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自命不凡的作家
一个作家拥有太多的读者,不是一件好事,不是好事!只有沼泽植物才不畏惧过量的水分,可对于橡树而言只需要水分适中。
在这里,我想讲述的是一位在追寻目标的道路上不幸陷入声望泥潭的作家,讲一讲他在众星捧月地夸赞声中表现得多么可笑、多么困窘,讲一讲他被荣耀的迷雾蒙蔽得晕头转向的故事。
他本是一位忠厚朴实的年轻人,但也并不完全是个傻瓜,他与同行们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他向来真诚,无时无刻不处于内心的矛盾之中。
他生活在一个以文学享誉世界的国家,当他刚刚崭露头角之时,曾对声望持怀疑态度。那时他想:
“真是奇怪,为他们吹响号角,他们全然听不到,可小哨子一鸣,他们却手舞足蹈!”
这个小伙子并不谦虚,绝对不是谦虚!但他很有自知之明,这便是问题之所在。他清楚地知道,在这个国家里没有人民,只有“公众”,正是这些“公众”创造了文学和其他领域的声望,人民只关注自己的生计,他们轻视作家,只相信巫师,他们劳作一生,却总是缺衣少食,因而随时都愿意用“公众”所喜欢的全部文学和其他艺术换取一袋面粉。
尽管我的主人公深知这一点,可他毕竟是个人!作家也都是人,他们多多少少都有些局限性。“公众”对他的作品大加赞赏令他初尝甜头,越来越多的读者向他寄来赞美的书信。
一位读者开头用“天才的”来称呼他,还有一位白纸黑字地写道:“崇敬的”。每一位女读者的来信都简短有力——“亲爱的人儿,谢谢你”,就好像是作家送给她了一件丝绸衣衫。一个小书店的老板在来信中写道:
M·K作家先生:
出于对您作品如此广受好评的好奇,本人仔细拜读了您的作品一番,不由地写下如下几行诗:
犹如沼泽中的百合,
在我悲伤的心头
绽放梦想的鲜花,
期许生活的顺遂。
绽放,却短暂;
绽放,就凋零,
在我心底的污泥中,
腐烂,恶臭……
可你那炽热的话语,
却偷偷潜入了我的心扉,
如同飞溅的火种,
点亮我幽闭的灵魂!
于是,
我昂首前行,
我无畏无惧。
此刻,我骄傲地燃烧,
点燃全身的鬃毛。
致以最诚挚的敬意
谢苗·亚斯特列柏夫
作家还收到了“公众”对他关注的许多表示。可是,魔鬼——作家忠实的伴侣,却笑着对他说:
“别不好意思,傻瓜,这都是你应得的,你于公众而言,就像是年迈体衰的老头子新得的年轻情妇。你也不要假装委屈,因为‘鲫鱼喜欢让人用酸奶油来煎’[11],而作家也甘愿在荣誉的烟雾中熏烤。”
就此,我的主人公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钟爱他的“公众”面前,“公众”为他鼓掌喝彩。慢慢地,他就像是上了瘾的酒鬼,习惯了众人的掌声与夸赞,若是没有喝彩他便觉得生活没有了滋味,小伙子越来越骄傲了。
有一次,在人头涌动的街头,一群“公众”将他团团围住,逼到墙脚。大家拍手赞许:“太棒了!太棒了!”他站在众人面前,感动地笑着,心里像泡在蜜罐里一样甜。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见“公众”,突然间,他感到很不自在,甚至有些害怕,他觉得这些人仿佛马上就要冲上来搔他的痒,他的脑中瞬间闪过了各式各样荒谬的念头。这些人好像都在打量他,暗暗与他比较着耳朵,想要弄清楚谁的耳朵更长。他觉得自己的耳朵越来越长,长得无以复加。“公众”一边端详一边叫好:“棒极了!棒极了!”我们的小伙子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怀疑自己就快要不属于自己了。他心想:
“这些人已经把我当成自己的私有物,就要开始像玩皮球一样地耍弄我了。”
可是魔鬼站在他的身后,奸诈地笑道:
“看啊,看啊!”
作家看到,人群已经由数十人增加到上百人了,他们都在喝彩叫好。人群中还有加略人犹大、依纳爵·罗耀拉[12]和其他那些出卖基督的道貌岸然者的后代,他们稳稳地站在人群中,也在向他鼓掌。“公众”的目光像是数百根尖针刺穿了我的主人公的胸膛,他困窘地望着人群,那些面孔融汇成了一张巨大而阴沉的奴隶的脸,这张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两个模糊的黑点,鼻子像大象的鼻子一样长。
“你看!”魔鬼说,“‘公众’领袖们的鼻子那么长,却没有点燃火心,所以只能做瞎子。你看,他们长着怎样的舌头啊,快看!”
一双情欲的巨唇在我主人公的眼前翕动,那黑暗的巨洞深处翻转着平滑短粗的东西,它发着恶臭,喊道:
“好!好!好极了!”
作家吓得闭起眼睛,觉得有一种东西正在吸食着他。可等他睁眼一看,面前只是立着一堵人墙,他们都是些最普通的人,脸上带着笑容,眼中闪烁着孩童看见新玩具一般的欢喜,这一切都再平常不过了。这些笑容和亲切的目光让作家感到温暖,心中的恐惧也随之消散,他很想对“公众”说几句心里话。他一只手压住惊魂甫定的胸口,深深地长舒了一口气,说道:
“先生们!”
“好极了!嘘,安静!”
“先生们,”他说,“你们的关注带给我莫大的满足,想来,我是理解你们的。当我年幼的时候,每次听见军乐,就会跟在乐队后面跑,就像你们一样。吸引我的并不是军乐本身,而是那鼓着腮帮吹响号角的战士。谢谢你们,先生们!”
“好!”公众高喊。
“我们爱您!”有人大声说。
魔鬼站在作家身后,不住地窃笑。奸诈的家伙!
这时,作家说道:
“先生们,我相信你们的真诚,但我并不明白,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们如此厚爱。有时,我甚至觉得,你们是因为我不穿礼服,在小说中又经常使用些粗俗的字眼才喜欢我的。我常常想,若是我学会用左脚写抒情诗,你们会更爱我,更关注我。”
“好!好!”公众高喊。
“我觉得你们并不是真正的读者,只是单纯的崇拜者。真正的读者懂得,真正重要的不是人,而是人的精神,他们不会把作家当作两个脑袋的牲畜那样打量。他们读他的作品,却不会将他视为信仰,而仅仅是思考他书中的思想。‘这里说得对,那里我不能认同。’思考过后,他们会做些更好的事,这些好事日后将会被称为历史。然而,你们呢,先生们,你们创造的不是历史,而是闹剧。世界上真正的读者并不多,你们这样的倒比比皆是。凭良心说,我对你们没有好感,更谈不上尊重。同行们总是对我说,要尊重公众,可谁也无法言明,为什么而尊重。你们怎么想呢?凭什么尊重你们呢?”
作家沉默了,探询地望着“公众”,“公众”也沉默不语,场面变得有些沉闷。
这时,一阵冷风呼啸而过。
“你们看,”作家沉默了良久,接着说道,“连你们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地方是值得尊重的。”
一个红头发的人开口低声说道:
“我们是人。”
“那么,你们当中又有多少是真正的人呢?也许,一千人之中能找出五个,坚信人是生活的创造者和主宰者,言论、思考和行动的自由是人神圣的权利。也许,只有千分之五的人有能力为了这一权利而抗争,甚至无畏地献出生命。你们中的大部分只是生活的奴隶,或是它蛮横的主人。你们这些顺从的小市民,仅仅是暂代真正的人,你们只在生理上称之为人。看着你们那双昏暗怯懦的眼睛,我惊恐地意识到,你们之中勇敢、正直的人太少了!在我的祖国,勇敢的人太少了!然而需要英雄的时代已再度来临!”
二十几个人转身走了,他依然在说:
“真正的人总是在不断追寻,不断探索,可你们却活得庸庸碌碌、停滞不前、任人摆布。你们见识狭窄,却又懒于思考,惧怕改变。在你们周围,充斥着迂腐的传统以及各种全无用处的生活准则,就像是妓院客厅里的托架上堆放的摆设。这一切束缚着你们的手脚,却成为你们心中的信条,你们不敢推翻,不敢挣脱这副镣铐。当风儿将田野上清新的空气送进你们那腐败恶臭的洞穴时,你们却害怕刺破心里的脓疮,将窗门紧紧锁上。你们不喜欢动荡,动荡会让你们颤抖!然而,你们还需要一些谈资来取悦客人,所以,你们就像乞丐一般站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伸手向文学乞讨一些娱乐消遣的东西。文学只不过是你们昏暗生活中一剂辛辣的调味品,你们喜欢充满热血和激愤的创作,但仅仅是喜欢而已。除了赞美和咒骂,文学在你们心中什么也召唤不起,唤不起爱,也唤不起恨。你们不是人,你们只是看客,是“公众”,倘若你们下一秒从生活中消失,生活连颤都不会颤抖一下,即使你们钻进地下,世界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你们是逆来顺受的奴隶,挨打了,不吭声,被侮辱了,笑脸相迎。只有妻子做的不可口的午饭才能引出你们的怒火,你们的苦痛只是来自于对生活福利的贪婪、彼此的嫉妒和消化不良。当靴子磨疼了脚,你们会呻吟:‘噢,叔本华多么正确啊!’可听到有人发出‘自由!’的呐喊时,你们却只会暗自思忖:‘赫卡柏[13]有什么用?’让你们统统见鬼去吧!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多么可怜,多么可憎,在你们之中生活是多么可怕,多么痛苦!有人对你们说,生活是可怕的,是暗无天日、鲜血淋漓的。可你们从不相信,因为你们的生活仅仅是粗俗空虚的。当有人向你们指明这样的粗俗和空虚是多么致命、多么可悲的时候,你们全无反应,只是关心一点:话说得是否漂亮。深陷泥污的唯美主义者们,就让这些污泥快些将你们呛死吧!”
“公众”渐渐散开了。他们不喜欢听长篇大论。魔鬼在偷笑,他懂得这一切真正的意义。可是醉心于践行使命的演说者却全未觉察。
“生活是一部叙述人的史诗,讲述着人们不断探询内心却寻无所得,想要探知一切却无能为力,渴望成为强者却无法战胜自身的弱点的历程。你们可曾听到过真理,了解过正义,产生过让世人变得高尚、自由、美好的愿望?你们只思温饱,在爱的名义下奸淫女人。你们只愿生活得平静、舒适、闲逸,这便是你们追寻的幸福!你们对幸福的愿景不过是这些廉价的欲求罢了。幸福是要依靠强劲有力的双手去捕捉的,可你们这些怯懦、软弱的人,靠自己的力量连只苍蝇也捉不到,就连同苍蝇作战,你们也要借助于灭蝇的毒纸。我可怜苍蝇,尽管它们嗡嗡地扰人清梦,但我更愿写下消灭你们的‘灭蝇篇’,让你们在品读它的过程中惊慌失措地中毒身亡。看得出,我说得不对,你们现在已经感到不安了。当你们因薪资不足难以养家糊口的时候,当妻子厌倦了与你们一同生活而背弃你们的时候,当生活越来越不舒心的时候,你们怨天尤人,你们空谈大论,在没有得到补发的薪水或是找到新的情人之前,你们只会觉得生活是丑恶艰辛的。就这样,你们整日埋怨、咒骂,用自己对生活的怨恨毒害着幼儿纯真的心灵。你们让孩子的思想停留在生活中卑微、低俗的琐事上,渐渐地,孩子们的思想也迟钝得像是常年砍树的斧劈,他们被你们那些肤浅庸俗的故事折磨得疲惫不堪,不知不觉地踏上你们的老路,变成了未老先衰、麻木粗鄙的行尸走肉。他们边走边去寻找温暖、平静、舒适的生活,一旦过上了安逸的日子,又会像父辈那样默默无闻地虚度一生,就像是旧房子裂缝中新塞补的水泥。这栋沉重肮脏的房子浸透了被它压死的人们的鲜血,由于年久腐朽,已经摇摇欲坠,处处预示着即将倾覆的命运,它在惊恐中等待着将它推翻的冲力。如今,这种冲力已经成熟,愈发壮大,它们只是强压着自己的力量,可依然有迫不及待的火焰四处迸发。这种力量终会到来,将旧建筑瞬间倾覆,到时,坍塌下来的砖瓦就会砸在你们头上,把你们压死。尽管你们只是因为碌碌无为才遭此刑罚,但是生活中是没有无辜者的!”
“公众”已所剩无几,一些人遗憾地看着作家,他们虽然喜欢他的小说,可听他的演说却令人失望,因为在这演说中全然没有丝毫的美感。还有一些人嘲讽地看着作家,他们只觉乏味,并没有气恼。这时,一个年轻人皱着眉气愤地喊道:
“这全都是空话!您倒是说说,您的纲领是什么!”
一位可敬的先生叹着气说:
“唉,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浪漫主义者!”
一位穿黑裙子的太太问道:
“他难道连女人都骂吗?”
魔鬼在窃笑。
“还有,我必须要告诉你们,你们太喜欢扮演不幸的角色了!我想,你们是故意这样做的,因为你们没有值得彼此尊重和爱戴的东西,所以只能装作不幸,来博得别人的同情与怜悯。你们对等地给予对方廉价的幻觉,这目的,就像是给一只被车轮碾碎爪子的小狗以安慰一样。我多希望你们能对生活充满健康、坚定的爱意啊!可你们不爱生活,你们只是惧怕它,做贼似的从生活身上偷偷地窃取一小块、一小块。顺从的人们!可怜的乞丐!让上帝多降些灾祸在你们身上吧,让你们惶惶不安,让上帝赐予你们更多的烦忧,使你们重获生气吧!”
站在演说者面前的三个人中,有一个生了气的人喊道:
“见鬼,我们并不都是这样!这太不公平了。”
“先生们,请不要向我要求公平吧,生活中没有公平,至少现在没有。在你们当中如何能产生公平呢?你们全都是一样地糟糕。你们就是社会,你们哪有好坏之分?青少年时期,你们在学校里获取了完全相同的知识,我想,你们学到的都是好东西。我决不相信,大学会教你们仇视人类、漠视生活,教你们投机取巧,只追求肤浅庸俗的生活。我总觉得,学校里不会教你们这些。可是,你们从学校步入了生活,这些龌龊的脏事并没有因为你们的加入而减少。我不能说是你们给生活带来了新的污秽,我也不打算去证实这一点。我只知道,你们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否定了私有财产,却在三十五岁购置了自己的住宅。我知道,你们善于为自己工作,可我不禁要问:你们为生活做过些什么?你们个个冷漠无情,就连那些成天将‘我们周围有多少龌龊的事’这句话挂在嘴边的人也不例外。你们尝试过消灭这些卑鄙的现象吗?你们打算摒弃它们吗?不,没有,就连你们中的优秀者也只是在躲避污秽。想要做一个清白的人,这自然不是坏事,但真正清白的人是不会惧怕污浊的。平心而论,我们的生活之所以如此肮脏,所有人都负有罪责。世间没有无罪的人,现在还没有!可你们是从哪儿学来那么多屈服强者的奴性?是从哪儿沾染的为个人安危如此恐惧的懦弱?我可以断定,世间随处可见的丑恶与卑鄙之所以在我们周围繁衍得如此迅速猖獗,就是因为我们对个人荣辱的担忧和卑躬屈膝的奴性。我们每个人都要为屈辱的生活负责。我若是相信诅咒的力量,我必将诅咒你们所有人,可我并不相信,我相信的是另一种人即将到来,他们是勇敢正直的强者,很快就会到来!”
“好了,会的。”魔鬼笑着说。
我的主人公四处环顾,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奇怪,”他说,“人都去哪儿了?我还没讲完呢!”
“他们全被你的演说烧成灰了!看见天花板上的烟渍了吗?这就是他们留下的!我们走吧!”
我不知道,我的主人公后来发生了什么,也不想妄加揣测这个故事的结局,可我料想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因为我知道,一个作家拥有许多崇拜者不是什么好事。凡是与“公众”打交道的人,都必须让自己周围的空气里充满真理的消毒液。这就是我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