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网络民间文学:民间文学的新形态

网络民间文学:民间文学的新形态

■程丹阳


在数字技术的浪潮中,网络民间文学以其充满活力的文艺实践重构了时下文学发展的版图格局。新的问题域与文学场要求文艺理论与文学批评亟需进行理论建构与创新,以实现文学研究与文艺实践的同频共振。网络民间文学是民间文学在数字媒介时代的新形态,其对传统民间文学予以了一定的颠覆解构和深化超越。网络民间文学这一研究视角和分析路径对于我们认识、理解、把握网络文学和民间文学之间的联系会通提供了一个切入点,也为我们在民间文学领域更加深入地走进微观文化研究和文学研究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契机。


[关键词]网络民间文学;数字媒介;日常生活


程丹阳,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博士生。(北京 102488)


当下,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数字媒介在社会文化各领域呈现出全方位覆盖和纵深介入的发展态势。数字媒介已然演化为时下文学活动的新兴构成要素,参与到文学、文化之生成路径、思想意蕴、价值取向及审美趣味等多向度的建构当中。网络文学以异军突起之势闯入人们视野,以迅捷勃发之力重构文学版图,对现有文学的形态范式和体制规范都有本体论意义上的消解和重构。目前,学界对网络文学的学理定位与研究态度莫衷一是,其中不乏各具差异性的理解和表达。本文认为网络文学不仅是对民间文学的一种精神回望与实践复归,也是对传统民间文学的范式突围和现代激活,还是作为实践主体的民间文学在新的时代语境下的强力召唤。网络民间文学这一研究视角和分析路径对于我们认识、理解、把握网络文学和民间文学之间的联系会通提供了一个值得注意的切入点,也为我们在民间文学领域更为深入地走进微观文化研究和文学研究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契机。


一、“活鱼要在水中看”:网络民间文学的立论基础

在大众传媒扩张的时代,传统意义上的民间文学正在逐渐消弭,民间文学的原有活动余地不断紧缩,学者们对民间文学的研究也越来越转向为对旧民间故事等文化遗留物(cultural survivals)的带有实证主义倾向的采集和考证。然而当我们重新审视这种“民间文学终结论”时就会发现,其立论基础便认定了数字媒介等现代技术的拓殖对民间文学具有侵蚀摧毁的影响。在他们看来,民间文学具有天然的稳定性和凝固性,其文学形态、内在特质及传播途径受外在因素的影响甚少。然而,他们越是想守护和延续民间文学的“本真性”,就越是取消了民间文学的时间维度和生命活力,限制了其未来发展的可能空间。事实上,正如德国民俗学家鲍辛格所言:“对自然生长的信赖容易导致无批判性和无限制性地委身于传统,更确切的意思是说,人们恢复了旧形式,因为人们相信这些形式具有天然的稳定性或演化历程,但这实际上已经使这些陈旧的历史形式变成了木乃伊。”[1](P160)虽然民间文学自有其内在规范和范围边界,但历史境遇、社会文化等外在因素也对民间文学的塑形予以从旁襄助。如果我们单将民间文学看作是一种空间存在,而非是一个时间过程,只会让其变为一个被悬置的空洞所指,从而使民间文学在一个丧失活力的延续性理论体制中被边缘化和脱节化。


事实上,在数字媒介时代,民间文学正以网络为文化路径和存在式样进行复归与转型,并呈现出空前繁荣的发展态势。在本文中,我们将这类新民间文学称之为网络民间文学。目前学界有关网络民间文学的学理界定尚处于内涵含混、外延模糊的尴尬境地。诚如学者乌丙安言:“确定并阐明民间文学的科学概念,具体对象和范围,不仅是学习和研究这门科学的起点;更重要的是这些问题的明确与否直接影响着研究民间文学的整个过程,直接影响着探究理论的科学准确性。”[2](P1)我们首要做的就是阐明网络民间文学内涵,辨识其特征表现,廓清其范围边界。这不仅牵涉到网络民间文学的原点性问题与合法性,还事关网络民间文学研究的学理判断、研究方式和学术局度。为了研究的有效性和准确性,避免概念因无限扩张而泛化失效,我们主张对网络民间文学的概念划定宜窄不宜宽。在本文中,网络民间文学是指在数字媒介语境中内蕴民间性并生发出新特点的部分网络文学。网络民间文学于网络中生成、传播与接受,它们不仅与传统民间性质素天然亲和,还在数字媒介环境下显现出新的形式和特点。也就是说,只是形态上被加工显现为网络式样的传统民间文学不可被称为网络民间文学,只具有网络属性而不具备民间立场和民间特性的网络文学亦不可谓之为网络民间文学。网络民间文学不仅要体现民间文学的基本特性,还要全面参与到线上生产—流通—接受这一完整的文学活动体系中。需要指出的是,若我们将一般的民间文学抽化为一个纯粹的逻辑主体,那么作为具化的实体主体,各个时代的民间文学(包括网络民间文学)便是这同一本相在相异语境下的不同形态,网络民间文学是民间文学在数字媒介时代的最新形式,是民间文学这一实践主体在时代情境下发展的自然结果。


对网络民间文学的概念界定和学理辨识直接决定了我们进行网络民间文学分析时所采取的研究姿态和价值取向。在我们看来,民间文学的真正品格在于其生机勃勃的活态流通。这种生命之象从根本上培育了民间文学会通适变的演化态势和薪火相传的发展局度。民间文学的生命之象不仅来自于民间文学不断创新生发新的文体式样和思想意蕴,也来自于其怀持开放的姿态去接纳多来源的文化与文学,更在于其以积极介入的姿态,围绕时代文化需求进行调整转型。民间文学从来不是一个自足运转的独立文化领域,其生存危机与发展契机都与社会时代息息相关。因此,我们围绕网络民间文学所进行的观察讨论,并不是刻意去制造新名词以新瓶装旧酒,而是试图以此为突围来寻求在数字媒介这一文化生态下网络文学与民间文学分析研究的新思路与新路径。


“活鱼要在水中看”,是刘魁立在20世纪50年代针对民间文学的搜集工作提出的一个方法观点。他指出在记载民间文学作品的同时,研究者也需要将产生这些作品的时代背景、社会环境和具体语境都做以详尽记录。这一观点在当下网络民间文学研究中依然具有深刻意味。


一方面,正如索绪尔所指出的那样:“语言是一个系统,它的任何部分都可以而且应该从它们共时的连带关系方面去加以考虑。”[3](P127)同是作为体系性的话语形态,民间文学在其生成与发展过程中也牵涉到诸多外在与内在要素,这些要素参与了民间文学的形成组建。不止于此,这些要素还处于同生共存的状态并保有一定的逻辑关系和规范法则。从这一角度来讲,对社会环境、时代文化等与民间文学体系具有功能耦合性的共时事实的考察研究,是为了更为客观妥帖地界说研究民间文学。我们对民间文学的研究不是去辨识研探剥离了语境关系的民间文学,“水中看鱼”这种共时态地学术观察恰恰可以避免将民间文学当作弥散的孤立个体,而能结合具体的文化语境清晰地定位分析民间文学。反之,离开了原生语境这一“水源”,民间文学只会变成“鱼干”,失去其有效性和生命力。具体而言,在当下数字媒介时代,我们对民间文学的研究也可以而且有必要纳入网络因素,根据新的网络文艺实践和数字审美经验,提炼并建构与之相应的研究论域和理论体系,促使民间文艺学由考证经注式的学斋研究转变为对现实日常生活的实践研究。


另一方面,民间文学也从不会固化为某个褊狭的概念程式,而是呈现为一个流动的运动过程。就像艾布拉姆斯所说:“文学不是以成品这种形式而存在,而是以活动的方式存在的。”[4](P5)民间文艺学若要实现实践复归和理论创新,就需要将民间文学重新置入生产—流通—接受这一文学活动体系内予以观察和分析。并且需要注意的是,随着新兴媒介技术的革命性转型,技术已然成为文学活动的要素之一,推动着文学活动之运作方式和存在形式的嬗变演化,我们以往民间文学研究所自明的文学活动框架和理论前提皆须进行重新辨识和再认知。因此,我们在进行网络民间文学研究时不仅要打破对文学活动体系的传统认知和前见预设,对新的文学生产方式和文艺审美实践进行学理层面的知识性转换和理论提炼创新,也要在动态的文学活动中把握住活性的民间文学,自觉以文学活动体系为观照来进行对民间文学的理解认知。简而言之,现在我们的研究重心不是民间文学作品中的现成实体存在而应是动态的文学整体性存在方式,这种存在方式要求我们以发展的眼光对网络民间文学活态流通进行研究。


二、“变化中的恒久”:网络民间文学的民间特征

单从显性的形态式样和传播方式来看,网络民间文学与传统意义上的民间文学似乎并无太大的交集。但实际上,网络民间文学不仅显现含蕴着民间文学的基本特征和本体价值,也孕育生发出新的时代特点和艺术价值,是一种经由自我扬弃而愈显圆熟的民间文学形态。


民间文学的特征属性可分为外在标识规定和内在本质规约两个层级。作为深层结构的民间文学本质属性具有相对的稳定性和恒久性,民间文学的浅层标识特征却处于流动变化的状态,且浅层标识特征的这种历时性扬弃时常呈现为一种裂变性演进的态貌。然而民间文学表层特征的动态变化始终是以其深层特征为法则和轴心的,所有外在对立的表层民间特征最终都能够在一个合理的逻辑下统摄于深层内核之中。我们可以将民间文学的深层特征看作是语言中的“文法结构”,正如学者孙隆基所指出的那样:“人是可以造出无数不同的句子来的。事实上,绝大部分句子都是独异的。但是,只要是在使用同一套语言,在它们万花筒式的变幻背后,文法结构却是相同的。”[5](P170)因此,在进行有关网络民间文学的研究剖判时,我们需要分析辨识其“变化中的恒久”(Dauer in Wechsel,歌德语)。作为双重的研究取向和方法范式,“变化”与“恒久”既可以让我们探知掌握民间文学的活性生长、起伏与延续,把握其被扬弃的时代历程,也能使我们真正实现对民间文学这一逻辑主体本质特征的辨知洞察。我们既要对民间文学的基础性、本质性特征属性进行再认知和反思,也要对数字媒介时代网络民间文学的时代特征和风貌予以积极探索和辨识。


民间文学“四性”说,即集体性、口头性、变异性和传承性,是目前学界所普遍接受和认可的有关民间文学基本特征的经典论述。在数字媒介时代,对于“四性”说这一传统理论体系来说,网络民间文学的萌生乃至兴起既是复归也是挑战。需要指出的是,“四性”说中的变异性与传承性是对民间文学本体性状的直接概括,它们在网络民间文学的创作和流传中仍得以显在化体现和时代性升发。在本文中,我们侧重以对“四性”说之集体性、口头性的再认识为途径,深化对网络民间文学深层内在规则的把握和辨识,探寻网络民间文学之“变化中的恒久”的扬弃历程。


首先,从艺术主体上看,网络民间文学超越了传统民间文学与作家文学间集体性与个人性的外在对立,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集体与个人的融合统一。在传统民间文论中,劳动人民是民间文学的集体创作者、传播者。集体性正是用以形容民间文学这种集体创作、集体流传的状态。相较于作家文学,民间文学的集体性特征使得劳动人民对自己的作品只具有集体所有权而不具有个人著作权,民间艺术主体因此被动呈现为一种面目模糊的无名形态。


而在数字媒介时代,一方面,网络民间文学的集体属性走向深化乃至飞跃。现代媒介技术凭其空前的传播力度、广度及深度极大拓宽了民间文学的文化场域,微博、论坛、网络文学网站以及手机终端等多种在线平台将文学话语权力进行全民分权乃至平权。正如欧阳友权所说:“让艺术在消解中心话语和权级模式中实现话语权向民间母语回归。”[6](P180)在线文化生态的众声喧哗加强了网络民间文学的集体性标识。网络民间文学也以前所未有的网络媒介运作深化了艺术主体间的交流对话,推动民间文学活动由单向输入式到多向交互式的式样转型。这种媒介运作范式的更迭推动了网络民间文学的集体属性向公共属性的演进。


另一方面,网络民间文学也并行不悖地彰显出其艺术主体的个人创造性。数字媒介技术的革新和文化版权意识的健全却使网络民间文学的艺术主体从隐匿走向了显明。值得注意的是,网络民间文学的个体性还给其创作传播带来“匿名性”的特征属性。相较于传统民间文学作者的被动无名,网络民间文学的艺术主体则更倾向于利用各种虚拟网名来主动掩藏自己在现实世界中的身份踪迹。同时,网络民间文学的匿名特征还具有可逆性,它可随时转化为个人性创作,如唐家三少、南派三叔等网络作家在作品走红后纷纷公开现身。正如邵宁宁所指出的那样:“一旦产生特殊的影响,或有可能成为一项文化资本,则对它(指网络民间文学,引者注)的作者的披露或寻找,也就会提上议事日程。”[7]因此,从艺术主体上看,网络民间文学通过向公共性、匿名性这种民间文学更为深层本质属性的演进,一定意义上实现了对传统民间文学集体性与个人性的融通和超越。


其次,从文体形式和载体形式上看,网络民间文学先后扬弃了民间文学发展史上出现的口头性、书面性,而在现阶段呈现为电子性,并无限趋近于表演性这一民间文学深层本质属性。在传统民间文学理论中,民间文学的文体和载体形式历来被认为是与作家文学相区别的本质要素。然而正如学者吕微所说:“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作为语言的使用方式即言语实践,都隶属于历时性、外在性语言学的研究范围,而只有语言的系统规则本身才是共时性、内在性语言学的研究对象。”[8](P11)我们认为,无论是口头性、书面性还是电子性归其根本都是民间文学的外在形式特征,其起伏变化不能也不应成为标识民间文学的单极化标准。围绕着民间文学所开展的口头叙事、书面表达、电子显示都是受民间文学语言系统的深层内核属性——表演性支配下而历时性演进的一种言语外显形式,表演性才是民间文学文体和载体形式的内在法则和根本属性,是民间文学之“变化中的恒久”。所谓表演,正如尹虎彬所言:“表演这个术语,它涉及艺术行为,即正在进行的民俗事象,艺术事件即表演的情境。涉及表演者、艺术形式、观众、现场。”[9](P211)以表演为路径,民间文学得以将静态的文学文本与动态的表演过程进行有机相融,将文本的创作过程与传播行为统一起来,把表演者与受众联系在一起。从其语言的系统规则来看,民间文学就是一种以表演为中心的语言艺术。比之以民间歌谣、说唱艺术为代表的传统艺术形式,网络民间文学更为显明地彰示出表演性这一民间文学本质属性。从语言本身来说,网络民间文学语言包括超链接、图片、表情符号,表现出极强的言语交际性,是一种情境化的人际交流。正如万建中所言:“网络写作带有民间口语的书写特征,写者总是在努力保持‘说话’或‘聊’的在场效果。”[10](P67)网络语言的信息蕴含量和交流表达效率均超越了口语交际和书面表达,更趋向于表演的实质内核。从表达形式上看,论坛跟帖、网站留言板等多种形式都为网络民间文学的表演活动提供了在场环境和互动条件,文本成为进入同一情境下的表演者和受众共同创作的产物。故此,网络民间文学的每一次叙述表达都是一次正在进行时的创作和表演。总之,从口头性到书面性,从书面性到电子性,这种形式特征的演变可以看作是民间文学的一种有意义的进化过程。网络民间文学正是对表演性这一民间文学本质特征的时代性践履。


网络民间文学不仅持守着民间文学的本体属性与基本特征,也以其文学实践创发出新的时代性特征,显现出其“变化”与“恒久”的民间性。网络民间文学扬弃内化了传统民间文学与作家文学的一系列外在对立,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民间文学意义的独立自足。民间性不仅是网络民间文学的基本特征及核心属性,也是其发展嬗变的文化取向和价值使命。


三、从文学到生活:网络民间文学的价值意义

我们对网络民间文学的概念界定、特征辨识,最终旨归必至于对其意义价值的剖判与历史使命的认取。数字技术不仅创生出空前的物质景观世界,也开拓出巨大的精神文化空间,其深度嵌入我们的社会生活与精神文化当中,成为界定人与世界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第二自然。因此,我们不能单以工具技术这一维度去分析、解释、评价网络民间文学。无论网络民间文学的传播路径与存在方式如何工业化,如果我们仅以技术来对其进行差强人意的表述,那这种做法本身就是对网络民间文学之深厚人文底色的无视和回避。故而,一方面我们要对网络民间文学给文化、文学所带来的震荡、转型与革新进行学理研探,另一方面我们也需对网络民间文学的价值意义与人文使命予以积极辨识和认取。


文本的关键在于人本,要剖判网络民间文学的价值使命,辨识其主体是首要步骤。正如高丙中所言:“意义产生在事件之中,是主体对活动价值的体验,撇开事件的主体,也就无所谓意义。”[11](P37)网络民间文学之“民”是谁?对这一问题的情境性回答直接关涉我们对网络民间文学之价值意义的判断评价。传统的界定方式往往将“民”视为依附于主流文化的落后亚文化。这种“民”的概念不仅与数字媒介为主导的文化语境相脱节,也无力对网络民间文学之现状予以有效解读和阐释。事实上,网络民间文学之“民”已随时代情境变迁发生了主体位移,它不再只是依附于官方主流的否定性群体集合,而具有了独立自足的意义生成空间。正如邓迪斯所指出的那样:“我们再也不能不加辨析地把‘民’看成生活在一种与城市中心组成共生关系的农民基本同一性质的群体。‘民’不是一个相关变量,而是一个独立变量。”[12](P218)邓迪斯指出现代之“民”是一个有弹性的独立变量,可指涉一切拥有共同基础维系的群体。具体到网络民间文学,“民”亦可被看作是一个流动的功能性概念,只要参与创作、传播与接受网络民间文学这一活动的主体皆可称之为“民”。作为新形态的民间文学,网络民间文学提供了维系我们所需的全民性文化共振点与基本文化生活范式。网络民间文学不仅是文学的,也是文化的;不仅是审美的,也是生活的。


首先,网络民间文学赋予了传统文化以时代内涵和现代表达方式。民间文化历来被看作是民族国家文化的“耕土层”,承载着广大民众所共享的民族文化基因。从民族精神上讲,民间文学是集体创作、流传和接受的文学文化成果。这种具有民族烙印的精神理念与文化标识是我们当下继承与发展传统文化的精神资源和文化基石。从文学本身来看,所谓正统文学的发展也都与民间文学息息相关。正如郑振铎所言:“在许多今日被目为正统文学的作品或文体里,起初有许多原是民间的东西,被升格了的,故我们说,中国文学史的中心是‘俗文学’,这话是并不过分的。”[13](P16-17)民间文学显现出中国文学独到的文化意趣与审美取向,这给我们民族美学与文化传承体系的建构带来了诸多助力。


无论从显性的形态构成还是隐性的思想内蕴上,网络民间文学都创新性地内化了传统文化元素,为传统文化注入了时代活力。一方面,网络民间文学对传统文化资源进行转化利用。从文体上看,包括流行语、微博、小说在内的网络民间文学在形态上能从传统文学中窥探到其生发端委。从思维方式上看,惩恶扬善、重情轻理等传统思维模式内化到网络民间文学中支配其情节布局与思想基调。从价值取向上看,网络民间文学也对精忠报国、自强不息等传统理念予以积极敷扬。另一方面,网络民间文学也为传统文化精神注入了时代活力。网络民间文学并非只是借用数字形式来机械复活传统文化,而是以其文艺实践推动传统文化的观念创新。例如在玄幻小说中,不少作品都援引道教文化元素,却多以道教为主体,以现代意识为补充的方式来建构中国式的神学文化体系。网络民间文学整合调整传统文化,使其更能因应现代精神文化需求,兼容于现代文化与审美体制当中。在文化趋同的全球化态势中,网络民间文学对传统文化的这种创新性承继与发展,使其对内促进和维护文化认同,在一定意义上推动中华传统文化传承发展体系的建构;对外传播输出独特的中国精神文化,有利于提升中华文化的国际认知度和影响力。


其次,作为生活中的文学,网络民间文学开放畅通的话语表达空间,为民众提供了审美娱乐和精神抚慰。网络民间文学关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将民众生活与文化艺术联系起来,把文学价值的仲裁权交予民众,以其文艺实践丰富日常生活审美的容量和类型,通过大众审美和草根娱乐建构出当代民众的情感共同体。我们需从多维向度对这一新兴娱乐审美进行审视和剖判。一方面,受惠于网络传播的普泛迅捷与数字承载信息的内涵丰富,网络民间文学能够更为有效地因应现实问题。频出的网络流行热语、谐谑讽刺的时事段子以及折射现实的网络小说,这些看似芜杂的网络民间文学却真实记录了同时代的民众生活经验和社会运行轨迹,是个人表达与公共话语的结合。在社会变迁的大时代中,网络民间文学触及民众内心深处焦虑与困境,有效唤起民众情感共鸣,其以调侃谐谑的方式进行的话语狂欢既满足民众情绪宣泄的需求,也帮助他们找到属于自己的定位归属,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精神抚慰的作用。另一方面,网络民间文学也通过仙侠、玄幻、穿越等类型文学的创作拓生出一个与现实互动又背离的异托邦世界。以异托邦为途径,网络民间文学满足了民众对情感和物质的幻想,起到审美娱乐的文化作用。当然,我们不能否定目前存有部分病态追逐畸形欲望的网络民间文学,但大多网络民间文学对于正当欲望的幻想实则是在当今社会变迁之失衡过程中的一种精神代偿。正如邵燕君所指出的那样:“有些欲望和匮乏不仅是正当的,甚至是高尚的,是弱肉强食的现实法则不能包容的欲望,是小康社会的平庸生活不能满足的匮乏。”[14]在当下多元文化需求的社会,网络民间文学拒绝了传统精英价值体系以“先进-落后”的符号暴力对普通人生活的强行模铸,使得普通民众保有了在日常生活中追求文化生活需求的理所当然。诚如雷达所言:“我们的立足点应该更高一些,从时代发展和文明发展的高度,从全民文化素质和国家软实力提高的角度,从艺术走向千家万户的角度,从文学再也不是少数精英们专利的角度,来看今天文学的现状也许更为合理。”[15]网络民间文学以文学为根基,以生活为取向,不仅满足了普通民众的日常文化审美需求,也以新民间文学的身份参与到当代社会生活之中。


目前,民间文学借助数字媒介进行实践复归与激活更新。积极因应时代需求的网络民间文学具有深刻的历史必然性,我们对于网络民间文学的辨识研究既是对民间文学基本问题的回答,亦是对日常生活审美的实践研究。当下面对网络民间文学研究,更多的问题仍需要我们继续思考和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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