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烦闷无聊
客运火车喷出一团团浓重的灰烟,就像一条巨大的爬虫,消失在草原深处,淹没在澄黄的麦浪中。火车的轰鸣声消融在热腾腾的浓雾里,几分钟就打破了荒凉的旷野上冷漠的沉寂。在这无边的平原上,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小车站,让人感到无尽的忧愁寂寥。
当火车充满生机的低沉的喧嚣四散开去,消弭在明朗的苍穹下,车站四周又恢复了压抑的沉寂。
草原是金黄色,天空是蔚蓝色。无论是草原还是天空,都一样地浩渺无边,褐色的车站抛洒其间,就像是缺乏想象力的画家苦心描绘的忧郁画中随意挥洒的偶然一抹。
每天中午十二点和下午四点,都会有火车穿过草原,在这里停留四分钟的时间。这四分钟便是车站最重要的时刻,也是唯一的欢愉时光,它总给车站职工们留下许多感想。
每一列火车都载满着装扮各异的人,他们只出现片刻,或在车厢的窗口闪过一张张疲倦的、不耐烦的、冷漠的面孔。铃声一响,汽笛一鸣,他们又带着喧嚣驶过草原,冲向远方的城市去了,那里翻涌着喧闹的生活。
车站的职工十分好奇地看着这些面孔,送走火车后,他们相互分享着刚刚捕捉到的印象。他们周围是静默的草原,头顶是淡漠的天空,他们心中生发了一种模模糊糊的嫉妒,嫉妒那些人每天从他们身旁穿过,奔向不知名的远方,而他们却只能留在这里,被关在荒漠中,好像与世隔绝一般。
火车开走后,他们都站在月台上,用目光遥送着黑袋子消失在金色的麦浪中,他们默默回想着眼前飞驰而过的生命印象。
他们几乎全都在这儿:站长是个金色头发的老实人,蓄着哥萨克的大胡子;他的副手是个红头发的年轻人,长着尖尖的小胡子;车站看守卢卡,身材瘦小,敏捷狡黠;一个扳道员叫戈莫佐夫,他身体结实,长着大胡子,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
站长太太坐在车站门口的长椅上,她是一个矮胖妇人,很怕热。她的膝头睡着一个小孩,孩子的脸跟母亲一样,圆鼓鼓、红扑扑的。
火车开到斜坡上就不见了,好像钻到地底下去了似的。
这时,站长转身对妻子说:
“我说索尼娅,茶炊好了吗?”
“当然好了。”她懒洋洋地小声说道。
“卢卡,你过来,把路基和月台打扫干净!你看,这儿扔了多少东西!”
“知道了,马特维·耶果洛维奇。”
“好,那个,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怎么样了?来喝茶吧?”
“好的,照旧。”副站长说。
送走下午的火车,马特维·耶果洛维奇问妻子:
“我说索尼娅,午饭好了吗?”
他对卢卡吩咐了几句,就是每天都重复的那个指令。然后,他招呼一起吃饭的副站长:
“那个,怎么样了?来吃饭吧?”
副站长得体地回答:
“照旧吧。”
他们从月台走到屋子里。屋里摆了很多花,家具却很少,可以闻到厨房和小孩尿片的味道。他们围坐在餐桌旁,谈论起刚才飞驰而过的种种景象。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你看到二等车厢里穿黄衣服的那个没有?真是个要命的美人儿啊!”
“是不错,就是衣服穿得没有品位。”副手答道。
他说起话来总是简短而笃定,他自诩是一个懂得生活、受过教育的人。他中学毕业,总是带着一个黑色细布的笔记本,里面摘录了从报刊书籍上读到的各种名言警句。职务之外的所有事,站长都完全承认他的权威,并认真听他发表见解。站长尤其喜欢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笔记本上的警句,总是真心地赞赏它们。可这次,副手对黑发女人服装的评价却引起了马特维·耶果洛维奇的质疑:
“难道黄色不适合黑发女人吗?”
“我是说样式,不是颜色。”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解释道。他从玻璃罐里拿出一些蜜饯放到小碟里。
“样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站长同意道。
他的妻子也加入了谈话,因为这个话题是她熟悉的,她也能够明白。可这些人向来少用脑筋,所以谈话总是进行得慢腾腾的,也很少能聊出激情。
窗外的草原被静谧深深地迷住了,天空在宏伟的宁静中显得庄严而神圣。
几乎每隔一个钟头就有货车经过,可押车的都是熟人。这些乘务员也被草原上无聊的旅程压得昏昏沉沉的。他们有时候也讲一些路上的事儿,某一路段压死人啦,工作中有什么新闻啦,谁被罚了钱啦,谁又调了岗位啦,等等。这些新闻并没有引起大家的讨论,人们把它们全都吞了进去,就像一个贪吃的人吞下罕见的美食一般。
太阳慢慢地从空中爬到草原的边际,刚一落地就立刻变成了紫红色。草原被淡红的光芒笼罩着,让人生发出一种忧愁之感,唤起了人们逃出荒原奔向远方的渴望。太阳刚一触碰到大地的边界,就懒洋洋地钻进地里或是爬到它背后去了。太阳消失后,天空中长久地回响着晚霞明亮的音乐,可霞光渐渐褪色,温暖而静默的夜幕降临了。星星亮了起来,它们在打战,像是被草原上的寂寞吓坏了。
黄昏中的草原缩小了,夜晚的黑暗悄悄地从四面八方爬向车站。就这样,夜来了,漆黑而阴郁。
车站里点起了灯火,淡绿色的信号灯比所有的灯光都更亮、更高。周围的一切都是黑暗和沉寂的。
有时响起了铃声,这是火车过站的信号。急匆匆的铃声响彻草原,之后又迅速消失了。
铃响后不久,一道红色的烈火从昏暗的远方呼啸而来,火车低沉的轰鸣是草原沉寂的颤抖,它正在黑暗的围绕下冲着孤寂的车站前行。
在车站这个小社会里,下层人和特权阶层的生活也没什么差别。看守卢卡总是想从车站跑去七俄里外的妻子和兄弟那儿,他在那里有家事。每次他请沉默寡言的草原扳道工帮他值班时,他都这样说。
戈莫佐夫一听到“家事”,总会深深地叹口气,对卢卡说:
“唉,去吧。人确实应该照顾家事。”
另一个扳道工,阿法纳西·亚果地卡,是一个老兵,他那红润的圆脸上长着灰色的硬胡茬。这个人很爱取笑人、作弄人,他不相信卢卡的话。
“家事?”他讥笑地喊道,“妻子?我看,你的老婆是个寡妇吧,还是当兵的婆娘?”
“呸,你个鸟队长!”卢卡轻蔑地回应道。
这个老兵之所以叫“亚果地卡鸟队长”,是因为他狂热地爱鸟。他的整间小屋,里里外外挂的全是鸟笼、鸟巢,这些鸟整日叫个不停。老兵把鹌鹑关起来后,它便孜孜不倦地重复着单调的“簸箕,簸箕”。椋鸟低声地发表长篇大论,五颜六色的小鸟们不知疲惫地叽叽喳喳,啼啭歌颂,给老兵孤独的生活带来了丝丝慰藉。他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留给了鸟儿们,他体贴亲热地照料它们,可对同事却毫不关心。
他管卢卡叫“游蛇”,管戈莫佐夫叫“咔查普[13]”,也不怕难为情,他总是当面说他俩是“娘们的跟屁虫”,应该为此揍他们一顿。
卢卡并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可要是老兵真的惹恼了他,他也会喋喋不休地咒骂:
“你这个没文化的当兵的,耗子吃剩的东西!你懂什么,退伍的瘪三!你这一辈子除了在大炮底下赶蛤蟆,就是看团里的白菜,发议论还轮得到你?快滚回到你的鹌鹑那儿去,你个鸟队长!”
亚果地卡平静地听完看守的辱骂,然后跑到站长那里去告状。没想到站长大喊大叫,骂他不该为这点小事来烦他,把他撵了出去。于是,亚果地卡又回去找卢卡,开始回骂他。他不急不慌地专挑那些恶毒的粗话来骂,没一会,卢卡就受不住了,他啐了口唾沫,跑开了。
戈莫佐夫用叹息回应老兵的责骂,他有些局促地辩解道:
“你要干什么?跟这种人真是没办法。当然,这太不像话了。不过,你不要评论人,否则就得被别人评论。”
有一次,老兵讥笑着回答:
“说来说去都是一个论调!不要评论,不要评论,可要是不评论,人们就无话可谈了。”
车站里除了站长太太外,还有一个女人——厨娘。她叫阿琳娜,不到四十岁,她生得丑,又矮又胖,胸已经下垂了,看上去总是脏兮兮的,衣服也穿得破破烂烂。她走起路来摇摆不停,脸上长着雀斑,一双满是皱纹的细眼睛总是露出惊恐的神情。一种奴隶似的东西注入她每一个笨拙的形态里,两片厚嘴唇总是噘着,似乎是想要请求所有人的宽恕,跪在他们脚下却又不敢哭出声来。戈莫佐夫在站上住了八个月,却从来没有注意过阿琳娜。每次碰见她,他只是说一句“你好”,她也同样回答一声“你好”,他们随便交谈两三句,就各走一边了。可有一次,戈莫佐夫来到了站长的食堂里,请阿琳娜给他补衬衫。她答应了。补好衬衫后,她亲自给他送了过去。
“真是谢了!”戈莫佐夫说,“三件衬衫,每件十戈比,一共该给你三十戈比,对吧?”
“是的。”阿琳娜回答。戈莫佐夫想了一会,沉默了很久。
“你从哪个省来的?”他问道,那个女人一直在看他的胡子。
“梁赞。”她说。
“那么远!怎么来的啊?”
“就是一个人,孤独地……”
“这还能走得更远呢。”戈莫佐夫叹了口气。
他们又沉默了好一会儿。
“其实我也是,我是从尼热哥罗德来的,谢尔卡其县。”戈莫佐夫说,“我也是一个人,孤独地。以前我有过家,有过老婆,还有两个孩子。可妻子得了霍乱死了,孩子们呢,也就……而我,被痛苦压垮了。没,没错,后来我也试着安置过家,可没成,机器老了,不好使了,就走了。离开了正常的生活,现在已经挣扎三年了……”
“没有自己的窝可真糟糕。”阿琳娜轻声说。
“可不是!你是寡妇吧?”
“我还是姑娘。”
“不可能!”戈莫佐夫直白地表示怀疑。
“上帝作证,是姑娘。”阿琳娜笃定地说。
“怎么不嫁人呢?”
“谁要我啊?我什么也没有,给谁也带不去好处,长得又丑。”
“倒,倒也是。”戈莫佐夫若有所思地说。他摸着胡子,仔细地打量起她,然后又问她工钱是多少。
“两卢布五十戈比。”
“这样,我不是欠你三十戈比吗?听我说,你晚上到我这儿来拿钱。十点左右,怎么样?到时候我把钱给你。咱们喝点茶,说说话解解闷,反正咱们两个都孤零零的。来吧!”
“我去。”她简单地说完就走了。
晚上十点,她准时去了他那里,到天亮才离开。
戈莫佐夫再请她过来,也没给她三十戈比。她却自己来了,笨拙而呆板,就站在他面前一声不出。他躺在床上望着她,身子往墙边挪了挪,说:
“坐吧。”
等她坐下,他就警告道:
“你听着,要保密,不能让别人知道,谁也不行,否则对我不好。我也不年轻了,何况你也……懂吗?”
她首肯地点点头。
分别的时候,他把自己的衣服拿给她补,再次提醒道: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一个也不行!”
他们就这样过着,向所有人隐瞒了彼此的关系。
每天夜里,阿琳娜偷偷跑到他这里来,几乎是爬着来的。他总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作出一副君主的模样,有时干脆直白地对她说:
“你怎么生得这么丑!”
她默默地对他笑笑,这是惨淡的满含歉意的笑容。每次离开他的时候,她总会带回去些他吩咐的工作去做。
他们并不经常见面,不过只要戈莫佐夫在车站碰到她,就会压低声音对她说:
“今天来。”
她总是顺从地出现在他面前,长着雀斑的脸上带着一种郑重的神情,仿佛是来履行某种重要的职责。
可当她回家的时候,脸上又会出现平日里那种满怀歉意的、僵硬惊恐的表情。
有时她会站在某个角落或是大树后面,呆呆地望着草原。黑夜笼罩着那里,万籁俱寂,让她的心里感到丝丝恐惧。
一天,送走了晚车,站长在马特维·耶果洛维奇家窗前的花园里举办了一个茶会。大家围坐在白杨树下。
夏日里他们经常举办这样的茶会,这多少能给他们单调的生活增添一些乐趣。
他们聊完从刚才的火车上看到的景象之后,就再不出声,只默默喝茶了。
“今天比昨天热。”马特维·耶果洛维奇说,他一手将空茶杯递给妻子,另一只手擦去脸上的汗珠。
妻子接过茶杯说:
“就是闷得无聊,才觉得热。”
“嗯,可能是。真的,要是打牌肯定会好些,可我们只有三个人。”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耸耸肩,眯起了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叔本华说过,打牌使所有的思想破产。”
“说得太好了!”马特维·耶果洛维奇大为感动,“怎么说的,思想的破产?没错!这是谁说的?”
“叔本华,德国人,哲学家。”
“哲,哲学家?呣。”
“哲学家是做什么的?在大学里做事?”索菲亚·伊万诺夫娜好奇地问道。
“就是,怎么跟你说呢,这不是个官职,而是——这么说吧,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哲学家,只要他天生惯于思考,喜欢刨根问底。大学里肯定有哲学家,不过,哲学家也可以很简单,就算在铁路干活也可以成为哲学家。”
“可是,大学里的哲学家是不是会赚得多点?”
“那要看他们的智慧了。”
“啊,要是有四个人,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打牌了!”马特维·耶果洛维奇叹息道。
谈话又中断了。
云雀在蓝天里歌唱,知更鸟在杨树枝叶间穿行,轻声啁啾。房间里传出了小孩的哭声。
“阿琳娜在那儿吗?”马特维·耶果洛维奇问。
“当然。”他的妻子短促地回答。
“阿琳娜这个婆娘真特别,您注意到了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特别就是平庸的初始形态。”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一副沉思的样子,自言自语道。
“什么?”站长感兴趣地问道。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教导性地把警句重复了一遍,然后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索菲亚·伊万诺夫娜懒洋洋地说:
“您读过的东西怎么都记得这么清楚?我读过的东西啊,第二天就忘了。就说前几天吧,我在《涅瓦》[14]上读到了一个特别有趣的故事,可到底是什么故事,我却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
“这是习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简短地解释道。
“不止,这简直比那个哲学家说得还好,叫什么来的,叔本华?”马特维·耶果洛维奇笑着说道。
“可以说,新的事物总会变成旧的。”
“反过来说也行。有个诗人说过:‘没错,生活的智慧就是节省,一切新东西都是从旧东西里生出来的。’”
“嗨,真是见鬼!您说这种名言警句,怎么就像是从筛子里往外倒似的!”
马特维·耶果洛维奇满意地笑了笑,他的妻子也笑了,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受到了恭维,没掩饰住内心的得意。
“关于平凡的话是谁说的?”
“巴尔青斯基,一个诗人。”
“那另外一句呢?”
“也是诗人说的,弗方诺夫。”
“真是有智慧!”马特维·耶果洛维奇称赞诗人道,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又把两句话重复了一遍。
烦闷似乎在玩弄他们,它一会松开自己紧实的怀抱,一会又紧紧抱住他们。这时,他们又沉默了,茶水更加剧了闷热。
草原上只有太阳。
“啊,对了,我要说阿琳娜的。”马特维·耶果洛维奇想了起来,“这个婆娘可真古怪,我最近留心看她,觉得很奇怪。她心里好像很沉重似的,不笑,也不唱,说话都很少,简直是一块木头。可她干起活来又很利落——你们知道,她照顾列利亚那孩子非常尽心。”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不想让阿琳娜透过窗子听到他的话。他知道仆人是夸不得的,否则他们就会骄傲。妻子饶有深意地皱起眉,打断他说:
“好了,别说了,你根本就不了解她。”
我是爱情的奴隶,
在同你的战役中,
我是那么软弱。
哦,我的恶魔!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一边用茶匙敲着桌子,一面用朗诵的调子轻声唱起来。他笑了。
“什么?你们在说什么?她?啊,啊,这是你们两个胡诌的!”
马特维·耶果洛维奇哈哈大笑起来,他的两颊不停地抖动,汗珠顺着额头流下来。
“一点也不好笑!”他的妻子说,“第一,照顾小孩是她的本分;第二,你看到了吧,她做的是什么面包啊,太酸,又烤煳了,这是为什么呢?”
“是,是,那面包确实不怎么样,要跟她说一下。不过,上帝啊,她是想男人了吧!我可不希望这样!啊,真是见鬼!可他,是谁?卢卡?我一定要好好嘲笑他一番,这个老鬼!还是亚果地卡,那个胡子刮得精光的混蛋?”
“是戈莫佐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简短地说。
“什么?是那个古板的家伙?哦,哦,您不是在编故事吧?”
这个滑稽的故事引起了马特维·耶果洛维奇极大的兴趣。他一会儿哈哈大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一会儿又严肃地说必须训斥那对情人一番。想象着他们之间会说怎样的情话,他忍不住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后来,他想出了神。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也摆出一副严厉的神情,索菲亚·伊万诺夫娜却莽撞地打断了丈夫。
“啊,这些鬼东西!我可要好好嘲笑他们!太有趣了!”马特维·耶果洛维奇平静不下来了。
这时,卢卡走过来报告说:
“有电报。”
“我这就过去,给四十二号车发信号。”
他急忙和副站长一起到车站去。卢卡敲起了简短的钟声信号,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坐在电报机前,给邻站发报文:“可否让四十二号发车?”站长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笑着说:
“咱们得好好戏弄他们一番,反正也闲着无聊,笑一笑也好啊。”
“这是自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表示同意,他一边说一边敲着电报机。
他知道,哲学家说话必须言简意赅。
这个逗大家一笑的计划很快就实施了。
一天夜里,戈莫佐夫来到阿琳娜的地下室。她听从了戈莫佐夫的吩咐,得到了站长太太的许可,在许多废弃家具中给自己摆了张床。这个地方潮湿又阴凉,破椅子,破木桶,破木板,还有各种各样的破旧家具,在黑暗中呈现出可怕的形状。阿琳娜一个人住在这里的时候,总是害怕得睡不着觉,她躺在麦秆上,睁着双眼,一直在低声诵读自己熟悉的祷告文。
戈莫佐夫来了,他默默地揉摸她,久久地抱住她,直到累得睡着了。可阿琳娜很快就惊慌地叫醒了他:
“季莫费伊·彼得罗维奇!季莫费伊·彼得罗维奇!”
“什么?”戈莫佐夫半梦半醒地问。
“有人把我们锁住了。”
“怎么会这样?”他跳起来问道。
“有人来了,然后锁了门。”
“你胡扯!”他愤怒地低声嚷道,一把推开了她。
“你自己去看看。”她顺从地说。
戈莫佐夫站起身,一路上不停地撞到东西。到了门口,他推了推门,沉默了一会,愤恨地说:
“肯定是那个当兵的。”
门外传来幸灾乐祸的笑声。
“放我出去!”戈莫佐夫大声央求道。
“什么?”这是当兵的声音。
“我说,放我出去。”
“到了早上,就会放你出去的。”当兵的说完就走开了。
“我还要值班,见鬼!”戈莫佐夫生气地喊道,声音中满是恳求。
“我替你值了,喂,坐下吧。”
当兵的真的走了。
“嘿,你这疯狗!”扳道工懊恼地嘟囔着,“等着瞧,反正你不能把我锁在这儿,还有站长呢,看你怎么跟他解释。他肯定会问,戈莫佐夫在哪,到时你怎么回答他?”
“我看,这就是站长吩咐的。”阿琳娜绝望地轻声说道。
“站长?”戈莫佐夫惊恐地说道,“他怎么会这样呢?”他沉默了一会,对她喊道:“你胡扯!”
她用重重的叹息回答了他。
“这可怎么办啊?”扳道工一下子瘫坐在了门边的木桶上,“太丢脸了!都是你这个丑八怪害的!都是你!”
他握紧拳头,对着她呼吸声传来的方向恐吓道。她却默不作声。
湿漉漉的黑暗包裹着他们,黑暗中还混杂着酸白菜的霉味和刺鼻的辛辣味。从门缝里射进一道道月光,门外一辆火车呼啸而过。
“你怎么不说话啊,小妖精?”戈莫佐夫用恶狠狠又夹着轻蔑的语气说道,“现在我该怎么办?你干了好事现在就不出声了?妖精,快想想,该怎么办?我要躲到什么地方去啊?啊,上帝,我怎么会跟这个女人搞到了一起!”
“我会请求宽恕。”阿琳娜小声地说。
“什么?”
“也许,他们会原谅……”
“那我怎么办?是,他们会原谅你。那我呢?就该剩下我一个人丢脸,让大家尽情嘲笑?”
他静了一会,然后又开始责骂起她。时间走得很慢,慢得近乎残酷。终于,女人用颤抖的声音哀求道:
“原谅我吧,季莫费伊·彼得罗维奇!”
“想要原谅你就得敲破你那脑袋!”他吼道。
又是一阵沉默,对于两个被关在黑暗中的人,这样长久的沉默是阴郁的、残忍的,充满了呆滞的痛苦。
“上帝啊,快点天亮吧!”阿琳娜小声哀求道。
“你闭嘴,我会让你看到天亮的!”戈莫佐夫威胁她道,又向她抛来了劈天盖地的责骂。之后,安静的沉默又来折磨他们了。随着黎明的到来,时间变得越来越残忍,好像故意将每一分钟走得更慢,好让人们更享受这种可笑的境地似的。
戈莫佐夫睡了一会,然后又被地下室旁边的鸡叫声吵醒了。
“唉,你这个巫婆,睡了吗?”他低声问道。
“没有。”阿琳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要不,睡一会儿?”扳道员讽刺地建议道,“唉,你……”
“季莫费伊·彼得罗维奇,”阿琳娜几乎是哀求地说,“你不要生我的气了!可怜可怜我吧!看在上帝的分上,可怜可怜我吧!我一直孤零零一个,只有一个人!而你对我……你是我的亲人,你是我的……”
“别叫,不要让人笑话!”戈莫佐夫严厉地打断了这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哭诉,他有些心软地说,“别说话,上帝要是惩罚……”
他们又开始默默地等待接下来的每一分钟。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却没有带来任何消息。终于,阳光从门缝里射了进来,那些闪亮的光线切断了地下室的黑暗。很快,外面就响起了脚步声,有人走到门口,站了一会又走开了。
“折,折磨人啊!”戈莫佐夫叫了起来。他啐了口唾沫,又开始沉默地、焦急地等待。
“上帝啊,宽恕我吧!”阿琳娜小声自语。
锁头在响,好像有人悄悄地走到地下室来了。不一会,站长严厉的声音传了过来:
“戈莫佐夫,拉着阿琳娜的手出来。嘿,快点!”
“你来!”戈莫佐夫小声说。阿琳娜低着头走了过来,站在他旁边。
门开了,站长站在门口,行着礼说:
“恭贺新婚!来,奏乐!”
戈莫佐夫刚迈出门槛就停住了,莫名其妙的喧闹声把他吓呆了。卢卡、亚果地卡、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都站在门后面。
卢卡用拳头敲着水桶,发出羊叫般的男高音;当兵的吹着信号笛;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在空中挥舞着手臂,鼓着腮帮嘟着嘴,像喇叭一样吹着:
“嘣!嘣!嘣!嘣!”
水桶震动着,信号笛吹着,吼着。马特维·耶果洛维奇掐着腰哈哈大笑。看到戈莫佐夫惊慌失措地站在眼前,脸色苍白,颤抖的嘴唇露出羞赧的笑容,耶果洛维奇的副手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阿琳娜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后,把头埋进胸里。
阿琳娜对季莫费伊
甜蜜地说着情话……
卢卡胡乱地唱着,一边唱一面对戈莫佐夫做着鬼脸。老兵走到戈莫佐夫跟前,对着他的耳朵吹起信号笛。
“喂,走啊!喂,挽着她的手!”站长喊着,笑得前仰后合。他的妻子坐在台阶上,左摇右摆地尖声喊道:
“马佳[15],走!哈哈,我要笑死了!”
为了相会的刹那,
我愿忍受苦痛。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贴着戈莫佐夫的鼻尖唱道。
“万——岁,新婚夫妇!”马特维·耶果洛维奇看到戈莫佐夫向前走了一步,便带头喊道。这下子,四个人齐声高喊“万岁”,老兵简直是在嘶吼。
阿琳娜跟在戈莫佐夫身后,抬起头,大张着嘴,甩动着两只胳膊。她两眼呆滞地看向前方,可是什么都没看进去。
“马佳,让他们亲嘴吧。哈,哈,哈!”
“亲一个,新郎新娘!”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喊道。马特维·耶果洛维奇笑得甚至都站不稳了,只得靠住一棵树。水桶一直叮当乱响,信号笛还在叫,还在吼,还在挑逗着新人。卢卡边唱边跳:
啊,阿琳娜呀,
给我们熬了好浓的汤!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又用嘴吹道:
“嘣,嘣,嘣!哒,哒,哒!嘣,嘣,嘣!哒,哒,哒!”
戈莫佐夫走到宿舍门口,然后就不见了,只剩阿琳娜站在院子里,被那些疯癫的人们团团围住。他们大喊,大笑,在她耳边打口哨,围着她又蹦又跳,兴奋得完全失去了理智。她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头发乱七八糟,又脏又可怜,更是可笑。
“新郎跑了,可新娘还在。”马特维·耶果洛维奇指着阿琳娜,对妻子喊道,之后又哈哈大笑起来。
阿琳娜转过身,绕过宿舍,跑到了草原上去,口哨、喊叫和嘲笑声欢送着她。
“够了!让她去吧!”索菲亚·伊万诺夫娜喊道,“让她清醒清醒,还得做午饭呢。”
阿琳娜跑到草原上,在那里,被征用的铁轨后面耸起一道麦田。她走得很慢,像是一个人在深入地思考某件事情。
“怎么样?怎么样?”马特维·耶果洛维奇反复问着另外几个参与玩笑的人,他们正交相谈论新郎新娘行为中的各种细节。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甚至还找来了应时应景的名言:
该笑的时候就笑,
这是权利,不是罪过。
然后,他又郑重地补充道:“可是笑得太多,也会对健康不利。”
这一天,站上的人笑得太多了,午饭吃得却不好,因为阿琳娜没有回来做午饭,只得站长夫人亲自动手。不过,这顿稀里糊涂的午饭并没有影响大家的好心情。戈莫佐夫一天都没有出房门,只是到了该他值班的时候才出现。他一出来就被叫到了站长办公室,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盘问他是如何“勾引”上这个美人的,这又引得马特维·耶果洛维奇和卢卡哈哈大笑了一阵。
“从独创性的角度来看,这是头一等的大罪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站长说。
“是罪过。”扳道工勉强挤出个笑容。他明白,这个时候他把阿琳娜说得越可笑,别人就会少嘲笑他一点。
“是她对我抛的媚眼。”
“抛媚眼?哈,哈,哈!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您只要想象一下,她那张丑脸,对他抛媚眼?太美妙了!”
“是啊,她抛媚眼,我看到的时候心里就想,玩玩吧。后来她说:‘想让我帮你缝衬衫吗?’”
“可重点并不在缝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站长解释说,“您知道,这是涅克拉索夫的话,出自他的诗《富家女和贫家女》。继续说,季莫费伊。”
于是,季莫费伊继续说下去。起初他还说得很勉强,可后来谎言竟渐渐使他活了过来,因为他看到了谎言对他的好处。
他说的那个人此刻正躺在草原上。她走进了麦浪深处,艰难地扑倒在大地上,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太阳炙烤着她,当她的后背实在受不住这火烧一般的日光时,她才翻过身来,用手捂住脸。她不想看见天空,那天太过明朗,而天空深处的太阳又太过光亮。
在这个被耻辱压垮的女人的周围,麦穗发出簌簌的声响,数不清的蟋蟀担心地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天太热了。她拼命想要记起祷告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眼前回旋的全是一张张嘲笑的面孔,耳边回响着卢卡的高音、信号笛的鬼嚎以及他们的狂笑。也许是因为这个,也许是因为炙热,她的胸口越压越紧。她解开上衣,让阳光直接照在自己赤裸的身体上,她想要呼吸得更轻松些。
可这时,太阳灼烧着她的皮肤,身体里好像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着她的心。她沉重地喘着气,不时自语道:
“上帝,饶恕我吧!”
只有麦穗的簌簌响声和蟋蟀的唧唧哀鸣回应她。她抬起头,看到远方麦浪溢出的金光,看到车站远处峡谷里矗立的水塔的黑烟囱,看到车站的圆顶。在这片被蔚蓝色的苍穹笼罩着的无边沃野上,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阿琳娜觉得,人世间只有她一人孤独无依,就她一个人躺在大地之中,永远也不会有人愿意与她分担这份孤寂。没有人,永远没有。
傍晚时分,她听到有人在喊:
“阿琳娜!阿琳什卡!见鬼!”
一个声音是卢卡的,另一个是老兵的。她更想听到第三个声音,可那人却没有唤她。阿琳娜的眼中充满了委屈的泪水,她哭了起来,眼泪从那张满是麻子的脸颊迅速流到了胸口。她哭着,用裸露的胸口反复擦着干燥灼热的土地,只想要不再感受到身体里越来越灼热的火焰。她哭着哭着,突然停了下来,她努力憋着抽噎声,好像害怕被别人听到会不许她哭了似的。
再后来,夜晚降临了,她站起身慢慢走回了车站。
回到车站,她贴着地下室的墙站了很久,就那么站着望向草原。货车出现又消失了,她听到当兵的在向列车员们讲着她的丑事,听到列车员们在哈哈大笑。笑声传到了荒凉的草原,那里还隐约听得到黄鼠的吱吱私语。
“上帝啊,饶恕我吧!”女人叹息着,紧紧靠在墙边。可叹息并没有减轻她心头压着的重担。
快到早晨的时候,她偷偷走进车站的顶楼,把平日晾衣服的绳子结成套,在那里吊死了。
过了两天,人们才因这尸体的腐臭找到了阿琳娜。起初,大家害怕极了,后来便讨论起事情到底怪谁。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断言说,这全是戈莫佐夫的罪过。于是,站长给了扳道工一拳,严厉地吩咐他不准声张。
政府派人来调查,最后查明,阿琳娜是得了抑郁症。最后,他们派铁路工人把阿琳娜的尸体抬到草原上,埋了。这之后,车站里又恢复了平静和秩序。
车站上的居民又过起了一天四分钟的日子。每天,他们都忍受着烦闷、孤独、闲散和炎热的折磨,满怀欣羡地追寻着眼前飞驰而过的火车。
冬天,暴风雪裹挟着哀号和怒吼席卷草原,把小车站围裹在茫茫大雪和狂野的风声里,车站上的居民过得更加烦闷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