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5 切脉模拟途径
5.1 现实尴尬
中国的古代文化,有的销声匿迹,有的延绵不绝,有的异彩纷呈,有的备至争论,中医是其中一朵奇葩,其诊病是典型的以经验为基础的形象思维过程,目前难以完整理解它的发生规律与背后机理,[4]用计算机对其进行模拟自然也是难上加难。
2011年夏季的一天,我到上海一家医学超声的权威医院做检查,这比医生建议的随访间隔时间已经长了很久——去医院做检查似乎是一种心理负担,总是一拖再拖。我在约8点到医院,挂号后方知已是第三四十位了,为了利用好难得去医院的机会,提高效率,我一下子挂了4个不同的号(后又加了1个,先后看了5个科室),想着就可能有的问题逐一候诊或再次咨询,于是并行等待、穿插就诊,有时耽误了就与护士商量,她们都能予以理解。不到3个小时全部结束,相较观念中的看病难、看病挤,那次是比较紧凑的。结果是,在医院只配了针对眼干发痒症状的滴眼液,其他方面,要么是说没关系,要么是关照继续随访。对我来说,似乎没有有用的信息,只是加深了两个印象:第一,西医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有3个医生建议我看另外的科室,一个医生给了建议后接着说,也看不出什么的;一个医生的建议我没采纳,因为他是在我追问而他没什么解释的情况下给的;我听了其中一个医生的话,看了另外科室。第二,不少情况下,在医院不易一下子得到明确的诊断结论或具体的治疗方案。传统中医(现在的中医院有点异化了)则不太一样,虽然也分科室,但它试图把人看作整体,视角比较宏观,并寻找体内的基本原因或关联影响,可以说是较为系统的观点;同时,中医注重调养以增强人的体质或抵抗能力。我自然不会拒绝西医,一下子看5个科室是证明之一,但中医也有它的效果,其思维过程吸引我想去略探究竟。当天下午,正好与一位中医教授约见交流中医现代化方面的想法,顺便对他说了上午就诊情况。他给我一个建议,结束后即去“雷允上”,可惜没买到。后来我看到一些中医偏方,其中有治疗骨质增生的(前述我看的5个科室中有一个就是骨科,医生说没事),实践后觉得当时舒服,但似乎没有长效。不过,没有理由因此否定其可能的作用;就如同即使有了效果,也不能下结论说它作为药可以推广,因为没有统计试验。偏方即便有用,往往也是因人而异的。
2013年春季,我母亲的左腿开始出现问题,迈不开步,我像以前一样一开始没太在意。母亲是个乐观的人,自己用点药后往往会说“好点了”,实际上问题越来越明显,那时我才觉得需要上医院看医生、做检查。先后去了苏州最好的医院的神经科,主任专家门诊几乎没什么话,很快就结束了;还就近去医院做全面的体检,也到了中医院,每个医院都看了不止一个科室,我想多方咨询便于得出结论、寻找原因,可惜始终没有个“说法”,多数是年纪大了,有点问题也难免之类。有医生倾向于按照帕金森综合征治疗,上海的几家权威医院基本也是如此,后来其中一家的专家否定了此前多数医生的结论,不过那也是在几种治疗帕金森病的药均无效以后。
尽管我们没有理由要求医生对所有病症都能给出明确结果,老年人有这样那样的身体不适在所难免。我较为遗憾和纳闷的是,不知道如何对症下药。虽然过度医疗已是较为普遍的社会现象,但没有针对性的药也令人不安。有一位中医说,本来这病西医似乎有点办法,看来也不行了!我想,个案如此,不可以偏概全。实际上无论上海著名医院的主任,还是年过90的老中医的处方均未见效。
当年我曾读过《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作者对一个孩子因其母亲在怀孕时以及她自身受到的一连串不负责任的“诊断”而逝去的悲剧感慨良多。后浏览过讨论医学人文的《医学是科学吗》,作者指出:“中医一部分在科学里,一部分在人文科学里,它还有一部分是玄学。”其实,整个医学也是一部分在人文科学里,可是对于不少医务工作者而言,先不说人文情怀,医学是否与人文科学有关可能也未必明白。我国传统中有“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之说,能合“下医”者可能也不多,何况“中医”“上医”乎?范仲淹有言“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能“良”则皆为人生佳境,同时往往还带着神妙。《红楼梦》第10回有如下描述:
贾蓉说:“请先生坐下,让我把贱内的病症说一说再看脉如何?”
张先生言:“依小弟的意思,竟先看过脉再说的为是……如今看了脉息,看小弟说的是不是,再将这些日子的病势讲一讲,大家斟酌一个方儿……”
证毕,张先生分析后说:“据我看这个脉,应当有这些症候才对。”
旁边一个贴身服侍的婆子道:“何尝不是这样呢。真正先生说得的如神,倒不用我们告诉了。”
这个故事说的是中医传说中的神奇。其实,如清代徐大椿说:“一病可见数十脉,一脉可见数百症,变动不拘。”[1]袁枚《服药有悟》有句:
前秋抱腹疾,香连一服佳。
今秋腹疾同,香连乃为灾。
方知内患殊,未可一例该。
……
“夫诊察之术,望闻问切,四者岂足尽之?”“故切脉者,诊察之一术,而未足语于诊察之全也。”[2]是的,望、闻、问、切四诊也不够,何况仅仅切脉!毛泽东在其早期的《讲堂录》中有言:“医道中西各有所长。中言气脉,西言实验。然言气脉者,理太微妙,常人难识,故常失之虚。言实验者,专求质而气则离矣,故常失其本。则两者又各有所偏矣。”中医之脉与心血管系统有着必然的关系,切脉与心电图分析一起可以反映更丰富的病情,也是系统医学[3]的一个方面了吧。
5.2 中医辨证
中医的所谓辨证,就是分析、辨认疾病的症候,即以脏腑经络、病因、病机等基本理论为依据,通过对望、闻、问、切四诊所搜集的症状、体征即“症”以及其他临床资料进行分析、综合,辨清疾病的原因、性质、部位以及斜正关系,进而判断属于何证。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后世分为《伤寒论》与《金匮要略》)首先较为明确地提出了辨证论治的概念,《伤寒论》中的“平脉辨证”,就是明确提出“辨证”的最早记载。[4]辨证论治是中医诊断疾病的一大特色,无论在理论上还是临床上都具有重要的意义。“证”是对机体疾病发展过程中某阶段或某类型病机的概括,能比症状更全面、更深刻、更准确地反映疾病的本质,而“病”是对某种疾病发展变化全过程的综合概括。
《黄帝内经·素问·脉要精微论篇第十七》云:“是故持脉有道,虚静为保。春日浮,如鱼之游在波;夏日在肤,泛泛乎万物有余;秋日下肤,蛰虫将去;冬日在骨,蛰虫周密,君子居室。故曰:知内者按而纪之,知外者终而始之,此六者持脉之大法。”指下之脉,竟与自然界的春、夏、秋、冬相关联,想象无羁、比喻生动,不足百字而“大法”已备。中医描述之微言大义、理解之曲径通幽由此可窥一斑。
中医学的基础是长期积累的经典典籍中的经验,《左传·定公十三年》中有“三折肱知为良医”[5]之说,丰富的实践与体验都是成为合格的医生所必不可少的。有经验的老中医往往与三指“搭脉”的形象联系在一起。另一方面,中医不断被诟病,其原因大致有三:
第一,中医所赖以立足的理论或思想过于宏观,有的众说纷纭,有的不知所云,不明确,甚至矛盾处不少。
第二,没有经过符合现代科技理念的统计测试或大样本检验,并缺乏普适性和推演性,这个情况延续至今,本身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消极的一面。
第三,经验性极强,更多的是靠个人体会,这其中蕴含了偏差以至谬误,无法保证学生的理解和感受与老师的经验相符合或一致。
对于第一点,本无可厚非,古老的、朴素的思想不系统、不完备、不严谨当是常事,我们可以去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对于第二点,是有待重视和实施的,不管证明还是证伪,都绕不开;对于第三点,具体而言,问题可能更复杂一些。
经验不论对于中医还是西医,都十分重要,一个医生能否成为名医,离不开工作积累和不断体会。我不止一次听医学博导说,现在围着论文、项目转的医生,不要看病了,我明其意,接着说,假如我找医生,如果一个是教授但不是主任医师,另一个相反,我找后者。个人观点和经验,未必正确。西医的经验,同样体现在诊治过程中。在我母亲疑似帕金森综合征的治疗过程中,我了解到,常用的西药就三四种,尽管这类病起因难明,但用药效果的个体差别不小。权威的医生,其实也是在调整药、调节量、调配数等方面根据自己的经验边尝试、边改变。
2009年夏日,我开始考虑切脉模拟一事,同时想着借机学习中医切脉,体会其奥妙又可为人为己提供点身体状况的参考意见。[5]于是请教了若干医学专家,他们肯定了我的考虑。我饶有兴致地开始准备,不止一次安排博士生(计算机应用专业)去参加为期数天的中医培训班。信息技术与具体应用领域之间总有深浅不同、宽窄有异的“行”沟,要解决具体问题,需要双方往对方靠近,我们主动学一些中医基础知识、扫盲,是为了更好地沟通,便于交流。
在此过程中,二十几年前买的《素问今释》我看了两篇,还买了不少其他中医切脉相关的书学习,不过没有实践的阅读是难以有真切体会的。我和博士生、朋友一起或独自拜访过若干教授、老中医,有的挺有热情,有的不一定理解事情的意义,也有的甚至答非所问。无论读书还是请教,都只是“外围”工作,对于中医切脉我始终是个“空想者”,那是一件需要长时间尝试、摸索、反思、体会的话儿,有待慢慢积累,没有捷径,短期内根本不可能做好。[6]
如果说中国的独特书法与象形文字和软的毛笔密切相关,“不可言传,只可意会”,那么中医则因其理论的宏观、体会的因人而异,可能是“不可意会,只可摸索”。遗憾的是我这个技术工作者还没扫完盲,原因大致有三。
第一,没有合适的切脉传感器,我们的模拟工作始终没能像一开始期待的那样推进,因而也就没有更多地与医生交流。
第二,未找机会跟医生“坐堂”进行观察、体会、反思、琢磨的训练。即使有这个过程,也未必就能“修成正果”。
第三,人太难超越自我,惰性和不能持之以恒,不知不觉让生命一日一日“逝者如斯”。
由此也可以知晓为何做成一件事极不容易。社会上有一阵阵学这学那的“热”,参与者无数,坚持者从而受益者总是寥寥无几。显而易见的是,没有对中医辨证过程的基本体会与认识,脉诊模拟无从谈起。
5.3 技术路线
物理学家吴大猷曾发表《中医与西医的沟通》,涉及切脉与心电图的互参、中医药的配合使用等,立场公正、立论持平。而著名学者胡适被西医“判死”的消渴症(糖尿病)是中医的黄芪汤治好的,但他治疗后不愿撰文介绍,后来不得已写了段文字,说明他的恢复是中药所至,他希望化验其成分。其实,即使成分一样,中医有温凉寒热之分,中药效用是人体系统作用之果。[6]
钱学森先生指出,中医理论不是现代意义的科学,却是经典意义的自然哲学。[7]他构思的未来医疗卫生系统是:
第一,对病人有完整、有效、快速的测试系统,能用几分钟就取得其身体状况。
第二,对人民有完备的卫生医疗信息记录,并送入人民体质信息网络,供临床医生随时提取。
第三,医生临床一方面对病人通过对话艺术取得必要的信息,同时又通过上述第一、第二两方面对病人取得施治的全部信息,在再次充实的基础上决定处方。
第四,施治则根据需要用多种手段:西药、中药、针灸、按摩、电子治疗仪器等。[8]
而所谓中医现代化,从方法到操作层面都有诸多尚不明确的细节。比如舌诊,粗看会以为能让计算机分辨颜色即可模拟,实际上的情况要复杂得多。
首先,舌头颜色是否是某一种具体颜色?
接着,中医能否说出其实际辨识的颜色?
同时,这样的颜色与计算机的颜色编码能对应吗?
然后,才是机器识别问题,这本身就是一件待研究的事情。
此外,还要考虑如何与其他诊断互参。
就切脉模拟而言,由于传感器的限制以及经验的表述与实际信号间的不一致性,原有技术路线难以继续。[7]但我们也得到了经验:很多有价值的经验还只是隐性知识。这项工作若要有进展,必须面对如下问题:
第一,能否研制出能模拟人的手指感觉的柔性传感器?美国已有实验室里实现的“人造皮肤”,它能感知蚊子叮咬一样大小的微力,可能是一个参考。[9]需要柔性衬底阵列式多点数据采集装置并能与医生切脉同步。
第二,若解决问题一,如何控制所加微小压力的大小?微加工技术正在逐步满足不同的应用需求。这方面台湾成功大学罗锦兴教授团队有了切实的进步。[10-11]而不同时刻测试的数据的不一致性是个棘手问题。
第三,在上述前提下,构建数据库,它是切脉模拟的基础,然后由医生给出传感器信号与其指下感觉的特征对应关系或症状结论。从目前情况看,尚无重复性等各方面都满足要求的数据,这个前提的解决还需要时日。
以前有一个极大的误区,即用简陋的压力传感器采集信号,然后做分析、给结论,就如同领导层得到的数据,有编造的、有篡改的,怎么可能据此得出务实的决策、正确的决定?即使传感器加工技术过关了,问题依然是,我们感兴趣的信号能有效感知与识别吗?[12]
切脉模拟装置应能对传感器加压获取寸、关、尺三部九侯的信号,同时为了让医生同步切脉,使用非常薄的柔性材料,使得传感器不影响医生指下的感觉。在采集设备的后端附有手指纵向位移传感器,使医生手指下压或机器下压时能于同样深度的位置感知,努力重现医生的指法,并模拟医生经验找到与感觉相对应的特征。由于医生切脉时其手指可以自由移动,因此传感器也应能在三维方向被灵活控制,并于最佳位置获得有效信号。
笔者在五六年前出版的拙著《人工智能哲学》中谈及“脉诊模拟”时,曾给出过一个基本思路,包括识别出“滑脉”“铉脉”等29种特定的脉象。现在看来,虽然在“哲学”帽子下这算是一种“思辨”结果,但从技术出发看,那纯粹来自书本,是脱离实际的。医生在实践中,往往会跳过这一步而得出诊断结论,这些脉象是理论上的归纳,未必容易区分或有必要区分。由于特征识别的困难,要传感器能辨别出各种脉象并非易事。更务实的途径,是结合机器学习。此时数据量要大且具代表性。当下“大数据”很热,我有次参加一个关于“中医大数据”的研讨会,说有1万多条数据,这比一般情况要好得多,只是与“大数据”相差太多,况且如前所说,数据本身是否合乎要求不可忽视。
与心电图一样的信号采集、特征识别、疾病分类问题是颇为明确的。考虑到日本在中医现代化方面的优势,2009年我请在日本工作的挚友陈逸之了解信息,后根据他的反馈购得了美国PPS公司的阵列式脉搏传感器,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但还不解决根本问题,因为其衬底是刚性的,与手指的物理结构差距很大。我们的初衷,是将切脉模拟与心电图分析结合起来,以图在疾病程度把握、分析精度确定、诊断广度拓展几个方面获得进步。因为心电图只是反映心脏搏动的生物电信号,在血管的病变方面有滞后性。而脉搏是心血管系统动力学行为,从另一个角度传递着病理信息,无论反映位置还是方式与心电图都有互补之处和互参可能。
《荀子·解蔽》云:“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同时兼知之;同时兼知之,两也;然而有所谓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壹。”人可以把握差异,“兼知”多种事物,避免因对一件事情或一个方面的认识而妨碍对另一件事情或另一方面的认识,“兼知”是统一的,又是进一步增大认知难度的。
5.4 辩证中医
关于中医,尤其需要辩证的思维方式。
有经验的医生能够诊断疾病,但说不清其指下感受、脑中思维的关键特征以及它们两者之间的微妙关系;甚至我们将采集到的数据可视化以后,难以将结果对应到医生的经验上去,或者说,医生有限的表述是难以理解的。于是出现了互锁的情景:没有采集到有效的数据,医生无法根据经验来归纳、分析特征和规则;医生无法完整表达其经验,传感器的设计就缺乏依据。当然,我们可以通过迭代设计、逐步求精来一步一步逼近,只是现在看来距离还远。
而生活中出现的情况往往是,说到什么病症或疾病,就联系到某一种中药或处方。比如发烧就吃姜汤,实际上要区分“寒”“热”;比如肺虚久咳、气短乏力,就建议吃冬虫夏草,实际上应配黄芪、甘草等;比如关节骨部位酸疼就贴“膏药”,实际上骨头硬伤和软组织损伤都可能有类似感觉,但原因不同,后者也许是风湿所致,用少林寺治疗跌打伤的药就不对路了。中医最终发挥作用是通过方剂实现的,方剂中多种中草药并存,可增强药效、消除某些副作用。任何一种中药植物可能只有局部的效果,同时会产生不良影响,需要统筹、权衡,即使“以毒攻毒”也需要有前提。这时,不好的作用往往被忽略了,有益性又无意识地被夸大。即使一剂中药把病治好了,是否药本身的作用也有待区分,到底是“不治也会好”“心理因素”等还是“中药的作用”?这里涉及中医本身的思维方式及其关于中医是否科学的思维方式两者。
当然,就西医而言也有类似情况。有次我到南方开会,组委会很周到,入住房间提前已安排好,空调也打开了。第二天我略感不适,开始找不出原因,后来忽然觉得可能原因是空调温度过低,一看果然如此,我即调到26℃。可那时我已开始有点咳嗽,后来还有点头痛,直到会议结束返回后数天,咳嗽越加严重。我不得不考虑用药。我夫人说我平时不吃药,所以一吃就会有效。她找出治疗咳嗽的药给我并说如何服用,要我马上吃,不过我还是看了说明,说饭前1小时或饭后2小时服用。那时将用早餐,我想等饭后2小时再说,我服从了“教条”。到了时间,我略感好转,就没吃那药,只是不断喝水。到晚上,感觉比此前好多了。第二天基本恢复。如果我服了药,恢复过程大概不会更短,但会被误以为是用药所致——我当然没理由说药没用,但药的作用应当做具体分析。若过分依赖于药,既会对身体造成伤害,又导致资源的浪费。
中医的诊断是一个综合各种因素、依赖过去经验的系统分析、整体把握过程,望、闻、问、切如此,其中每一诊也一样。比如,当“舌苔黄”是主症时,通常不需要其他症状信息(此时其他症状信息往往被掩盖了)就能有结论,如果一定要根据某条“规则”来判断,既不现实,也无必要。当错综出现不同的主症时,不能孤立地对待,而需要进一步深入探究,否则就会违背中医自身的阴阳五行的相生相克原则。“而目前的理论瓶颈就在于缺乏东西方思维的表达工具。”“医学思维不是演绎推理,不是统计思维,而是复杂的因果网。医学专家不但具备丰富的知识,而且对知识系统进行了良好的整理,消除了各种无用联结,形成具有良好层次结构的组织图。”[13]
不过大家容易达成共识的是:“有效的治疗方法或干预手段,尽管有可能机理不明,但也可以使用;而无效的方法,任何机理都是空洞的理论。医学的根本目的不在于机理,而是疗效。如果一项干预措施安全有效,无须坐等机理研究的结果,缺乏对机理和活性物质的了解,也不应成为有效治疗措施在临床实践中应用的障碍。很多有效的医疗措施,如青霉素和牛痘疫苗,在它们的作用机理被发现之前,就已广泛地被接受和应用了。而对于无效的治疗,不论对其机理的解释多么貌似合理,都是荒谬的,终会被遗弃,如放血疗法和用维生素E预防癌症等。”[14]从实际经验出发的一种切脉模拟的研究过程如附图5-1所示。

附图5-1 根据中医的切脉经验,可了解指下感知的特征空间,这些特征是传感器设计的参考和前提;由传感器获取的特征经一定处理可以可视波形的形式呈现;它们与指下感知特征做对比,观察其一致性;不一致,则意味着需要重新设计传感器,否则,根据经验规则可尝试进行计算机辅助辨证
关于心灵感应的例子可用来做对比。“如果他们所说的能够得到证实,那么我们就应该对当代科学思想做一次全面的修改,这至少相当于达尔文在生物学、爱因斯坦在物理学领域内所引发的巨大变化。反过来说,如果超感官知觉只不过是人为制造出来的一种现象,那么我们就应该去发现传统的实验方法是如何产生导致错误结论的结果的,这一点非常重要。”[15]“我们清楚地感到,一方面我们现在还只是刚刚开始获得某些可靠的资料,试图把所有已知的知识综合成为一个统一的整体;可是,另一方面,一个人想要驾驭比一个狭小的专门领域再多一点的知识,几乎已经是不可能了。”[16]“意识内容用到多种脑资源,涉及信息的全局分配。”[17]当下,即使只用到一种资源,并且只是做局部分配,依然困难重重,我们不能漠然视之而一味“异想天开”。
5.5 知难而进
如果单纯地披上“现代”与“科学”的外衣,一心只想追求“中医科学化”或“中西医统一”的转型方式,那么中医发展的自主性自然要受到质疑,而不免令人忧心忡忡。[1]作家王小波的哥哥王小平写道:“多年后,我在学府里接触到著名的图灵机思想,不由得大为佩服。这种思想的进一步发展,最终引出了一个浩瀚的世界,其中包括有强烈哲学气味的哥德尔不完全定理,以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谨手段深深钻入世界的奥秘。这使我相信如果世界上有真正深刻的哲学,它一定会甩掉夹缠不清、陈腐不堪的经院哲学语言,建立在像图灵机一样清晰的直观模型上。”[18]图灵机及其深刻的哲学内涵使其成为跨越人文社会科学与现代科学技术的经典思想。
毛泽东曾说:“如果先学了西医,先学了解剖学、药物学等,再来研究中医、中药,是可以快一点把中国的东西搞好的。”[19]西医专家也在实践中越来越认识到中医的独特与功效。两次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得主、中国工程院院士、肿瘤外科教授汤钊猷先生说:“我国中医中药很早就有‘扶正祛邪’的治病原则,在抗癌战争中,中医学是值得探索的。中医治病重在恢复失衡,而不完全是通过中药去消灭肿瘤,所以用药不是越多越好,也不是用量越大越好。”[20]
有人从“全息”出发概括望、闻、问、切的两个特点,一是全息映射的有效性,二是全息映射的非完全性导致的猜测性、模糊性和可错性。有人依据前者肯定中医,有人根据后者否定中医。[21]且不说“全息”之说无科学实验依据和科学共同体的正常渠道的意见,这样的“两分法”不及本质。中医有效性是事实,其粗略、矛盾同样明显,并非假设这样的“全息”“对应”可说明问题,更不要说解决问题了。
我们面对的现状是:“承认中医能够治病,甚至能治疗一些连现代医学都感到棘手的疑难病症,对于大多数具有种种直接或间接感受的中国人来说并不为难。然而,成千上万乐于承认这一事实的专家学者,却无法以自己掌握的科学理论和技术手段,对这种感受的科学性、合理性加以证明,无法对现象背后所隐藏的原理、本质、‘所以然’做出说明。这就是‘科学的难点’。”[22]
切脉模拟的困难,与整个人工智能的困难类似,面前的道路还颇为漫长,这有待于具体技术和方法论两方面的共同进步。形象思维与抽象思维结合、人与机器交互是一条可行的途径,这是对“科学的难点”的一种应对。李泽厚先生指出:“专家治学首先就要求从微观入手,因为微观研究才是真正的科学研究。”[23]从传感器切入便是其一。
计算机辅助心血管疾病分析工作背后关联着一种思维机制,它们在中国文化语境下是传统的、生动的,又是独特的、引人入胜的,最为本质的就是隐性知识挖掘和整体思维建模,它们涉及的一些技术、领域、学科与过程如附图5-2所示。

附图5-2 隐性知识和整体思维涉及的若干技术、领域、学科与过程
其中,每个概念、每项技术都需要扎实的探索与大量的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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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顾吉环,李明,涂元季.钱学森文集:卷五[M].北京:国防工业出版社,2012:190-192.
[2]侯世达.哥德尔、艾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M].郭维德,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474-476.
[3]沈致远.毛笔难倒电脑[N].文汇报,2002-03-27(8).
[4]中国中医科学院屠呦呦先生发现的青蒿素当年获得拉斯克奖的消息吸引了中国科技界内外的注意力,不仅是因为该奖的获奖者中的相当一部分后来获得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还由于那是中医的成果。接着,就有观点认为,青蒿素是在现代科技指导和帮助下的结果,未必能算是中医的贡献,事实上没有古代中医文献作为参考,不会有后来的成果;另外有观点认为,中医处方这么多,怎么类似的工作这么少问世?这正说明经典中医内容良莠不齐,需要大量扎实工作的投入。在事实面前,我们的社会缺少的是客观、辩证的态度。东晋葛洪告诉世人利用青蒿治疗不用传统的水煎熬煮法,那是经验;屠先生等通过对数百种中草药的数百个提取物的筛选而获得成功,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经验。更重要的是,如何看待这类事情,也需要经验,而且这类经验更不易传授。屠先生后来获得2015年度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又一次引起广泛关注,我想,最根本的,是对源于中国传统医学与经验的青蒿素的意义和价值的进一步肯定。
[5]不止10年前,华东师范大学有关教授说起曾想模拟中医切脉,因难以着手而未继续,当时我听过了事。到我自己对此发生兴趣,没想到去咨询一下困难所在。我第一次见中国科学院苏州纳米技术与纳米仿生研究所杨辉所长,说起此事,他说以前考虑过,他是半导体领域的专家,是从传感器角度着眼的。后来我到纳米所工作,杨所长介绍了几位可能能做切脉传感器的同事,近一年半后,一次会议上,我又提了做切脉模拟传感器的建议,我说该项目即使立项也不是我做,但这是纳米所很合适的一个选题。常有人问我的工作跟纳米所有何关系,我说所名中有仿生两字(已故王守觉院士曾对我如此说),纳米技术可用以加工我们的工作所需要的切脉模拟传感器。会间休息,我说中医有不少糟粕但也有很多有用的东西,杨所长即说有沙子也有很多金子。我觉得越来越多的科技工作者对中医的看法并不是那么极端的。
[6]中医学院的毕业生,由于在学习期间既无一对一的老师长时间的传授,也没有足够的临床机会,一开始难以掌握切脉的基本要领。只有将书本上所写的,与病人的实际情况在脑中对照、印证,若干年后,才能有所领会。而真正自如的诊病,则需要更长时间。有一次,我曾请一位教授给我切脉,接着请其学生(现也是博导了)切脉,我印象中针对的器官不一,结果差别颇大。还有一次,一位非常有经验的中医给我切脉,结论中有的与实际情况可以符合,有的差距挺大。
[7]中医似乎是个“是非之地”,社会上批评中医之声此起彼伏,“存废之争”没有结论。这么多年来中医自身没有给出有说服力的统计结论是原因之一,而科技工作者也没有能给予足够的帮助,面对传感器之类的问题就“力不从心”。同时也有人利用中医而败坏中医。笔者企图以中医切脉为例说明人工智能的现实困境不知是否有“引火烧身”之嫌。其实,正是做了探索而没有成功的事实,有助于说明智能模拟的困难和窘迫。如果能将切脉过程完整地在计算机上实现,即使得出切脉不可重复甚至无法诊病这样的结论,也是另一种于人们观念、认识有益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