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轼美食诗的警世意义
——以《鳊鱼》《惠崇春江晓景》为代表作
南东求
（黄冈职业技术学院 学报编辑部，湖北 黄冈 438002）
[摘 要] 苏轼是一位全能文艺家。无论是诗词文赋，还是书画，皆取得了杰出成就。其艺术成果内容涉及之广，史上少有与之比肩。即便是美食诗文，于中国饮食文化史上，亦同样具有特殊地位。《鳊鱼》《惠崇春江晓景》诚为美食诗之代表作，以二诗为例，析其要义，解其内蕴。因其内涵丰富，寓意深刻，故极具重要的警世意义。
[关键词] 苏轼；文艺家；美食诗；警世
苏轼是一位全能文艺家，堪称一代巨才、全才。平生创作的诗词文赋，其内容涉及之广，不仅有天文、地理、历史、哲学、生物，还有农学、医药、烹饪、食疗等，且多有真知灼见。可谓前无古人，后少来者。其作品中有大量美食诗文，于中国饮食文化史上，同样具有特殊地位。兹以《鳊鱼》《惠崇春江晓景》为例，析其要义，解其内涵，诚为美食诗之代表作。因其内涵丰富，寓意深刻，故极具重要的警世意义。
一、创作背景
《鳊鱼》诗，据余彦文先生笺著《东坡咏物食珍》载：“此诗于嘉祐五年（1060），坡公出川，自荆州、襄阳到京师时作。诗中之物与典实均取于襄阳。”[1]P1时苏轼正是踌躇满志之时。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苏轼20岁。其父苏洵，带着他和胞弟苏辙，首次走出西蜀，赴京应试。元祐二年，苏轼誉满京城。其《刑赏忠厚之至论》，倍受主考官欧阳修赏识，只因欧阳修误以为是弟子曾巩所作，为避其嫌，使苏轼只列第二。但却因此，欧苏二人德才之高，更为天下敬仰。正当苏家父子名动京师时，苏轼苏辙之母突然病故，噩耗传至京师，二兄弟急忙随父返家奔丧。至嘉祐四年（1059）十月，守丧期满，苏轼返京。而《鳊鱼》一诗，是苏轼返京途中路经襄阳时所作，故有文献载其为嘉祐五年（1060）正月作。
钱钟书先生《宋诗选注》[2]P72，是闻名学界的宋诗选本。首版时间1958年。后出版多次，其中即选有《惠崇春江晓景》诗。可惜钱注未载创作时间，只释其诗要义。其后，朱东润先生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亦选有此诗。书中注：“惠崇，宋初僧人，工诗，善画。一称慧崇。《图画见闻志》卷四：‘建阳僧慧崇工画鹅雁鹭鹚，尤工小景，善为寒汀远渚、萧洒虚旷之象，人所难到也。’”并注：“此为题惠崇所画《春江晚景》，作于宋神宗元丰八年（1085），描绘江南仲春的景色，诗中亦有画意。原作二首，选录一首。”[3]P158
元丰八年，于苏轼而言，是仕途受挫后再复擢用之年。此前，元丰二年（1079），苏轼调任湖州知州。这年七月，苏轼就任才三月之久，即被御史台逮捕，押往京都。这就是北宋史上有名的“乌台诗案”。苏轼于狱中103天期间，几次濒临杀头之危。幸朝中不少元老上书，力劝神宗不杀苏轼。斯时，王安石退休金陵，亦上书言：“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至此，该诗案终因王安石“一言而决”，苏轼才得以从轻发落。出狱之后，贬为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接受当地官员监视。元丰七年（1084），苏轼离开黄州，奉诏赴汝州就任。因长途跋涉，其幼子不幸夭折。汝州路途遥远，且路费殆尽，再加丧子之痛，苏轼上书朝廷，乞暂时不去汝州，先到常州居住，后被批准。当他准备要南返常州时，神宗驾崩。元丰八年（1085），宋哲宗即位，高太后以哲宗年幼为名，临朝听政，司马光重新为相。苏轼复为朝奉郎知登州（蓬莱）。四个月后，以礼部郎中被召还朝。在朝半月，升起居舍人；三个月后，升中书舍人，不久擢翰林学士知制诰、知礼部贡举。
此诗当是苏轼返朝之前，逗留江阴时所作。江阴南临无锡，西连常州，水路交通方便。此诗亦名《惠崇春江晓景》（“晓”，或作“晚”），为惠崇所绘鸭戏图而作题画诗。原诗两首。惠崇是著名画家、僧人，能诗善画。《春江晓景》是其名作。苏轼据其画意，妙笔生花，以文字形式，随手再现早春二月景象。
二、代表作品
苏轼对于文学创作，有明确的指导思想。他提出“有意而言”，要求敢刺时弊，敢言世过，并以平生大量的创作成果，佐以证明。“随物赋形”，平生所写，尽物之变，极物之理，皆如其说，皆“如万斛泉源”，若“行云流水”，“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其大量美食诗文，亦足以证明。《鳊鱼》《惠崇春江晓景》即是。
《鳊鱼》诗曰：“晓日照江水，游鱼似玉瓶。谁言解缩项，贪饵每遭烹。杜老当年意，临流忆孟生。吾今又悲子，辍筋涕纵横。”
鳊鱼，是一种肉质鲜美的鱼种。文献载其“细鳞缩项阔腹”，鳊，褊也，故名鳊鱼。《襄阳县志》载：“鳊鱼，亦称槎头缩项鳊，历来为襄阳特产，分布在汉水中，体扁，呈菱形，头很小，体背及头部背面呈青灰色，带有浅绿色光泽，体侧银灰色，腹面银白色，各鳍边缘呈灰褐色。”[4]P122鳊鱼生长缓慢，一年仅达半斤之余，大者不过4斤左右，然其味极鲜美。苏诗言称缩项，是鳊鱼别名。这一别名，正好状其鳊鱼的特殊形状：头小而缩脖故称，又名槎头鳊。可见苏轼笔下的鳊鱼形象，极具“形神”。《襄阳志》亦载：“汉江出鳊鱼。土人以槎（音chá）断水，鳊多依槎，因号槎头鳊。”
诗之首联，言旭日东升，朝霞照水，水中鳊鱼，似玉瓶之美，游于水中，自由自在。颔联忽转，写鳊鱼因为贪饵，遭人钓捕，终成宴上珍肴。显然，诗人有言外之意。颈联引出杜老和孟生，指诗圣杜甫、襄阳诗人孟浩然。杜甫有《解闷十二首》，其六诗曰：“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即今耆旧无新语，漫钓槎头缩颈鳊。”孟浩然亦有诗，其《檀溪别业》诗曰：“梅花残腊月，柳色半春天。鸟泊随阳雁，鱼藏缩项鳊。”又《岘山作》诗曰：“试垂竹竿钓，果得槎头鳊。美人骋金错，纤手脍红鲜。”此二诗意谓杜甫当年想退隐，每每看到匆匆流水，便会忆起诗友孟浩然来。末联，写苏轼想到这里，吟出“吾今又悲子，辍筋涕纵横”的诗句。辍，停止。筋，同“箸”字，筷子。诗人放下竹箸，涕泪纵横。全诗情感激越，读来句句拨人心弦，为之感动。
《惠崇春江晓景》诗曰：“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遍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钱钟书先生对此诗承句作注，言：苏轼“游桓山，会者十人，得‘泽’字”。诗也说：“春风在流水，凫雁先拍拍。”又引唐代诗人孟郊《春雨后》诗：“何物最先知，虚庭草争出。”还引唐代诗人杜牧《初春舟次》诗：“蒲根水暖雁初下，梅径香寒蜂未知。”[2]P72钱先生引出这几句诗，读者对“春江水暖鸭先知”诗的理解，显然会大有收获。随后，钱先生对全诗大旨又作了简要诠释。钱先生说：“这首诗前三句写惠崇画里的事物，末句写苏轼心里的想像。宋代烹饪以蒌蒿、芦芽和河豚同煮（参观《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四论梅尧臣诗），因此苏轼看见蒌蒿、芦芽就想到了河豚。鸭在惠崇画中，而河豚在苏轼意中。‘水暖先知’是设身处地的体会，‘河豚欲上’是即景生情的联想。”[2]P72钱先生点评，可谓言简意赅，语皆中的。读来，更有助深了苏诗内蕴。
清代诗人王士祯《渔洋诗话》卷中说：“坡诗‘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非但风韵之妙，盖河豚食蒿芦则肥，亦如梅圣俞之‘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无一字泛设也。”朱东润先生《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注：河豚，出于海，味极鲜美。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上载河豚“方出时，一尾至直千钱，然不多得”[3]P158。上，谓与潮俱上。
诸注皆明诗意，由此，对苏轼《惠崇春江晓景》的理解，便可知大概。
三、警世意义
苏轼的这两首诗，创作时间前后相隔25年。《鳊鱼》作于青年时期，时23岁。诗人出川不数年，虽遇慈母逝世，返乡守丧，期满返京，但三年前诗人初试京城，誉满京华，才华横溢、心怀大志，显然诗人对前程充满了希望和热情。而《鳊鱼》诗，让我们看到了诗人即便是青年时期，尚未有足够的仕途经历时，但诗人已有充分的思想储备。诗人从鳊鱼的不幸遭遇，从杜甫和孟浩然的结局中，已深谙未来人生的坎坷。所以，他借这首诗，以寓言形式，也向世人提出了某种警示。当然，这也是对自己的警示。而《惠崇春江晓景》，是苏轼历经了“乌台诗案”生死磨难之后，再返京城、再步仕途后之作。诗中呈现的仍是生机勃勃、豪健清新的风格，但其诗的喻意，较之前诗，两相比较，细细品味，似觉更加深邃。后世宋诗各种选本中，此诗多列其中。这自有个中缘由。今天读来，更让人回味，更有深意。
尤其让人启迪良深的是诗中寓意深长。后世有论者将苏轼这类诗，称为寓言诗[5]P145。所谓寓言，词典解释：是指用假托故事，或自然物的拟人手法，用来说明某个道理或教训的文学作品，常带讽刺或劝戒的性质。可以说，这正是苏轼一贯倡导的“有意而言”“言必中当世之过”创作思想的体现。可见，后人将此苏诗列为寓言诗，是颇有道理的[6]P377～383。苏轼借鳊鱼、借河豚的命运，向世人警示了什么？其诗中寓意有哪些呢？
（一）鳊鱼的警世意义
鳊鱼天生肉质鲜美，却因贪饵导致身遭人捕，终为宴中之肴。诗中一个“贪”字，让人不得不思考其中蕴含的道理。因为贪饵，鳊鱼每遭人捕，以致身遭烹煮，为人美食。这其中蕴含的讽喻之意，显然是在向世人警示：鳊鱼因为有如此特质，却落到了这般遭遇。由此不妨想到：那些自炫身质美者，是否逃脱得了像这样的悲惨下场呢？诗之颈联，引出诗人杜甫和孟浩然。从诗的字面意思理解，至少有两层。一是，就连孟浩然这样的诗人，也以“试垂竹竿钓，果得槎头鳊”为乐，更有“美人骋金错，纤手脍红鲜”的描写。那大诗人杜甫，他又怎样呢？每每思及孟浩然时，便想到他那些为世传颂的句句清诗，虽然现在新诗少了，可他那“漫钓槎头”的归隐生活，还是令人向往的。可见，即便那些退避社会、与世无争、崇尚大自然的隐士们，一如诗人孟浩然，也要试垂竹竿、钓得鳊鱼，享受其美味。连杜甫也向往这种生活。既是如此，那鳊鱼的出路又在哪里呢?至此，难怪诗人会停下箸来，不忍食其肉，以致为之热泪纵横。二是，鳊鱼有这般遭遇，那像一如鳊鱼之人的命运呢？孟浩然不是很有才智的人么？杜甫不更是出色的人么？可他们的境遇又如何？所有这些，都是可以让人深思的。
诗中着意点出两位前代诗人，显然有更深层次的警世意义。为什么要点出两位诗人哩？有人认为，其用意是否在讽谕“学而优则仕”者的可悲遭遇。杜甫和孟浩然，都是一代博学多才的士子文人，他们都怀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抱负和崇高理想，但他们皆曾因汲汲功名仕进而“吞钩”误身，仕途困踬，生活潦倒，最终连进士也未取得。史载杜甫最后弃官隐居成都草堂，晚年携家出蜀，病死湘江途中。孟浩然则考进士不第，隐居襄阳，后为荆州从事，患疽而卒。因而诗人为那些汲汲于功名利禄的士子们，一洒悲悯之泪，期待他们能够觉悟。其实，苏轼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寓言诗告诫人们：“内修”与“学优”本无错，但不应因此而自我夸耀，更不可贪食功名利禄钓饵。显然，这里的“贪”字是诗眼，是全诗的关键。为此，在此时期中，诗人不止一次于诗中反复叹咏这一主题：“人生本无事，苦为世味诱。”“今予独何者，汲汲强奔走。”（《夜泊牛口》）“下视官爵如泥淤，嗟我何为久踟蹰。”（《将往终南和子由见寄》）“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由此可见，其寓意是很深刻的。
（二）河豚的警世意义
与鳊鱼一样，河豚肉味更加鲜美。但它却身藏剧毒，因此人皆闻而畏之。如宋代诗人范成大《河豚叹》诗曰：“一物不登俎，未负将军腹。为口忘计身，饕死何足哭。”尽管这样，由于人类天性贪图美味，故仍有人冒险食之。如江阴便素有“拼死吃河豚”的典故。民间还有不少传说。
说到吃河豚，宋代孙奕《示儿编》载，苏东坡在江南时，时有善烹河豚者，欲请苏轼尝河豚。苏轼吃河豚时，有人想偷听他吃河豚时，会如何称赞其美。可苏轼吃完了河豚，竟未吐一语。主人便问，先生吃了这河豚，感觉如何？苏轼边吃边说，值得一死。很快，“值得一死”之语，被世人改成“拼死吃河豚”。这固然是民间传说，难证其实，但却说明了“拼死吃河豚”的人，还是大有人在的。
由此可想，这河豚能摆脱宴中佳肴的悲剧么？
当然，从河豚角度思考，它有自身生存弱点：当春暖花开、水暖潮涨、蒌蒿遍地、芦芽鲜嫩之时，河豚不甘海中寂寥，趋潮而上，贪蒌蒿之茂，恋芦芽之嫩，以致为人所捕。诗中内蕴，言外之意可现。同时也在警示世人：即便如河豚，有天然的自护能力，却因不能自律，不甘寂寞，不能养性于静，最终也难逃不幸命运，还是成为宴中之肴、口中美食。
河豚也是贪饵，只不过所贪之饵，是大自然之饵：春潮的降临，蒌蒿的丰茂，芦芽的鲜嫩。贪饵的同时，既为人们捕捉提供了条件，也为自己遭捕受烹埋下了祸根。河豚的遭遇一如鳊鱼。因为趋慕潮流，贪食芦芽嫩食，最后也落得鳊鱼悲剧。可见诗翁用意深刻。吟诵诗句，深感其诗，不仅有深厚的历史意义，亦有非常深刻的现实意义。这正是寓言诗的特殊作用。
鳊鱼也好，河豚也好，二者皆因一丝贪念，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成为宴中之食。较之鳊鱼给世人的警示，从河豚身上，还可得到更深一层的思考和警示。河豚纵然有剧毒，但因它肉质尤为鲜美，所以有人敢“拼死吃河豚”。换言之，因为河豚肉质鲜美无比，纵然它是剧毒之鱼，有贪食者也要舍命吃一回。这里给世人的警示，就有更多更深的警世意义了。大凡美质者，蕴含的危险因素也更多。纵然危险很大，因其诱惑力大，所以，其冒险者也会自有其人。也因如此，这对于具有特殊美质者或事或物或人而言，同样也具有更深的危险了。
基之于此，若从美食者而言，面对美食，固然可以品味美食，享受美食，然而过食者，必为美者所陷。因为，在你享受美食的同时，你也在享受着“危险”。恣意为之，必及其患。美食者们，可否鉴之，戒之，警之？
[参考文献]
[1]余彦文，余明海，易仕先，谢伯齐笺著.东坡咏物食珍[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3：1.
[2]钱钟书.宋诗选注[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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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湖北省襄阳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襄阳县志[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9：122.
[5]朱靖华.苏轼新论[M].济南：齐鲁书社出版，1983：145.
[6]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中卷）[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377-383.
[责任编辑：罗杰文]
On the Warning Significances of Su Shi’s Food-based Poems：With“Bream”and“Dawn Scenery of the Spring River in Huichong”as Representative Works
NAN Dong-qiu
（Journal Editorial Office，Huanggang College of Vocational Technology，Huanggang 438002，China）
[Abstract] Su Shi was an all-round writer and artist with remarkable achievements in both poetry lyrics and painting and calligraphy.His exceptional and superb arts achievements involves wide ranges of fields，and even his food-based poems holds a special status in the catering and cultural history of China.The article analyzes and interprets the connotations of food-based representative poems：“Bream”and“Dawn Scenery of the Spring River in Huichong”，the rich and profound connotations of which contributes to great warning significances.
[Key words] Su Shi；writer and artist；food-based poems；warning
[中图分类号] TS97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3621（2017）01-0001-04
[收稿日期] 2016-06-03
[网络出版] http：//www．cnki．net/kcms/detail/45．1268．C．20170208．1026．002．html
[作者简介] 南东求（1955-），男，湖北浠水人，黄冈职业技术学院学报编辑部副主编，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医学史和中医药文献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