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诗人的故事
有这样一位诗人,他困顿而终,从未写成过一行诗句,也正因为如此,他那纯净的灵魂丝毫没有被玷污。他从没有在私下或是公开场合蔑视过别人,没有吹嘘过自己,没有贪享过荣耀,更没有丢失掉诗人灵魂深处那令人崇敬的高贵节操。
请你们相信我,真的有这样一位诗人存在过。现在我想讲一讲他的故事,我想说说是什么终止了他的生命,又是什么阻碍他流传于世。
他住在一座大城市近郊的小阁楼里,在一条歪歪扭扭又污浊不堪的街道上。从阁楼的小窗探身望去,可以看到整座城市的风貌,卑劣而粗俗。赶上晴朗的日子,明媚的城市俨然是一只笨拙的胖乌龟,嘈杂、肮脏,却因背上承接了那么多阳光而欣喜不已。
他一点都不喜爱这座城市,尽管发自内心地怜悯它。他有自己的国度,那里建造着与地球上所有地方都迥然不同的城市,生活着异样的居民。这是他幻想中的旷野,那里容易迷失前行的道路,更容易丢失心灵与理智的力量。
就像大部分诗人一样,我们的诗人在青年时代也憧憬过自己的未来。他认为脚下这片土地上的生活,并不是人们所期许的幸福生活的模样,自己完全有责任将真正通往幸福的道路指明,他要用自己灵感的光芒照亮生活的黑暗,用自己精神的汁液荡涤人们心头卑微欲望的污垢。
无数个静默的深夜里,他独坐在窗前,聆听着为权利打响的战斗的低吼,它们从城市里传来,飞进他的双耳,又飘向顺柔的苍穹。大地被癫狂的昨日折磨得神经慌乱,它上方的天空若有所思地拉下丝绒帘幕,编织着璀璨的星图。他仔细地听着,然后忧郁地摇摇头,从这干瘪的低吼中,全然听不出满怀希望的美好未来,也听不出可以抚慰心灵的柔美韵律。
于是,他奋笔疾书,将自己充盈于心的全部爱与恨、褒与惩都挥洒在纸笺。可每一次,当灵感之火熄灭之时,他读着刚完成的诗作,一种深切的痛楚便侵入心间,折磨着他不久前还满怀激情地渴求创造生活的赤诚之心。那纸笺上的诗句,全然不是他心中跳跃的精灵。这些词句展现的不是坚毅的思想,而是众人熟谙的冰冷而生硬的老生常谈,不是创新的思想,而是隐晦不清的陈词滥调和讽刺。
于是,他痛哭、愤怒、抱怨,之后再次提笔创作,暗暗嘲笑着那第一个将创作的痛苦称为甜蜜的折磨的人。
我的诗人一直这样生活,直到发生了我要为大家讲述的这个故事。
故事发生在一个清朗的月夜,我的诗人正在绞尽脑汁地创作新的诗歌,他静坐在窗边,眺望整座昏睡的城市,仰望苍穹那愉悦的、沉思中的绚烂星辰。就在这个夜晚,在他疲乏的眼前闪现了一种如影般透明、如梦般虚幻的东西,一个只有他的心能够听见的声音悄悄说道:“听我说!”
他并没有感到慌乱,因为这种神秘的声音过去也曾出现过,他镇静地全神贯注地听着:
“我们三个是缪斯女神,和我们一同前来的还有你所渴求的成百上千万的诗句。我是第一位缪斯,我的诗句如大理石般清冷而瑰丽,用我的诗句创作的篇章,只有智慧超群的人才能够欣赏。你应该懂得,唯有那些卓绝而纯净的心灵,才可以透悉哀婉动人的美妙。美好的事物之所以忧伤,完全是源自卓绝的孤寂,源自深知无法为生命涂上温润、艳丽、悦人的色彩的无可奈何。
“我的诗句犹如冬日的阳光,冷冽清寒,人们很少从我这里取走它们,可一旦拥有,便是伟大的作品。过去的创作已经消亡,在时间的冲刷下,建起的纪念碑也已经坍塌,可你了解生活,透悉人类,你清楚地知道伟大的沃尔夫冈[9]和他之前所演奏的一切。我是诚实的,所以不得不提醒你,于我而言,既不存在悲伤,也不存在欢喜,既没有善,也没有恶,我只为美效劳。美是亘古不变的最高真理,成百上千年来都不能被损害分毫。你是否愿意用心灵换取我绝美的诗句,让我做你的女友?”
“要它们做什么呢?”我的诗人忧伤地说,“如果它们对生活的影响是如此的微不足道,我要它们又有何用呢?我是那样深沉地爱着人们,爱着我的理想,我希望所有人都得到幸福,希望生活变得美妙而生机勃勃,就像那明媚的阳光下拍打堤岸的海浪,我希望生活奏响轻快而悦耳的乐章。我想要教会人们只希冀一种幸福,那便是因自我灵魂与行为的纯洁和伟大而尊敬自己。你能帮我实现这些吗?”
“生活,就是一条长河,它的源头是浑浊不堪的,因为它从泥土中流出,又沿着泥泞流淌。你想要净化生活的源头吗?那就把它移到天空吧。我是为美而服务的,可我知道,恶往往比善更有力量。我想,倘若善同恶一样普遍而强大,那后者或许就会成为你的理想。凡是普遍的东西都会落入粗俗和无聊的窠臼。常胜者往往会因骄傲、战斗的疲乏和对胜利的厌倦而损坏并消亡。你看太阳,它永远那样年轻,用艳丽的阳光照亮大地,它的光芒抚摸着每一寸土壤,于它而言,根本没有善与恶的分别。这才是真正的客观,只有人间才能拥有的最高层次的正义。”
可这时,我的诗人义愤填膺地说道:
“可这里并没有灵魂。过多的思索,会导致人们又要去学会如何感知!正如时间没有完美,生活中也不存在纯粹的情感。一切都被理智的强大力量所击碎,人的思维如尖针般锐利,如毒蛇般狡诈,它们在生活的酒杯中斟入了过多的毒液。你看,那生活中伟大的智慧数不胜数,可请指给我看,伟大的心灵在哪里?就这样,对生活的渴求正在消逝。另一些人像海洋中的珊瑚礁,耸立在生活之中,在他们周身翻涌,让那些想要爬上生活彼岸的泅水者,冲撞生活坚硬的礁石。所有人都渴望幸福,可他们依然在四处寻找着。应该擦亮他们的双眼,为他们指明通往真正幸福的道路。”
“好吧,我离开了!”第一位缪斯女神说着,抛下一阵金属般阴冷而脆亮的笑声。
“我是第二个为你服务的,你应该会需要我。我的诗句简单、轻快,既能够抚慰人心,又和她的一样美妙。我怜悯,我赞美。有时,我的诗句如金针般尖锐,能够一下刺穿心房,使心悲伤痛楚。我可以引来动人的泪水,亦能够唤起幸福的笑颜,展现生活中最美好的瞬间。这些诗句犹如南国寂静的深夜,海浪唱响的温暖歌曲,充满了柔和的阴影,爱抚的目光,甜蜜的荡漾和同样激荡的心灵。静谧的夜晚,引人遐想的月光,枝叶的低吟和鸟儿的啁啾,这一切都是生活所必不可少的。你可以将全部的悲伤、痛苦以及希冀都通过诗句尽情倾吐。”
“如果这样,人们会忘记自己要建立功勋的使命,你会提醒他们对伟大事业的渴求吗?”我的诗人说道,“你的抒情诗句能否荡涤人们心中相互猜忌的污渍,能否洗去他们在争取生存权利的斗争中变得冷酷的心上那自私的锈斑?”
“你没看到吗?”缪斯说,“我正在使他们变得柔软,让他们去幻想更加美好的生活。”
“幻想,并不是生活。需要建立功勋,功勋!需要如警钟一般震撼的诗句,可以警醒一切,震动一切,推动人们奋勇前进。需要让人们清醒地认识错误,并为过去感到羞耻。要让人们对现有的生活感到厌恶,如坐针毡,而急切地痛楚地渴求未来。”
“你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就用爱吧,爱可以做到一切。”缪斯说。
“噢!爱并不能改变什么!爱和柔和都不够,还需要恨和强硬。要做到在不忘记自我的同时记得别人,在不贬低自己的情况下抬高他人。”
“我可以帮助你,我!”第三位缪斯说道,“我的诗句如荆棘的长鞭和尖刺,再没有什么能像打击一般推动人们奋进了。喔,你要相信,比起抚慰,他们更容易理解凌辱。他们就是那样努力地凌辱自己、侮辱别人!不过,这些人们啊,他们拥有习惯一切的能力,那些爱他们的人不能忘记这一点。为了推动人们,需要在所有方面都先超越他们。要变得像寒雪一般冰冷,像坚石一般无情,这样才能从他们身旁走过,而不为他们的呻吟所动。同时,也不能让他们觉察到你对他们的爱,因为他们一旦确定你的爱,便会以此为软肋,再也不惧怕你。”
“这太可怕了!”我的诗人说着,他拥有一颗温柔的心。
“确实如此,你也知道,这个世界从幼年第一次听到善的说教开始,直到今日也未曾改变。它左右摇摆,不停地摇摆踌躇,但它今日是否比往昔更糟呢?让我们再尝试一次用责备的烈火和良心的毒针推动它吧!让我们再来尝试一次,尽管很难成为一个比约拿旦·斯威夫特[10]更为强大的启迪者。”
缪斯言尽于此,便沉默不语,我的诗人就此陷入了沉思。他已经明白了,要想教化人们,必须先成就怎样的自己,他为角色赋予自己的使命和责任感到忧心。他想到,世间并没有有罪的人和无罪的人,有的只是想要活下去的人们。当他想到,倘若成为一个富有生机且充满正义感的人,需要具备那么多的条件;当他想到,倘若一个人可以在弥留之际骄傲地说出“不论我做了什么,我都是一个正直的人”这样的话,是需要付出生命的宝贵代价时,他陷入了疑虑的无底深渊。当他正想着这一切的时候,耳边响起了一阵低语,这是诗句在低吟:
“我们恳请你,作为一个诚实而纯洁的人,请不要勉强我们!请不要用我们来编凑偶像的颂歌,不要用我们将理想描绘得虚无缥缈!不要像那些怯懦无耻之辈或灵魂卑劣之徒,将我们堆砌得含混不清。应该体悟我们每一个诗句的不合时宜的思想灵魂,这样我们才能成为黑暗中的星光和火炬。”
“请不要滥用我们,请不要滥用我们!”
我的诗人听了这些话,心忧愁得就要碎裂了。
一切都归于沉寂,可他仍长久地倾听着。他已然明了,无论他成为怎样的人,也无法如希望中正直,他无力承担错待他人的责任,任何行为都不会在生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已经被错误折磨得疲惫不堪,任何荒谬的学说或劝谏都会产生不幸。生活中的不幸已经有那么多,整个生活俨然置身在一片不幸的深渊里。
于是,他断笔焚稿。我再重复一遍,他断笔焚稿。他为自身的无能为力感到绝望,他满怀着对人们的担忧和爱,忧愁而抑郁地死去了。他的死,正是源自异于常人的正直。
现在,我讲完了全部故事,我不得不承认,这类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倘若这个故事或者类似的事情确有发生,那么我们的生活中也不会出现那么多轻率的理论、无端的责难和含混的言论。当前,社会上也不会屡现这样一种现象:人人都觉得,自己既然会说话,那就能够教导和劝诫他人,能为别人指点迷津,对别人横加指责。就是这种想法,把我们的生活搅得混乱不堪。没有他的干扰,生活本就已经乱七八糟了。他倘若想要洗净生活衣衫上的污渍,就请先洗净自己心头的虚荣吧,就请洗净自己头脑中对动荡不安的时代的依赖吧。等到理想变为永恒而无比坚定的时候,再请努力认清自己和自己的道路,等到那时再来发表自己的言论吧。这些言论一定是简洁、朴实、真诚,如烈火般炽热的。
生活中有那么多的导师,可学生却寥寥无几;有那么多的理论学说,可是真理呢?
有谁知晓,真理在哪里,真理寓于何处?
消除迫不及待欲为人师的不甚纯洁的愿望,默默无闻地死去,远远好过扩大生活的虚伪,增加人们的错误。
这就是全部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