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心置腹的谈话
仁慈的女士们、先生们,在时间长河的岸边,美德庄严凝重地肃立着;对岸,恶行焦躁地踱来踱去。
美德,仿佛一座最坚实的大理石雕像,冷峻而威严;恶行,却是那样卑微,浸满了各种丑恶的毒素,就连苍蝇叮他一下,也会被立刻毒死。
美德站在那里,沉醉在自我欣赏的泥沼中,恶行在岸上来回踱步,思量着维护名声的各种伎俩。
总的说来,一切都很顺利。
时间长河在他们面前流淌,在那混沌的波涛中,有人在挣扎、在颤抖,恶行和美德的目光通通集中在他们身上。浪尖上,恶行的信奉者肆无忌惮;波涛里,美德的践行者却呛得喘不过气。他们之间还常常闪过另外一群人,他们没有来得及树立自己的观点和信念,只是瞪大双眼,张着嘴巴,被浪涛的喧嚣震聋了耳朵,满心希望能快点找到什么依靠。
恶行在行动,美德却在观望,她宣称自己同情恶行魔掌下的牺牲者,可暗地里却残忍地鄙视他们:
“唉,他们多粗俗!呸,他们多软弱!他们竟无法反抗恶行!不能反抗!呸!”说完,她暗暗作出了蔑视的丑态。恶行却边走边唱了起来:
生命是瞬息,
感觉
是生命全部的本质和意义。
生活中,
罪行
应该受到最少的指摘!
让爱的说教见鬼去吧!
难道我们能理解它吗?
生命是短暂的,
所以,要活得简单而欢乐!
生活刚刚开始,可你瞧,
终点已经在靠近……
快把花儿摘下吧!
饭吃光了,就把碗摔碎!
当然,这比道德简单得多。
什么也不要说,
为了别人也不再呼喝!
毫无疑问,
训诫,
可以听,朋友们。
但是,
感觉
才是生活的实质和目的!
他唱,大家都听他唱。美德怒不可遏,立刻拿出两千首不同篇幅和种类的诗篇,声势浩大地歌颂自己将至的胜利,将恶行置于彻底失败的威胁之中。有讽喻诗、打油诗、嘲讽诗、伦理诗、抒情诗、激励诗、长诗、短诗……然而,恶行对此不以为意,他不仅在空余时间兴致勃勃地读了这些诗,甚至还亲自写下了诗评,他视心情的好坏,随意辱骂或表扬一番,且指出,要增添些纯粹的美学才好,那样,说什么才会更有力量。
美德看到,诗歌无法取胜,便改写散文。在浩繁的书稿中,证明自己战胜无耻恶行的必然性,就如同“二二得四”一般不容置疑。
可恶行依然毫不在意,他读了这些书,自然,读到其中写得还不太枯燥的几本时,感到非常赞赏。
“没什么,”恶行说,“写得有分量,很有说服力,有些东西我愿意接受!”于是,他就接受了,见鬼!全书有八千页,都是反对他的,可你猜怎么,他竟从书里提炼出新的计划,更加充实了他那本毒害人类灵魂的诡计清单。
总之,仁慈的女士们、先生们,在我满怀敬意地向各位讲述下面这个故事之前,情况就是这样的!接下来,我将带着诚挚的敬意为大家讲述这样一件事情。
有一次,恶行一面哼唱着心爱的曲子,一面按照他命运的轨迹忙碌着。
他穿着巴黎最流行的时装,捧着一束山茶花,看起来仪表堂堂,可内心,当然,还是那么邪恶。她呢,美德,披着一件破旧的罗马长衫,冷峻而庄严。
她向来闷闷不乐,而这一天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为苦楚。她的信徒们处处碰壁,那些善于逃跑并成功躲避了战败的人,都顺利地从战场上逃脱,他们四处游荡,失去了活的灵魂,再也无法做任何其他的事情了。就这样,美德悲哀地回想着自己与恶行进行过的徒劳的争斗,聆听着敌人高唱的凯歌,伤心地望着他那光鲜而粗俗、下流却美丽的身影。
可突然间,美德感到了一种新思维的诞生,这个想法很奇特,与她的尊严并不相称,同她的行为也不协调,甚至违背她的本质。她说:“我为什么不能同他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呢?说起来,我从来没有和他坦诚地交谈过。也许会有人说:这可能吗?我先谈谈看!对,先谈谈!会有人说,这是对我的羞耻。可上帝啊,难道我是第一次听到人们指责我不坚定,指责我内心软弱吗?”
“尊敬的先生,”她向对岸喊道,“请听我说!”
那位先生刚为自己的健康喝下了一杯香槟,正准备再喝一杯。
“女士!”他殷勤地鞠了一躬,“有什么为您效劳的?”
“我想……就是……准确点说,我想……”
“想要喝一杯吗,女士?”
“噢,先生,请您不要用那样的猜测来侮辱我!”美德高傲地昂起头说道。
“女士,请原谅!您那闻名的宽宏让我敢于希望获得原谅。不过,说真的,我曾满怀敬意地敬您一杯,现在,可以怀着同样的崇敬请您饮整整一瓶。”
“我不喝酒,先生!您难道不知道我不喝酒吗?”美德严厉地说。
“我知道,哎呀,我知道,女士!对此我真心地表示遗憾,因为您剥夺了自己一项无上的享受。您让我感到惊讶,因为与人打交道,就不得不喝得烂醉,同他们交往真是恶心、痛苦啊!”
“抱歉!我想和您严肃地谈一谈,把您视为一种势力,来谈一谈。”
“太太,随时为您效劳,随时恭候。”
“请不要打断我的话!您,作为一种势力,在生活中几乎与我拥有相同的意义,并且一直同我争斗。可是为什么呢?我只想公正地全方位地与您讨论这个问题,也许,讨论之后,可以得出什么协定。”
“女士!我郑重地以我的胜利起誓(尽管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胜利),您想出了一个相当合乎道德的主意。嗨!要是能放个短假该多好!我们已经在自己的河岸上坚守了太久,从未享受过分秒的休憩。总是争斗、争斗!我斗胆问一句,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抱歉,请您严肃些,认真听我必须要对您说的话!”美德严厉地指出。
可恶行突然暴躁起来,奇怪异常,他十分高傲而沉重地说:
“不,请原谅!我想要说的是,见鬼去吧!”
“尊敬的先生!您说脏话!”美德指责他道。
“没错,我就是说脏话!我,就让我咒骂吧!骂人怎么了,我想骂就骂!我想要说出我的意见,我有权利说出我的想法。我愤怒,我受了屈辱,我想要得到关注!大概,人们都以为我不会感到屈辱吧。啊!我……”
“抱歉,亲爱的恶行,您想用这些叫喊和感叹来说明什么呢?请您相信,关于我您也说不出别的新词。就像您一样,我饱经苦难;像您一样,我承受诽谤;像您一样,我倍感屈辱。”
“唉,女士!这就是人们不爱您的原因,您总是热衷于长篇大论!”
“抱歉,请您冷静些、明智些!”
“我……冷静?让一切荒谬都见鬼去吧!我早就被生活给扭曲了,就是这样。我累了,太累了!坦白说,我很早就开始怀疑我们的敌对是否合乎理性,我早就想提议休战,以便讨论一下:为什么我们要相互诋毁?谁会为此而得到满足?但是,总有些什么阻碍我这样做。这些想法和苦闷几乎使我变成了我的追随者——人。我太不幸了,女士!我的生活中有多少遭遇和痛苦啊!”
“还是先听我说!”美德打断了敌人喷涌而出的抱怨,“您干吗叫苦连天呢?您想得到怜悯吗?我们是要彻底坦诚的,您应该清楚,除了口头上的同情,我是不会怜悯您的。您需要口头上的同情吗?我有理由认为,我自出生之日起,就被赐予了所有美德应有的特质,可是很显然,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与您从不停歇的争斗,这些品质被渐渐磨碎,消失不见了。现在,与其说我还真实存在,不如说我已经变成幻象了。去哪儿寻找这悲剧的原因呢?只能在人们对我的关系中找寻了!这些关系……”
“等一下,女士!请不要同我谈论这些关系吧!我个人沉痛的经验可以理解它们!我将我最好的品质都奉献给了我的信奉者,可他们却背叛了我,转投向您,就像人们背叛您,反投奔我一样!难道现在的我还是过去那个恶行吗?难道这个粗俗、卑贱、肮脏、渺小的东西是我吗?女士,我的尼禄[3]在哪儿?加利古拉[4]在哪儿?鲍尔查父子在哪儿?德·萨德侯爵[5]在哪儿?他们在哪里,这些恶的天才们?他们已经不在了,女士!再也不会有那样的人了!我无法再创造他们,我失去了原本的能量,也没有铸造典范的模具,无论是美德还是恶行,人类再也没有伟大的典范了。女士,我被人洗劫一空!同您一样,我也被掠夺了!他们该死地反省,破坏了自身美的价值和完整,同时也摧毁了我们最好的品质和行为。他们从您那儿投向我,又从我这儿转向您,鬼才知道他们当中谁善谁恶!该死的分析家!”恶行气得喘不过气来,不出声了。
这时,美德又开始说道:
“虽然,我有狭隘性和局限性,但我仍然理解您,先生,我同意您的说法。就像您的质问——您优秀的人物去了哪里,我也要这样问:伟大的公民布鲁斯[6]在哪儿?公正的阿里斯蒂德[7]在哪儿?每一句话里都倾注了热诚和愉悦的圣奥古斯丁[8]在哪儿?那些拥有美德的伟人在哪里?纯粹的人在哪里?围绕在我周围的全是没有血肉的冰冷的影子,不是人!他们忏悔又哭泣,哭泣又忏悔,虽然他们做得很好,可难道这就是他们对我的职责所在吗?什么样的行为才配得上德者的称号?只要他不偷窃、不杀人、不说谎、不造谣,当经过竭力干这些事情的人身旁时,不加入他们的行列,而是默默走开,这样的人就算是有德行了吗?可是,这个愚蠢又冷漠的人,为什么躲开呢?是因为他对干这些勾当的人感到厌恶,还是暗暗羡慕他们能干,害怕加入他们的行列只是因为自己没有能力做那些无耻的恶行?这是一个问题,先生!
“难道还不明白吗?不是我们掌控人类,而是他们统治我们!对他们而言,我们不过是一种消遣,不过是他们动荡生活的调味剂,实际上,他们并不需要我们!您听到他们对我的嘲讽和挖苦了,而我也被他们对您的诅咒震聋了耳朵。可是,尊敬的先生,他们的做法是不是都承袭于祖辈的传统,而不是出自真正在心中占有地位的爱与恨的情感呢?在他们身上,除了各种程度和形式的自我安慰外,还有没有其他的情感呢?还有,我和您,作为两种相互对立、截然不同的本质,是否需要那些情感呢?是否应该一起去迎接那些可以完成的事业?”
“我们是否能合二为一?”恶行兴奋地喊道,“万岁!多么伟大的思想啊!多么伟大!女士,这是个好主意!不,应该说这不是一个主意,而是一种启示,而是在恶行的语言和美德的嘴里都找不到定义的一个深邃广博的东西。”
“抱歉,尊敬的先生!”
“女士,别说了!我全都明白,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了解自己的职责了!女士,我要向您求婚,您若也有此心的话。女士,可以吗?”
美德惊慌地躲到一旁,恐惧地将手举向天空。
“先生!”她勉强鼓起点勇气对恶行说道。
“决定了,女士?哎哟!这婚事在我们面前展现了多么美妙的前景啊!我们结合后,将会在荣耀的光环下安睡,我们会讥笑着冷观那些彻底从好与坏、善与恶的观念中解脱出来的人们,看着那些迷失在丛林中的人们,自由地去完成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情。想一想,会出现多少啼笑皆非的怪事!会有多少已经尘封的心骤然敞开!会有多少至今仍藏在良心闸门后面的卑鄙欲望喷涌而出!善与恶将友善地同乘一辆马车驶向朝思暮想的目的地——智慧与灵魂的平静之地。全世界将变成一个巨大的猪圈,终于,平静了下来!我们也将在相互的拥吻中获得安宁,并将永远地宁静和幸福!另一方面,我们也是怜悯人类那被白与黑的争斗折磨得苦痛不堪的心。我们可怜它啊,女士!那颗心自我挣扎了太久,这种争斗实在没有意义。我们怜悯他们,就让我们结合成一个不可分割的统一体吧,让我们用热烈的亲吻去消除白与黑,创造出一片浩瀚无边、完全融合的灰色吧!太太,可以吗?”
美德沉默了。她先是觉得被恶行的求婚侮辱了,可渐渐这种耻辱感淹没在了功利主义考量的海洋中,到了恶行说话的结尾,她除了想要保证自己不会在这么重大的问题上犯错误之外,已经没有别的感觉了。
“先生,在接受您的求婚之前,我认为我们应该再全面地想清楚。”
“您需要一个星期的时间吗?唔,请原谅,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能得出什么有用的结果。是合乎美德的思量?唉!”恶行怀疑地笑了笑。
“不,先生,反正……当然,您肯定明白,除非是合法的婚姻,否则我无法同意。”
“哎哟,见鬼了!您这是太迂腐了。哪怕就一次,忘记礼节,投入到恶的怀抱中来吧!您堕落,我也堕落,我们都将不复存在,只留下那些乱七八糟的观念。就让我们离开生活,让人们自己去掌控自己,让他们任意而为吧。您去处理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我来管控物资的供给,至于观念嘛……嗯……嗯……”
这时,恶行的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下流的念头,他一把将美德搂进自己龌龊——不,准确地说是鄙俗——的怀抱中。
“先生!”美德惊恐地喊了起来,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
“女士,您不会,还想做一个有德行的善人吧?”恶行柔情细语地劝说道。当发现自己错亲了鼻子,他吐了口唾沫。
“混蛋,滚开!”美德厉声呵斥道,挣脱了恶行的怀抱。
“你这是?”被这场景弄得有些窘迫的恶行镇静地问。
美德的眼中闪烁着光芒,她高傲地默不作声。
“也就是说……”恶行冷笑道。
“回到您的岗位上去,先生!”美德威严地说。
“真见鬼,那您为什么要进行这次愚蠢的谈话呢,女士?”恶行凶狠地说道。
“您别忘了!”美德指着他,威胁道。
“那么好吧,现在要怎么办?还像以前那样纠缠下去?好,那就纠缠吧,就这样吧。可这太愚蠢了,而且毫无意义。要是我们不帮他们化为一类,他们是不会让我们安宁的,他们会折磨我们,强迫我们。我们需要结合,需要融为一体。这是我的想法,但是,再见吧!我走了!”
他回到了自己的岗位,可她却仍然留在原地。他走时,轻松地哼起了那首歌:
生命是瞬息,
感觉
是生命全部的本质和意义。
生活中,
罪行
应该受到最少的指责!
四周一片寂静,天空中闪烁着奇异的星光,时不时有一团乌云从星星身旁飘过,向什么地方飞驰而去。当乌云经过时,星星娇羞地躲到它们身后,月亮却大张着口,遥看着地面,那面容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天空急切地等待着这阴郁的景象快些结束,竟焦急地落下大滴大滴的汗水。这些冰冷、沉重的汗珠坠落在大地上,滴落在我的前额。我依然伫立在幻想的丛林中,出于对可怜的恶行和不幸的美德深深的同情而心生颤抖。因此,女士们、先生们,我决定将它们悲惨的境况告诉你们,希望能够在你们心中唤起对它们同样的怜悯,从而提醒你们,于生活而言,需要有完整的、重大的、使它重焕生机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