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 产
我初次遇到这个女人,是在她为亲人送葬的时候。服丧的头纱像一团黑色的云雾从她的头顶垂落到她高挑匀称的身上,美丽的弯唇紧闭,脸庞如大理石般白净光滑,一双深色的眼眸冷漠地闪烁着。在我看来,她俨然是高傲与痛苦的化身。
自此,我便经常在海岸边、在阴森的僻静之地遇见她。那里往往叠覆着巨大的灰石,这是被淡盐和死海藻切割的山峰崩塌散落的残骸。
她宛如一尊雕像,动也不动地坐在岩石之间,将她内心深处的痛苦清晰地显露在我的面前。风轻拂着黑纱,一批又一批欢乐的浪花从荒凉的大海奔涌而来,翻腾着冲向她的脚下,拍溅着她脚边的岩石。有时,我看见她的脸上挂着大颗悲伤的泪珠。
我很想上前与她攀谈,可迟迟下不了决心。有一次,在五月一个明朗的日子里,大海帮了我。
这一天,海浪一反往日的强劲,愉快而平静地涌上阵阵柔波。它们用白色泡沫和五光十色的飞珠装点着阴森的灰岩,之后又哼唱着亲昵的欢歌漂回大海。
海浪懒洋洋地挪到岸边,将自己起伏跌宕的波峰扬得更高。它先是顽皮地停留片刻,然后一俯身,轰鸣着冲向了岩石。
女人轻轻地惊叫了一声,迅速抬起脚,笑盈盈地抖落裙角的水珠。
她惊叫的刹那,我立马向她奔了过去。当看到她并不需要帮助时,我旋即又停住了脚步。
她发觉了我的举动,脸上闪过一抹明朗的笑容,高傲的睫毛美丽地颤动着。她用深沉的声音问道:
“我是不是惊扰到您了?”
说完,她用眼神指了指轻抵海岸的新一轮浪花,补充道:
“它突然泼溅起来,请原谅,我打扰到您了。”
“没关系,您没有打扰我。”我回答。
“不是,我都看到了。这样很不好,不该打扰一个正在沉默的人。”
“您的话有些特别。”我说道。
“我懂得这些话的价值。”她平静地说。
说完,她坐到了更高的岩石上。她的脸一动不动地凝滞着,目光停留在海上洒满阳光的荒凉的远方。那里总是接连诞生出新的海浪,它们愉快而又勇敢地奔向堤岸,带着欢笑和泡沫,拍击着灰色的岩石。
“夫人!”我轻轻地说,“没有什么比孤独更能丰富人的心灵了。可有的时候,一个人无力承受痛苦,于是,孤独就如同干旱吞噬大地一般使人的心灵枯竭。”
她转向我,用那双忧郁的深色眼睛默默地打量我的脸。
“送葬的时候,我见过您。”我不好意思地继续说,“在这里,我看见您哭过。”
“哦,那已经不是第一次送葬了。”她轻轻地说,低下了头,“把死人埋葬在坟墓里,并没有把活人埋藏在心里那么痛。您明白吗?”
我明白。我们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在我们脚下,海浪嬉戏着走向消亡,然后又一次重生。海鸥无休止地鸣叫着,浓重的海腥味弥漫在我们周围。大海在阳光下闪烁着青绿色的光辉,波澜壮阔。
“有人与您分享过幸福吗?”女人突然问道,“我想,可能没有。那么痛苦呢?大概,时常听到吧?您看呐……”
她若有所思的目光又飘向了寂寥的大海,白色的浪峰之间闪过奔忙的海鸥。
“我们总是过多地倾诉自己的痛苦,过多地抱怨。在我们周围,满是这痛苦的呻吟。当我们死去的时候,留给世界的只有个人痛苦的印记。还有一些人,他们年轻、强壮而又勇敢,可他们还未亲身体味生活,就被我们的‘遗产’毒害了。我们给生活涂上了阴郁昏暗的色彩,唯独把自己的毒瘤描画得那般漂亮。一有机会,特别是在诗歌中,我们就想把个人的挫折摆在最前面。我们的后代,他们看着痛苦、听着挫败长大,在他们被自己的痛苦牵绊之前,就已经被别人的痛苦折磨得疲惫不堪了。于是,当困境真的来临之时,他们已经没有力气可以与之对抗,只能发出痛彻心扉的呻吟。”
她不说话了,抬头望了望天空,海鸥正忙忙碌碌地时隐时现。
“尊重他人的人不应该谈自己。谁给了我们这样恶毒的权利,让我们用自己的溃疡去毒害别人?古时候,伤病濒死之人都会骄傲地沉默,免得自己的呻吟会给敌人的恶行带来快感。可我们,恨不得用自己的抱怨声将全世界撼动,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牙痛。我们需要沉默的宽宏。我的悲伤也许是我致命的疾病,但我却不愿向人倾诉。相比之下,有人因贪婪和毫无节制而生活、而死去,我决不同情这样的人。”
她沉默了一会,又轻声却明晰地说道:
“多想看到人们活得更有尊严啊!假若我有魔法,我要给每个新生儿都赋予足以保持沉默的宽阔胸襟。”
她站了起来,高挑匀称,罩着黑色的轻纱。海浪在她脚边顺从而欢快地拍溅着,她的面色祥和,深邃的眼睛骄傲地眺望远方。
“再见了。”她点点头,说道,纤长的睫毛又一次温柔地颤动起来。
我默默地向她鞠了一躬。
她在灰色的岩石间慢慢地走着,时隐时现,她的身影柔软而强大,她拥有对自己的痛苦缄口不提的宽阔胸襟。
接二连三的海浪活泼、欢悦地拍打着岩石,空气中洋溢着生机盎然的大海的味道,大海在轰鸣的海浪声中朦胧地轻轻颤抖。慷慨而静默的太阳将欢乐的阳光洒满大海,将炽热而有益的光明倾泻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