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留沙（速写）

在墓地最简陋的一个角落里，在历经风雨后坍塌了的坟墓中间，在两棵枯萎了的白桦树杂错的阴影里，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她穿了件印花布的旧衣裙，头上围着黑色头巾。

一缕斑白的发丝垂落在她那干巴巴的、满是皱纹的左侧面颊上，她的薄唇紧闭，嘴角微垂，嘴两侧布满了悲伤的皱褶，眼睑也耷拉了下来，就像所有经常哭泣，在无数个抑郁的夜晚无法入眠的人一样。

当我站在远处观察她的时候，她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等我向她走过去的时候，她依然毫无反应，只是抬起那双哀伤的大眼睛看了看我，然后又冷漠地垂下眼睑，没有任何疑问或是窘迫的神情。这种漠然的态度让我猜不出她愿不愿意我走到她跟前。

我跟她打了个招呼，问她这里面葬的是她什么人。

她顺从而冷漠地回答说：

“儿子。”

“大吗？”

“十二岁。”

“走了多久了？”

“这是第五个年头了。”

她叹了口气，将脸颊上的发丝挽到头巾里。天很热，太阳残忍地炙烤着死寂的世界。坟头的枯草被太阳和灰尘变成了褐色，可怜的树木也悲伤地坚挺在十字架中间，上面覆满了尘土，它们纹丝不动地耸立着，就像已经枯死了一样。

“怎么死的？”我对着她儿子的墓碑点点头，问道。

“马踏死的。”她伸起一只皱巴巴的手，抚摸着坟头，短促地回答。

“怎么会这样呢？”

我感到自己有些失礼，可母亲那冷漠的态度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更加激怒了我。我当时竟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念头，想要看到她的眼泪。她的这种冷漠太不自然，然而我也发现，她丝毫没有克制自己的情绪。

我的问题使得她又抬起了眼睛看我。她默默地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平静地讲了起来：

“喏，事情是这样的。他的父亲因为挪用公款蹲了一年半的监狱，这段时间，我们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我们本来就没有几个钱。等他父亲出狱的时候，我已经用辣菜当柴火烧了。一个种菜的送给我一车没用的辣菜根，我把它们晒干同干粪一起烧火，很难闻，做出来的汤也有股子怪味。那时，科留沙还在上学。他很机灵，也懂得节省。每次放学回家，在路上看到了木片、木板什么的，他总会带回家来。是啊，那是一个春天，雪都融化了，可他还穿着冬靴。靴子总被弄湿，他脱下靴子的时候，小脚冻得通红。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父亲从监狱里出来了，被人用出租马车送回了家。他在牢里被打瘫痪了，只能躺在那里看着我苦笑。我站在床前想：‘我为什么还要养这个害人精？我要怎么养？就该把他扔到街边的水沟里。’

“可是科留沙看见他却哭了，他脸色惨白地看着父亲，眼泪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地流下来。‘妈妈，他这是怎么了？’‘不中用了。’我说。是啊，从那天起，日子就这么过来了，居然就这么过了。我像疯了一样四处奔波，可就算运气好的时候，也赚不过二十个戈比，我真想死啊！科留沙看着这一切，越来越阴郁。有一次，我实在忍受不了了，我说：‘这该死的生活，能死掉多好，哪怕死一个也好啊！’我是对他们说的，科留沙和他父亲。他父亲点点头，好像在说：我就要死了，别骂了，再忍一忍。科留沙看了看我，转身从家里跑了出去。

“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已经太晚了，全都晚了。我的老爷啊，科留沙出去还不到一个时辰，警察就坐着马车来了。‘您是希谢妮娜太太吗？’我立刻感到出了事。‘我说，快去医院吧，您的儿子被商人阿诺兴的马踏伤了。’我立刻上了马车，在车里我就像是坐在热钉板上似的，心里反复想着：‘你这个可恶的女人，你真该死！’我们到了，他躺在那儿，全身包着绷带。他对我笑了笑，泪水从眼角流了出来。他小声地对我说：

“‘妈妈，原谅我！钱在巡警那儿。’

“‘科留沙，上帝会保佑你的。你说什么钱？’

“‘就是那些路人扔给我的钱，还有阿诺兴给的。’

“‘为什么要给你钱？’

“‘就是因为这个。’他轻轻地呻吟着，眼睛睁得很大。

“我说：‘科留沙，亲爱的，你怎么没看见马车跑过来呢？’

“可是啊，老爷，他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我看见了的，马车，可我不想逃开。我想，要是被压坏了，他们就会赔钱，就会给……’

“他就是这么说的，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个天使，太晚了。第二天一早就死了，临死前他还意识清醒，一直在说：‘妈妈，给爸爸买这个，买那个，给自己买……’好像有很多钱一样。的确有钱了，给了四十七卢布。我去找阿诺兴，可他就给了我五个卢布，还骂我说：‘臭小子，大家都看见了，是他自己跑到马车下面去的，你还来向我要钱？’我就再也没去找过他。我的老爷，就是这么回事。”

她沉默了，就像刚才那样冷漠、呆滞。

墓地静默而荒凉。十字架，土堆间枯萎的树木，坐在坟头上悲伤而冷漠的女人，这一切让人想到了人的苦痛，想到了死亡。

然而，无云的天空却是明朗的，它在抛洒着干燥和炎热。

我从口袋里掏出些钱，递给了这个躯体还活着灵魂却被不幸杀死了的女人。

她点了点头，异常缓慢地对我说：

“我的老爷，不用挂心了，我今天已经足够了。我需要的实在不多，我只有一个人。现在，这个世界上只剩我一个人了。”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紧紧地闭上了她那被悲伤扭曲了的薄唇。

【注释】

[1]指俄磅，1俄磅等于409.5克。

[2]指俄里，1俄里等于1.06公里。

[3]指俄丈，俄国旧长度单位，合2.134米。

[4]所洛特尼克：旧俄重量单位，等于4.266克。

[5]赫伯特·斯宾塞（1820—1903）：英国社会学家，“社会达尔文主义之父”，他提出把进化论中适者生存的理论应用在社会学上。

[6]《潘·特瓦尔多夫斯基》：波兰民间传说故事，被认为是波兰版的《浮士德》。

[7]茹科夫斯基（1783—1852）：俄国浪漫主义诗歌的奠基人，代表作有《傍晚》《十二个睡美人》《斯薇特兰娜》等。

[8]莱夫蒙托（1814—1841）：俄国作家、诗人，是普希金之后才情最高的俄国作家之一。代表作有长诗《恶魔》、长篇小说《当代英雄》、诗剧《假面舞会》等。

[9]俄罗斯人的名字由名、父称和姓氏组成。

[10]奥克列伊茨（1836—1922）：俄罗斯作家、文学评论家，作品有《旧世界的地主：西部随笔》《我是如何逃过绞刑架的》等。

[11]《圣经》中的人物。约伯是上帝的忠实仆人，以虔诚和忍耐著称。真神赞他“完全正直”“敬畏真神”“远离恶事”。

[12]谢肉节：俄罗斯传统节日，又名送冬节，是俄罗斯人迎春送冬的重要节日。

[13]乌克兰人对俄罗斯人的蔑称。

[14]俄罗斯文学杂志，创刊于1855年。

[15]马特维的爱称。

[16]塔尼娅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