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
公园里,一栋旧式小别墅的墙根下,堆放着从屋里清理出来的垃圾。在那堆垃圾里,我看到了一本残破的书。看得出,它在这里已经躺了很久,经历了秋季的雨打和冬日的寒霜,上面覆盖着棕色的松针和去年枯黄的落叶。现在,被泥污粘合的书页已经被春日的骄阳晒干,再也辨认不出模糊的字迹了。
我用脚尖踢踢它,便走开了。我想,也许这是一本倾尽了作者心力的好书,有不少人读过它,为它感动,为它争论,并从此学会了思考。也许,这本书里凝聚着新的思想,在孤寂冷漠的时刻,温暖过许多人的心。
我回忆着自己的青少年时代,书籍曾是我多么珍贵的朋友。在伏尔加河与顿河相接的小火车站里度过的时光,尤其深刻地出现在我的脑海。
小车站建在一片灰草稀疏的草原上,那里空旷、寂静,只有冬日暴风雪的哀号才能打破那里的沉寂。夏天,车站上蚊蝇嗡嗡抱怨。在那片红褐色的草原上,黄鼠轻声打着口哨,像是在嘲弄着什么。被暑气弄得混沌的天空里,几只老鹰和白头鹞默默地盘旋。
那时,从月台向草原眺望,总能看到空旷的原野中,沉重的雾气在远方浮动。丘冈上,几只黄鼠站在自己的空穴旁,举起它那灵活的前爪,凑在尖嘴旁,像是在祈祷。除了它们,再也看不到其他生物。草原是那么荒凉空旷,寂寞的愁重重地压在它的心头。
偶尔有几个毛发浓密的牧羊人经过,长得像画中的隐士一般。他们赶着羊群,从南向北行进,寂寥的草原上传来他们奇怪的叫声:
“离亚——奥!离亚——唔……”
一阵风吹过,将灼热的细沙吹散在车站上,带来大鸨凄凉的咕咕声和啮鼠的吱吱声。随后,车站又恢复了平静。生活仿佛是一场没有穷尽的梦。
在草原的谷底,隐匿着几个哥萨克人的村落。车站后面,距伏尔加河大约五俄里处,有一片贫瘠的土地,别斯基村就坐落在那里。冬天的时候,总有些手脚麻利的姑娘从那儿到我们车站来打扫路上的积雪。可是,一入夜,她们的父兄就溜进站里偷木板当柴烧,还偷车厢里的货物。
炎热的夏夜总是特别难熬,人们待在拥挤的房间里,根本喘不上气,闷热和蚊子搅扰得人们无法入眠。站里的人全跑到月台上,烦躁地走来走去,无聊了就吵两句嘴。起伏不休的哈欠声,对失眠和生病喋喋不休的抱怨声,还有那些可笑的提问,都惹得值班人员大为光火。院子里,女人们穿着白色衣衫,打着赤脚,披头散发,像是在梦游一般。人们用潮湿的柳枝生起了篝火。在没有风的夜里,篝火的烟雾向天空升腾,仿佛一根灰色的木柱。尽管如此,却还是驱不走蚊蝇,这些蚊子生在伏尔加河的死水湾中,它们云团一般成群结队地飞到这里,在燥热的草原上折磨人们,自己也奔赴死亡。
深沉的静默中,远远地,仿佛从地下的什么地方传来了沉重的轰鸣。那轰鸣越来越响,最后把车站淹没在了钢铁的隆隆声中。铁轨在吟唱,灯光在摇曳。有人睡眼惺忪地说道:
“十三次进站了。”
草原的尽头,一道红光刺穿了黑暗的外皮,划伤了黑夜。那模糊的光点沿着大地慢慢散开,仿佛是流淌的鲜血。红光缓缓逼近,分成两道,又变为一对残酷的黄眼睛,狂怒地颤抖着,似乎是某个凶残的怪兽,从黑夜的深处向车站的三间小屋爬来,威胁着它们的生命。你也知道,虽然这只是一列货车,但人们总要把它想象成别的东西,哪怕是狰狞的怪物。
客运列车从站台匆匆驶过,它只会加重生活的停滞感,让人越发察觉必须摆脱这样的生活。列车只停留一分钟,有些人透过车厢的小窗在四处张望,他们看上去就像是一幅幅镶在镜框里的肖像画。女人迷离的眼神,犹如黑夜中的火光灼灼闪耀,那转瞬即逝的笑脸,如一道道温暖的阳光颤动你的心房。
愤怒的汽笛划过,列车在缭绕的蒸汽里徐徐向前。车窗中的面孔幻化为怪异的形状,一同朝那个方向延伸。
很快,你就会习惯这种一闪而过的生活。每天从你身旁驶过的是同样的司机、司炉、乘务员,恍惚中,你会觉得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就像蚊子一般无法分辨。
车站上有十一个人,其中四个是有家庭的。大家仿佛生活在透明玻璃当中,无论你愿不愿意,每个人都了解所有人的一切,每个人都仿佛赤身裸体地生活。为了排解寂寞,人们刻意去忏悔,去坦白,一有机会就当众将自己的全部倾诉无遗。
人们打牌、酗酒,有时喝醉了、无聊了,就会发疯一般,野蛮地互相伤害。
一天傍晚,更夫科拉马连科,一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走到加油工叶戈尔申家窗下。这个加油工是个虔诚的老头,已经谢顶了,他娶了一位身材高大、沉默寡言的哥萨克孤女。小伙子走到窗下脱光衣服,对着窗子大喊:
“叶戈尔申,出来,老狗!快出来,把衣服脱光,让你老婆看看,谁更漂亮!”
哥萨克女人刚洗完衣服,端起一舀开水,冲着他的胸脯泼了过去。小伙子大叫一声,向草原逃去,叶戈尔申却拿起螺母扳手,冲着老婆就打。人们救下那女人,想送她去城里的医院看看,但哥萨克女人拒绝了。
“不用了,都是我的错,谁叫我那么友善地看着他呢。”她躺在院子里,身上裹着沾了血的破布条,瞪着那双蓝色的眼睛,伸着小舌头不停地舔舐嘴唇。
后来,她悄悄问了两次:
“我把他烫疼了吧?”
“噢,真是不害臊。”姑娘们悄声议论着。叶戈尔申把自己锁在屋里,跪在肥皂水中祈祷。人们从窗子里瞧他,咒骂着这个老头儿。
第二天一早,科拉马连科结清了账,离开车站向顿河那边去了。他高昂着头,沿着铁路异常笔直地前行,就像是一个正在接受检阅的士兵。
几天后,叶戈尔申也调到别的车站去了。
“嗨,兄弟,这下帮不到你了。”副站长克尔杜诺夫与他告别时说道,“应该把你调到地底下去,除了地下,没有地方能躲避苦难。”
彼得·伊格纳季耶维奇·克尔杜诺夫是个怪人,他总是半醉半醒,絮絮叨叨。也许,他对生活是有自己独到的见解的,但他表达不清楚,好像是不想被别人理解似的。
他长得十分瘦弱,总爱摇晃着那头卷翘的红发,垂下金色的睫毛,遮住那双灰眼睛,询问我们——我、过磅员还有我的同伴——有些驼背、脾气暴躁的报务员尤金:
“伙计们,你们为哪位上帝服务啊?有趣极了。”
或是自言自语:
“难道我生来就是喂蚊子的吗?”
我和报务员经常热烈地谈论未来,他却嘲笑我们道:
“有趣极了!如果你们问我十年后的今天将会发生什么,我肯定会告诉你们同现在一样。那么,再过二十五年呢?那时,还是一样。”
当我和尤金读起斯宾塞[5]的书时,他问道:
“是英国人吗?”
“是的。”
“那些全是胡扯,英国人从来不说真话。”
然后,他就再也不听我们读斯宾塞的书了。
有时,克尔杜诺夫会莫名其妙地固执起来。他一面捻着小胡子,一面用神经兮兮的语气极力劝服我们,想让我们承认《潘·特瓦尔多夫斯基》[6]写得比《浮士德》要好,还说屠格涅夫以前是马贩子。有时,他高举着右手,叫嚷道:
“我们所有的作家都不是俄罗斯人:普希金是阿拉伯人的儿子,茹科夫斯基[7]是土耳其人的后代,莱蒙托夫[8]是英国人,别的俄罗斯作家也全都是私生子。”
他是图尔盖区一个神父的儿子,在坦波夫的神学院上过学。
“我学会了喝酒,然后就去喀山读大学了。”他讲道,那双灰色的眼睛闪着绿光,“我稀里糊涂地穿上了教授的大衣,戴上礼帽,然后又把这身行头换了酒,有趣极了。后来,他们让我离开大学,我便走了。五年来我经历了许多事,莫名其妙地结了婚,从那以后,就刹车了。”
后来,妻子离开了他,他独自带着六岁的女儿生活。那女孩性格沉静而严肃,像个大人。她凝滞而苍白的脸庞藏在金色的卷发中,深色的眼眸看什么都是全神贯注。尽管她很少笑,可站上的人还是特别喜欢她,那是一种敬畏谨慎的喜欢,男人们在她面前会压低咒骂,女人们以她为榜样教育自己的孩子。
“你看,薇拉奇卡多乖巧懂事。”
薇拉·彼得洛夫娜,父亲总是连名带父称[9]一起招呼女儿。他对女儿的态度让人很是费解,既充满了好奇,似乎又有些惧怕,还隐藏着一种敌意。
火车头在局促的轨道上运转。从顿河或是伏尔加河驶来的列车就要进站了,可薇拉·彼得洛夫娜用白头巾裹住金色的卷发,依然不紧不慢地穿过铁轨,她那双穿着红线袜的纤细的小腿在火车头间时隐时现。她是要去荒凉的草原上采野花,手中还握着柳枝追赶黄鼠。
父亲从车站的窗口或是月台上紧盯着她,他咬紧嘴唇,金色的睫毛遮住了充血的眼睛。
“不要再让她到铁轨上去了。”人们对他说。
可他却若无其事地回答:
“没事,她小心着呢。”
你看,她常常一个人跑到离车站一俄里的荒野中,在那片奇花异草间徘徊。她越来越不喜欢自己的父亲,不喜欢车站和大家,不喜欢这种半梦半醒的空虚的生活。
她不止一次在夜里跑到我家来,从头到脚裹着一件灰色的披肩,就像一只蝙蝠。她语气慌张,内心镇定地对我说:
“快来,我父亲又要醉死了。”
我一把抓起她的手,就往克尔杜诺夫家跑。
他躺在地上,全身发青,脸已经浮肿了,一双眼睛胀得鼓鼓的,就像是一个溺死的人。我给他灌了几滴氨水,他又活了过来,在一旁哼哼。小女孩异常平静地问道:
“还不会死吧?”
然后,她坐到父亲旁边,抚摸着他粗糙的脸说道:
“看,酒鬼多么不幸啊!”
尤金格外喜欢这个小姑娘,他总是幻想说:
“我要是有母亲,或者哪个傻女人愿意嫁给我这个驼背,我就会收养薇拉奇卡,她怎么能跟着克尔杜诺夫呢?”
他脾气暴躁,还有点悲观,可他的内心深处却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对人们柔情的怜悯。
“人们真是可怜!”夜里值班的时候,每当我们读完一本书,他都会叹息道,“人们真是可怜!”
他把这份情感徒劳地倾注在照顾醉汉和病人身上,他还去调解家庭纠纷,给同事、铁路报务员写鼓励信,劝这个结婚,劝那个拉小提琴,劝人去托尔斯泰移民区。
我曾经为此嘲笑过他,可他却锐利地反驳道:
“不然怎么办呢?在这样冰冷的生活里还能做什么呢?”
我们两人都酷爱读书,一有空闲时间,就不分昼夜贪婪地阅读。书籍是一道光芒,为生活在死气沉沉的虚无中的我们照亮了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
我们如饥似渴地阅读,很快就读完了伏尔加到顿河之间六个车站里的所有书。一种精神上的饥荒降临了,这种痛苦只有生活在我们如此空虚的国度,被一马平川的无尽空虚压抑得窒息的人才能体会。生活无所寄托,这大概是我所体味过的最可怕的感受。
我们四处寻找好书,可是除了奥克列伊茨[10]的小说、一本旧《田野》,以及几本这一类乏味的读物,再无所获。
克尔杜诺夫嘲弄我们道:
“怎么,伙计们,要憋过气了?有趣极了!”
有一次,他一副同情我们的样子,提议道:
“我在卡拉奇有个熟人,他是订杂志看的,要不要我问他借几本?”
我们便开始央求他,他笑着同意了。几天后,列车的乘务员给克尔杜诺夫带了一个包裹,还有一封信。
“喏,杂志来了!”克尔杜诺夫说道,得意地挥了挥手中的包裹。可等他读完了信,便咬住胡子四处看了看,把包裹塞在腋下,紧紧夹着它。
“喂,快拿过来。”尤金咧开大嘴开心地笑着。
克尔杜诺夫耸了耸肩膀,打起了官腔:
“来得及,抢什么!”
尤金惊得退了一步,他们是好朋友,克尔杜诺夫从来没这么粗暴地对他说过话。
“我大费周折弄来的,一定要第一个看,你们等我看完吧。”克尔杜诺夫态度冰冷,气哼哼地补充道。
这下可把我气坏了,以前都是大家一起看的,要么就大声朗读出来,要么就把书放在报务室,谁有空便拿来看。
“你摆什么架子?”尤金质问道。克尔杜诺夫更生气了,嚷着:
“出去!我看书是为了放松精神,可不是为了吵架和胡说八道。读书需要安静,可你们总是讨论个没完,为什么是那样,怎么不是这样,我早就烦透了!我要一个人静静地读,你们都滚开!”
他把书锁进桌子的抽屉里,直到下班也没跟我们说过一句话,只是愤怒地四处张望,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等他值完班回家时,尤金对他说:
“你睡觉时,把书放在外面,我去拿。”
他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快到半夜的时候,尤金对我说:
“去吧,去拿书吧,他大概早就睡着了。”
白天大雨倾盆,连下了一个半钟头。雨后,炽热的骄阳再次爬上洗后的碧空,慷慨地炙烤着大地。现在,草原上漆黑一片,像在澡堂一般闷热。在团团乌云之间,在那深蓝色的云洞深处,金色的星星幽暗地眨眼,这一夜,它们仿佛全都熄灭了。一只青蛙在我前面蹦蹦跳跳,像是在帮我引路。远处,火车轰鸣。从水塔那边传来犹太司炉轻盈的歌声,他是个斜眼,通红的嘴唇上总是挂着一抹惨淡的笑容,仿佛无论怎样都无法将这笑容从他那黝黑而尖削的脸上抹去。一道黄光从克尔杜诺夫家的窗口射出,插进大地,照亮了黑暗中的一堆枕木和杨树枝。透过窗纱,我看见了克尔杜诺夫。他穿着睡袍坐在桌前,躬身拄着桌板,手指插进棕色的头发里。他那蓄着胡子的尖下巴不停地抽搐着,泪水滴落在手肘间的书上。灯光下,那一滴一滴坠落的泪珠显得格外分明,我仿佛听到了泪珠浸透纸张的声响。看到别人哭泣,真是不好受。
除了一盏灯,桌上还摆了一瓶刚打开的伏特加和一盘腌西瓜。小女孩蜷缩着在藤椅里睡着了,她的脸隐匿在卷发中,只看得见一张惊讶地张开的嘴。房间深处像草原一般昏暗,被照亮的地方又像漆黑的山中的一个洞穴。
克尔杜诺夫直起身,向窗外望了望。那张本就不大的脸上满是泪痕,显得更加瘦小了。他把书举到灯旁,想要烘干上面的眼泪。他先是烤一会儿,接着用手将书页抚平,又在灯上摇晃着书。他的眼泪总是不由自主地涌出来,流进胡子里。
我转身离开去接车了。回来后,我对尤金说:
“他没睡觉,一直在读书。”
“畜生!”报务员一边抱怨,一边打着派遣表,“还是朋友呢!充其量只是酒肉朋友而已。”
天亮前,我又来到了窗前,透过薄纱望着那个棕色头发的小个男人。他可能是睡着了,头垂在胸前,双手无力地搭在膝头。灯熄了,但铜台上依然点着蜡烛,金黄色的火苗在玻璃瓶上映出两个倒影。伏特加并没有变少。房间比之前更暗了,女孩不见了踪影,那本书合着放在桌角靠近窗台的地方。
我轻轻捅破了薄纱,把手伸了进去。克尔杜诺夫猛地跳起来,抓起烛台乱挥一气,大声喊道:
“滚开!找死!”
蜡烛熄灭了,可我还是看到了那张扭曲的陌生的面孔。
过了一会,他平静了下来。他粗暴地问道:
“是谁?”
“我是来取书的。”
“不给!”
我在窗外站了一会,望着东边的草原。那里,太阳正从云层中缓缓升起。在黄色的霞光中,依稀可见一个黑色的小骑士的身影,他身后的大地上挪动着一片灰云般的羊群。
这一切我早已习以为常。要是能看到书,要是能看到另一番生活,那该多么美妙啊!克尔杜诺夫用那本书逗弄了我们四天,他把书带到车站自己读,我们一向他要,他就趁机嘲弄我们:
“给我跪下!”
尤金告诫他:
“蠢货,你想想,以前我们给过你多少书!”
“是啊,那又怎样?”
“你不能读给我们听吗?”
“跪下!”
他真是卑鄙又可怜,看得出,他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可他还是违心地、固执地戏弄我们。他读起那本书,还时不时地发出各种感叹。
“有趣极了!原来如此!”
这些话更挑起了我们的好奇心和对这本书的渴望。我们对他怨恨透顶,甚至把对他的厌恶感转嫁到了他女儿的身上。每当那可爱的孩子跑到我们跟前,我们就冰冷地推开她,想以此来报复她的父亲。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小女孩那双黑眼睛是如何困惑地望着我和尤金的,她那如花朵一般娇嫩的小红唇是怎么在痛苦的微笑中颤颤发抖的。
克尔杜诺夫也看到了这些,可他只是冷冷地笑笑,然后神经质地捻着小胡子。
“想要看吗,小伙子们?”问完,他就把书藏进抽屉里,“可我不给。”
“我非要揍他一顿。”尤金恶狠狠地说,他喘着粗气,脸色发白,“就这么办,咱们不看他这本书,给也不看,怎么样?”
我同意了。
“好!”
“你发誓?”
“我发誓。”
现在回想起来有些可笑,但当时我的确受尽了折磨,甚至感到了害怕,因为那时我的心中竟燃起了对人的憎恨,这种恨意使我头晕目眩。
整个车站的人都知道我们三个兄弟闹僵了,他们听说了克尔杜诺夫在戏弄我们。大家期待着我们会做出什么来,甚至还用好奇的目光和冷笑去推波助澜。
这件事的结局很简单。一天早晨,克尔杜诺夫来上班,把杂志扔给尤金说:
“喏,拿去看吧。”
报务员一把抓起书,立刻闷声不响地把大鼻子凑到目录上去了。
晚上,我给尤金读了一篇小故事,讲的是一个好女人离开坏丈夫,去为社会为世界而工作的事情。我一边读一边想:
“难道,克尔杜诺夫就为了这个哭泣?”
突然,克尔杜诺夫闯进来,抓着门框大吼道:
“不,不许读!”
他已经喝得烂醉,恶狠狠地瞪着那双通红的含泪的眼睛,蹲下身来。
“不,不许读!谁都不会懂,什么也不懂。就连那些写书的人,他们也不懂。”
他倒在地板上,向我们伸出手喊道:
“住嘴!不许读!”
在门口,他的身后,站着小女孩薇拉·彼得洛夫娜。她身上的连衣裙敞着扣子,一直滑落到肩头。她赤着脚,那头红色卷发乱七八糟的,像火苗一般向上耸立。她站在那里,漠然问道:
“你们为什么欺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