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朝圣者
朝圣者

“她呀,兄弟,个儿小小的!”

每当我回想起这句话的时候,脑海里总能浮现出两位老眼昏花的老人。他们从遥远的地方向我微笑,他们的笑容那么温和,充满了怜惜的爱意,颤颤巍巍的声音也突显着这一点——个儿小小的。

我徒步游走在祖国广阔而苍凉的大地上。那一次是我整整十个月以来在崎岖的道路上收获的最美好的回忆,它使我整个人都变得轻松欢畅起来。

从扎顿斯克到沃罗尼日的路上,我遇到了两个朝圣者。他们是一对老夫妻,加起来有一百五十多岁了。他们走得缓慢而又笨拙,在滚热的尘土中艰难地移动着脚步。他们的面容和穿着都有种说不出的奇特,这种奇特使人一下子就能看出他们来自远方。

“我们是在上帝的帮助下,从托博尔斯克省一步步走来的。”老头儿证实了我的推测。

老太太一边走,一边用善良和蔼的目光打量着我,曾几何时,那一定也是双蔚蓝色的眼眸。她和蔼地笑笑,叹了口气说道:

“我跟老头子是从雷沙村H厂来的。”

“那一定累坏了吧?”

“我们吗?没什么,还走得动。有上帝的指引,可以慢慢地走。”

“是为了还愿,还是为晚年祈福呢?”

“为了还愿,小兄弟。我们向基辅和索洛维茨克的圣人们许过愿。”老头又一次肯定了我的话。“孩儿他妈,咱们在这里坐坐歇一会行吗?”他对老伴说。

“嗯,怎么不行呢。”她同意道。

于是,他们在路旁一棵老柳树的树阴里坐了下来,一同坐下的还有我。天气很热,空中万里无云,一条大路在我们前后蜿蜒盘转,消失在热雾弥漫的远方。四周一片静谧,荒无人烟,道路两旁,枯萎的黑麦静止在田间。

“土地都被吸干了。”老头折下几根麦子,递给我说。

我们谈起了土地,谈起了农民的命运与土地残酷的依附关系。老太太一边听一边叹着气,还不时插入几句有经验的得体话。

“她要是还活着,看到这样的土地,一定会伤心的!”老太婆看着周围低矮干枯的黑麦和那光秃秃的麦穗,突然说道。

“是啊,肯定会伤心的。”老头点点头。他们二人突然沉默了下来。

“你们在说谁?”我问。

老头和善地笑笑。

“一位……”

“一位小姐,我们以前的房客。”老太婆说道。

突然间,他们两个望着我,好像商量好了似的,缓慢而怜惜地一齐说道:

“她是那么小小的个儿。”

这句话莫名地刺痛了我的心,他们苍老的声音里有一种安魂祈祷的意味。可突然,他们却相互打断,争先恐后地讲了起来。我坐在他们中间,一会看看这个,一会又转向另一个。

“一个警察把她领来的,说是要交给村长,让我们给她安排个住的地方。”

“就是说要派到谁家里去住。”老太婆解释道。

“于是,就派到了我们家。”

“我们一看,她全身冻得通红,一直在发抖。”

“她是那么小小个儿!”

“我们看了简直要掉泪。”

“天啊,我们在想,要把她发配到哪儿去呢?”

“我们该怎么对她呢?这是犯了什么罪啊?”

“让我来告诉你,她是从哪儿来的。”

“她是从俄罗斯来的。”

“我们先让她坐到火炉旁。”

“那个炉子大大的,还很暖和。”老太婆叹了口气。

“是啊,然后我们给她拿了些吃的。”

“她还笑了呢。”

“她的小眼珠黑黑的,像只小老鼠。”

“她整个人都像老鼠,眼睛圆圆的。”

“她喘了口气,就哭起来了。她说,谢谢你们,亲人!”

“然后就开始忙乎了。”

“是啊,这就开始了。”老头儿一脸赞叹地说,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她像个线团似的,在屋里转来转去,忙这个,忙那个。她一会挪挪这里,一会又收收那里。她说:‘脏水拿去喂猪,来拎出去。’她自己也动起手来,刚要提桶,哪知脚一滑,小手扑通一声插进了桶里,一直浸到肩膀。哈你……”

他们二人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喘着粗气,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那些小猪崽又……”

“她直接亲它们的脸。”

“她说,小猪崽不能离开人。”

“那个星期可把她累坏了!”

“经常满身是汗。”

“她哈哈大笑,叫喊着,小脚乱蹬。”

“可有的时候,她又突然小脸一沉,害羞起来。”

“像是要昏过去了似的。”

“还掉眼泪。她号啕大哭,像是中了邪一样。我们都围着她团团转。她到底怎么了?我们搞不清楚,只好也跟着哭。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哭。我们抱着她,一块儿掉眼泪。”

“很明显,她还是个孩子。”

“我们一直孤独地生活,一个儿子去当兵了,另一个在金矿上。”

“她大概有十八岁了。”

“怎么可能!看模样十二岁都不到。”

“哎呀,你也太——十二岁?不可能!”

“怎么,还要大?不会的。”

“怎么不会?她已经是长成的姑娘了。要说个儿小,那也不能怪她啊!”

“我什么时候说要怪她了,真是!”

“得了!”老太婆和善地让了步。吵过之后,两位老人又沉默了下来。

“那么,后来呢?”我问。

“后来?没了,小兄弟。”老头儿叹息道。

“她死了,得热病死了。”两行泪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流了下来。

“没错,小兄弟,死了。和我们一起过了短短两年,全村人都认识她。哪是全村啊,认识她的人太多了。她识字,经常去村里的会上发言。没话说,真是聪明的姑娘!”

“最主要的,是心灵!她有一颗天使般的心!所有事她都能接受,所有人她都能理解!她原本是大城市的小姐,穿着天鹅绒的短袄、衣带、鞋子,还读书。可她却懂得农民!啊,她什么都懂!‘亲爱的,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些?’‘书里面全都写着呢!’嗨,她懂这些干什么!有什么用!她当初要是嫁人做个阔太太,也不至于被发配到这个地方来,就这么死掉!”

“说来也怪,她那么小小的个儿,竟能教我们大家学习,还很严格。”

“她是个有文化的人,这没的说。任何事,任何人,她都愿意帮忙。哪里有人生病了,她会立刻跑去,哪里有人……”

“临死前,她一直神情恍惚,嘴里不停念叨着:‘妈妈!妈妈!’那副可怜样儿啊……大家跑去请牧师,希望她可以醒过来。可她,亲爱的孩子,没等他来就——去了。”

老太婆的脸上流着泪,我却觉得很欣慰,仿佛那泪水是为我而流。

“全村的人都聚到我家来。大街上,院子里,都挤满了人,所有人都爱她,非常爱她。”

“嗬,这个小姑娘的心像金子一样!”老头儿感叹道。

“大家都来参加葬礼。等到谢肉节[12]的时候,她已经走了四十天了,大家商量着要为她祈祷超度。邻居们也说:‘你们真的要这么做吗?那就去吧,你们是自由的人,不是干活儿的,希望祈祷能超度她。’于是,我们就动身了。”

“你们这么做都是为了她?”我问道。

“是为了她,为了那个小姑娘,我的亲人,为了她!我们说,也许上帝会接受我们罪人的祷告宽恕她。我们在斋戒的第一天就上路了,正好是礼拜二。”

“为了她!”我重复道。

“是为了她,朋友!”老头儿肯定道。

我还想要再听他们说几次,正是为了给她祈祷,他们才走了这几千里的路。在我看来,这崇高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我向他们试探了几个其他的动机,想要再一次确信,他们只是为了她,为了那个黑眼珠的小女孩才跋涉千里。当我终于确信了这一点时,我感到了无限的满足。

“你们一直都要步行吗?”

“不,我们受不了!有时候也搭车。坐一天车,再走路。我们有些累了。我们老了,这样一直走路熬不住啊。上帝作证,我们老了。要是我们有她那样的脚,嗬,那就不一样了。”

他们又抢着讲起了她,讲起了那个被命运抛弃,远离家乡和妈妈,最后死于热病的小姑娘。

两个钟头过去了,我们又起身继续赶路。我想着那个小女孩,却怎么也想象不出她的模样,我为自己贫乏的想象力感到痛苦。

俄罗斯人是不善于想象美好、光明的人和事的。

很快,一个赶着马车的乌克兰农人追上了我们。他扫了我们一眼,抬起帽子跟我们打招呼,然后对老人喊道:

“坐上来吧,我送你们进村。”

他们坐上车,消失在了一片尘雾中。我在那片烟尘里走了很久,凝望着远处那渐渐隐匿的马车,凝望着上面载着的两位老人,他们走了几千里路,只是想要为一个小女孩祈祷,只是为了那个惹得他们深爱的异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