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段 王老先生,中秋夜
睡到天黑下楼去外面吃饭,总台女孩儿叫住我说她叔叔等着和我聊天儿。我说哪个叔叔,你们越南话我可听不懂。女孩带我往门口走笑着说,叔叔会说中国话。指着早上喝咖啡小桌边一位戴眼镜老人说,喏,那就是她叔叔。我上前和老人握手问好。请问贵姓?姓王。高寿?75。我说您这一头黑发比我可显年轻多了,论岁数我还小着您一轮多呢。老人说老了。我说可不能这么说,您看着最多也就50多不到60。我们俩坐到桌旁,请他抽烟,俩人边抽边聊。对我来说国外旅行中最愉快的事之一是不用憋英语,畅快地用中国话敞开聊天儿,有时候十天半个月说不上一句中国话很憋屈。昨天老街有个旅店,老板台湾人,今天又遇见王老先生。出门见喜,三生有幸。哈哈。
您是老华侨?我问王老先生。他摇摇头。那您的中国话怎么这么好,哪儿学的?老人没有直接回答,问我你家在中国什么地方?我说北京,我家住北京。老人说,“啊,我是你们北京的大学生啊!”我来了兴趣,问他您在北京大学读过书?哪年的事儿?老人说,不是北京大学,是测绘学院,1965年到的北京,五十年了。哦,学测绘的。我说,那时候我上中学,知道中国只有湖北有个测绘学院,您上的是北京地质学院还是石油学院的测绘系吗?他摇摇头说,都不是,是军队的测绘学院。哦,我说呢,北京当年就没有个测绘学院,现在都没有,学测绘得去北京建筑工程学院测绘专业以及地质矿业石油专门院系。军队的就另说了。
我们俩说着话,两个服务生支楞着耳朵在旁边听,我问他们会说中国话吗?俩小伙子腼腆地摇头。我又转头问柜台里一直笑着看的女孩儿,会吗?她说只会越南话和英语。我拿出手机说帮我和老先生拍张合影照片。小伙子帮着左右拍了几张。
我问王老先生,1966年中国文化大革命,所有学校停止上课,你们受影响了吗?他说没受影响,上了四年大学,1969年学成回国。我问他,上军队院校,您是军人喽?老人说是的,当年他在部队服役,那时候和美国打仗,很多年轻人都当兵。您是个人考的大学还是保送?他说,是部队派送。那次你们来多少人到北京上大学,我问。300人,老人回答。那你们这批人学成以后回国都搞这方面具体工作喽?我又问。老人说,是呀,这批人回国之后,越南军队建立了总参测绘局和测绘部队,后来有人转到地方,成立了国家测绘局。他以后转业到地方,一直从事测绘工作到退休。美国人地毯式,饱和式轰炸把小小一个越南炸得稀里哗啦、乱七八糟的,确实急需这方面的专业人才。我想,和历史事实与记载完全吻合。中国不仅在物质上,精神上,政治外交上,军事上全面支援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国战争,同时为越南培养、培训了各方面人才。美国表面是在和越南打仗,其实是和中国还有苏联打,不怪它打不过小小越南,深陷泥潭,就算美国强大先进、武装到牙齿,但同时和中苏两个世界大国较量,能占多大便宜?朝鲜没占到,越南输得更惨。

和王老先生儿坐宾馆台阶上聊天儿
烟 在大堂上空飘飘渺渺弥漫开,服务生推开宾馆两扇玻璃门散味儿。王老先生说我们去外面抽吧,屋里影响别人。我们到门外台阶坐下,我对老人说,咱们见面不容易,也是缘分,附近找个酒馆,河内什么好吃的您点,今儿晚上我请客,老哥儿俩喝几盅好好聊聊。老人说酒精过敏不能沾酒。我说到处是咖啡馆咱们喝咖啡也行。他说年纪大了胃不好,十多年不喝那玩意儿了,连茶这两年也不敢喝了。那好吧,咱们就台阶上坐着聊吧。我叫过服务生,在宾馆门口又拍下几个镜头。
我问王老先生,柜台里女孩儿是您的侄女?老人说,住对门家的孩子。哦,邻家有女初长成啊。这小丫头鬼精灵的。他继续说,下午到他家大惊小怪地说店里来了个中国人,知道他会中国话,叫他晚上来看看。他也想和中国人见面聊聊,所以吃过晚饭就过来了。我暗想龙边这块地方,这个冬天旅店外国背包客见多了,可能中国游客很少光顾吧,像我这把年纪的更是凤毛鳞爪没见过,不然本该见多识广的开旅店小丫头怎么会一惊一乍地去找她老王叔叔呢。宾馆隔壁就是个中国祠,街门、东河门都是汉字写的,华侨在这一带断少不了。我问王老家离这里多远?他指指对面巷子说就在那里面,几步路。
您退休多少年了,我问。老人说,好多年了,工龄30年退的,现在退休工资合人民币不到一千块,你说这日子怎么过?王老先生叹口气,一肚子哀怨,话匣子打开。刚从中国留学回来,他们一批人很受重用,工作积极性很高,可是几年之后上面政策有变,他们这些在中国学习过的人就成了“亲中派”,那些从苏联学习回来的就很吃得开,他们处处受排斥受压制,什么累的脏的都派他们去做,工作不少做,但什么都得不到。这些你都知道的吧?老王问我。我说那段历史我当然知道,不是还在边界打了一仗吗。不过你们国内派别倾轧这些是第一次听您讲到,以前一点儿不了解。这也是社会常见现象,不光越南,哪国都一样。老人说,过了些年慢慢有所缓和,但他们也都到了退休年龄,一个个退下来各自回家,拿那么点儿退休工资,一辈子就过了。说是缓和,其实还是被当成“亲中派”,只不过没有前些年那么明目张胆而已。我说,连黄文欢那样的政治局常委都被逼到中国去避难了,何况下面的基层干部和普通士兵呢,我能理解你们当时的处境。
看王老先生心情沉重,我换了个话题,您的中国话这么流利,怕是有渊源吧?实话实说,您是第几代华侨?他说,到他这儿已经是第六代。我笑起来,没猜错吧?您肯定是华人,在家是不是还是说华语?老家哪儿人?王老先生说,他父母在家讲中国话,但不是普通话,是老家土话,广东的,听老人说是广州。那您没回去过吗?我问。他说,没有,从来没回去过,河内生,河内长大,上学当兵以后工作,除了在中国学习,都是在河内。我问,您去中国学习以前应该会些中文吧?他说,应该说不会,到北京以后才学的。
我心说那也是,广州白话跟鸟语似的,甭说在外国长大的人了,就说正儿八经的北京人有几个听得懂粤语的?好些广东老人也听不懂普通话。王老先生即使在家会听父母的粤语土话,到了北京照样是两眼一抹黑,得从头儿来。再者说,中国老理儿,出了五服不是亲,王老是第六代华侨,早几代就融入到越南社会民俗里边儿去了,到他们那一代早就是越南公民意识,所以我俩一见面他说是越南人而不提华侨,完全情理之中。甭说他们六代人之后,现在到美国、加拿大、欧洲的第二代中国人的子女被称作“香蕉人”的这批孩子,不就是因为不认祖归宗才得到这个绰号吗?
我说,王老先生,您会中文,现在可是很吃得开呀,做生意的人那么多,这些年越南中国贸易很火,您可是大有作为吧?老人说,是的,退休这些年北京、上海他没少跑。有的政府代表团请他去当翻译,谈判,翻译合同文本什么的,做过不少。也有贸易公司请,中国南博会时到南宁去过好几次。我问他前年在昆明的南博会去了吗?他说,那次没去,当时是一个公司驻南宁,他在南宁半年多,所以没参加。老人对北京情有独钟,说了几次这些年常去北京。我问以前的学校回去看过吗?他摇摇头,没有,听说是搬迁了,再说他早就不在军队,回去不合适。
现在还跑吗?我问王老先生。他说,年纪大了病多,有时候人家请了,身体不行就推辞了。比刚退休那些年少多了。现在只接一些短期的,三五天一个礼拜去趟南宁、柳州什么的,大都是私人老板谈生意,跟着跑跑路,做现场翻译,管吃管住,一天二百块,这个还在干。
说到这些老人有些隐约的得意之色。我想有了他得心应手的工作和不菲收入,不至于靠低退休金那样日子清苦拮据了。我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吗?他说,现在只有他和老伴儿在家。指着宾馆门口街上追逐打闹的一群四五岁娃娃说,你看,那个是孙子,春节从美国带回来的,是他家老三的二儿子,在河内住两年,上学再送回去。我问您几个子女?河内有吗?王老先生说,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在美国,女儿在加拿大,都已结婚有了家庭。
说到家人,老爷子收不住话了。他说,老母亲百岁了,住加拿大,每个月政府给2000加币。我说,那日子过得一定不错,合人民币万元左右了,搁中国也是富裕日子呀。他摇摇头,嗯,不够花,每个月他姐姐弟弟去看望老太太还得额外给一些才够。我有点奇怪,您家老太太不在家里吗?他说,住养老院,花费很大的。我说那您家可是国际家庭了,好家伙美国、加拿大饶世界都有啊。老人说,前些年越南排华、驱赶华侨华人你知道吧?都是那时候跑出去的。他爸爸妈妈带着姐姐一家和最小的弟弟先跑到香港,然后姐姐的孩子去了加拿大,几年之后回香港接家人,母亲那时候跟着去的,父亲1989年在香港生病去世。那时候他哥一家人另外两个弟弟分头跑出去,在香港才见面,后来陆续去了美国、加拿大,现在都已经成家立业。我问他,那时候您怎么没跟着出去?他说,他还在工作,不能走,父母把家里老房子交给他看管就匆忙走了。
我说,90年代我在深圳光明华侨农场看到过难民村,几个大村子住了几百户从越南跑出来的难民,和他们交流过,每一家每个人都有心酸故事,有从西贡跑出来的,有北方跑出来的。本来日子都过得好好的,世代有家业财产,突然之间被抢光,强行驱赶变得身无分文,他们说起来都是一种欲哭无泪的悲愤。
王老先生说,父母生了他们七个子女,现在五个在美国、加拿大,河内只有他和一个做生意的弟弟,弟弟单身,有时候会到家里看看他,平时不怎么往来。他的三个儿女是后来去的美国投奔他哥,女儿嫁到加拿大。现在都有自己的生活。
说话聊着天儿,时间过去多少给忘了。街上行人越来越少。王老先生说,老伴有病,要回去看看。起身告别回家。我说孙子不带回去吗?他说叫他玩儿吧,晚了会自己回去,他认识家。
越南难民问题曾经是轰动世界若干年的大事件,多少人妻离子散,多少人倾家荡产,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人天各一方,给国际社会带来了沉重负担和混乱。仅香港一地积压的难民、船民就达22万,从20世纪70年代直到2000年6月1日以允许最后一批难民、船民留居香港结束,长达25年。王老先生的老父亲在香港病亡,一家人天各一方难以团聚,百岁老母亲流落他乡不得回归故土。他一家人的遭遇,是越南难民和华侨悲惨遭遇的缩影。
龙边中秋夜人潮如织,张灯结彩。我在一家需等座位的街边饭馆吃了一碗牛肉米粉,进餐中,一队十几岁的娃娃身披彩龙,敲锣打鼓为食客们表演,讨要喜钱,和我们国内春节时的民间舞龙略有相似,但这里全是孩子们。走几条街,连老外们都拖家带口在街上闲逛看热闹,街角咖啡馆里更是坐满老外,望着外面街里摩肩接踵的人群。饭馆、咖啡馆、小吃车摊爆满,成群结队的男女学生和小年轻们狂饮啤酒饱餐后勾肩搭背、溜溜达达各条街转悠。多得让我奇怪的卖螃蟹吃的街边摊座无虚席、人满为患,摊主忙不迭地拆绳往蒸锅里扔螃蟹,大盘大盘地端上桌,食客们连撕带咬,两手齐上把螃蟹大卸八块蘸了姜汁蒜水往嘴里塞,不忘灌一大口啤酒,那个吃劲儿叫我也恨不能上去要几只过瘾,强忍口水过去算了,别去跟人凑热闹吧。中秋品蟹,越南人和中国人赏月吃大闸蟹的风俗差不到哪儿去。
龙边一带国外游客很多,和还剑湖背包客聚居相类,宾馆旅店,各条街都能看到,公共交通便利。冬天宾馆斜对过十几步过去的那一家可能大堂空调充足,坐满喝啤酒、咖啡,做足疗的外国年轻人,新到的背包客在登记入住。本想进去问问房价,想到明天即离开还是算了,倘下回再到龙边,多一家比价。回客房休息,结束一日河内游。

东河门街门 龙边中秋夜
9月27日 星期日 晴 老街至河内
大早四点多到站,天亮打车到龙边,先看火车站,8点后找到宾馆住下。补觉,外出,无意中找到西湖,镇国寺,竹帛湖,午餐奢侈一把。又找到军事博物馆参观,前年到过列宁广场,与军博失之交臂。今天全补齐。晚上遇老王,60年代北京军队测绘学院毕业。退休金不足人民币千元。工龄30年。被请去中国谈生意当翻译。
流水账:打车 50K 午餐 150.5K 晚餐 30K 住宿 270.8K 门票 40K 自行车 70K
total:611.3Kd≈204¥
河内至海防火车时刻表
河内→海防旅客列车时刻表

票样不同于干线列车火车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