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个和一个
我们是二十六个人,二十六台活机器,我们被锁在潮湿的地下室里,从早到晚不停地揉面团,做花卷和面包圈。地下室的窗户对着一个土坑,坑边围砌着霉得发绿的砖头。窗框外被铁丝网钉得死死的,阳光根本无法穿透那满是面粉和灰尘的玻璃照射进来。窗户被老板钉死,是为了防止我们把他的面包送给外面的乞丐和没有工作吃不上饭的伙伴们。老板说我们都是小偷,只给我们吃发霉的杂碎,从来没有肉吃。
我们挤在这间闷热的石箱子里,低矮沉重的天花板上满是油烟和蜘蛛网。墙壁上爬满了污点和霉斑,让人感到难受又恶心。我们每天五点钟就爬起来,昏昏沉沉,没精打采,到了六点就已经坐在桌前做花卷了,面团是伙计们趁我们睡觉的时候揉好的。从早晨到晚上十点钟,一些人坐在桌边负责将面团揉得有弹性,还要不停地摇晃它,以免它变硬,另一些人则用水在和面。蒸面包锅里的热水整天忧郁、沉思地呜咽着,烤面包的师傅手中的铁铲恶狠狠地快速刮着炉子,把烤得滑溜溜的面团抛到滚烫的砖块上。一旁的火炉从早到晚地燃着木柴,那通红的火光反射在作坊的墙壁上,仿佛在默默地嘲笑着我们。巨大的炉子就像是神话故事中怪物丑陋的脑袋,它从地板下面钻出来,张着血盆大口,口中满是明晃晃的火焰。它对我们喷吐着热气,还用两只黑眼窝似的通风口盯着我们没完没了地干活。这两个深窝像怪物凶残而冷漠的眼睛,它们总是用同样灼热的目光看着我们,好像对奴隶已经看得厌烦了,不再期待能从奴隶们那里看到任何人性,因此只是用智慧的冷眼鄙视他们。
我们日复一日在面粉的灰尘中,在被我们从院子里踩进来的污泥里,在密不通风的闷气中,揉面团、做面包。面包中掺杂着我们的臭汗,我们对这份工作充满了强烈的憎恶,宁肯吃黑面包,也从不尝自己亲手做出来的精面包。我们面对面地坐在长桌旁,九对九,一连几个钟头机械地摆动着胳膊和手指,对工作熟练到完全不需用眼睛看的程度。我们相互之间早就熟悉到每个工友脸上的皱纹都了解得一清二楚的程度。我们都不说话,早就习惯了低头干活,除非偶尔冒出几句脏话——人总是能找到可骂的地方,特别是对同伴。不过,就连责骂在我们这儿都很少见,要是一个人已经半死不活了,要是他早就变成一个木偶或是被沉重的劳动压垮了所有感觉了,那还有什么可责骂的呢?更何况,沉默只有对那些已经把所有话都说完了再无话可说的人们才是可怕的、折磨人的,对于还没有开始谈话的人来说,沉默只会让人感到轻松自在。有时候,我们也会唱歌,歌儿都是这样开始唱起来的:干活儿的时候,有人突然像疲乏的老马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接着就轻轻哼起一首缓慢的歌儿,那种幽怨柔美的曲调总是能舒缓歌者沉重的心情。只要有一个人唱歌,大家就都默默地倾听他的独唱。歌声在地下室沉重的天花板下消失、湮没,就像是在秋天深夜的草原上,灰蒙蒙的天空如铅顶般悬挂在大地上方,湿漉漉的旷野中出现的那一小堆篝火。随后,另一个声音也加入了,这两个歌声轻盈、哀伤地盘旋在地窖局促而闷热的空气中。突然,又有几个声音合入了歌声里,它就像波涛般翻涌起来,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响亮,似乎想要把我们石牢那潮湿、沉重的墙壁凿开。
我们二十六个全都唱了起来,早已和谐的歌声响彻整间作坊。歌声在这屋子里太挤了,它在墙壁上横冲直撞,在呻吟,在哭泣,它用轻搔痒处的刺痛感唤醒了我们心中尘封已久的伤痛和忧愁。歌者们深沉、悲痛地叹息着,有的人突然停住,静静聆听同伴的旋律,然后再加入到合唱的波涛里。也有人悲痛地喊道:“唉哬!”然后闭上眼睛继续唱。大概,他把这宽广的声浪当作了一条通往远方的大路,在这条洒满阳光的宽广大道上,他看到自己正向前行进。
炉中的火焰依然在跳跃着,铁铲将砖头磕碰得叮当乱响,锅里的热水哀泣轰鸣,炉火的光影在墙壁上颤抖、窃笑。而我们,则用别人的歌词唱出自己隐忍的悲哀,唱出活着却被剥夺阳光的忧郁,唱出作为奴隶的痛苦。我们二十六个就这样活着,在这间大石房子的地下室里活着,我们活得那样沉重,仿佛这三层楼的房子就建在我们的肩头似的。
不过,除了歌唱,我们还有一个美好的深爱的东西,在我们心中,这就是另一个太阳。我们这栋房子的二楼有一间金绣作坊,那些女工中有一个十六岁的女仆,叫做塔尼娅。每天一大早,我们作坊通道门口的那个小窗户里,就会出现一双快乐的蓝眼睛,她那玫瑰色的小脸蛋盈盈地对着我们亲切爽朗地喊道:
“囚犯们,给点面包圈吧!”
我们立刻朝这个爽朗的声音转过去,大家愉快友善地看着这张少女纯洁的脸庞,而她也正柔媚地笑着。看到贴在窗子上的鼻尖、笑开的红唇和口中那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我们心里快活极了。大家纷纷冲过去给她开门,你推我搡地。她高兴地、可爱地走进来,提着她的围裙,站在我们跟前,微微地歪着小脑袋瓜,一直笑着。她把栗色的头发梳成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绕过肩头,搭在胸前。我们这些脏兮兮、黑乎乎的丑八怪,从下面仰视着她。门口的台阶比地板要高出四级,我们抬头望着她,向她问好,还说些只有对她才会说的话。和她说话时,我们的声音要柔和得多,连笑话也轻松许多。对待她,一切都是特别的。烤面包的伙计从炉子里掏出一个烤得最好的焦黄的面包,扔到了塔尼娅的围裙里。
“小心点,别碰见老板!”我们提醒她。她机灵地笑笑,快活地喊道:
“再见啦,囚犯们。”然后便像小耗子一样溜走了。
她走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们还在讨论着她,虽然说的内容跟昨天、跟以前一模一样。无论是她,是我们,还是我们周围的一切,全都跟昨天、跟以前一模一样。当一个人生活在一成不变的环境里,而这种千篇一律又没有把他的灵魂杀死的话,那是非常煎熬、非常痛苦的,他生活得越久,这种停滞的状态就越让他无法忍受。我们经常谈论女人,而且都是用一些粗俗下流的话,有时连我们自己都觉得恶心。可这是能够理解的,因为我们认识的女人,大概也配不上别的话。可塔尼娅却不同,我们从来不会说她的坏话,从来没有一个人允许自己用手去碰触她,也没有人会对她开一句放肆的玩笑。这可能是因为她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短,就像天空滑落的星星,一闪而过,也可能是因为她娇小而美丽,就是在粗鄙的人当中,美也能引起尊重。还有,虽然这苦役般的工作使我们迟钝得像头牲口,可我们毕竟是人,只要是人,就不能没有崇拜地活着。我们这里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除了她,没有人注意过我们这些生活在地窖里的人,一个都没有,尽管这栋房子里还住着几十个人。当然,还有最主要的原因,那就是,我们把她当作自己人看待,觉得她只有依靠我们的面包圈才能活下去。我们把给她热面包视为自己应尽的责任,这种向偶像进贡的牺牲,仿佛成了神圣的仪式,使得我们一天天更加依赖她了。除了面包,我们还会给塔尼娅许多善意的劝告,叫她穿得暖些,在楼梯上别跑太快,不要扛太重的柴火。她总是笑着听完我们的劝告,笑着答应,然后永远不照做。可我们并不会因此而怪她,我们只是要表示对她的关心而已。
她时常向我们提出各种要求,叫我们帮她开酒窖沉重的大门啊,劈柴火啊什么的。我们都很高兴,甚至满心骄傲地替她做所有她想做的事情。
然而,当我们有人请她帮忙缝补自己唯一的衬衣时,她却一脸蔑视地说:
“呸!我才不,真是的!”
我们狠狠地嘲笑了那个怪人,从此以后再也没人要求她做过什么。我们爱她,这就能说明一切了。人总是要把爱寄托在什么人身上的,就算爱有时会让人苦恼,会被玷污,还有可能会让亲近的人窒息,因为爱一个人的时候,是不会尊重爱人的。我们需要爱塔尼娅,因为我们再没有谁可爱了。
有时候,我们当中有人会突然莫名地议论道:
“我们干什么这么宠爱这个姑娘?她有什么特别的,以致我们被她支使得团团转?”
我们立刻教训了这个人,他居然敢说这样的话。我们需要有所爱,我们给自己找到了“真爱”。我们二十六个爱的,必须像信奉神灵一般无可撼动,任何人要是想反对我们这样做,就是我们的敌人。我们爱的也许并不是真的那么美好,可我们有二十六个人啊,因此我们希望自己所珍视的,在别人那里也能被视为珍宝。
我们的爱并不比恨少几分沉重,也许正因为这样,有些高傲的人便断言说,我们的恨比爱更值得称赞。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为什么不远离我们呢?
除了面包坊,我们老板还有一个面包铺,就开在这栋房子里,和我们这个地窖只有一墙之隔。不过,那儿的面包工是四个人,他们不与我们为伍,觉得自己的工作比我们干净,便由此觉得自己也比我们强。他们从不到我们作坊来,在院里碰到时也是一脸轻蔑地嘲笑我们。我们也不到他们那儿去,因为老板不让我们去,怕我们偷那儿的甜面包。我们讨厌那几个面包工,嫉妒他们,他们的工作比我们轻松,赚得却比我们多,吃得比我们好,作坊宽敞明亮,他们自己也干干净净、健健康康,全都跟我们相反。我们总是蜡黄的,灰头土脸的。我们中三个有梅毒,几个有疥疮,一个有风湿,身子已经完全扭曲了。他们每到过节和不干活的时候,都穿着夹克和咯吱响的皮靴,其中两个人带着手风琴,一起去市公园散步。可我们呢,穿着破烂的布条,踩着破靴或是草鞋,警察不许我们进市公园。我们怎么可能喜欢面包工呢?有一天,我们听说,他们中有一个人喝醉了酒,被老板开除了。他们又雇了一个当兵的,这人穿着缎面背心,带着有金链的表。我们出于好奇,想看看这个花花公子。为了能看见他,我们轮流往院子里跑。
可他却自己跑到我们作坊来了。他一脚把门踢开,就这么敞着门,站在门槛上对我们说:
“上帝保佑!兄弟们,你们好啊!”
冰冷的空气如浓重的烟雾一般冲进门里,在他脚边翻滚。他总是站在门槛上,从上而下地俯视我们,那口又大又黄的牙齿在他卷得精妙的黄色小胡后面闪闪发亮。他穿的背心真是有些独特,蓝色的,绣着花,那么闪亮,上面的纽扣也是用某种红宝石做的,表链又是……
这个当兵的,长得真是帅气,高高的个子,身材健硕,脸颊红润,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起来非常漂亮,整个人看上去亲切又爽朗。他头上戴着浆得笔挺的白帽,从洁净的没有一丝污点的围裙下,可以看到那擦得锃亮的时髦皮靴的尖鞋头。
我们的面包师恭敬地请他关上门,他不慌不忙地把门关上,开始向我们打听起老板的事情来。我们争先恐后地跟他讲,说老板是个骗子、小偷,是恶棍和阎罗王,所有应该说的、可以说的事,我们全都说了,不过不方便写在这里。当兵的听着,抖着小胡子,用柔和明亮的目光望着我们。
“你们这儿姑娘可真多!”他突然说。
几个人恭敬地笑了起来,另外几个人挤弄着甜兮兮的鬼脸,还有人向大兵解释说,这里一共有九个姑娘。
“玩她们吗?”大兵眯起眼睛问道。
我们又笑了,声音不大,是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们当中也有人想向大兵表现自己是和他一样勇敢的棒小伙,可没有人会这样做,也没有人能做到。有人小声地承认道:
“我们哪会呢!”
“嗯,这对你们是很难!”大兵认真地打量着我们,很有把握地说,“你们没有——不是那种——没有耐性——体面的样子,就是这么回事儿!女人们啊,就喜欢人的外表。她们喜欢漂亮的躯壳,喜欢一切都端正。她们还崇拜力量,胳膊得——瞧!”
大兵从口袋里伸出右手,把袖口卷了起来,给我们看他的胳膊。那手臂白皙、强壮,金黄色的汗毛闪着光亮。
“腿,胸脯,全都得是硬邦邦的。还有,要穿得体面,东西要想漂亮也要靠这个。就拿我说吧,婆娘们都爱我。我不用召唤,也不需挥手,她们自己就会三五成群地往我脖子上爬。”
他一下子坐到面袋上,开始讲起那些娘儿们怎么爱他,他又是怎么同那些人周旋,讲了很久才离开。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关上,我们还长久地沉默着,大家都在琢磨他和他的故事。后来不知怎的,大家突然议论开了,发觉原来我们都很喜欢他。这个小伙子简单、可爱,他来了,坐了一会,还聊了天。从来没有人到我们这里来,更没有人像他那样友善地和我们聊天。我们一直在谈论他,谈论他在金绣女工们那里将斩获的战果。这些女工每次在院子里碰到我们,总是像受了委屈一样抿着嘴绕开,要不就径直冲向我们,好像眼前根本没有我们这些人似的。而我们呢,只能在院子里,或是趁着她们从窗前经过的时候,远远地欣赏。冬天,她们常穿戴着独特的皮帽和大衣,夏天,戴着有花的凉帽,手中还拿着五颜六色的阳伞。要是被姑娘们听到我们在背后是怎么议论她们的,估计她们全都会羞愤得暴跳如雷。
“不过,他可千万不能把塔尼什卡[16]玩弄了!”面包师突然忧虑地说。
大家被这句话吓住了,全都陷入了沉默。我们怎么会把塔尼娅忘了呢,那个大兵似乎用他健壮迷人的身影把她遮住了。随后,爆发了一场喧嚷的争论。有人说塔尼娅是不会放任自己做这种事的,也有人说她根本无法抵挡大兵的追求,还有人表示,要是大兵对她纠缠,那就打断他的肋骨。最后,大家决定要盯着大兵和塔尼娅,还要提醒姑娘提防他,争论就此结束。
一个多月过去了,大兵每天烤着面包,和金绣女工们游玩,还总到我们作坊来。但他从没有提起在姑娘们那儿取得的胜利,只是绕着小胡子,饶有趣味地舔着嘴唇。
塔尼娅每天早晨都到我们这儿来拿面包圈,就像往常一样,她还是那么活泼可爱,那么亲切可人。我们试着同她谈起大兵,她叫他“凸眼牛犊”,还有别的很可笑的绰号,这让我们都放了心。相比那些对大兵穷追猛打的女工,塔尼娅对他的态度让我们感到十分自豪,这无形中也提升了我们的地位。我们依照着塔尼娅,也对大兵轻蔑了起来。大家更爱她了,每天清晨迎接她的态度也更加快活,更加友善。
可有一天,大兵喝醉了来到我们这里,刚坐下就开始大笑。我们问他在笑什么,他解释说:
“有两个女的为我打了起来,黎琪卡和格露什卡,她们打得太激烈了,哈哈!一个抓住另一个的头发,把她按在过道的地板上,骑在她身上。哈哈,脸都撕破了,撕破了!太可笑了!这些婆娘怎么不老老实实地打架呢?干什么要乱抓呢?”
他坐在长凳上,那么健康,那么干净,那么快活。他坐在那里哈哈大笑,我们却没出声,不知为什么,这一次他让人感到厌恶。
“哎呀,我在女人这儿怎么这么走运呢,啊?太可笑了!只要眨眨眼睛,就全到手了。真是见鬼!”
他抬起那双白皙的手臂,上面的汗毛闪闪发亮,两手在膝盖上一拍,愉快而好奇地看着我们,好像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女人那里这么幸运一样。他那张红润的圆脸因为得意而幸福地放着光,他津津有味地舔着嘴唇。
突然,我们面包师气哼哼地使劲铲了一下炉台,讽刺地说:
“弄倒一棵小杉树花不了多大力气,有本事弄倒一棵松树试试。”
“你这是对我说的?”大兵问。
“就是对你!”
“什么意思?”
“没什么,算了。”
“不行,你等等!怎么回事?什么松树?”
面包师没有回答,他快速地翻动着铁铲,把煮熟的面包扔到炉子上,将烤好的面包扔到地板上,让小伙计们把它们用线穿起来。他仿佛忘记了大兵,忘记了正在同他聊天。大兵突然急躁起来,他站起身走到炉边,全然不顾胸口正抵着在空中急速飞舞的铁铲把儿。
“不行,你快说,她是谁?你这是对我的侮辱。我是谁?还没有我搞不定的女人,没有!可你居然对我说这么侮辱人的话!”
看来,他是真的气急了。大概除了善于勾引女人,他再也没有别的本事能得到别人尊重的了,除了这个,他身上再没有什么充满活力的东西,也只有这个本事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总有这样的人,他们将心灵或身体的某种疾病视为生命中最美好最宝贵的东西。他们一生都携带着这种疾病过活,也只依靠它活着。他们受其折磨,却也从病中汲取营养。他们向人们抱怨病痛,又凭此来吸引亲人的目光。他们靠此博取别人的同情,除此以外,就一无所有了。一旦从他们那儿除去这病,治好了他们,他们就会更加不幸,因为生活中唯一的手段被剥夺了,他们将变得空虚贫瘠。人的生活有时就是这样贫乏,以至于他们不得不珍惜自己的弊病,并靠此生活。可以说,人的弊病常常是出自空虚。
大兵受到了侮辱,他缠着面包师吼道:
“不行,你快说,是谁?”
“我说。”面包师突然转向他。
“说啊。”
“知道塔尼娅吗?”
“怎么样?”
“就是这样!试试看!”
“我?”
“就是你!”
“就她?这对我来说,简直——呸!”
“我们倒要看看!”
“你看着吧,哈哈!”
“她对你……”
“一个月为限!”
“你就吹牛吧,当兵的!”
“两个礼拜!我要让你好好看看!她是谁?塔妮卡!呸!”
“好,滚出去,你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两个礼拜,准备好啊!哈,你……”
“我说了,出去!”
我们的面包师突然狂躁地挥了挥铁铲,大兵惊讶地退后了几步。看到我们默不作声,他悄悄地犯狠道:“好!”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他们争吵的时候,我们虽然很感兴趣,但都没有出声。等大兵一走,立刻响起了喧闹的争论声。
有人对面包师喊道:
“帕维尔,你可惹祸了!”
“干你的活儿吧。”面包师气呼呼地说。
我们觉得,大兵的那根神经被深深触动了,一种危险正在向塔尼娅靠近,大家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令人期待的好奇包围了我们。
“会发生什么呢?塔尼娅能抵挡住大兵吗?”大家全都笃定地喊。
“塔妮卡?她肯定抵挡得住!赤手空拳是不会制服她的!”
我们特别想考验一下女神的坚强度,大家都急切地想要证明我们的女神是无比坚强的,她在这场战斗中一定是胜利者。后来,我们觉得对大兵的刺激还不够,于是便多次狠狠地伤害他的自尊心,以免他忘了这次打赌。自此,我们的日子开始变得特别起来,我们每天神经紧张地过活,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我们整日争论,大家变得越来越能言善辩。我们仿佛跟魔鬼定下了一个赌约,而赌注就是塔尼娅。当我们从面包工那儿听说,大兵已经开始“勾搭”我们的塔尼娅时,我们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兴,连生活也变得更有吸引力了,甚至没有发现老板利用我们的兴奋,给我们每天多加了十四普特面的工作量。我们好像也不觉得辛苦了,每天嘴里就念叨着塔尼娅的名字,迫不及得地期待着早晨的见面。有时,我们觉得走向我们的,已经不是过去的塔尼娅,而是另外一个人。
不过,那个赌注我们一点也没有告诉她,也没有问过她一句这方面的事情,我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友善地对待她。可我们的关系里似乎萌生了某种前所未有的新情感,这种强烈的好奇尖锐而冰冷,就像一把钢刀。
“兄弟们,今天就是最后期限了!”有一天早晨,面包师放下手里的活儿说。
就算他不提醒,我们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可大家还是愣住了。
“你们看好了,她马上就来了。”面包师说道。
“没错,眼睛总能看出些端倪的。”
这时,屋里又爆发了一场激情洋溢的争论。今天,我们终于可以知道宝盒是多么洁净,多么无可玷污了,这个宝盒里寄托了我们最好的一切。今早,我们第一次意识到,我们确实在进行一场无比重大的游戏,对女神贞洁的考验很有可能会毁灭我们心目中的她。这些日子总是听到大兵对她执着、无耻地追求,可不知为什么,我们没有一个人问过她对大兵的态度。她依然每天清晨来我们这儿拿面包圈,就和往常一样。
今天,我们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囚犯们,我来啦。”
我们赶快让她进来,等她进门后,我们却一反常态地用沉默迎接她。我们看着她的眼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问些什么。我们一群人黑压压地站在她面前,一声不吭。看得出,她对这种怪异的迎接感到惊讶。突然,我们看到,她脸色苍白,焦虑不安,身体不停地摆动。她压低了声音问道:
“你们这是怎么了?”
“那你呢?”面包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安地反问道。
“什么,我怎么了?”
“没,没什么。”
“那,快给我几个面包圈!”她以前从没有催促过我们。
“你急什么!”面包师一动不动地站着,紧盯着她的脸。
这时,她突然转身消失在了门口。
面包师拿起铁铲,转向炉子,平静地说道:
“看样子,成了!好你个大兵啊!混蛋!”
我们像一群绵羊似的,推搡着回到桌边,默默地坐下,沮丧地干起活来。
很快,有人说道:
“也可能,还……”
“还什么还!”面包师喊道。
我们知道,他是个聪明人,比我们都聪明。他的喊声可以理解为对大兵胜利的肯定,我们变得忧郁不安。
十二点,午饭时间,大兵来了。他像平常一样干净漂亮,也像平常一样看着我们的眼睛,可我们却羞于看他。
“得了,老实的先生们,想不想让我展现一下军人的英勇啊?”他笑着说,“只要你们站到通道里,从缝隙中看看,就会明白了。”
我们走了出去。大家挤来挤去,贴在通道板墙的缝隙上往院子看去。只等了一会儿,很快就看到塔尼娅了。她一脸心事,步子急切,跳过了几个融雪的水洼和泥坑,随后消失在酒窖的门里。这时,大兵吹着口哨不慌不忙地出现了,他双手插兜,小胡子不停地晃动着。
天正下着雨,我们看到雨水落在坑洼中,击得水洼泛起了皱纹。天气潮湿昏暗,真是烦闷的一天。屋顶还残留着积雪,地上出现了黑色的泥斑,就连房顶的雪也蒙上了一层尘土。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声音很凄凉。我们等得又冷又抑郁。
大兵先从酒窖里走了出来,他慢慢地走过院子,双手插在口袋里,小胡子一晃一晃地,就像平常一样。
随后,塔尼娅出来了。她的眼中闪烁着兴奋、幸福的光芒,嘴唇也是微笑的。她像做梦一样走了过来,摇摇晃晃,脚步杂乱。
我们没办法平静地接受这个,大家一拥而上,冲到院子里,对着她凶狠地、粗野地大喊大叫。
看到我们,她哆嗦了一下,然后就像木桩子似的站在污泥中。我们围着她,幸灾乐祸地辱骂她,用最下流最无耻的话不停地羞辱她。
我们的声音并不大,骂得不慌不忙,因为她已经被我们团团围住,无路可逃了,我们尽可以肆无忌惮地羞辱她。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都没有打她。她站在中间,听着我们的责骂,头一会转到这边,一会转向那边。我们越来越起劲、越来越凶狠地发泄着,将所有肮脏、毒辣的话都抛向她。
她脸上的红晕褪去了,那双蓝眼睛,上一秒还溢满幸福,此刻却睁得大大的,胸脯沉重地呼吸着,嘴唇不停地颤抖。
我们围着她,报复她,因为她抢夺了我们。她是属于我们的,我们把最美好的一切都寄托给了她,尽管那点美好只是乞丐的渣子,可我们是二十六个,而她只有一个,我们给她的痛苦根本无法弥补她犯下的罪过!我们是怎样地羞辱她啊!她一直沉默着,全身颤抖,用那双野性的眼睛看着我们。
我们狂笑,号叫,怒吼。又有些人跑了过来,我们当中有人拉了塔尼娅的衣袖。
突然,她的眼睛一闪,慢悠悠地把手伸向头顶,理了理头发,大声却平静地对着我们说道:
“唉,你们啊,这些不幸的囚犯!”
随后,她径直向我们走来,走得那样轻松,好像我们并不存在,也没有挡她的路一样。我们当中竟真的没有人挡住她的去路。
走出我们的包围,她并没有转向我们,只是高傲地、充满蔑视地大声说道:
“啊,你们!下贱!混——蛋!”
她就这么走了,挺拔,美丽,高贵。
我们留在院子里,站在泥泞中,淋着雨。灰蒙蒙的天空,没有阳光。
后来,我们默默地回到自己潮湿的石窖里。像过去一样,太阳从没有照进过我们的窗子,塔尼娅也再没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