韵律。
于是,他奋笔疾书,将自己充盈于心的全部爱与恨、褒与惩都挥洒在纸笺。可每一次,当灵感之火熄灭之时,他读着刚完成的诗作,一种深切的痛楚便侵入心间,折磨着他不久前还满怀激情地渴求创造生活的赤诚之心。那纸笺上的诗句,全然不是他心中跳跃的精灵。这些词句展现的不是坚毅的思想,而是众人熟谙的冰冷而生硬的老生常谈,不是创新的思想,而是隐晦不清的陈词滥调和讽刺。
于是,他痛哭、愤怒、抱怨,之后再次提笔创作,暗暗嘲笑着那第一个将创作的痛苦称为甜蜜的折磨的人。
我的诗人一直这样生活,直到发生了我要为大家讲述的这个故事。
故事发生在一个清朗的月夜,我的诗人正在绞尽脑汁地创作新的诗歌,他静坐在窗边,眺望整座昏睡的城市,仰望苍穹那愉悦的、沉思中的绚烂星辰。就在这个夜晚,在他疲乏的眼前闪现了一种如影般透明、如梦般虚幻的东西,一个只有他的心能够听见的声音悄悄说道:“听我说!”
他并没有感到慌乱,因为这种神秘的声音过去也曾出现过,他镇静地全神贯注地听着:
“我们三个是缪斯女神,和我们一同前来的还有你所渴求的成百上千万的诗句。我是第一位缪斯,我的诗句如大理石般清冷而瑰丽,用我的诗句创作的篇章,只有智慧超群的人才能够欣赏。你应该懂得,唯有那些卓绝而纯净的心灵,才可以透悉哀婉动人的美妙。美好的事物之所以忧伤,完全是源自卓绝的孤寂,源自深知无法为生命涂上温润、艳丽、悦人的色彩的无可奈何。
“我的诗句犹如冬日的阳光,冷冽清寒,人们很少从我这里取走它们,可一旦拥有,便是伟大的作品。过去的创作已经消亡,在时间的冲刷下,建起的纪念碑也已经坍塌,可你了解生活,透悉人类,你清楚地知道伟大的沃尔夫冈[9]和他之前所演奏的一切。我是诚实的,所以不得不提醒你,于我而言,既不存在悲伤,也不存在欢喜,既没有善,也没有恶,我只为美效劳。美是亘古不变的最高真理,成百上千年来都不能被损害分毫。你是否愿意用心灵换取我绝美的诗句,让我做你的女友?”
“要它们做什么呢?”我的诗人忧伤地说,“如果它们对生活的影响是如此的微不足道,我要它们又有何用呢?我是那样深沉地爱着人们,爱着我的理想,我希望所有人都得到幸福,希望生活变得美妙而生机勃勃,就像那明媚的阳光下拍打堤岸的海浪,我希望生活奏响轻快而悦耳的乐章。我想要教会人们只希冀一种幸福,那便是因自我灵魂与行为的纯洁和伟大而尊敬自己。你能帮我实现这些吗?”
“生活,就是一条长河,它的源头是浑浊不堪的,因为它从泥土中流出,又沿着泥泞流淌。你想要净化生活的源头吗?那就把它移到天空吧。我是为美而服务的,可我知道,恶往往比善更有力量。我想,倘若善同恶一样普遍而强大,那后者或许就会成为你的理想。凡是普遍的东西都会落入粗俗和无聊的窠臼。常胜者往往会因骄傲、战斗的疲乏和对胜利的厌倦而损坏并消亡。你看太阳,它永远那样年轻,用艳丽的阳光照亮大地,它的光芒抚摸着每一寸土壤,于它而言,根本没有善与恶的分别。这才是真正的客观,只有人间才能拥有的最高层次的正义。”
可这时,我的诗人义愤填膺地说道:
“可这里并没有灵魂。过多的思索,会导致人们又要去学会如何感知!正如时间没有完美,生活中也不存在纯粹的情感。一切都被理智的强大力量所击碎,人的思维如尖针般锐利,如毒蛇般狡诈,它们在生活的酒杯中斟入了过多的毒液。你看,那生活中伟大的智慧数不胜数,可请指给我看,伟大的心灵在哪里?就这样,对生活的渴求正在消逝。另一些人像海洋中的珊瑚礁,耸立在生活之中,在他们周身翻涌,让那些想要爬上生活彼岸的泅水者,冲撞生活坚硬的礁石。所有人都渴望幸福,可他们依然在四处寻找着。应该擦亮他们的双眼,为他们指明通往真正幸福的道路。”
“好吧,我离开了!”第一位缪斯女神说着,抛下一阵金属般阴冷而脆亮的笑声。
“我是第二个为你服务的,你应该会需要我。我的诗句简单、轻快,既能够抚慰人心,又和她的一样美妙。我怜悯,我赞美。有时,我的诗句如金针般尖锐,能够一下刺穿心房,使心悲伤痛楚。我可以引来动人的泪水,亦能够唤起幸福的笑颜,展现生活中最美好的瞬间。这些诗句犹如南国寂静的深夜,海浪唱响的温暖歌曲,充满了柔和的阴影,爱抚的目光,甜蜜的荡漾和同样激荡的心灵。静谧的夜晚,引人遐想的月光,枝叶的低吟和鸟儿的啁啾,这一切都是生活所必不可少的。你可以将全部的悲伤、痛苦以及希冀都通过诗句尽情倾吐。”
“如果这样,人们会忘记自己要建立功勋的使命,你会提醒他们对伟大事业的渴求吗?”我的诗人说道,“你的抒情诗句能否荡涤人们心中相互猜忌的污渍,能否洗去他们在争取生存权利的斗争中变得冷酷的心上那自私的锈斑?”
“你没看到吗?”缪斯说,“我正在使他们变得柔软,让他们去幻想更加美好的生活。”
“幻想,并不是生活。需要建立功勋,功勋!需要如警钟一般震撼的诗句,可以警醒一切,震动一切,推动人们奋勇前进。需要让人们清醒地认识错误,并为过去感到羞耻。要让人们对现有的生活感到厌恶,如坐针毡,而急切地痛楚地渴求未来。”
“你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就用爱吧,爱可以做到一切。”缪斯说。
“噢!爱并不能改变什么!爱和柔和都不够,还需要恨和强硬。要做到在不忘记自我的同时记得别人,在不贬低自己的情况下抬高他人。”
“我可以帮助你,我!”第三位缪斯说道,“我的诗句如荆棘的长鞭和尖刺,再没有什么能像打击一般推动人们奋进了。喔,你要相信,比起抚慰,他们更容易理解凌辱。他们就是那样努力地凌辱自己、侮辱别人!不过,这些人们啊,他们拥有习惯一切的能力,那些爱他们的人不能忘记这一点。为了推动人们,需要在所有方面都先超越他们。要变得像寒雪一般冰冷,像坚石一般无情,这样才能从他们身旁走过,而不为他们的呻吟所动。同时,也不能让他们觉察到你对他们的爱,因为他们一旦确定你的爱,便会以此为软肋,再也不惧怕你。”
“这太可怕了!”我的诗人说着,他拥有一颗温柔的心。
“确实如此,你也知道,这个世界从幼年第一次听到善的说教开始,直到今日也未曾改变。它左右摇摆,不停地摇摆踌躇,但它今日是否比往昔更糟呢?让我们再尝试一次用责备的烈火和良心的毒针推动它吧!让我们再来尝试一次,尽管很难成为一个比约拿旦·斯威夫特[10]更为强大的启迪者。”
缪斯言尽于此,便沉默不语,我的诗人就此陷入了沉思。他已经明白了,要想教化人们,必须先成就怎样的自己,他为角色赋予自己的使命和责任感到忧心。他想到,世间并没有有罪的人和无罪的人,有的只是想要活下去的人们。当他想到,倘若成为一个富有生机且充满正义感的人,需要具备那么多的条件;当他想到,倘若一个人可以在弥留之际骄傲地说出“不论我做了什么,我都是一个正直的人”这样的话,是需要付出生命的宝贵代价时,他陷入了疑虑的无底深渊。当他正想着这一切的时候,耳边响起了一阵低语,这是诗句在低吟:
“我们恳请你,作为一个诚实而纯洁的人,请不要勉强我们!请不要用我们来编凑偶像的颂歌,不要用我们将理想描绘得虚无缥缈!不要像那些怯懦无耻之辈或灵魂卑劣之徒,将我们堆砌得含混不清。应该体悟我们每一个诗句的不合时宜的思想灵魂,这样我们才能成为黑暗中的星光和火炬。”
“请不要滥用我们,请不要滥用我们!”
我的诗人听了这些话,心忧愁得就要碎裂了。
一切都归于沉寂,可他仍长久地倾听着。他已然明了,无论他成为怎样的人,也无法如希望中正直,他无力承担错待他人的责任,任何行为都不会在生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已经被错误折磨得疲惫不堪,任何荒谬的学说或劝谏都会产生不幸。生活中的不幸已经有那么多,整个生活俨然置身在一片不幸的深渊里。
于是,他断笔焚稿。我再重复一遍,他断笔焚稿。他为自身的无能为力感到绝望,他满怀着对人们的担忧和爱,忧愁而抑郁地死去了。他的死,正是源自异于常人的正直。
现在,我讲完了全部故事,我不得不承认,这类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倘若这个故事或者类似的事情确有发生,那么我们的生活中也不会出现那么多轻率的理论、无端的责难和含混的言论。当前,社会上也不会屡现这样一种现象:人人都觉得,自己既然会说话,那就能够教导和劝诫他人,能为别人指点迷津,对别人横加指责。就是这种想法,把我们的生活搅得混乱不堪。没有他的干扰,生活本就已经乱七八糟了。他倘若想要洗净生活衣衫上的污渍,就请先洗净自己心头的虚荣吧,就请洗净自己头脑中对动荡不安的时代的依赖吧。等到理想变为永恒而无比坚定的时候,再请努力认清自己和自己的道路,等到那时再来发表自己的言论吧。这些言论一定是简洁、朴实、真诚,如烈火般炽热的。
生活中有那么多的导师,可学生却寥寥无几;有那么多的理论学说,可是真理呢?
有谁知晓,真理在哪里,真理寓于何处?
消除迫不及待欲为人师的不甚纯洁的愿望,默默无闻地死去,远远好过扩大生活的虚伪,增加人们的错误。
这就是全部故事。
一个自命不凡的作家
一个作家拥有太多的读者,不是一件好事,不是好事!只有沼泽植物才不畏惧过量的水分,可对于橡树而言只需要水分适中。
在这里,我想讲述的是一位在追寻目标的道路上不幸陷入声望泥潭的作家,讲一讲他在众星捧月地夸赞声中表现得多么可笑、多么困窘,讲一讲他被荣耀的迷雾蒙蔽得晕头转向的故事。
他本是一位忠厚朴实的年轻人,但也并不完全是个傻瓜,他与同行们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他向来真诚,无时无刻不处于内心的矛盾之中。
他生活在一个以文学享誉世界的国家,当他刚刚崭露头角之时,曾对声望持怀疑态度。那时他想:
“真是奇怪,为他们吹响号角,他们全然听不到,可小哨子一鸣,他们却手舞足蹈!”
这个小伙子并不谦虚,绝对不是谦虚!但他很有自知之明,这便是问题之所在。他清楚地知道,在这个国家里没有人民,只有“公众”,正是这些“公众”创造了文学和其他领域的声望,人民只关注自己的生计,他们轻视作家,只相信巫师,他们劳作一生,却总是缺衣少食,因而随时都愿意用“公众”所喜欢的全部文学和其他艺术换取一袋面粉。
尽管我的主人公深知这一点,可他毕竟是个人!作家也都是人,他们多多少少都有些局限性。“公众”对他的作品大加赞赏令他初尝甜头,越来越多的读者向他寄来赞美的书信。
一位读者开头用“天才的”来称呼他,还有一位白纸黑字地写道:“崇敬的”。每一位女读者的来信都简短有力——“亲爱的人儿,谢谢你”,就好像是作家送给她了一件丝绸衣衫。一个小书店的老板在来信中写道:
M·K作家先生:
出于对您作品如此广受好评的好奇,本人仔细拜读了您的作品一番,不由地写下如下几行诗:
犹如沼泽中的百合,
在我悲伤的心头
绽放梦想的鲜花,
期许生活的顺遂。
绽放,却短暂;
绽放,就凋零,
在我心底的污泥中,
腐烂,恶臭……
可你那炽热的话语,
却偷偷潜入了我的心扉,
如同飞溅的火种,
点亮我幽闭的灵魂!
于是,
我昂首前行,
我无畏无惧。
此刻,我骄傲地燃烧,
点燃全身的鬃毛。
致以最诚挚的敬意
谢苗·亚斯特列柏夫
作家还收到了“公众”对他关注的许多表示。可是,魔鬼——作家忠实的伴侣,却笑着对他说:
“别不好意思,傻瓜,这都是你应得的,你于公众而言,就像是年迈体衰的老头子新得的年轻情妇。你也不要假装委屈,因为‘鲫鱼喜欢让人用酸奶油来煎’[11],而作家也甘愿在荣誉的烟雾中熏烤。”
就此,我的主人公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钟爱他的“公众”面前,“公众”为他鼓掌喝彩。慢慢地,他就像是上了瘾的酒鬼,习惯了众人的掌声与夸赞,若是没有喝彩他便觉得生活没有了滋味,小伙子越来越骄傲了。
有一次,在人头涌动的街头,一群“公众”将他团团围住,逼到墙脚。大家拍手赞许:“太棒了!太棒了!”他站在众人面前,感动地笑着,心里像泡在蜜罐里一样甜。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见“公众”,突然间,他感到很不自在,甚至有些害怕,他觉得这些人仿佛马上就要冲上来搔他的痒,他的脑中瞬间闪过了各式各样荒谬的念头。这些人好像都在打量他,暗暗与他比较着耳朵,想要弄清楚谁的耳朵更长。他觉得自己的耳朵越来越长,长得无以复加。“公众”一边端详一边叫好:“棒极了!棒极了!”我们的小伙子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怀疑自己就快要不属于自己了。他心想:
“这些人已经把我当成自己的私有物,就要开始像玩皮球一样地耍弄我了。”
可是魔鬼站在他的身后,奸诈地笑道:
“看啊,看啊!”
作家看到,人群已经由数十人增加到上百人了,他们都在喝彩叫好。人群中还有加略人犹大、依纳爵·罗耀拉[12]和其他那些出卖基督的道貌岸然者的后代,他们稳稳地站在人群中,也在向他鼓掌。“公众”的目光像是数百根尖针刺穿了我的主人公的胸膛,他困窘地望着人群,那些面孔融汇成了一张巨大而阴沉的奴隶的脸,这张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两个模糊的黑点,鼻子像大象的鼻子一样长。
“你看!”魔鬼说,“‘公众’领袖们的鼻子那么长,却没有点燃火心,所以只能做瞎子。你看,他们长着怎样的舌头啊,快看!”
一双情欲的巨唇在我主人公的眼前翕动,那黑暗的巨洞深处翻转着平滑短粗的东西,它发着恶臭,喊道:
“好!好!好极了!”
作家吓得闭起眼睛,觉得有一种东西正在吸食着他。可等他睁眼一看,面前只是立着一堵人墙,他们都是些最普通的人,脸上带着笑容,眼中闪烁着孩童看见新玩具一般的欢喜,这一切都再平常不过了。这些笑容和亲切的目光让作家感到温暖,心中的恐惧也随之消散,他很想对“公众”说几句心里话。他一只手压住惊魂甫定的胸口,深深地长舒了一口气,说道:
“先生们!”
“好极了!嘘,安静!”
“先生们,”他说,“你们的关注带给我莫大的满足,想来,我是理解你们的。当我年幼的时候,每次听见军乐,就会跟在乐队后面跑,就像你们一样。吸引我的并不是军乐本身,而是那鼓着腮帮吹响号角的战士。谢谢你们,先生们!”
“好!”公众高喊。
“我们爱您!”有人大声说。
魔鬼站在作家身后,不住地窃笑。奸诈的家伙!
这时,作家说道:
“先生们,我相信你们的真诚,但我并不明白,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们如此厚爱。有时,我甚至觉得,你们是因为我不穿礼服,在小说中又经常使用些粗俗的字眼才喜欢我的。我常常想,若是我学会用左脚写抒情诗,你们会更爱我,更关注我。”
“好!好!”公众高喊。
“我觉得你们并不是真正的读者,只是单纯的崇拜者。真正的读者懂得,真正重要的不是人,而是人的精神,他们不会把作家当作两个脑袋的牲畜那样打量。他们读他的作品,却不会将他视为信仰,而仅仅是思考他书中的思想。‘这里说得对,那里我不能认同。’思考过后,他们会做些更好的事,这些好事日后将会被称为历史。然而,你们呢,先生们,你们创造的不是历史,而是闹剧。世界上真正的读者并不多,你们这样的倒比比皆是。凭良心说,我对你们没有好感,更谈不上尊重。同行们总是对我说,要尊重公众,可谁也无法言明,为什么而尊重。你们怎么想呢?凭什么尊重你们呢?”
作家沉默了,探询地望着“公众”,“公众”也沉默不语,场面变得有些沉闷。
这时,一阵冷风呼啸而过。
“你们看,”作家沉默了良久,接着说道,“连你们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地方是值得尊重的。”
一个红头发的人开口低声说道:
“我们是人。”
“那么,你们当中又有多少是真正的人呢?也许,一千人之中能找出五个,坚信人是生活的创造者和主宰者,言论、思考和行动的自由是人神圣的权利。也许,只有千分之五的人有能力为了这一权利而抗争,甚至无畏地献出生命。你们中的大部分只是生活的奴隶,或是它蛮横的主人。你们这些顺从的小市民,仅仅是暂代真正的人,你们只在生理上称之为人。看着你们那双昏暗怯懦的眼睛,我惊恐地意识到,你们之中勇敢、正直的人太少了!在我的祖国,勇敢的人太少了!然而需要英雄的时代已再度来临!”
二十几个人转身走了,他依然在说:
“真正的人总是在不断追寻,不断探索,可你们却活得庸庸碌碌、停滞不前、任人摆布。你们见识狭窄,却又懒于思考,惧怕改变。在你们周围,充斥着迂腐的传统以及各种全无用处的生活准则,就像是妓院客厅里的托架上堆放的摆设。这一切束缚着你们的手脚,却成为你们心中的信条,你们不敢推翻,不敢挣脱这副镣铐。当风儿将田野上清新的空气送进你们那腐败恶臭的洞穴时,你们却害怕刺破心里的脓疮,将窗门紧紧锁上。你们不喜欢动荡,动荡会让你们颤抖!然而,你们还需要一些谈资来取悦客人,所以,你们就像乞丐一般站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伸手向文学乞讨一些娱乐消遣的东西。文学只不过是你们昏暗生活中一剂辛辣的调味品,你们喜欢充满热血和激愤的创作,但仅仅是喜欢而已。除了赞美和咒骂,文学在你们心中什么也召唤不起,唤不起爱,也唤不起恨。你们不是人,你们只是看客,是“公众”,倘若你们下一秒从生活中消失,生活连颤都不会颤抖一下,即使你们钻进地下,世界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你们是逆来顺受的奴隶,挨打了,不吭声,被侮辱了,笑脸相迎。只有妻子做的不可口的午饭才能引出你们的怒火,你们的苦痛只是来自于对生活福利的贪婪、彼此的嫉妒和消化不良。当靴子磨疼了脚,你们会呻吟:‘噢,叔本华多么正确啊!’可听到有人发出‘自由!’的呐喊时,你们却只会暗自思忖:‘赫卡柏[13]有什么用?’让你们统统见鬼去吧!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多么可怜,多么可憎,在你们之中生活是多么可怕,多么痛苦!有人对你们说,生活是可怕的,是暗无天日、鲜血淋漓的。可你们从不相信,因为你们的生活仅仅是粗俗空虚的。当有人向你们指明这样的粗俗和空虚是多么致命、多么可悲的时候,你们全无反应,只是关心一点:话说得是否漂亮。深陷泥污的唯美主义者们,就让这些污泥快些将你们呛死吧!”
“公众”渐渐散开了。他们不喜欢听长篇大论。魔鬼在偷笑,他懂得这一切真正的意义。可是醉心于践行使命的演说者却全未觉察。
“生活是一部叙述人的史诗,讲述着人们不断探询内心却寻无所得,想要探知一切却无能为力,渴望成为强者却无法战胜自身的弱点的历程。你们可曾听到过真理,了解过正义,产生过让世人变得高尚、自由、美好的愿望?你们只思温饱,在爱的名义下奸淫女人。你们只愿生活得平静、舒适、闲逸,这便是你们追寻的幸福!你们对幸福的愿景不过是这些廉价的欲求罢了。幸福是要依靠强劲有力的双手去捕捉的,可你们这些怯懦、软弱的人,靠自己的力量连只苍蝇也捉不到,就连同苍蝇作战,你们也要借助于灭蝇的毒纸。我可怜苍蝇,尽管它们嗡嗡地扰人清梦,但我更愿写下消灭你们的‘灭蝇篇’,让你们在品读它的过程中惊慌失措地中毒身亡。看得出,我说得不对,你们现在已经感到不安了。当你们因薪资不足难以养家糊口的时候,当妻子厌倦了与你们一同生活而背弃你们的时候,当生活越来越不舒心的时候,你们怨天尤人,你们空谈大论,在没有得到补发的薪水或是找到新的情人之前,你们只会觉得生活是丑恶艰辛的。就这样,你们整日埋怨、咒骂,用自己对生活的怨恨毒害着幼儿纯真的心灵。你们让孩子的思想停留在生活中卑微、低俗的琐事上,渐渐地,孩子们的思想也迟钝得像是常年砍树的斧劈,他们被你们那些肤浅庸俗的故事折磨得疲惫不堪,不知不觉地踏上你们的老路,变成了未老先衰、麻木粗鄙的行尸走肉。他们边走边去寻找温暖、平静、舒适的生活,一旦过上了安逸的日子,又会像父辈那样默默无闻地虚度一生,就像是旧房子裂缝中新塞补的水泥。这栋沉重肮脏的房子浸透了被它压死的人们的鲜血,由于年久腐朽,已经摇摇欲坠,处处预示着即将倾覆的命运,它在惊恐中等待着将它推翻的冲力。如今,这种冲力已经成熟,愈发壮大,它们只是强压着自己的力量,可依然有迫不及待的火焰四处迸发。这种力量终会到来,将旧建筑瞬间倾覆,到时,坍塌下来的砖瓦就会砸在你们头上,把你们压死。尽管你们只是因为碌碌无为才遭此刑罚,但是生活中是没有无辜者的!”
“公众”已所剩无几,一些人遗憾地看着作家,他们虽然喜欢他的小说,可听他的演说却令人失望,因为在这演说中全然没有丝毫的美感。还有一些人嘲讽地看着作家,他们只觉乏味,并没有气恼。这时,一个年轻人皱着眉气愤地喊道:
“这全都是空话!您倒是说说,您的纲领是什么!”
一位可敬的先生叹着气说:
“唉,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浪漫主义者!”
一位穿黑裙子的太太问道:
“他难道连女人都骂吗?”
魔鬼在窃笑。
“还有,我必须要告诉你们,你们太喜欢扮演不幸的角色了!我想,你们是故意这样做的,因为你们没有值得彼此尊重和爱戴的东西,所以只能装作不幸,来博得别人的同情与怜悯。你们对等地给予对方廉价的幻觉,这目的,就像是给一只被车轮碾碎爪子的小狗以安慰一样。我多希望你们能对生活充满健康、坚定的爱意啊!可你们不爱生活,你们只是惧怕它,做贼似的从生活身上偷偷地窃取一小块、一小块。顺从的人们!可怜的乞丐!让上帝多降些灾祸在你们身上吧,让你们惶惶不安,让上帝赐予你们更多的烦忧,使你们重获生气吧!”
站在演说者面前的三个人中,有一个生了气的人喊道:
“见鬼,我们并不都是这样!这太不公平了。”
“先生们,请不要向我要求公平吧,生活中没有公平,至少现在没有。在你们当中如何能产生公平呢?你们全都是一样地糟糕。你们就是社会,你们哪有好坏之分?青少年时期,你们在学校里获取了完全相同的知识,我想,你们学到的都是好东西。我决不相信,大学会教你们仇视人类、漠视生活,教你们投机取巧,只追求肤浅庸俗的生活。我总觉得,学校里不会教你们这些。可是,你们从学校步入了生活,这些龌龊的脏事并没有因为你们的加入而减少。我不能说是你们给生活带来了新的污秽,我也不打算去证实这一点。我只知道,你们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否定了私有财产,却在三十五岁购置了自己的住宅。我知道,你们善于为自己工作,可我不禁要问:你们为生活做过些什么?你们个个冷漠无情,就连那些成天将‘我们周围有多少龌龊的事’这句话挂在嘴边的人也不例外。你们尝试过消灭这些卑鄙的现象吗?你们打算摒弃它们吗?不,没有,就连你们中的优秀者也只是在躲避污秽。想要做一个清白的人,这自然不是坏事,但真正清白的人是不会惧怕污浊的。平心而论,我们的生活之所以如此肮脏,所有人都负有罪责。世间没有无罪的人,现在还没有!可你们是从哪儿学来那么多屈服强者的奴性?是从哪儿沾染的为个人安危如此恐惧的懦弱?我可以断定,世间随处可见的丑恶与卑鄙之所以在我们周围繁衍得如此迅速猖獗,就是因为我们对个人荣辱的担忧和卑躬屈膝的奴性。我们每个人都要为屈辱的生活负责。我若是相信诅咒的力量,我必将诅咒你们所有人,可我并不相信,我相信的是另一种人即将到来,他们是勇敢正直的强者,很快就会到来!”
“好了,会的。”魔鬼笑着说。
我的主人公四处环顾,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奇怪,”他说,“人都去哪儿了?我还没讲完呢!”
“他们全被你的演说烧成灰了!看见天花板上的烟渍了吗?这就是他们留下的!我们走吧!”
我不知道,我的主人公后来发生了什么,也不想妄加揣测这个故事的结局,可我料想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因为我知道,一个作家拥有许多崇拜者不是什么好事。凡是与“公众”打交道的人,都必须让自己周围的空气里充满真理的消毒液。这就是我要说的。
在生活面前
在生活面前站着两个人,他们都对生活感到不满,于是生活问他们:“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其中一人满脸倦容地回答:“你自身的矛盾太过残酷,让我愤懑不已,我的智慧无力去感知你生活的真谛,在你面前,我的心里满是疑惑的混沌。我的意识告诉我,人类是万物中最优秀的。”
“那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生活冷漠地问道。
“幸福!为了让我得到幸福,你要将我内心的两个矛盾调和,那就是我的‘想要’和你的‘应该’。”
“那么,你就期待着应该得到的。”生活冷酷地说。
“我不想成为你的祭品!”他高声说,“我想要成为生活的主宰,可我却应该俯首遵从生活的法则,这是为什么?”
“你能不能说得利落些!”另一个人插话道,他站得离生活更近些。
第一个人完全没有理会同伴,继续说:
“我想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地生活,我不愿因为义务而为别人存在,不论是做他们的兄弟抑或是奴仆。我想要自由地决定自己成为怎样的人,哪怕是奴隶或是伙伴。我不愿成为社会的基石,他们只会为了自己的福祉将我安置在牢笼中。我是一个人,是生活的灵魂和智慧,我需要自由!”
“够了,”生活说道,“你说得够多了,我已经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要成为自由的人!那有什么的,就去做吧!只要同我斗争,战胜了我,你就将成为我的君王,我就是你的奴仆。你知道,我向来冷酷,可对待胜利者却十分恭敬。只需要战胜我!为了你的自由,来同我抗争吧!你行吗?你有足够的力量战胜我吗?你相信自己的能量吗?”
这个人顿时神情沮丧,他忧郁地说道:
“你硬逼着我同你斗争,仿佛要将我的智慧磨成一柄利刃,可事实上,这柄利刃却深深地刺进了我的心,将它剖成碎片。”
“喂,你跟生活说话时要严肃些,不要一直抱怨。”旁边的那个人说。
可他依旧不理不睬,继续说道:
“我想要逃离你严酷的重压。让我休息一下吧!啊,请让我品尝一下幸福的滋味!”
生活冷冷地笑了一下,那上扬的嘴角边似乎闪烁着寒冰的光亮:
“那你说说,你是在向我提要求还是乞求?”
“乞求。”他的回答好像回声一般。
“你在乞求我,那副模样就像是熟谙乞讨之道的乞丐。不过,我的可怜虫,我必须要告诉你,生活是不会施舍怜悯的。你知道吗,自由的人根本不会乞求,他会自己向我索要奖品,而你,你只是自己欲望的奴隶,仅此而已。唯有那些抛弃欲望,用一生致力于实现一个愿望的人,才是真正自由的人。你懂了吗?走吧!”
他懂得了,便像狗一样趴在了生活冷酷的脚下,只盼能悄悄接住从生活的餐桌上丢弃下来的残羹剩饭。
这时,冷酷的生活将冰冷的目光投向了另一个人,那人面容粗犷,却善良平和:
“你要乞求什么?”
“我不是乞求,我是在要求你!”
“要求什么?”
“公道!公道在哪里,把它给我!其他的一切我以后再来索要,现在我只想要公道。我一直在等待,耐心地等待着公道,埋头劳动,没有休息,没有光明!我等待着,相信它总会来到。可公道在哪里呢?”
生活冷漠地回答:“自己去夺取。”
智 者
从前有一位智者。
他深谙悲惨生活的秘密,这秘密将他的内心塞满了阴暗恐惧的战栗,在秘密的阴影下,世间所有的笑容都化作了忧伤,欢乐也悄悄地逝去。智者冷峻的慧眼观望着时代的深处,他看到了一片黑暗。于他而言,未来也明晰可见,那里也没有光明。他游走在祖国的城市乡间,悲哀地摇晃着孤独而智慧的脑袋,在喧嚣的生活中高声说教,仿佛鸣响了哀悼的丧钟。
“人啊,你们生活在黑暗之中,你们来自无知的深渊,在生活茫然的迷雾中苦苦挣扎,可前方等待你们的,依然是冰冷迷惘的黑暗。”
人们听了智者阴郁的话语,体悟了其中苦涩的真谛,他们默默地望着智者的眼睛,无声叹息。
然而,把智者送上他孤寂的旅程后,人们又忙起了自己的事情,赴酒宴、吃面包、品美酒,笑盈盈地欣赏着孩子们的游戏,将自己的需求和昨日的苦难全部抛到了脑后。
他们为了权力和财富相互倾轧,却又感伤于爱的箴言,用那沾满鲜血的双手抚摸心头的爱人,用背叛的双唇亲吻自己的朋友。他们偷窃彼此的财物,又拼命捍卫自己偷来的财产,蒙昧良知相互欺骗,还众口一词地说,只有真理才是生活的主宰。偏偏就有人相信真理的抚慰力量,从而为着信仰承受苦难。人们喜爱音乐,随着旋律流下幸福的泪水,由衷赞赏美的一切,可这样的人又偏偏对身边的丑恶放任自流,自己也干着卑鄙可憎的勾当。他们彼此奴役,却口口声声宣称渴求自由,轻视那些屈服于自己权势的奴仆,像狡猾的牲畜一样,怯懦地暗自憎恨自己的统治者。他们渴望美好,总是躁动不安地探寻它,但却无力创造美好。他们沉溺在自己安逸的生活中,为了满足自己聚敛世间财富的贪婪欲望,无休止地在敌视、谎言和可耻的诡计中将智慧消磨殆尽。
这些可笑的怪人就这样生活着,他们肮脏得与猪无异,却将自己视为坠入凡尘的天使。他们的生活有如一座污浊不熄的火山,一刻不停地向那明朗的苍穹喷吐着呻吟和哀号的臭气、苦痛哀怨的黏尘和兽欲刺鼻的污秽。
孤独的智者静静地穿过世间的纷扰,用无所不知的声音说道:
“什么是生活?你们不了解。什么是真理?你们说不出。为何而活?你们也不明晰。这就是你们不幸的根源!”
于是,看到恋人深情相拥的时候,他便会悲伤地说:
“死亡正等待着你们和你们的后代。”
看到人们为自己建造奢华的住所时,他便会责备道:
“这都是灭亡的祭品。”
看到孩子们在草地上和像孩子一样美丽的花丛中嬉闹的时候,他叹息着在心里说:
“我们的双眼看到了死神的战果。”
假如,有哪位生活的智者不赞同这种死亡的阴暗智慧,而给年轻人们讲授科学殿堂的奥秘时,他便冷笑着说:
“局限性——你智慧的名字!因为大地终将毁灭,世间所有的殿堂、科学、真理和谎言也难逃厄运,你连自己死亡的时刻都无法预知。”
然而有一天,在喧嚷的市郊,在一条肮脏潦倒、阴暗狭窄的街道上,在散发着腐气的浓雾里,智者看到了一群拥挤的工人,其中一人正在发表演说。智者讶异于听众的专注神情,因为人们从来不曾这样如饥似渴地聆听他的说教。一根嫉妒的尖针刺进了他的心房。
“同志们!”演说者对工人们说,“我们躺在劳动的泥污里,就像是河底的石块,然而统治者生活的波涛却在我们身上飞速地翻滚。我们就是他们的阶梯,他们踩着我们的身体向上爬,爬到理论的巅峰,从那儿汲取智慧的力量,再来征服我们,奴役我们的心灵。他们无所不知,可我们却什么也不懂;他们活得富足享乐,可我们却贫困潦倒;他们知晓所有的智慧,可我们却只听过神话;他们手中握着所有光明的事物,而我们却两手空空,就连,就连面包也少得可怜,我们只能饿着肚子。他们只是奴役我们,自己却吃得太饱。很快,我们的饥饿就会战胜那些脑满肠肥的人,因为他们的灵魂早已虚软无力,而我们的精神却是那样地饱满激昂。我们要生活,我们要求知,我们要成为人。我们要用我们强大的耐力创造出的人间智慧来填满自己渴求的心灵,我们要获取现在所有,我们要创造前所未有的一切!”
“你这个人啊!”智者轻蔑地笑笑,说道,“你的话是错的。人的认知有限,他们不可能知道得更多。而且人终有一死,那么不论你是饥肠辘辘,还是要被你智慧那脆弱的针尖刺痛的富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你躺进棺材之时,无论你是穿着无知的外衣,还是披着统治者可怜学说的冰冷殓服,又有什么区别呢?想想吧,世间的一切和整个大地都会陷入遗忘黑暗的深渊里,陷入死亡无尽的旋涡中。”
工人们默默地注视着智者的眼睛,静静地听他睿智的演讲,他说得越多,他们脸上的神情就越严肃、越冷漠。后来,其中一个工人对工友说:
“马特维!我的手疼,你揍这个老猴子一顿。”
故事到此就结束了。
没错,我当然同意,这个工人有些粗鲁,不过,这难道能怪他吗?从来也没有人教过他良好的举止。
不合时宜的思想
一
如果回顾一下君主制看似多样的“内政”活动,我们就会发现,这些活动的意义在于官僚们千方百计地遏制思想者的质与量的发展。
旧政权毫无才干可言,但自我保护的本能却时刻地提醒它,最危险的敌人是人的头脑。因此,旧政权用尽手段刁难、扭曲国民智力的成长。同样受官吏奴役的教会和心理摇摆不定的社会都极大地助长了这一罪恶行径。近年来,社会对于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暴力完全采取了消极的态度。
可怕的战争暴露了精神长期压抑的后果:在有组织有文化的敌人面前,俄国显得手无寸铁、弱小无力。那些夸夸其谈的人们叫嚣着罗斯[14]要奋起“用真正的文明精神将欧洲从虚假文明的枷锁中解救出来”,他们大概是真诚的,这份真诚更加剧了他们的不幸,很快这些人尴尬地闭上了雄辩的嘴巴。“真正的文明精神”原来是各种无知、可恶的自私、腐朽的懒惰和冷漠无情的恶臭。
在这个造物主慷慨赐予自然财富和天才的国家里,显露出来的却是它精神的贫乏和文化所有领域的无政府主义。工业、技术都处于萌芽状态并且没有与科学建立起牢固的联系;科学躲在后院的阴暗角落里,置于官吏敌视的监控下;艺术在审查部门的限制、扭曲下脱离了社会,只一味找寻新形式,丢失了富有生命力的、激励人心、使人变得高尚的内容。
无论是人的内心还是外在,处处都是破坏、动荡、混沌和某种马迈[15]持久战的痕迹。君主制留给革命的糟粕非常可怕。
不论多想善意地说些安慰人心的话,严峻的现实不允许自欺欺人,现在需要的正是坦率地说出:君主制当局在铲除罗斯精神领袖方面的努力几乎取得了全面性的胜利。
革命明明推翻了君主制!也许,这正说明了革命只是把表面病症赶到了体内,但绝不能因此就以为,革命在精神上治愈或丰富了俄国。俗话说得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个国家理性的发展是极端缓慢的过程。因而我们更加需要这个过程,革命的领袖们应该立刻担起责任,为坚定不移地发展国家理智力量创造条件,创建机构和组织。
智力从质量上看是第一生产力,任何阶级都应热切地关注国民智力的快速发展。
我们要协力全面发展文化事业。革命铲除了自由创作道路上的障碍,现在到了我们按照自我意志向全世界展现天赋和才干的时候了。拯救我们的方法就是劳动,我们会在劳动中找到乐趣。
“创造世界的不是语言,而是行动。”这句话说得真好,这是毋庸置疑的真理。
二
政治生活的新制度要求我们建立新的精神制度。
当然,我们不可能在两个月内脱胎换骨,但我们越努力清除身上沉积的灰尘和泥污,我们的精神就越健康,我们创建新形态社会的工作就越有成效。
我们生活在政治激情的旋涡中,生活在政权争斗的混沌里,这种斗争在唤醒人们美好情感的同时,也激发了人们阴暗的本能。这可以理解,但这就必然会扭曲人的心灵,造成心理人为的片面发展。政治是培育狠毒的敌意、邪恶的怀疑、无耻的谎言、污蔑、病态的虚荣和对人性的不尊重(人类所有的丑陋特性都可以罗列进来)的温床,正是在政治斗争的沃土上人类的丑陋才生长得越发茁壮。
为了不被同一情感扼住咽喉,我们就不能忘记还有另一种情感。
人与人之间的敌意不是正常现象,因为我们最美好的感情、我们最伟大的思想都旨在消除世间的社会仇视。我将这种最美好的情感和思想称为“社会理想主义”。就是这种力量使我们能够战胜生活中的丑陋卑污,使我们能够坚忍不拔、不知疲倦地追求正义、自由和生活的美好。在这条追求的路上,我们造就了英雄,造就了自由的殉难者,造就了世间最美好的人。我们身上所有美好的品质都是在这种追求中培养起来的。艺术的力量更成功、更有力地唤醒了我们心中善良的本性。就如科学是世界的头脑,艺术则是世界的心灵。政治和宗教把人们分割成独立的团体,艺术则将我们共同的人性敞开,将我们联合在一起。再没有什么能像艺术和科学那样,能够如此柔和而迅速地使人的灵魂变得正直。
三
我们追求言论自由,是为了能够说出并写出事实。
然而,说出事实是最困难的一门艺术,因为它是最“纯粹”的,与任何个人、团体、阶级和民族利益都没有联系。事实几乎不为庸人所用,而且也不能被他所接受。这就是“纯粹”事实该死的特征,对我们而言,事实却是最好的、最必不可少的。
我们的任务是将德国人的野蛮兽行公之于众。我希望,德国士兵野蛮对待俄国、法国、英国士兵以及比利时、塞尔维亚、罗马尼亚和波兰平民的事实是确凿无疑的。我有权希望这些事实是无可争辩的,就像俄国人在斯莫尔贡、在加里奇亚各城市犯下的兽行一样。我不能否认,德国人采用的恶劣的杀人手段在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我不能否认,德国人对待俄国战俘是极端无耻的,但是我知道,旧俄政府对待德国战俘同样无耻。
这些都是事实,是战争制造的事实。在战场上必须尽可能多地杀人,这就是战争的可耻逻辑。打架时暴行是无可避免的,你看见过孩子们在街上多么残忍地殴斗吧。
“纯粹”的事实告诉我们,兽行是人类固有的特性,即使在和平年代(如果世界上还有和平年代的话)这一特性也未曾与人类分离。让我们回忆一下,善良的俄国人是怎么把钉子钉进基辅、基什涅夫和其他城市犹太人的颅骨里的;1906年,伊万诺夫-沃兹涅谢斯克的工人们是怎么把自己的同志活活扔进锅炉里的;狱卒们是怎么折磨囚犯的;黑帮分子是怎么撕裂女革命者的身体,把一根根木棍塞进她们体内的。再让我们回忆一下1906年、1907年、1908年间发生的种种暴行吧。
我并不是把德国人的兽行与包括俄国人在内的全人类的兽行相提并论,我只是想借助言论自由来谈谈今天的事实,谈谈战争制造的真相,谈谈对于任何时代都至关重要、真正比“太阳还要美丽”的“纯粹”的事实,尽管事实对于我们来说常常是可悲而难堪的。
当我们谴责一个人的时候,无论他是德国人还是俄国人,我们都不应该忘记“纯粹”的真相,因为它是我们最珍贵的财富,是我们意识中最闪亮的火花。真相的存在,正是人类对自己提出崇高道德要求的证明。
德、俄两国士兵在战场上厮杀,我认为,这不仅带来了身体上的苦痛,更唤醒了人类对无谓战争的厌弃。我不会说,俄国革命的火光将燃尽德国士兵心中灼热的希望。也许,数量概念对于战争而言并不重要,它丝毫不会影响战争给道德和文化带来的创伤。显然,这该死的战争始于发起者的贪念,也将止步于士兵正确意识的力量,这就是民主。
如果这一切会发生,那将是前所未有、伟大而近乎神奇的力量,人类完全有理由为此而骄傲,因为我们用意志战胜了世间最丑陋最可恶的怪物——战争怪物。
布鲁希洛夫将军指责“俄国士兵过度轻信”,他不相信德国人会真心向我们伸出和解之手,他曾下达命令:
“对于所有试图与我方往来的敌军只能有一种回应——刺刀和子弹。”
显然,这一指令得到了贯彻:昨天一个从前线回来的士兵对我说,当他们与德国人隔着战壕谈论当前局势时,俄国炮兵对德国士兵开炮射击,德国炮兵亦然。
俄国士兵竟真的用子弹迎接想要投降的德国人,而当他们转身往回跑时,又被自己人开枪打死。我竭力想保持平静,我知道将军们也是遵从于自己的某种职业“真理”,而且就在不久前这种“真理”还是唯一拥有言论自由的。
现在,我们也有自由说出另一个真理,它无关罪恶,它诞生于人们对统一的追求之中,它不会在仇恨的怒火中为可耻的杀人事业效力。
读者们,请想一想,如果恶兽癫狂的“真理”战胜了人类理智的真理,我们将会怎样?
四
数千万健康的、最有劳动能力的人被强行带离了生活的伟大事业——发展社会生产力,被派去互相残杀。
他们躲在泥坑里,顶风冒雪,在肮脏和局促中生活;他们被疾病折磨得虚弱不堪,被寄生虫叮食;他们如野兽一般生活,相互窥视伺机杀死对方。
在陆地上,在海洋里,到处都在杀人,每天都有上千个我们星球中最文明的人被杀戮,正是他们创造了世间最宝贵的财富——欧洲文明。
几千个村落、几十座城市毁于一旦,几代人上百年的劳动成果顷刻覆灭,森林被烧光、砍光,道路被毁、桥梁被炸,人们艰难创下的人间珍宝全部化成了灰烬。沃土在地雷和炮弹的爆炸声中毁坏,一条条战壕将土地切割得面目全非,只剩下贫瘠的土层。整个大地因无辜受害者的腐烂尸体变得丑陋不堪。强奸妇女、残杀儿童——没有什么卑鄙行径是战争所不允许的,没有什么残酷罪行是不被战争庇佑的。
我们在血腥的噩梦中生活了两年,我们变得残忍、变得疯狂了。艺术催生人们对血腥、对杀戮、对破坏的渴望,科学在军国主义的掠夺下顺从地为大规模杀戮效力。
这场战争是欧洲的自杀!
请想一想,在这场战争中,多少闪烁着思想光辉的健康头颅被丢弃在肮脏的土地上,多少颗敏锐的心停止了跳动!
这场毫无意义的互相残杀,这场毁灭人类伟大果实的战争绝不仅仅局限于物质的损失,绝不是这样!
数万名伤残的士兵将久久地、至死也不会忘记自己的敌人。他们在讲述战争时会将自己的仇恨传给他们的孩子。三年里,这些孩子每时每刻都在接受恐怖印象的教育。我们的大地上已经播下了仇恨的种子,很快它们就会破土而出!
然而,很早之前人们就在滔滔不绝地讲手足情谊,讲人类共同的利益。到底是谁制造了阴险的骗局?谁是这场血腥浩劫的罪魁祸首?
我们不会只从自己的角度去寻找罪人。我们要说出这个痛苦的事实:在这场罪行中我们都是罪人,每个人都是。
姑且想象一下,世界上还有一些理性的人,他们相信自己的创造力并真挚地追求美好的生活。请想象一下,假如我们俄国人为了发展工业,去开掘里加-赫尔松运河,以沟通波罗的海和里海,完成彼得大帝当年憧憬过的伟业,那么我们不会派几百万人去战场上杀戮,而会把他们送到祖国和人民需要的工程中去。我相信,那三年里在战场上死去的人们,他们一定能在这段时间里排干我国数千平方公里的沼泽,一定能灌溉所有干涸的草原和荒漠,一定能将乌拉尔以东的河流与卡马河连接在一起,一定能建起公路贯通高加索山脉,他们会为祖国的福祉建立无数丰功伟绩。
然而,我们却在屠杀几百万人的生命,把巨大的劳动力资源浪费在了杀戮和破坏上。人们制造了大量极端昂贵的炸药,这些炸药在消灭几十万人生命的同时,自己也消失在了空气中。发射过的炮弹总还是留下了一堆破铜烂铁,将来我们还能用这些破烂制造钉子,而所有这些梅里尼特、里基特、二硝基甲苯却将国家财富顷刻间化为灰烬。我在这里说的不是几十亿卢布,而是被贪婪愚蠢的怪物无谓残害的几百万人的生命。
每当想到这里,彻骨的绝望压抑着我的心,真想对人们怒吼一声:
“罪恶的人们,可怜可怜自己吧!”
五
我们自由而澄澈的年轻翅膀溅满了无辜的鲜血。
我不知道,前天是谁在涅瓦大街上向人群开枪,但不论是谁,他们都是凶狠而愚蠢的人,是受到腐朽的旧体制毒害的人。
现在,当我们拥有诚实辩论、诚实否定对方的美好权利时,再进行杀戮是无比罪恶而卑鄙的。不这样想的人正是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自由的人。凶杀和暴力是专制的支点,这种卑鄙的支点软弱无力,因为强奸别人的意志、杀害异己并不等于也永远不等于杀死了思想,证明了思想和观点的错误性。
自由的伟大幸福不应被反对个性的罪行蒙上阴霾,否则我们就是在亲手扼杀自由。
应该明白了,是时候明白了,自由和权利最可怕的敌人就是我们自己,是我们的愚蠢,是我们的残酷,还有所有君主制的无耻压迫和下流酷刑在我们内心培养起来的阴暗混乱、无政府主义的情绪。
我们能明白这些吗?
如果不能明白这些,如果不能放弃对人使用粗鲁的暴力,我们就不会有自由,自由就只能是我们无法用现有内容加以充实的空话。所以我说,我们最本质的敌人是愚蠢和残酷。
我们是否能与它们作斗争?我们是否想要与它们作斗争?
这不是修辞性的问题,而是针对我们理解政治生活新条件、重新评价人生在世的意义和作用的深度及真诚度所提出的问题。
是时候培养我们对凶杀的厌恶感、对凶杀的耻辱感了。
是的,我没有忘记,也许我们还将不止一次地不得不用武器捍卫我们的自由和权利,也许!
但是4月21日,手枪在那些伸出的残酷的手中竟显得可笑,在那姿势中有某种儿戏的东西,遗憾的是,儿戏最终演变成了罪行。
是的,这是反对人类自由的罪行。
难道,那过去卑鄙的记忆,那街头成百上千名同胞被射杀的记忆将刽子手杀人时的冷漠无情也传给了我们?
我找不到足够刻薄的话语来批判那些试图用子弹、刺刀和拳头证明什么的人。
当年我们反抗的不就是这些吗?当年不就是这些手段控制我们的意志,使我们成为可耻的奴隶吗?
可是现在,在我们摆脱了奴隶的外在枷锁后,我们的内心依然保留着奴隶的本性。
我再说一次,我们最无情的敌人就是我们的过去。
公民们!难道我们无法在自己身上找到力量去摆脱过去的感染,抛弃过去的污垢,忘记过去的无耻血腥吗?请更成熟、更深刻、更谨慎地对待自己,这是我们必须做到的!
斗争还没有结束。我们应该珍惜力量,凝聚能量,不要因屈服眼前的情绪而分散精力。
六
在革命的最初时期,一些无耻之徒将印着“宫廷秘史”小说的肮脏小册子抛得满街都是。这些小册子里写着“专制的阿丽莎”、“浪荡的格里什卡”、维鲁波娃和阴暗过去里的其他人物。
我不会转述这些册子里的内容,它实在太肮脏、愚蠢、淫荡。然而青少年却在吸吮这些肮脏的毒素,无论是涅瓦大街还是在市郊,这些小册子都有很好的销路。我们应该与毒瘤作斗争,尽管我不知道该怎么斗争,但是应该斗争。更何况在书市上,除了这些病态、胡编乱造的“文学作品”,符合时代要求的出版物太少了。
就在当下,当人们身上所有的阴暗本性都被鼓动了起来,愤怒、屈辱和所有引发仇恨的情绪都没有消除的时候,这些肮脏的“文学”就特别有害,特别具有传染性。我们应该记得,我们经受的不仅是经济崩溃,更是建立在经济崩溃基础之上的不可避免的社会瓦解。
不可否认,我们有权将自己的软弱庸碌归咎于那股试图使我们远离社会建设这一蓬勃事业的势力。不可否认,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在教育罗斯的都是那些比平民百姓更平庸的教育者。不可否认,我们追求独创的种种努力都遭遇到了当局荒谬的抵制,因为他们病态的自尊,因为他们只关心如何保住自己在国内的地位,这一切都是不容争辩的。但是,不应该害怕真相,说出来,我们没什么值得称赞的。近年来,整个俄国社会——它的理智、意志、良心,都受到了疯狂的侮辱。社会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什么方面表现过对生活中邪恶阴暗力量的反抗?被所有人流氓般否定的公民自觉性起过什么作用?谁被赋予了这种否定的权利?除了巧言和讽刺,我们被侮辱的自尊又能如何体现?
不,应该承认这样的事实:我们本身的道德败坏程度并不亚于我们的敌对势力。
我们生活在可怕的事件中,显然,我们还无法意识到这些事件的深刻意义,无法感觉到这些日子的悲剧性。这种情况下,最不应该去关注那些刑事犯罪性质的冒险行动,不论这些行为表面上多么引人注意。很有可能,我们要准备好不止一次地接受这种行为,但是不应忘记,犯罪行为本身并没有培养它的社会势力重要。
历史可以培养精神健康的人,消灭精神病态的人;混闹会腐蚀精神健康的人,进一步扭曲精神病态的人的世界观。我们之中精神病态的人太多了,当前事件只会增加这些人的数量。刀枪一类的东西只是演戏的道具,正常的生活不是靠这些东西创造的。是时候明白了,历史与混闹——不论闹得多么轰轰烈烈,毫无共同之处。
最可怕的人是那些完全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的人,因此必须把我们的全部意志投入到培养明确目标的事业中。我们面临着一项必须成就的历史功勋,而任何一项功勋的造就都需要集中意志。
当我们周围的整个世界处于可怕的悲剧中,我们怎能沉醉在肮脏低俗的小说里!现在,所有世界历史的强大势力都活跃起来了,所有兽性人都已经挣脱了文化的锁链,扯破了身上单薄的圣衣,无耻地赤裸着身体。这灾难般的现象撼动了社会关系的根基。我们漫不经心地对待自己,这种漫不经心已经铸成大错,现在我们必须将优秀的智慧和全部意志都召唤到现实中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纠正自己酿成的可悲的后果。
人类累世累代创建的生存条件,并不是用来供二十世纪的人类摧毁的。
我们必须从这些疯狂事件中吸取教训,要记住,所谓厄运,所谓命数,不过是我们轻率、不信任自己的恶果。我们应该知道,地球上一切的事物都是由地球唯一的主人和劳动者——大写的人——所创造的。
七
士兵代表苏维埃还没有决定是否向前线派遣演员、画家和音乐家,伊兹迈洛夫团的一个营委会就将四十三名演员派往战壕,其中包括非常有才华的国宝级文艺人士。
这些人不懂军务,也未曾接受过战事训练。他们不会射击,今天是他们第一次进入射击场,可是星期三他们就要开赴前线了。就这样,这些完全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的人才即将奔赴杀戮场。
我不知道伊兹迈洛夫团的那个营委会都有谁,但我确定,这些人“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将才华横溢的艺术家派去前线打仗,就像给拉车的马钉上金马掌一样,完全是浪费,是愚蠢之举。而将这些没有接受过军事训练的人送上战场,无异于给无辜的人们判了死刑。我们就是因为这种对待人的态度才咒骂沙皇政府的,也正因此我们才愤然将其推翻。
那些蛊惑家和奴才们也许会对我叫嚷:
“那平等呢?”
自然,我记得平等。我也曾不遗余力地证明平等对于政治和经济的必要性。我知道,只有在平等的前提下人们才有可能变得更正直、更善良、更有人性。我们革命就是为了让人生活得更好,为了使人本身变得更好。
可是我不得不说,对我而言,作家列夫·托尔斯泰或是音乐家谢尔盖·拉赫玛尼诺夫以及每一位有才华的人,同伊兹迈洛夫团的营委会成员是不平等的。
如果托尔斯泰产生了想把子弹射进别人脑袋或将刺刀插进别人肚子里的愿望,那么魔鬼一定会哈哈大笑,白痴们也会与魔鬼一起欣喜若狂。但是那些将天才视为上天的恩赐、文化的基石和国家的骄傲的人们,他们将会再度捶胸泣血。
不,我发自内心地反对将有才华的人变为可憎的士兵。
我要问一问工兵代表苏维埃,他们认为伊兹迈洛夫团的营委会所做的决定是否正确?他们是否同意俄国将自己最优秀的部分——艺术家、有才华的人——扔进战争那贪得无厌的血盆大口中?
而且,当我们最优秀的头脑消耗殆尽,我们将依靠什么生活?
八
前不久一个小说家喟叹道,俄国革命中没有浪漫主义,俄国革命没有造就出特鲁安·德·梅利库尔[16],没有造就一批英雄人物。
也许,之所以没有出现特鲁安,是因为我们没进攻巴士底狱,假使我们这么做了,我想,在彼得格勒那五万多“卖笑女”中就能找出一些女英雄。不过,总的说来,我们的英雄向来很少,如果不算上我们成功杜撰出来的苏萨宁[17]、商人伊戈尔金[18]、彼得大帝的救兵、库茨玛·克留奇科夫[19]和其他那些所谓勇士的话。
当然,人们在争论之时,常常会忘记那些精神英雄,他们为伟大的功业奋斗一生,终于把俄国从乱无法纪的残暴王国中解救出来。
但是我认为,浪漫主义并没有枯竭,浪漫主义者也依然存在,如果我们能用浪漫主义者的称呼对那些炽热地爱着自己的思想和理想的人表示尊敬或侮辱的话。
日前就有这样一位浪漫主义者。一位彼尔姆省的农民给我寄来一封信,其中有些段落深深打动了我:
“事实的确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的,它有时沉重得令人不敢直视。当你看到社会主义的圣洁旗帜正被满脑私利、双手肮脏的人抢夺时,难道不会感到恐惧吗?对个人财产十分贪婪的农民刚一获得土地,转身就把热利亚波夫和博列什科夫斯卡娅的旗帜扯碎当裹脚布。
“一位党的工作者、大学生坦言,他已经不能再为党工作了,因为担任公职后他可以领到三百五十卢布,而党连二百五十卢布都不给他。为了他‘原来的’理想主义,他或许可以少领一百卢布。
“士兵们愿意举起‘世界和平’的大旗,不是因为接受了国际民主的思想,而是为了可怜的私利:保存性命,期待个人的幸福。
“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年那种心情,那年十七岁的我顶着烈日在地里干活,如果这时我看到文书、神甫或是教师从身边走过,一定会问自己:‘为什么我在这里干活,而那些人却在享福?’当时我觉得只有体力劳动才称得上劳动,我所付出的全部努力都是为了能从这种劳动中解脱出来。现在,我看到许多投身社会主义政党的人都是如此。每当我看到这些‘社会主义者’,我都恨不得大哭一场,因为我想成为真正的社会主义者,而不仅仅是口头上的。
“我们需要敢于当面说出真相的领袖。如果社会主义刊物不只抨击资产阶级,还揭露社会主义本身的话,那它将来一定会因此获益。对待敌人和朋友都应该严厉无情。《圣经》中说:‘批评智者,他会爱你。’”
这无疑是来自浪漫主义者的声音,是一个感受到真理的力量并热爱真理那净化心灵之火的人发出的声音。
我要向这个人致以诚挚的敬意。像他这样的人往往生活艰辛,但他们的生命必能留下美好的印记。
九
我们的确正在经历一个令人不安的危险时代。萨马拉、明斯克和尤里耶夫发生的暴行,士兵们在火车站上的疯狂行径,还有许许多多放荡、愚蠢的下流勾当,都悲哀而令人信服地证明了这一点。
当然,我们不该忘记,也许“祖国正处于危难之中”的呐喊不仅出自真诚的忧虑,还可能源自政党策略的训诫。
但是,如果以为是政治自由制造了无政府主义,那就错了。不,在我看来,自由只是把人内在的精神症结变为表面上的病症。我们从君主制那里继承了无政府状态这一传染病。
同时,我们也不该忘记,发生在尤里耶夫、明斯克、萨马拉的暴行尽管丑陋无比,却并没有伤及人命。然而从沙皇时代的暴行到莫斯科街头对“德国人”的迫害,其间不无意外地充满了兽性和血腥。请回想一下发生在基希涅夫、敖德萨、基辅、贝罗斯托克、巴库、第比利斯和几十座小城里的无数次可憎的屠杀吧。
我并不是安慰谁,更不是自我安慰,我只是不得不提醒读者注意这一点,尽管它只能在极小程度上减轻人们犯下的卑鄙而肮脏的罪行。
我们也不会忘记,那些把“祖国正处于危难之中”喊得比谁都要响亮的人,他们本在三年前的1914年7月就有理由喊出这句令人忧虑的口号。
然而,出于政党和阶级私利的策略他们并没有这样做,在这三年里,俄国人民见证了由上层发起的卑鄙的无政府状态。
进一步追溯历史,我们会发现当年掌舵俄国的斯托雷平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无政府主义者,而那时用掌声支持他的正是最有智慧的共和主义者,如今也正是他们高呼要与无政府主义斗争到底。
当然,“什么都不做的人才不会犯错”。可是在我们国家,做什么事都要犯错的人实在多得惊人。
没错,我们的确要同无政府主义作斗争,但也要随时战胜自己对人民的恐惧。
如果祖国能多一些文化,就会少一些危机感。
遗憾的是,关于文化的必要性和我们需要哪一种文化这些问题,我们似乎还没有得出统一的结论,至少在战争初期,当莫斯科的哲学家们睿智而真诚地比较康德和克虏伯时,我们还没有明确的见解。
可以说,“独特”文化的说教之所以产生于我国最严酷的反动时代,是因为我们自古就被训教成惯于用“最少抵抗”的方式思考和行动。
说起来,我们对欧洲文明的发展,对实验科学、自由艺术和技术性大工业关心最少,我们的人民自然无法理解文明三大要素的意义。
当前的首要任务就是在唤起了人民内在的政治情感之后,唤起他们的伦理和美学情感。我们的艺术家应该立刻将自己全部的心力和天赋投入到思维混乱的街头民众之中。我相信,美若能成功闯入失去理智的俄国人的内心,必将消除他们心头的忧虑,平息诸如贪婪之类的不太值得夸耀的狂热情感。总之,美可以把人变得更具人性。
可是,对不起!现在民众接收到的除了很贵的坏报纸外,再无其他。
科学,无论是人文科学还是自然科学,在人们本能净化的事业中具有重大意义,然而现在的科学工作者对生活的参与越来越少。
我还没有看到一本通俗读物可以清楚而可信地讲述工业在文明道路上的巨大作用,可俄国人民早就需要这样一本小书。
我国必须迅速而坚定地发展文化,关于这一点可说的太多太多。
我认为,“祖国正处于危难之中”这句口号并没有下面这声呐喊可怕:
“公民们,文化正处于危难之中!”
十
日前我收到一封信,信的内容如下:
“昨天我拜读了您的《噩梦》,从您的作品中我意识到了自己无望的处境,我这个安全部门的工作人员也不禁感到悲伤。我并不想向您讲述我如何坠入泥淖,这毫无意义。我只想说,是饥饿和当时一位亲近的人的劝告推我迈出了这可怕的一步,当时他正在受审,以为我能减轻他的厄运。
“我要说,在那里供职时我一直看不起自己,现在也是一样。可是您能理解这种痛苦吗?就连您这样敏锐的人也不会理解,每个暗探都要把心里的许多东西烧掉。我们并不是从那时感到痛苦的,在此之前,当我们无路可走的时候就已备受折磨。现在,全社会都把脏水泼在我们身上,可那时却不肯向我们伸出援手。并不是所有人都坚强到甘愿付出不求任何回报!倘若我不信奉社会主义、不信奉党也就罢了,可是您知道,那时我卑鄙的脑子里却想着:我能给运动带来的危害是极小的。我太相信我可以将这份工作做好,使其益处大于危害。我不是为自己开脱,我只是希望您能了解奸细这类可怜人的心理。要知道,我们这样的人非常多!个个都是党的栋梁。这不是个别的丑陋现象,而是某种更深刻的普遍原因把我们赶进死胡同里。我请求您,请克制您的厌恶感,离叛徒的内心再近一些。请告诉我们,是什么使得我们在全心全意信仰党、信仰共产主义、信仰一切圣洁之事的同时,还能‘忠诚’地在安全局效力?是什么使得我们在看不起自己的同时,依然能够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生活在神圣的罗斯是多么艰难!
太艰难了。
在这个国家犯罪可耻,忏悔更糟。上文中关于信仰社会主义的言论的逻辑实在让人惊异。难道说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爱她的整个身体和灵魂,而手指、耳朵这些与她整个人相比是那么微小,所以就可以随意咬掉?肯定不能。可这个人的思维方式却正是如此荒唐可怕,他在信仰社会主义、热爱党的同时,把党活生生的器官一个个割裂开来,却真心觉得这对事业利大于弊。我要再问一次,他真是这么认为的吗?恐怕是真的,并且这个想法不是在他做了叛徒之后才出现,而是与背叛同时产生的。俄国人有这样的特点——每一刻都发自真心。我认为,这一特性正是我们惯于生活在道德混乱之中的根源。请想一想,再没有哪个国家的人会投入如此多的精力、如此执着地争论研究个人的“自我完善”问题,我们却乐此不疲,尽管它明显不会有结果。
我总觉得,就是这类事业制造出了浓重而令人窒息的充满伪善、谎言和假仁假义的氛围。在极其推崇“自我谴责”的“托尔斯泰主义者”的圈子里,这种氛围愈发令人感到沉重而压抑。
对肮脏和恶行与生俱来的厌恶感,对纯洁心灵和美好行为本能地渴望,这种道德在我们生活中全不存在。道德的位置早就被那些关乎行为准则的冰冷而理性的评论所占据,我们姑且不谈这些评论令人厌恶的烦琐哲学,这些论述制造出一种冷漠的氛围,一种无谓而无耻的相互指责、暗地中伤的氛围,一种用敌人的怀疑、锐利目光窥探人心的氛围。并且,这个可恶的敌人并不会激发你的全部能量,逼你调动自己的全部智慧和意志与它进行斗争。
这个敌人是一位空谈家,他唯一的目的是向你们证明,他比你们更聪明、更正直、更诚挚,总之,什么都比你们好。一旦让他证明了这一点,他就会非常高兴,但高兴过后他又变得空虚疲累、乏味无聊。遗憾的是,人们往往不会允许他无聊,他们起身与他争论,同时将自己的激情浪费在这些毫无意义的琐事上。一个空谈家培养出了一批空谈家,就此,我们本不丰富的情感兑换成了空话动听的零钱。
请看看吧,你们中每个人自身和周围的同情是多么微小,友情是多么淡薄,我们的言辞是那么热烈,可对人的态度却冷漠至极。只有当一个人破坏了我们制定的行为准则,使我们有机会对他进行“不公正的审判”时,我们才会满怀激情地对待他。冬夜里,农家的孩子感到无聊又睡不着觉时,就会捉蟑螂,把它们的腿一条条地扯掉。这个可爱的游戏多像我们对待别人的普遍思想,与我们评断别人的性质如出一辙。
这封信的作者,那位内奸同志所说的正是将许多人和他自己赶入“死胡同”的神秘的“共同原因”。
我想,这个“共同原因”确实存在,并且非常复杂。这种原因的一个组成部分大概是这样一个事实:我们就算在心情好的时候,依然冷漠地对待彼此。我们不会爱,不相互尊重,也没有养成关心别人的习惯。很早以前就有人正确地评价过我们了:
“我们对善与恶都可耻地漠不关心。”
内奸同志无比真诚地写了这封信,但我认为,他的不幸正是源自对善与恶的漠视。
十一
当有劳动能力的人们为建设新生活努力干着粗活时,当每一个人都担起保卫古老文化的责任时,那些“思想健全”的人却在传播和加剧着紧张情绪,大声叫喊着:“无政府主义,无政府主义!”
“无政府主义!”就像1905年以后一样,愤怒的洪流、怯懦的仇恨和肮脏的指责又一次向俄国民主、向全体俄国人民喷涌而来。
我不愿也羞于谈及自己,不过一年半以前我曾发表过一篇名为《两种灵魂》的文章,我在文中写道:俄国人生来倾向于无政府主义,俄国人生性消极,但当权力落入手中时又异常残忍;俄国人那可敬的善良其实是卡拉马佐夫[20]式的感伤主义,他们对人道主义和文化的劝导有着惊人的迟钝。这些想法并不新颖,也不是我的,只是由我尖锐地表达出来而已,然而我却因为这些想法广受诟病,他们甚至指责我犯下了各种反人民的罪行。
就在前不久,也就是前几天的事情,有人在《话语报》(这首先是一份文理通顺的报纸)上表示,用我对待人民的态度来证明我的“失败主义”确实再好不过了。
顺便说一句,我从来没有犯过“失败主义”,也从来没有支持过“失败主义”。谴责暴力、决斗、战争这些对任何人来说都无比可耻的行径,谴责无法解决争端却加剧敌对情绪的行为,这并不意味着“失败主义”和“不抵抗主义”。“失败主义”于我这样一个宣扬积极生活态度的人尤不相符。也许,在某些情况下我不会起来捍卫自己,但我有足够的能力捍卫我所爱的人。
现在,我在这里回忆别人对我在《两种灵魂》一文中阐述的思想的看法,并不是在自我辩护。我知道,在这场被我们体面地称作“论战”的笔头恶斗中,斗殴者都顾不上真理,他们相互寻找对方言辞上的失误、错漏和软肋,他们相互攻击并不是为了证明自己信仰的真理性,而是为了向公众展现自己的灵活机巧。
不,我之所以回忆《两种灵魂》,是为了问一问我的论敌:你们究竟什么时候更为真诚?是以前批判我看待俄国人民的荒谬观点之时,还是现在你们用我的那些话责骂俄国人的时候呢?
我从来不是蛊惑者,也不会成为那样的人。当我批评我们的人民倾向于无政府主义、不爱劳动和各种野蛮无礼时,我总是记得,他们不可能是另外一副样子。过去的生活环境不可能培养出他们对个性的尊重、对公民权利的意识和正义感,那是一种没有人权、压迫人性、充斥着无耻谎言和残忍兽性的环境。值得惊叹的是,就算在这种条件下,我们的人民还是保存了一定人性的情感和健全的理智。
你们在埋怨:人民在破坏工业!
可是有谁曾劝导过他们,工业是文化的基础,是社会和国家幸福福祉的根基呢?
在他们眼中,工业是狡猾的机器,它只会从使用者身上剥皮抽筋。他们说得不对吗?
三五个月前,你们每天在各大报纸上向人民揭露俄国工业收入的无耻而神奇的增长,人民的观点其实就是你们的观点。
当然,你们应该“揭露”,这是每一个真理的传播者和正义捍卫者的责任。但是论战会导致片面,所以当你们谈论工业的剥削性时,就会忘记它对文化和创造的作用,忘记它对于国家的意义。
对于一些人而言,工业是发家致富的源泉,可对于另一部分人来说,它只是精神与肉体受压迫的根源,这是我们绝大多数人,甚至是绝大多数文化人完全认可的观点。这一观点早就形成了,请回忆一下,当年俄罗斯是怎么接纳普列汉诺夫[21]的《我们的分歧》一书的,“我们重生的施洗者彼得·司徒卢威[22]用《批评笔记》掀起了怎样的狂风暴雨。”
无政府主义的口号是没有意义的,这就像是看见房屋失火,只站在一旁徒劳而可耻地喊着“着火了”,却不采取任何行动一样。只有文字游戏的爱好者以及那些认为自己具备正义性、思维准确性和其他优秀品质的人才会钟爱论战。
然而,如果我们将自我评判的权力交给历史,立刻着手从事最广义的文化工作,如果我们将天赋、智慧和心血都献给俄国人民,鼓舞他们理智地创造新的生活方式,那这一切会有意义得多。
十二
很可能,我的思想还很“天真”,我早就说过,我是一个差劲的政论者。尽管如此,我依然执着地“继续自己的路线”,也许这份坚定值得好好去利用。我不在乎我的声音成为“荒原上的呐喊”,嗬,那里并非荒无人烟。
诚实的好书是文明最有力的武器,可这样的书几乎完全从书市上消失了。为什么消失?这个问题下次再谈。没有明确清晰、客观有益的书,却不断冒出教人互相仇视、互相怨恨的报纸,这些报纸极尽诋毁、泼脏水之能事,它们大喊大叫、咬牙切齿,似乎在解决“谁是毁灭俄国的罪魁祸首”这一问题。
当然,每个论辩者都无比真诚地坚信,他的政敌罪孽深重,只有他才是正确的,真理的神鸟已经被他抓住,正在他手中挣扎。
各种报纸扭打在一起,像毒蛇一般在大街上滚来滚去,用那恶毒的咝咝声毒害、恐吓着庸人。报纸教给他们“言论自由”,准确地说,是歪曲真相的自由,是污蔑诽谤的自由。
“自由的言论”渐渐变为不体面的言论。当然,“在打斗中每个人都有选择殴打武器和进攻对象的权利”。当然,“政治是最无耻的勾当”,“最好的政治家是最无情无义的人”。但是,在承认苏鲁人卑鄙的道德真理时,你难免不会感到彻骨的悲哀,难免不会因担忧刚刚接受自由圣餐的年轻罗斯人而感到深深的痛苦。
这些可恶的报纸上流淌着、喷溅着剧毒的汁液!
在漫长的岁月里,俄国人苦苦向上帝祈求:“请允许我张开嘴!”可如今张开的嘴里恣意涌出的只有仇恨、谎言、虚伪、嫉妒和贪婪。其中哪怕翻滚着激情和爱也好,但是,没有!既没有爱,也没有激情。你只能感到一点:有资格的阶级成功地竭力孤立民主派,将以前所有的错误、罪孽全推到他们头上,逼得民主派不可避免地扩大自己的错误和罪孽。
这一切谋划得非常巧妙,实行得也不赖。模式已经非常明晰了,当写到“布尔什维克”,就是指民主派,如果今天有人攻击布尔什维克的最高纲领,明天就会批判孟什维克,因为它们都是社会主义者,而后天就会对《团结报》发难,指责它不够“忠诚”地对待“有智者”的神圣利益。民主派不是不可侵犯的圣人,毫无疑问,人们是有权对他们进行批评和指责的。但是,尽管批评和污蔑开头是同一个字母,二者却有本质上的区别。奇怪的是,那么多文化人却无法体悟其中的差异!喔,当然,民主派的某些领袖“不看教堂日历胡乱敲钟”,但是我们不该忘记,特权阶级的领袖却以对危害国家的“意大利式”罢工和恐吓平民来回应这些错误。看看我收到的这封“致临时政府”的信吧,这就是恐吓造成的后果。
“革命毁灭了俄国,因为它给了所有人自由,全国都处于无政府状态。获得平等权利的犹太人高兴了,他们一直在毁灭俄国人。为了救国,需要专制。”这不是我收到的此类腔调的第一封信,可以预见到,由于恐惧而失去理智的人将越来越多,我们的报刊对此表示热切关注。
但是,正是基于当前这可悲的混乱局面,我们更应该记住,俄国人的个人责任感发展得多么薄弱,我们已经习惯于因自己的过错而责怪邻居。
自由的言论!以前我们以为,自由的言论将帮助俄国人养成对他人人格和人权的尊重。然而,在饱受政治印象主义瘟疫的侵害,服从“当前最迫切问题”的印象时,我们的“自由言论”只用于“谁是俄国毁灭的罪魁祸首”这一问题的疯狂争论。其实这没什么值得争辩的,因为大家都有罪。
所有人或多或少都在虚伪地相互指责,谁也不曾用理智和善良意志的力量去对抗情感的狂风暴雨。
十三
一位可敬的公民在信中写道:
“这一切是多么可怕,在街头人民集会上,士兵们狂热地捍卫列宁主义者的口号,煽动屠杀的那些人在低声议论‘工兵代表苏维埃’中的犹太掌权者。有一次,我问一名士兵,在他看来,‘社会革命’和‘民族敌对’是如何共存的。他回答说:‘我们当兵的没受过教育,分析这么复杂的问题不是我们的事。’”
另一位女公民来信说:
“当我对电车售票员说,社会主义者是为了各民族的平等而奋斗时,他反驳道:‘我们看不起这些社会主义者,社会主义是老爷们的东西,我们工人是布尔什维克。’”
在“摩登”马戏团附近,一群士兵和工人同一名神经质的年轻大学生交谈。
“如果我们只是像你们那样相互仇视地争吵,那我们就不用学习了。”大学生嘶哑地喊道。
“学习什么?”一个士兵厉声问道,“你能教我们什么?我们了解你们,以前大学生总是造反,可现在是我们的时代,该是打倒你们这些资产阶级的时候了!”
一些人笑了,但一位理发师模样、穿着讲究的人激昂地说道:
“说得对,同志们!我们被知识分子指挥够了,现在,在这个权利自由的时代,我们没有知识分子也一样能行。”
在这激昂的无知下掩埋着巨大而可怕的危险!
在彼得堡的夜间群众集会上,我不止一次听到人们将布尔什维克和社会主义对立起来,听到对知识分子的攻击,还有许多荒唐有害的看法。这是革命的中心,各种思想在这里被强化到极致,然后传到整个蒙昧落后的俄国。
革命理智力量的团结过程是否在发展,文化建设所必需的能力是否在集聚?
一些迹象似乎在作出否定的回答。
其中一个迹象是,知识分子越来越明显地脱离群众,他们开始尝试建立纯知识分子的独立组织。
的确,有许多原因将知识分子推离群众,但有一个原因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愚昧的人们对知识分子的怀疑甚至敌视,而这种态度被形形色色的巧言惑众者渐渐灌输给群众。
这种分裂也许对劳动知识分子的工作十分有利,他们会团结成一个有能力完成许多文化事业的强大组织。
但是,知识分子渐渐脱离群众,他们在专注于个人事业、情感和使命的同时,更加深并扩大了本能与知识之间的分裂,这一分裂是我们的不幸,它是我们不善劳动的根源,是我们无法创造新生活的罪魁祸首。
失去领导者的群众处在疯狂的蛊惑氛围中,他们开始更为荒唐地寻找工人和社会主义之间的区别,寻找“资产阶级”和知识分子之间的共同之处。
在知识分子中也传出了激情洋溢的号召,无疑,他们是出于好意,但这些号召将知识的力量推向了群众利益和当前需求的另一边。
在哈尔科夫和工兵代表苏维埃两级机关报《南方消息报》上,一位名叫伊万·斯坦科夫的人写道:
“社会主义的一大重要任务是提高文化水平,重视个性,发展个性,提高全民的知识分子比例。我们提出:立刻向全民敞开光明、美和知识的大门,我国将不再有非知识分子型的人,让这种把人分为知识分子和非知识分子的做法尽快成为旧制度、旧派别和旧体系的野蛮遗迹。
“以我之见,宣传并尽快实现‘全民知识分子化’是社会主义不可分割、亟待解决的重要任务。诚实而团结的知识分子意识到这是他们对人民的使命,他们有责任把它视为追求的基点,与政党的社会主义基本纲领一起贯彻到新的建设之中。只有清除了资本主义毒瘤的知识分子才能成为人民真理的太阳,才能成为理智和美的太阳。”
这话说得好,但哈尔科夫知识分子代表苏维埃执行委员会的号召书写得更好:
“向哈尔科夫省的劳动知识分子发出号召。
“讽刺的是,俄国知识分子用自己殉难者的尸骨铺就了解放人民的艰难道路,在整个历史上践行着启蒙和组织工作的伟大使命。现在,当一切都组织起来的时候,知识分子自己却没有组织起来。在组织他人的时候,知识分子作为一个阶级却忘了或没有来得及组织自己。在他们的直接参与下,工人、士兵和农民组织起来了,在知识分子的右边,资产阶级也在加紧组织,只有他们自己,拥有丰富知识、经验和社会技能的劳动知识分子尚未团结起来,仍然像一盘散沙。
“在进行社会工作和武装斗争的最好阶段,拥有积极传统和光明社会主义理想的阶级被迫跟在时事的尾巴后面蹒跚前行,却无力引导形势。
“原因暂不言明,但事实却无可置疑,劳动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统一的阶级,当前没有加入也不能加入任何一个现存的社会组织。
“因此必须进行独立建设。
“建设条件已经具备。伟大的经济特征、雇佣劳动的特征、向各种形式的资本有偿付出知识性劳动的特征,这就是绝大多数劳动知识分子阶级存在的基础,这就是将他们联合成不可分割的整体的铁链。从这个意义上看,劳动知识分子是伟大的当代无产阶级的一支队伍,是伟大的工人大家庭中的一员。
“明确了劳动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员,也就明确了他们的社会本质。
“自我认知了的劳动知识分子阶级只能是社会主义的。
“伟大的俄国革命还没有结束,它还在继续。结束战争、建设国家、解决土地问题、重建正处于严重危机的国民经济,这一系列严峻而巨大的社会任务就摆在我们面前,威严地要求得到解决。
“同志们,哈尔科夫市和哈尔科夫省的劳动知识分子们,无产阶级知识分子在莫斯科建立了强大的劳动知识分子代表苏维埃,以他们为榜样吧,按照其他工人、农民和士兵代表的民主苏维埃模式,团结到自己的哈尔科夫劳动知识分子代表苏维埃中来吧。
“只有团结才是力量,只有联合才能强大。”
劳动知识分子建立独立组织的意愿不仅产生于莫斯科和哈尔科夫。也许,这一意愿是必要的、合理的,但广大人民群众不应丧失理智。
可是,最后还会面临一个令人忧心的问题:他们是在将各种力量联合起来,还是在瓦解它们呢?
【注释】
[1]歌德的作品《浮士德》中的魔鬼。
[2]古希腊人称希腊为埃拉多斯。
[3]尼禄:古罗马的暴君之一。
[4]罗马帝国的国王,以荒淫暴虐著称。
[5]德·萨德侯爵:一生因乱伦罪、性虐待、强奸等罪名前后八次身陷囹圄,蹲过十三次牢房。
[6]罗伯特·布鲁斯(1274—1329):出生于苏格兰贵族世家,是苏格兰历史中重要的国王,他是苏格兰真正意义上的民族英雄,曾经领导苏格兰人打败英格兰人,取得民族独立。
[7]阿里斯蒂德(约公元前530年—前467年):雅典政治家和将军,提洛同盟的创始人之一。
[8]圣奥古斯丁(354—430):古罗马帝国时期基督教思想家,欧洲中世纪基督教神学、教父哲学的代表人物,被罗马天主教封为圣人和圣师。著有《忏悔录》《论三位一体》等。
[9]即沃尔夫冈·阿玛多伊斯·莫扎特,欧洲最伟大的古典主义音乐作曲家之一。
[10]约拿旦·斯威夫特(1667—1745):出生于爱尔兰都柏林的一个贫苦家庭,他以大量政论和讽刺诗等抨击地主豪绅和英国殖民主义政策,受到读者热烈欢迎。而他的讽刺小说则影响更为深广,所以高尔基称他为世界“伟大文学创造者之一”。
[11]典故出自契诃夫的短篇小说《鱼的爱情》。
[12]依纳爵·罗耀拉(1491—1556):西班牙人,罗马天主教耶稣会的创始人。他坚决反对任何削弱宗教信仰的文化学术,不允许文化学术有任何革新。
[13]赫卡柏: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的第二任妻子,特洛伊主将赫克托尔和女预言家卡珊德拉的母亲。
[14]原为俄国民族名。11世纪至17世纪的俄国史书中通指俄罗斯国家。
[15]金帐汗国统治者,14世纪经常率军攻打俄国。
[16]特鲁安·德·梅利库尔(1762—1817):原名安妮-约瑟夫,法国大革命时期法国著名的女社会活动家。
[17]苏萨宁(16世纪末—1613):抗击波兰侵略者的民族英雄,俄罗斯有大量讴歌他的文学艺术作品。
[18]伊戈尔金:第二次北方战争被关押在瑞典监狱期间,因阻止瑞典兵辱骂彼得一世而杀死狱卒,查理十二世感念其忠心将其释放。
[19]库茨玛·克留奇科夫(1890—1919):哥萨克人,一战期间著名的民族英雄,俄罗斯有大量讴歌他英勇战功的诗歌和文章。
[20]卡拉马佐夫:俄罗斯著名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人物。
[21]普列汉诺夫(1856—1918):俄国革命家、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俄国社会民主主义运动的开创者之一。
[22]彼得·司徒卢威(1870—1944):俄罗斯社会政治活动家、政论家。1898年参与起草《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宣言》,后走上修正马克思主义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