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辩证思维

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是人所共知、容易明白的忠告。但从基本语法出发做分析，此言逻辑上说不通。“除非”后面是条件，即具备“己莫为”这个条件，才有“人不知”这个结果；但没有做什么事，就谈不上别人知道与否；所谓“人知”“人不知”，是针对已存在的某件事的。这不是抽象思维或形象思维可解决的，需要综合，需要辩证思维。

辩证思维与经典逻辑思维认为事物一般是“非此即彼”“非真即假”不同，在其语境中事物可以在同一时间里“亦此亦彼”“亦真亦假”。辩证思维是一种世界观，是唯物辩证法在思维中的运用，联系、发展的观点是辩证思维的基本观点，范畴、规律诸概念也适用于辩证思维，对立统一规律、质量互变规律和否定之否定规律一样是辩证思维的基本规律。辩证思维最基本的特点是将对象作为一个整体，从其内在矛盾运动、外部的普遍关联以及各个方面的互相作用的观点着眼，以变化与发展、联系与作用、系统与全面、历史与客观的视角认识和看待问题，以图从本质上完整地认识客观事物。

藕益智旭谈到《论语》中“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时指出，“三个‘者’字，只是一个人，不是三个人也”。［15］而字面上看是各归各的。

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汤川秀树说，“总之，古中国通过各种方式而在我心中占有地位。尽管这显然和我是一个科学家这一事实相矛盾，但是，这反而足以给作为一个科学家的我以某种个性……我所最感亲切的却是古中国的那些古老的、成熟的想法。与此同时，那些想法在我今天看来也是异常现代化的”。“换句话说，这里更重要的与其说是消除矛盾倒不如说是在整体中发现和谐。……而辩证法被认为可以使矛盾的综合成为可能。我并不特别反对按照这种宽广的方式来诠释逻辑学，但事实却仍是，要想综合矛盾，就必须首先直觉地考察整体”。［16］另一位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益川敏英建议放松的时候读一下《资本论》和《自然辩证法》，他认为这两本书挺有意思，前者指出不仅自然界存在法则，社会发展也有规律，后者是学习辩证法的合适读物，它不是首先给出定义，而是给出思考辩证法的适用案例。学习那样的案例对于自己分析自然现象或社会问题是很有帮助的。在他的理解中，辩证法就是在我们的视角产生巨大变化时，讨论其间出现的事物、现象的规律性的学问。［17］

黑格尔与歌德谈话涉及辩证法时说：“归根到底，它不过是一种原本人人都有的矛盾意识，辩证法只是使其规律化并变成为方法论罢了；它的巨大作用在于分辨真伪。”［18］马克思、恩格斯的有关著作远比市井文学耐读，也比经院哲学生动，原因就在于它们面对现实、分析透彻，在于它们高屋建瓴、吞纳古今，深奥的哲理联系了世人的生活，宏博的思想启发了现实的人生。我们不否认，马克思主义的宣传在中国、在我们这几代人身上有着特殊的影响，这在一定程度上可能会有先入为主的作用，况且，目前看得到的马恩著作，都是组织专门人力翻译得很好的经典，但这不是“逆反”的理由，也许正是这样的情景需要更多的辩证思维。

恩格斯说：“每一个时代的理论思维，从而我们时代的理论思维，都是一种历史的产物，它在不同的时代具有非常不同的形式，并因而具有非常不同的内容。因此，关于思维的科学，也和其他任何科学一样，是一种历史的科学，关于人的思维的历史发展的科学。而这对于思维的实际应用于经验领域也是非常重要的。因为第一，思维规律的理论决不像庸人的头脑关于‘逻辑’一词所想象的那样，是一成不变的‘永恒真理’。形式逻辑本身自亚里士多德直到今天都是一个激烈争辩的场所。而辩证法直到现在还只被亚里士多德和黑格尔这两个思想家比较精密地研究过。然而恰好辩证法对今天的自然科学来说是最重要的思维形式，因为只有它才能为自然界中所发生的发展过程，为自然界中的普遍联系，为从一个研究领域到另一个研究领域过渡提供类比，并从而提供说明方法。”［19］

钱学森先生指出，看来恩格斯早就提出“辩证思维”的概念，而且明确了这是人特有的。他还指出，有吴文俊先生的基于中国传统数学思想的数学机械化工作，抽象思维（逻辑思维）的任务看来可以交给机器去干。^[4]而对形象思维的计算机化才开始，现在主要靠人。至于创造思维，现在只能靠人了。［7］思维科学的基础科学思维学包括抽象思维、形象思维、创造思维。辩证思维是三种思维的综合。［20］抽象思维、逻辑判断与形象思维一并发生着作用，指导着人的行动。^[5]

在吴文俊先生看来，数学发展的主流并不像以往有些西方数学史家所描述的那样只有公理化思想，还有与之平行的中国式数学，即构造性、机械化思想。数学的公理化方法，是在一个数学理论系统中，从尽可能少的无定义的基本概念和一组不证自明的基本公理出发，通过纯逻辑推理法则，将该系统建立成一个演绎系统的方法。中国古代数学的成果经常以算法（术）的方式表述，与之相应的是一些由其理论依据总结出的原理。通常证明几何定理的演绎法的应用范围有限，数学机械化开辟了初等几何获得应用的广阔空间，那是一种思维模式，［21］并在方程组求解、一阶逻辑公式的证明、微分几何、理论物理、力学等领域探索应用。“……吴文俊的数学机械化，理论上是可靠的，方法是可行的，这恰巧是人工智能方面最为重要的。”［22］那是中国学者对于数学机械化、人工智能做出的原创的、卓越的贡献，在过去40年左右时间里取得了突破性进展。这个创造性的工作本身也得益于辩证思维。

鲁迅说，中国人对于某人的观察，因其有错误、缺点，就把他的一切言语行动全部推翻，比如有人找出高尔基一点“坏处”，就连他的全部著作都不看。又如吴稚晖不坐人力车，走路，于是崇拜他，反而把他的另外行为，比损害一个人的体力更不止的一切，都可宽待。又如孙传芳晚年吃素，人们就把他的杀人凶暴，都给以原谅了。［23］任继愈说：“像陈寅恪先生，我很尊重的一个老师、老前辈，抗战时期我和他一起待过。他对这个民族失去了信心。这个，我对他就不大满意。这种人不可以没有，但不可以多，都这样，抗战怎么能抗下去！一个民族应该有坚强的信心才能够发展，才有明天，一个民族没有明天，就无法立足于世界民族之林。”［24］生活中的这类情景不是少数。

2011年诺贝尔化学奖授予了发现准晶的谢赫特曼（Daniel Shechtman），媒体纷纷报道他如何与正统观念坚持不懈地战斗，直到其理论与发现获得承认。有次开会，说起此事，坐在旁边的一位同事说当年谢赫特曼的论文投到《自然》等均被拒绝，被鲍林（Linus Pauling）“拍死”。鲍林在学术界享有盛誉，曾两次获得诺贝尔奖。情况到底如何？“所谓鲍林学霸式地在美国科学院院报上发文批判谢赫特曼是无知作者的谤语。鲍林的系列文章全是阐述他的学术立场，如何在现有的晶体学框架中从理论容纳准晶，其用语也甚为客气，点明他的理论是一个备选项。鲍林没有在《自然》杂志上发表任何针对准晶的学术文章或评论。”［25］中国民众需要更多的辩证思维习惯与科学精神。

力戒片面、绝对、孤立、静态、局部地想问题、看世界，这是辩证思维［26］的基本要求。做软件开发的人，希望自己开发的软件能卖出去而不是免费使用，但希望用别人的软件时往往又不想花钱买。这是把自己特殊化了。有次参会后一位在职博士生送我们去车站，在谈及目前的考核体制时，感叹说，又要做家务，又要负责教学，还有杂事，另外搞科研，压力大，太不易了。我说，即使这样，你们还是选择在高校工作，没有到他处去啊！她回答说，这倒也是。光从自己出发说事，是很多人的思维定势。一天早上我走过小区门口，听一退休教师模样的妇女说，这汽车真讨厌。可能私家车开过时影响了她走路。但不知道车主是否觉得她影响了其开车？现在的很多城市，道路建设比比皆是，这是经济发展、社会进步的必然要求。由于施工期间它会影响正常生活，给百姓出行、环境卫生带来负面影响，市民往往多有怨言甚至指责，这是没有摆正眼前便利和长久利益的关系所致。另一方面，在不影响实施的前提下，施工期是否可以尽量缩短或优化？涉及区域是否可以努力缩小或减少？不能以为是为民办事而任意安排和计划。

顾炎武《与人书》言：“《宋史》言，刘忠肃每戒子弟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命为文人，无足观矣。’”其中的“识”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思维方式与经验。辩证思维把握之灵动、眼界之宏阔，使之在计算环境中更难刻画。至于《明儒学案》中如下的“段子”，则是社会现实所致的绝对化但不是辩证思维：

娄江（王锡爵）谓先生（顾宪成）：“近有怪事知之否？”先生曰：“何也？”曰：“内阁所是，外论必以为非；内阁所非，外论必以为是。”先生曰：“外间亦有怪事。”娄江曰：“何也？”曰：“外论所是，内阁必以为非；外论所非，内阁必以为是。”［27］

这是一种简单化、逆反了的逻辑，根本上是统治者鱼肉百姓之故。笔者试图通过上述简单分析表明思维本身的丰富多彩、引人入胜，以及随之而来的思维模拟的艰难困苦与任重道远。恩格斯说：“在涉及概念的地方，辩证法的思维至少可以和数学计算一样地得到有效的结果。”［19］针对抽象思维、形象思维、辩证思维的不同特点和作用，以至顿悟（大珠慧海禅师《顿悟入道要门论》：顿者，顿除妄念；悟者，悟无所得）、直觉［28］等概念，整体思维，即以辩证思维为机制，以形象思维为核心，以经验为基础，注重关于对象的整体上把握的思维方式和思维过程，既是我们研究的基本理念，也是我们的研究对象。思维的若干方面的关系如图2-1所示。目前的计算机模拟工作主要针对逻辑思维，机器学习则分别体现了抽象思维、形象思维，是思维模拟的一种手段，它和基于抽象思维的规则推理是我们涉及的基本技术。而辩证思维则是更高境界。

图2-1　若干种思维间的关联

“由于我们易犯错的特性，任何定义都可能是歪曲的或不完整的，更何况人们可能就该词的意义争论不休。”［29］我们只能摸索前进。也许未来某一天回过头来看，目前的做法会被认为粗疏和简陋，然而现在还有更好的方法吗？

苏轼有《题西林壁》诗：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身在其中，难免一叶障目，登高远望，可能风光无限。思维自身扑朔迷离，辩证思维有助于“拨云见日”，它离不开高屋建瓴的眼光和视野，也需要日常的认识和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