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隐性知识
在我中学时代,有次家里来木工做活儿,期间我曾试图用木工刨子刨平家中久用后中间已凹陷的砧板,实际上我将此活看轻了,第一“推”就不利索,那以后要么推不过去,要么刨子直滑向前,真是我母亲常说的“看人挑担不嫌累”,木工师傅拿过我手里的刨子三下两下就完事了。此时,在我这样的门外汉看来,顺利地让刨子由后往前运动就并非轻易之事了,端正方向、平衡用力、把控深度,缺一不可,否则就会“寸步难行”。如何能将板刨平?这不是问一下师傅就能入门掌握的,木工的其他活儿大都如此。推而广之,手艺活儿绝没那么简单。有次在美国朋友家住,晚上他用割草机平整屋周的草地,范围蛮大,我说我帮着弄点,地有点坡度,我似乎很费劲,压根儿没我想的那么轻松“好玩”,当然这类事不难掌握,可是一开始还是“眼高手低”。再如,人骑自行车可以双手脱把,但不是简单通过教就能学会的。
“纸上谈兵”当然无济于事,而这里,纸上无“战场”,就我所知,木工之类的一般经验未见诸书面过(可能雕刻之类除外)——无法书面表述,都是些隐性知识,即经过多年实践积累,在特定领域很有效,又难以言表的那些经验知识,非自己不断尝试无法完全体会。学徒学艺,师傅诚然重要,师傅本身手艺的“好坏”有很大影响,但主要是“领进门”,“修行”以至要“出师”,更大程度上是练习、摸索、反思、比较和总结。功夫少不得,参悟很重要。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想不仅指各业平等,无贵贱之分,另一层意思是,在任何行业中要做好、做到出类拔萃,都难。民间对绝活有所谓“传子不传女”之说,这是从“教学”的“教”字出发而言的,就“学”而言,并非说了就管用——能说出者可能言不及义。这也是有绝活者“自重”的原因——要多少工夫和时日才有那样的“境界”啊!
鲁迅说,“读书人家的子弟熟悉笔墨,木匠的孩子会玩斧凿,兵家儿早识刀枪,没有这样的环境和遗产,是中国的文学青年的先天不足”。[8]美国NBA明星奥尼尔在其自传中说道,他的一个教练总带着一块写了上百条注意事项的白板进入休息室……而且他的所有依据都来自这项数据或者那项数据……他们输了,教练下课是迟早的事。当然,教练下课有各种可能原因,但打赢篮球一定不仅依靠“注意事项”或“数据”。[9]
鲁迅还说:“孩子们经常给我好教训,其一是学话。他们学话的时候,没有教师,没有语法教科书,没有字典,只是不断地听取、记忆、分析、比较,终于懂得每个词的意义,到得两三岁,普通的简单的话大概能够懂,而且能够说了,也不大有错误。”[10]每人都有学说话、学语言的经验,但学母语与学外语差别颇大,而要翻译著作则更难。我虽然学习英语数十年了,20多年前与前辈一起翻译过高级语言书籍,但要翻译好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译质好坏差别极大。有天晚上我与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郁振华教授[4]聊天,他说起刚结束的学期给上海纽约大学的学生开了一门介绍中国哲学发展的英文课程,花了很多时间,是那学期的主要事情。他查阅了大量过去的材料,觉得由中文翻译的内容均较为表面,没能将深刻、细微的内涵表达、传递出来。“因为语言这东西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学好的,非下苦功不可。”[11]光下“苦工”,可能未必解决根本问题,训练、体会、实践、比较都不可少。
中英文俱佳的历史学家黄仁宇说,“38年后,我仍然还在和英文搏斗。如果你是长期东学一点、西学一点,而不是系统地学习一种语言,你就永远搞不清楚字句的排列组合”。“虽然我在美国居住的时间比在中国长,但有时还是找不到最直接的表达方式,或是最合乎语言惯例的用语,以便将想法呈现在白纸上。”[12]我还学过日语、德语,其中德语是自己去学的,现在看来是白搭,因为那是没有实践的语言学习,注定无用。
郁振华教授在区分命题性知识(knowing that)与做事、能力之知(knowing how)后说,“换言之,默会知识论所关注的,并非可以表达的东西和绝对不可表达的东西之间的界限,强的默会知识论关注原则上可以充分言说的知识和不能充分言说的知识之间的界限,而弱的默会知识论则是在原则上可以充分言说的领域之内,关注事实上被言说的知识和未被言说的知识之间的界限”。[13]与隐性知识相应的默会知识论被认为是波拉尼(Michael Polanyi)对哲学最具原创性的贡献。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区分了强的默会知识和弱的默会知识概念,前者指原则上不能充分用语言加以表达的知识,后者指事实上未用语言表达但并非原则上不能用语言表达的知识。[13]隐性知识与默会知识是相通的。在笔者的工作中,隐性知识的作用是在识别各种特征、明确它们间的关系(时间和空间)、把握总体变化趋势、关联已有模式时显现出的。而“用词语表达知识就是以我们拥有的这种隐性知识为基础所做出的作为”。[14]或者说,我们并非总是说出了我们的意图。[15]《老子·七十章》有言:“吾言甚易知,甚易言;而天下莫之能知,莫之能行。”王国维提出文艺的境界说,并云:“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人间词话》通行本第3则)隐性知识、默会知识乃“有我之境”乎?
有次乘船摆渡,我想起清末著名学者俞樾有《舵》诗:
路当平处能持重,势到穷时妙转移。
只惜功多人不见,艰难惟有后人知。
就问艄公说,要划好船不容易吧?他说是不容易。我问初步学会要多久?他说那只要两个小时。从两个小时以后到看似轻松、摇动自如的岁月就是摸索、实践和积累经验过程。对“掌舵”者而言,在通常的水路要能不费力地把持好平衡,遇到险情或看似“穷途末路”时要善于选择、调整。在坐船者眼里看似简单的动作背后是日积月累的功夫,也许在后面另一只船中的观察才能体会到其中的不易。
图3-1是以医疗诊断为例的隐性知识显式化以及整体思维过程。

图3-1 上半部分是重视隐性知识的规则的精化过程,是领域专家(医生)和知识工程师交互的结果,它有助于获得使规则推理机制更有效的推理规则,该过程还会对特征识别(见下半部分)产生影响,比如哪些特征有待加入、哪些特征并无必要;而特征识别过程可使人们对规则的精化有更为深刻的洞察(双向箭头)。下半部分是从信号预处理到特征识别和分类的基本过程,特别之处在于:在特征识别阶段,要关注形态特征及基于数值特征和形态特征的整体特征;在分类阶段,需融合针对不同特征的分类器
强调经验并不是说感性经验是一切技能的唯一来源,经验既是一种借鉴,又是重要的积累,不一定都正确,但违背经验则可能事与愿违。谈论经验,本身也是经验知识。此处的经验有两方面的含义:一是宏观而言,人类知识源自经验以及在具备一定的认识和思考基础上的归纳、演绎;二是具体而言,每个医生的经验都既包括他(她)学到的显式知识,又包括他(她)积累的隐性知识,而隐性知识在专家脑海中可向显式知识转化(图3-1中单向实心弧形箭头)。还有更多的经验关乎医生对病人既往病史的询问、病人直观状况的观察等,此处尚不涉及。显式知识和隐性知识也可对应于描述性知识和过程性知识。[5]
《庄子·天道》中轮扁斫轮的故事说,齐桓公在堂上读书时,轮扁在堂下砍削木材制作车轮,他问齐桓公:“您所读的是什么书呀?”桓公说:“是记载圣人之言的书。”轮扁又问:“圣人还在吗?”桓公说:“已经死去了。”轮扁说:“那么您所读的书不过是圣人留下的糟粕罢了。”桓公说:“我读书,做轮子的匠人怎么能议论?说出道理才可以放过,没有道理可说就要处死。”轮扁说:“我是从我做的事情出发来看的。砍削木材制作轮子,榫头做得过于宽缓,就会松动而不牢固,做得太紧了,又会滞涩而难以进入。我做得不宽不紧,得心应手,嘴巴里说不出来,但自有度数分寸。我不能明白地告诉我的儿子,我儿子也不能从我这里得到经验,所以我已70岁了,还独自在做车轮。古代人和他们所不能言传的东西都一起死去了,所以您读的书不过就是古人留下的糟粕罢了!”
这个故事生动地表明隐性知识与显式知识的不同。我们能看到的或听到的知识是笼统的、指导性的,但具体的经验并不都能用文字表达出来。当然,书本上的并非就是“糟粕”,只不过往往不完整,可能不及本质,以致用场有限。有次,几位朋友聊起苏州的工艺美术之一——刺绣,通常的刺绣可以由机器完成,但对于诸如双面绣之类复杂的工艺,机器尚难胜任。有位学计算机软件的“80后”认为,只要有绣工能绣出的作品,机器也就能做出一模一样的作品。实际上,即使“工艺美术大师”之类的专业人员也难以说出完整过程,一旁有朋友说在刺绣过程中往往需要“补针”,也就是说正常程序以外的意外情形有待临时处理。小伙子依然认为可以按照与已绣好的工艺品同样流程“走”,问题难在如何来确定那个流程。反而对于一位非计算机相关专业人员,也许不需要更多解释就大致能理解。我另举一例,比如机器刻匾额,总不如有经验的工人刻得好,因为细微之处机器无法得知,当然难以呈现,在当今,这些事没法由机器做好。也许50年后另有结论。经验、知识及实践、学习的关系如图3-2所示。
一个人的知识不仅存在于他的头脑中,归他个人所有,还可能存在于他在笔记本上做的记录中,存在于书架上摆放的书内画线的段落中,存在于他已学会使用的参考手册中,存在于他随手可及的计算机信息资料中,存在于他可以拜访求助或讨教“建议”的朋友中,总之是不一而足。[16]一切知识来自经验、感觉、知觉。钱学森先生举过“言传身教”的例子,其中的“身教”就是难以言说的,如孙过庭《书谱》所言:“夫心之所达,不易尽于名言;言之所通,尚难形于纸墨。”但所及均是知识。生活、实践的观点,应该是认识论首要的和基本的观点。[17]
《墨子·非儒下》有“隐知”之说,本言隐藏其知,也可为隐性知识的一种形式。

图3-2 经验与知识的关系。通常,书本学习是知识获取的出发点和基本手段,在此基础上可进行领域实践或实际应用,经过一段时间的实践、对照、反思、总结,能力得以提高,逐步形成自己的经验,从而专业素质也日益完善,它们将更新原有知识或成为新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