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 年
“旧年”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天,也就是他即将返回“永恒”的前夕,总要为自己的继任者举办一场隆重的迎接庆典。他会邀请人类所有的“特质”,并与他们交谈至凌晨。十二点是他注定死亡的时刻,也是“新年”诞生的时刻。
昨天就是这样一个夜晚,各种稀奇古怪又飘忽不定的客人都来“旧年”家里做客。我们都很熟悉这些客人的名字与外表,但并不明晰他们的本质以及他们对我们的意义。
“伪善”和“恭顺”手挽着手,最早来到了“旧年”家。紧接着,“虚荣”在“愚蠢”恭敬的陪伴下傲然出场。在他们身后,那个高大英俊却满面病容的便是“理智”,尽管他深邃的双眸闪烁着骄傲的超然,但更多的却是无能为力的苦闷。
“爱情”尾随而至,这是一个袒胸露乳的粗俗女人,她的眼中满是情欲,全无半点思想的火光。
“奢侈”翩然而至,她低声提醒“爱情”:
“哦,天啊,爱情!瞧你这身打扮!这样的穿着怎么配得上你在生活中的身份呢?”
“哎呀!”“胡思乱想”说道,“您能要求‘爱情’打扮成什么样呢?太太,您永远是这么天真浪漫。依我看,越是简单,便越是光鲜。我很高兴,能从‘爱情’的身上扯下那层梦幻的外衣。我们生活在土地上,她是那样坚实而肮脏,天空高得遥不可及,天与地之间永远不会有交集。不是吗?”
此时,“爱情”却沉默不语,她几乎早就丢失了语言能力。往昔那些炽热的话语早已消失殆尽,如今她的愿望粗俗无比,她的血液稀薄而又冰冷。
“信仰”出场了,她已经筋疲力尽,摇摆不定。“信仰”带着不共戴天的仇恨,恶狠狠地怒视“理智”,之后,又悄悄隐匿到“旧年”来客的人群中,躲避“理智”的双眼。
在她之后,“希望”像火星般一闪而过,转眼消失在人群之中。
这时,“睿智”现身了。她身着明艳而轻薄的衣衫,上面满缀了假宝石。她的衣衫有多光鲜,她的内心就有多阴郁。
“忧郁”紧随其后,接受大家恭敬的行礼,它是受到“时间”尊敬的客人。
最后一个登场的是“真理”,她一如既往地怯懦愁闷,形容枯槁。她悄悄地走进角落,孤独地坐在那里,没有引起别人的一丝注意。
“旧年”出来了,他环顾自己的客人,像靡菲斯特[1]那样冷笑了一下。
“大家好,我们就要永别了!”他说,“永别了,因为我就要死了,这完全是命运的安排。我并不是永生的,为此我却十分高兴,因为这样苦闷惨淡的生活我一天也无法忍受了。只同你们交往,生活是多么无趣啊!我由衷地怜悯你们,因为你们是永生的。我可怜你们,因为我出生之时,你们比今天更强健、更鲜明、更纯净。是啊,我由衷地可怜你们。你们被人类折磨得虚软无力,变得庸庸碌碌、粗鄙庸俗,如今你们堕落得竟如此相似。这样的你们就是人类的特质吗?没有力量,没有光彩,没有热情!我可怜你们,更可怜人类。”
“旧年”冷笑着转向客人们,他问“信仰”:
“‘信仰’,你的力量呢?你不是可以推动人类建功立业,使他们精神充盈吗?”
“都是她将我掠夺得一无所有!”“信仰”指着“理智”恶狠狠地说。
“因为她,人类至今也不肯相信我的能力。在与她的争斗中,我损耗了自己全部的精华!”“理智”愤怒地反击道。
“不幸的人啊,你们别吵了!”垂死的老人又漠然地笑了,沉默片刻后他说道,“没错,你们就是这样贫瘠而陈旧。长年累月地同你们打交道是多么令人作呕!是谁在那里摇头?哦,是你啊,‘真理’!你还是那副样子,还没有得到人们的尊重吧。唉,那又如何呢?永别了,我的老伙伴们。永别了,我没有什么要对你们说的了。不过,你们中好像少了谁没来?‘独创性’在哪里?”
“她早就不在人世间了。”“真理”战战兢兢地回答。
“可悲的人间!”“旧年”怜悯地说道,“人是多么可怜啊!倘若丢掉了精神、情感和行动的独创性,那人类会是多么的庸碌惨淡!”
“他们甚至都不会为自己失去了美的丑陋躯体做一丝掩饰。”“真理”小声地抱怨道。
“人类是怎么了?”“旧年”疑惑地问道。
“他们失去了愿景,只与欲望同生。”“真理”解释道。
“难道他们也要死了吗?”“旧年”诧异地问。
“不,”真理说,“他们还活着,但是活得怎么样呢?大部分人按照既定习惯过活,一些人出于好奇,他们甚至都不关心自己为何而活。”
“旧年”冷冷地笑着。
“是时候了!还有一分钟,我生命的时钟就要敲响,这钟声要将我从生活中解救出去。临走前我还要说两句。我活过,我发现这种活是可悲的。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同大家永别了。我可怜你们,可怜你们的永生,可怜你们得不到安宁。作为‘时间’的儿子,我是没有感情的,但我却可怜你们,可怜人类。钟声响起来了,一下,两下。”
怎么回事?
时钟敲过两次就停止了。
所有人都惊异地望着时钟,他们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生物。
这个生物美得像埃拉多斯[2]诸神中的一员,头和脚上都长着翅膀。他站在时钟旁,用手阻挡了秒针前行的脚步,他注视着“旧年”那双在死亡的预感中已然熄灭的双眼。
“我是墨丘利,是‘永恒’派我过来的。”他说,“永恒说了,如此陈腐破败的人类,凭什么迎接‘新年’?告诉他们,在新的人类诞生之前,‘新年’是不会降临人间的。还是让‘旧年’与他们站在一起吧。让他脱去殓衣,换上年轻人的衣衫活着。”
“这简直是折磨啊!”老人说道。
“你就一直留在这里!”墨丘利语气坚决地说,“在人类没有创新灵魂和情感之前,你要一直与他们同在!‘永恒’就是这样说的,活着吧。”
“永恒”的使者说完,便消失了。当他消失之后,时钟在令人惊异的寂静中低沉地响了十次。
隆重迎接死亡的“旧年”又留了下来,他将与“颓废”一同生活。“颓废”对着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悻悻地笑了笑。
“旧年”的客人们都悄无声息、愁容惨淡地散去了。
“希望”沉默不语地离去,而“伪善”一面装出悲痛的神情,一面却与“胡思乱想”调情,他们议论着“理智”和“忍耐”,又生怕“颓废”偷听到他们的谈话对他们大加指责。
终于,所有人都走了。
只剩下“旧年”孤独地站着。此刻,他已经换上了“新年”的外衣。而真理,永远是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