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鸟的孩子们
抗战期间,那时候,我还很年轻。
因为家乡沦陷了,我不愿在汉奸们办的学校里上学,就一个人到敌后的山区,去找学校念书。
日本兵经常出来骚扰,学校时而迁移、时而停课、时而解散……
我这个穷学生,经常负着极简陋的行李,在山区里,像一只野鸟似的,飞东飞西。
有时借住于荒山古庙,有时投宿于旅途小店,有时露卧于路边破亭,有时寄居于深山炭窑……
因此,我结识了许多流浪人朋友。
我们晚间闲来无事,经常在皎洁的月光下,一边拍打着蚊子,一边听来自天南地北的流浪人,无拘无束地谈经历、讲故事、论世道。

有一个打鸟的,带着一只会说话的八哥鸟,看见我喜欢小动物,就连笼子一起送给了我。
这八哥鸟,十分聪颖,一句简单的话,多教几遍,它就能跟着你说。
我喜欢这只鸟,可使我发愁的是,我怎么带着它在山水间长途跋涉呢?
住在一起的一位卖药的老人,他从东三省跑出来,满族人,身躯伟岸,满腮须髭,是个地道的关东大汉。他说,他年轻时,说过“大江东去浪淘沙”的铁板书。至今,药箧里还收藏着那副能发“铮铮”声响的铁板。兴致来时,他也会给大伙儿说上一段。
他看见这只八哥鸟,就给我说了这么一个故事。
事情过去四十来年了,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时兮逝兮,可是我还记得这个故事呢!
相传,天上的天鸟,生了九个孩子。
乌鸦是老大,喜鹊是老四,八哥是它的第八个孩子。
孩子们虽然模样儿长得差不多,可它们的性格却个个不一样。
老大乌鸦,长得非常老实,老实得几乎有点儿发戆了。
老四喜鹊,可以说聪明绝顶,一见起风,就知道要下多大的雨。
但老八八哥,谁也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有时很懦弱,有时也有点儿小聪明,也有点儿过于拘谨,也有点儿只顾自己,也有点儿缺乏主见。
天鸟看见孩子们长大了,一天,把孩子们都叫来,对它们说:“孩子们,因为我们都生得黑不溜秋,并不漂亮,在天庭里没有一点儿地位,仙人们也瞧不起我们。你们在这里没有什么前途,不如到人间去吧!你们为人们做些好事,人们是不会亏待你们的。去吧!”
九个孩子和母亲告别以后,分成几伙,向人间飞去。
老大乌鸦,老四喜鹊,老八八哥在一起,由大哥乌鸦带领,从九霄云外的南天门起飞,一重天,又一重天,穿过三十三重天,渐渐地,渐渐地,飞近地面了。

八哥飞在最后面。它心里不停地在想着:人间,人们会欢迎我们吗?怎样才能使人们欢迎呢?人们欢迎我们会怎么样,人们不欢迎我们又会怎么样……它想得很多很多。
可是,它发现飞在前头的大哥乌鸦,好像一点儿都不为这些还没有到来的事儿费神,心里大概很平静吧!它觉得大哥太敦厚、太迟钝了。
它的四哥喜鹊,已经欣喜得异常地不安,唧唧喳喳的,跟在大哥乌鸦的后边,问这问那,好像什么都令它感兴趣,都要打听,问个明白。乌鸦大哥没有回答它,是回答不出这些问题呢,还是没有心思回答?它无法知道。
它们飞着,飞着,飞着。
飞过大海、飞过高山、飞过平川、飞过密林、飞过草原……
一个个城镇过去了,一个个村庄过去了……
它们飞到一条大河边,太疲倦了,想休息一会儿,口也渴了,就在这里喝点儿河水吧!
它们就在河堤的一块石头上歇下。
忽然,它们看见,河堤上,许多许多蚂蚁,排成一长列队伍,抬着东西,在往高处搬家呢!
喜鹊和八哥看得有趣,连疲倦、口渴也忘记了,呆呆地看着。
乌鸦大哥过去问蚂蚁:“你们干吗要搬家呀?”
蚂蚁们忙得顾不过来,只是急匆匆地往高处赶路,没有回答它。
乌鸦问了好几遍,才有一只老蚂蚁回答道:“要发大水!”
乌鸦一听,立即跟两个兄弟说:“快起飞!”
喜鹊和八哥都不知道为什么,说:“还没喝水,也没歇够呢!”
乌鸦着急地说:“你们不是也听见了吗?要发大水!”
喜鹊大笑起来,说:“发大水,我们等大水来了再起飞,也来得及!”
八哥也不以为然地说:“我倒想看看大水呢!”
乌鸦严厉地说:“快飞!我们刚才飞过的河湾,不是有个小村庄吗?那里地势很低,要是一发大水,那村子准会被水淹没的。我们一定要去告诉那里的人们,好让人们有个准备。”
喜鹊和八哥还是不理解,发不发大水,村庄淹不淹,跟它们有什么关系?大哥那么着急做什么?
一个说:“歇一会儿再飞。”
另一个也说:“喝了水再飞。”
“不行,现在立即起飞!”乌鸦顾不得自己疲倦、口渴了,也不管兄弟们是不是明白。它“呼”地一下,像箭离弦,直冲上空,一个转身,折回原路,飞向那河湾去。
“也真是……”喜鹊和八哥,面面相觑,它们知道大哥乌鸦的犟脾气,不听它的话它是会生气的,也只得跟着乌鸦,飞向河湾去了……
它们飞到河湾那小村庄,在一个院子里的树上,乌鸦用它沙哑的喉咙,声嘶力竭地叫道:“要发大水!要发大水!要发大水!”
院子里,一个长脚男人,正和妻子儿女,在凉棚底下吃晌午饭。
他儿子问父亲:“这鸟在说什么?”
长脚男人一听,站了起来,指着乌鸦骂道:“活见鬼啦!不看看,太阳还没有下山,满天红艳艳的,那样大好晴天,会发大水!飞开!飞开!”
乌鸦见人们不听,还是不停地叫着:“要发大水!要发大水!要发大水!”
那长脚男人听得恼火了,大骂起来:“讨厌的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乌鸦还在叫,长脚男人拿了根竹竿,赶到树下来了。
喜鹊看得很生气,跟乌鸦说:“人家不听你呀,大哥,我们快走吧!”
八哥心里也不好受,跟乌鸦说:“大哥,快飞走吧!人家来赶我们了!”
乌鸦还想继续叫,长脚男人已将竹竿向乌鸦捅来。
乌鸦这才领着喜鹊、八哥离开这里。
第二天,乌鸦它们飞过一座山。
只见一只山羊,在急冲冲地跑着。
乌鸦见它那惊慌的样子,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就过去问了:“你跑什么呀?”
山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有人要死了!”
说完,又急促地向前跑去。
乌鸦一听有人要死了,这还了得!就对喜鹊、八哥说:“我们快跟去看看吧!”
喜鹊和八哥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感到挺新鲜,就跟在山羊后面,飞去看了。
来到山沟里,只见躺着一个男孩子,不知他大清早来山上干什么,大概是抓鸟、采花吧!一个不小心,从山顶上栽下来。
乌鸦飞近一看,原来,这孩子是昨天见到过的那长脚男人的儿子呀!
喜鹊、八哥心里有些高兴,觉得那长脚男人太坏了。
乌鸦却不这样想。它见这孩子还在出气,就说:“我们快去告诉他父亲,让他父亲来接他去治伤。”
喜鹊惊异地说:“大哥,那长脚男人要打你,你还要去找他!”
八哥也摇头说:“不要去管他家的事了,我们飞开吧!”
乌鸦觉得弟弟们说得不对,瞪了它们两眼,说:“不管怎样,救人要紧,快去告诉他们!”
乌鸦一拍翅膀,腾空而起。
喜鹊、八哥虽然心里不愿意,但不敢违拗大哥,只得跟着飞上去。
它们飞到河湾那院子的门墙上,一站定,乌鸦就对着院子大声嚷叫:“有人要死了!有人要死了!有人要死了!”
那长脚男人,正欢欢喜喜和他胖女人、还有他女儿,从院里出来。他们穿着整洁的衣服,要去镇上买东西。一跨出门槛,迎面就传来乌鸦的叫声。那男人啐了口唾沫,骂道:“真倒霉,一大清早,就听见这不吉利的鸟叫!”
那胖女人站住脚了,说:“我是有点儿头痛,说不定我要死了。镇上,你跟女儿去吧!再说,儿子一早就和小伙伴出去了,我要等着他回来。”
那长脚男人十分扫兴,说:“儿子那么大了,你还担心着。你头痛,是昨晚上受了点儿凉,普通的伤风,不会怎么样的。”
乌鸦知道他们误解了,只是一个劲地叫:“有人要死了!有人要死了!有人要死了!”
那胖女人真的转身回到屋里去了。长脚男人恨透了,在地上拾起块石子,向乌鸦投来,嘴上骂道:“有这样的坏鸟,一会儿叫要发大水,一会儿叫人要死了,尽说缺德的话,再叫,我就抓住你!”
喜鹊和八哥本来早就有着一肚子的气,急忙飞了起来。
乌鸦差一点儿被石子打中,也只得飞着走了。
那晚上,乌鸦它们栖息在河埠头一间破亭的亭檐下。
半夜里,乌鸦被一种“扑通,扑通”的声音惊醒了。

它不知道这是什么声响,就飞到河岸上去看了。
在淡淡的月光底下,它看见,原来是一只木船上,有许多大小老鼠,正从船舷,一只接一只地往河里跳。它们游过河水,湿漉漉地爬上岸来。
乌鸦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就过去问道:“你们干吗都游到岸上来?”
老鼠们慌里慌张地说:“木船要翻了!”
乌鸦不信,这木船好好的,怎么会翻呢!
可老鼠们谁也没多说话。它们急着要去找一个能够藏身的地方,把家安顿下来。
乌鸦就自己飞到木船上去看了。
这木船,虽然远看还很结实,其实已经非常陈旧。
船上没有人。船夫们都进入了梦乡,疲劳了一天,睡得正香甜。
乌鸦绕着这船飞了一圈,细细地观察,它发现船尾一块木头上,有许多小洞孔。它用嘴去啄啄,发出“咔咔”的声音,知道这木头里面已经空了。
它这样一啄,果然把钻在木头里的小虫震着了,它们还从小洞口探出头来看它呢!
乌鸦明白了,这船有虫,虫已经把船蛀坏了。如果船遇着风浪,蛀空的木头就会破碎。木头一碎,水就进来。船一进水,可不就要翻船了吗?
它急着赶到破亭子里,把喜鹊、八哥叫醒。它把它所见到的情况告诉它们。
喜鹊很不耐烦,说:“大哥,你还要去管人的事啊!”
八哥闭起了眼睛,说:“随它去,我们又不在这船上!”
天刚蒙蒙亮。
乌鸦已经用大哥的身份,说服喜鸦和八哥,一起停在船舱顶上。
这船,是开往府城去的。去府城,昼夜不停,也有三天的路程,要经过一个大湖呢!所以到府城去的人,必须很早就上船。
第一个上船来的人,还背着个孩子呢!原来,他就是那个长脚男人。昨天,等他和女儿从镇上回来,才去找他儿子,一直到半夜才在山沟里找到,发现儿子腿骨摔断了。今儿赶紧要把儿子送到府城去,请一个名医接骨呢!
喜鹊一眼便认出来,说:“大哥,还是这个人呀!这人不识好歹,我们飞走吧!”
八哥也跟着说:“真是他,跟他说也是白搭。咱们飞走吧!”
乌鸦想,决不能因为这个人不客气,就不把这事情告诉他。它还是大声叫起来:“木船要翻!木船要翻!木船要翻!”
长脚男人刚跨上船,听见叫声,抬头一看,见又是这只鸟,他骂道:“尽不说好话。什么要发大水,什么有人要死了,又来个木船要翻。出门碰着你这只丧门鸟,呸!运气真不好!”
船夫拿着根竹篙,正从舱里出来。
乌鸦不管长脚男人怎么骂,还是使劲苦苦地叫:“木船要翻!木船要翻!木船要翻!”
那长脚男人更是冒火,嗾使那船夫说:“你听那鸟,多可恶!抓住它!”
船夫一竹篙掠去,乌鸦赶忙飞起,正打在它的脚上。
乌鸦疼痛得差点儿掉在河水里。
喜鹊和八哥急忙架着大哥,飞到岸上去。
乌鸦看见还有不少人上船去,它忍住疼痛,又回过头去,对着上船的人们不停地叫。
上船的人,有的说着,有的骂着。
“该死的鸟,乱说一气。”
“姜太公在此,童言鸟语,百无禁忌。”
“不知船会不会真翻呢?”
“我一早起来就眼皮跳,叫人提心吊胆的。”
“坐船骑马三分命,也管不得了!”
“出门不由人,但愿祖宗保佑!”
喜鹊心灰意懒,吐口冷气说:“大哥,你太傻了。这么多人,没有一个感谢我们呢!”
八哥也是满腹委屈,悻悻地说:“大哥你不要再这样下去了,要是今儿这一棍打在你身上,那什么都完啦!”
乌鸦也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
乌鸦受的伤不轻。
它一站定,脚就疼得支撑不住它的身体。
它的喉咙,因为不停地叫减,愈来愈喑哑。
它们在村外大树上修起的鸟巢,也被谁用竹竿挑掉了。
这些,它都不在乎。
使它伤心的,是它飞到东,人们不欢迎它,说:“这鸟,尽说不吉利话,滚开吧!”
它飞到西,人们驱逐它,说:“这鸟,它一叫就倒霉,滚开吧!”
那回,它们又飞到河湾那村子去。因为真的发大水了。河水冲毁了堤岸,淹没了整个村庄。
那长脚男人的院子里,成了个大池塘。他的儿子,在去府城的中途翻船时,死了。他抓着块木板游到了岸上。回到家,大水把院子淹了。
乌鸦心里想,这样,那长脚男人一定会想到,乌鸦它们早就告诉过他们了。乌鸦没有说一句谎话,句句是实话。一定会原谅它,感激它。
它们飞到他院子里,停在一张漂浮在水里的桌子上。
那长脚男人一家,被困在屋顶。不想他一见乌鸦,竟然发疯似的咆哮道:“都是你这只鸟,说要发大水,说有人要死了,说木船要翻。你叫一回,我倒霉一回!我要抓住你,拔你的毛,剁下你的嘴!”
说着,随手捡起一块碎瓦片,掷过来。
虽然没有被打中,脏水却溅了它们一身。
它们又只得怏怏地离开。
乌鸦是只倒霉鸟的说法,在人间传开了。
乌鸦一到哪里,那里的大人、孩子,就要对它啐口水,投石子,拿竹竿打它,要把它赶跑。
它们要找点什么吃的,难啦!找个什么地方过夜更难啦!常常饿着肚子,露宿在山林里。
喜鹊和八哥,也有好几回,还一起挨了打,因为没好吃,没好住,都愈来愈瘦弱,远途飞行也渐渐感到体力支不住了。
喜鹊和八哥,已经忍受不住这样的生活。它们劝乌鸦说:“大哥,人们爱听好话,那我们就一味给他们说好话得啦!不要再说那些人们最怕听的话了!”
乌鸦很不高兴,说:“什么好话坏话,我是说实话!”
喜鹊和八哥,还是求着劝说大哥:“说几句谎话吧!说谎话,又有什么呢?”
乌鸦非常恼怒,声色俱厉,说:“我宁可饿死,冻死,被打死!谎话,我不说!——你们跟着我受苦,也不必了。那么,我们兄弟就分开吧!况且,你们都已长大,自己去闯出一条路来吧!”
喜鹊和八哥都伤心地哭起来。它们觉得它们的乌鸦大哥太憨太傻,再相劝也是无益了。
乌鸦见弟弟们哭了,心中也觉得难受,如有刀在宰割。但它没有掉泪,决心已下,说:“四弟、八弟,你们飞走吧!离开我吧!免得连累你们!”
喜鹊和八哥,心里矛盾重重,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管“呜呜”哭着。
乌鸦知道弟弟们的心思,它坚决地说:“你们不走,那么让我离开你们吧——四弟、八弟,我们后会有期,再

喜鹊和八哥,目送着乌鸦大哥远去,一直凝视着,直到它的身影在云空里消失。它们俩伤心地贴在一起,大声痛哭起来:“大哥……”
八哥和喜鹊在一起了,八哥说:“大哥走了。那么,往后我只能依仗四哥你照料了。”
喜鹊对乌鸦大哥的离去,心里有些悲伤,也有几分欣喜,说:“我也还摸不清这人间世道。不过,我们要以大哥的失败,作为教训。人们不喜欢听坏话,那我们往后尽给人说好话吧!”
八哥点着头,说:“一切听四哥的。”
它们飞着,飞着。见河心里来了一只大船,朱漆嵌金,气势阔绰。喜鹊想,这大船上坐的一定是个官儿,官儿们说话都是冠冕堂皇的,去听几句好话来吧!
它们飞到船上一看,果然船舱里坐着个大官,在问随从:“钱员外府上快到了吗?”
随从弓着腰,答道:“小人记得,钱员外府上就在前面河边,他家大宅院门口有对一丈高的石狮子。”
大官还问道:“不知钱员外是否知道我已来了,会派人在船码头迎接我们吗?”
随从接着回禀说:“我们差人快马去通报了。钱员外是个好客的人,得知大人驾到,贵客临门,能不亲自去码头接你吗?”
喜鹊听到这里,心中大乐,跟八哥说:“听到好话啦!我们快去吧!”
它们沿着河往前飞着。
果然,前面不远,有一座很大的宅院,门口有对一丈高的石狮子。
它们直飞到里面大厅前,一看,一个老员外,正在吩咐家丁准备大轿,去河码头接客。
喜鹊就对着老员外,叫起来:“贵客临门!贵客临门!贵客临门!”
老员外虽然忙忙碌碌,要亲自去码头迎接贵客,听见喜鹊叫声,十分欣喜,临走交代家人,说:“这鸟叫得十分好听,贵客临门,让它们也高兴高兴,赏两把上等白米给它们!”
家人立即去抓来两把上等白米,撒在边屋的屋顶上。
喜鹊和八哥兴奋极了,它们跟乌鸦大哥在一起,哪里有过这样好的待遇?就在屋顶上吃起上等白米来。
它们第一次吃得那样饱,第一次吃到这样好的东西。
八哥心里想,四哥真是聪明,有两下子,一定要好好向它学。
过了三天,喜鹊又想起那天吃的上等白米的滋味来,不住咽口水,心里痒抓抓的。喜鹊问八哥:“你还想吃那上等白米吗?”
八哥怎么不想呢?它说:“那上等白米,一颗颗好像透明的珠子一般,太好吃了。”
喜鹊笑笑说:“要想吃上等白米,我们就再去那家一回吧!”
它们又一起飞向那个大宅院去。
路上,八哥问喜鹊:“四哥,这回该说什么好话呢?”
喜鹊也不知道,说:“到那里再看吧!”
它们飞到那个大宅院前面了,可是没有敢飞到里面去。喜鹊领着八哥,绕着大宅院的围墙,一圈一圈地飞。
它们正飞到大宅院的后门,“咿呀”一声,后门开了,出来一个使女。
使女出门没几步,遇到个老婆婆。那老婆婆问她:“你们少夫人生了吗?”
使女轻声轻气地说:“还没有哩!人家说,迟迟出世的,一定是个男孩。少夫人多么想生个男孩呢!”
喜鹊一听,心里就有谱了,唤住八哥说:“好话有了,我们快进去吧!”
喜鹊带八哥飞到宅院里,停在后院的屋檐上,一个劲地叫起来:“生个男孩!生个男孩!生个男孩!”
后院屋子里,床上躺着个少妇,肚皮鼓鼓地,她就是钱员外的儿媳,少夫人。
少夫人听见了,高兴得坐起来,对着侍候她的丫环说:“听见喜鹊叫了吗?我一定能生个男孩。去,给它们两把上等白米吃!”
丫环拿来两把上等白米,撒在花园的石桌上。
喜鹊和八哥又美美地饱餐了一顿,愉快地飞走了。
再过三天,喜鹊和八哥又到那大宅院去了。
它们停在门外大石狮上等着。不多会儿,里面的一位教师,送客人出门来。
那教师在门口站定,一拱手,说:“三儿明日去京赴考,仁兄姐丈那里,务请多加关照。”
那客人捋捋胡须,说道:“名师出高徒。钱三公子才学出众,此次进京考试,包在小弟身上,必定榜上有名!”
喜鹊聚精会神聆听着,听到这里,心中大喜,说:“八弟,又有吃的了,快进去吧!”
它们飞到一座幽静的小院,屋子里放着满架图书,员外老夫人正在帮一个年轻人整理东西,料定这年轻人就是钱府的三公子。
喜鹊它们站在屋前的一座假山上,大声叫道:“榜上有名!榜上有名!榜上有名!”
那老夫人听了叫声,心里喜悦,就道:“三儿听见了吧!喜鹊在叫榜上有名呢!真是个好兆头。此次上京,一定高中!”
三公子情不自禁,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老夫人叮嘱在一旁捆扎行李的书童说:“快去厨房拿两把上等白米来,犒赏这两只鸟!”
书童取来白米,撒在地上,喜鹊和八哥又飞过去,吃得一粒不剩。
喜鹊也不知道,它的这些好话,是否效验。钱员外家的贵客何时登门?少夫人是不是生了个男孩?三公子有没有榜上列名?人们也不管喜鹊说的好话,有无作用,但大家都把喜鹊当作一种吉祥之鸟。它去哪里,人们十分欢迎,总是拿好吃的东西喂它。
八哥跟着喜鹊,每天吃得饱饱,日子过得快活。它想:哎,原来人就喜欢听好话。这有什么难!
它又想:这样简单,我也可以独立生活了,何必跟在四哥后边,分吃四哥的食呢!
这天,它向喜鹊提出来了:“四哥,我也该自己去闯世界了。老跟着你,也不行啊!”
喜鹊心想:八弟说的话也有理。兄弟兄弟,总得分离!它既然能够独自谋生,应该同意才是。它答允说:“八弟,好啊!我们分开吧!”
喜鹊和八哥,就此分别。这次分别,不像和乌鸦大哥分别,大家哭哭啼啼。
它们兄弟俩,欢欢喜喜,道过了“再见”,一个飞东,一个飞西。
八哥独自飞着,飞着,飞着。
它一路飞,一路想。它不能学大哥乌鸦,大哥飞来飞去挨骂挨打,一生潦倒,至今下落不明。它要学四哥喜鹊,四哥处处受人欢迎,受用不尽。它决定要走四哥喜鹊的这条路。
它以为说好话太方便了,不知好话说得不对路,也会坏事呢!
它飞到一处,也是一个大院。看见远远抬来一顶轿子,一个员外模样的人,下得轿来,走进院子。
八哥想起喜鹊说过的那句好话,叫道:“贵客临门!贵客临门!贵客临门!”
它想,这一下,也可以吃到上等白米了。
不料,院子里一个中年男人,拾起地上一根树枝,愤愤地掷过去。
它没有防备,竟挨上了一棒,打得它两眼直冒金星。
原来,这户人家已经破落,那坐轿来的大户,是来向他讨债的。
可八哥并不明白,为什么说同样的好话,它却吃不到白米,还要挨打呢?
第二天,八哥心里不甘,它又去这家试试。
它看见这家的主妇,正躺在竹榻上,也是肚皮隆得高高的。周围站立着许多人,一个大夫正在给她搭脉开方子。
八哥想起喜鹊说过的那句好话,叫道:“生个男孩!生个男孩!生个男孩!”
不料,那男人又拾起地上的一块砖头,狠狠地投过去。
它来不及飞走,又挨上了一记,打得连栽了几个跟头。
原来,这女人,因为大户逼债紧,还不出这么大的一笔钱,去跳池塘自尽。她喝了一肚子的水,刚刚被救上来,死活还不知道呢!
八哥仍是莫名其妙,觉得这说好话,怎么一点儿不灵呢?
第三天,它想事不过三,再去一次吧!
它看见这主妇已经活了,正在给男人整理衣服,折折叠叠,卷成一包。旁边有一些人站着看。
它想,这男人一定是到京城去赴考了。
八哥想起喜鹊说过的那句好话,叫道:“榜上有名!榜上有名!榜上有名!”
叫声未停,那男人拿起桌上一只杯子,狠狠地向八哥摔去。
八哥躲避不及,杯子击中它身体,划破了一个血口子,它急忙忍痛逃开了。
原来,这家人还不出钱,大户去衙门里告了他一状,衙门判处男人劳役七年,押差正拿写着他名字的拘票,来押解他到边地去做苦工。
八哥哪知道这些呢!它心里更糊涂了:为什么四哥喜鹊一说这些好话,人家就高兴,而它说同样的好话却惹人冒火呢?
它不明白,它无法明白。
八哥很苦恼。
它想,学大哥吧,要挨打。可它学四哥呢,也要挨打。
往后,怎么办呢?它想,这世道并不那么简单。人们的心思竟是这样难以捉摸啊!
该如何生活下去呢?它感到很孤独。母亲不在身边,兄弟们也不在身边,没有谁可以帮助它。
一天,它没精打采,毫无目的地飞着。
在路上,遇见一个背着包裹,出门去的男人。
这出门人,慢腾腾地走着。太阳正从云端里钻出来,金色的阳光洒了他一身。
他抬起头来,看看天,自言自语道:“天气真好!”
八哥以为人是在跟它说话,它有点儿受宠若惊。可是它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才好。它想,学大哥吧,不行。它想,学四哥吧,不行。它实在说不出什么来,只是随口照着他的话,重复说了一遍:“天气真好!”
这男人,见头顶一只鸟在跟他说话,开始一惊。后来,他又好奇地再说了一次:“天气真好!”
八哥见自己说完这男人没有什么反应,料想不要紧,也仍然照他的话,重复说了一遍:“天气真好!”
这人大喜,从包裹里掏出一把炒米,撒在路边上,笑笑走了。
八哥等这男人走过,就飞下地来,吃这把炒米。炒米虽然没有上等白米好吃,却也是香喷喷的。八哥吃得很开心。
八哥高兴的是,终于吃到人所给予它的喂食。但更高兴的是,它也找着了一条叫人欢喜的门路。它得知,人说什么,它跟着说什么,人很喜欢这样的。
它想,人说什么话,它照着重复说一遍,这比大哥、四哥的简单方便多了,也根本用不着费什么脑筋的。
八哥飞着,飞着,飞着。
一天,飞到一个地方。一看,正是那个出门的男人,在一家人家里喝酒。
那家的主人给那男人斟满酒,把杯举得高高地说:“身体健康!”
那男人还没有答言,站在院子墙上的八哥,也跟着说:“身体健康!”
两人一惊,出门男人定睛一看,认出原来是路上见过的那只鸟,就把这事说给主人听了。
主人再说一遍:“身体健康!”
八哥也是照着再说一遍:“身体健康!”
主人很高兴,把桌上吃剩的肉渣、饭粒,都丢给它吃。
八哥吃了一顿很丰盛的晚餐,吃完,快活地飞走了。
过了几天,它飞过那回遇着出门人的地方,只见那男人背着包裹回来,正在路旁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歇一歇脚。
他手上又多了一个东西呢,这是竹制的,方方正正,很好玩,不知干什么用。
出门人看见它了,便把那方东西放下,向它招招手,说了一句:“做个朋友!”
八哥照着说了一句:“做个朋友!”
那人再说了一遍:“做个朋友!”
八哥也再说了一遍:“做个朋友!”
出门人又掏出一把炒米,投到那方方的东西里。
八哥知道这是特意给它吃的,就钻进那方东西去吃炒米。
等它吃完,发现这方方的东西,竟然没有门了。它出不去了。它感到奇怪,没有门,它刚才是怎么进去的?
出门人提起方方的东西,把它一起带走了。
它非常害怕,不知这男人将要怎样作弄它。它很后悔去吃这把炒米,但后悔已没有用了。
这出门人把它带回家,便把它挂在屋子里,好像并不是要加害它,它渐渐放下心了。
这人每天给它吃米,喝水;天热,还给它洗澡;天冷,还给它晒太阳。待它还真不错呢!
这人除了照料它生活,还教它说话。
这人说一句:“恭喜发财!”
它跟着说一句:“恭喜发财!”
这人说一句:“长命百岁!”
它跟着说一句:“长命百岁!”
这人说一句:“福如东海!”
它跟着说一句:“福如东海!”
它学会说一句话,这人就给它吃一回东西。
开始几天,它觉得很难受,成天在这小方盒子里,出不去。它很想到空中去,展开翅膀,尽情地飞一飞。
但没过几天,就习惯了。它知道,这人不让它出去飞,是喜欢它。
它想,它目前的处境,一定比它大哥、四哥要好得多。大哥是到处挨骂、挨打;四哥到处找好话,也不知是不是还受到欢迎。
它们都没有像自己那样,不必整天为吃食住宿而操心担忧。只要人们说什么,它跟着说什么,一点儿不费心,一点儿不劳神,省事极了。
它想,要是大哥、四哥知道它这样无忧无虑地过着生活,一定会很羡慕它。
直到现在,这些天鸟的孩子们,在人间的命运,还是这样,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乌鸦还是为人讨厌。
喜鹊还是受人欢迎。
八哥还是被人们养在笼子里。
这位关东大爷,说完了这个故事,劝我把那只笼子里的八哥鸟放掉。
他笑着对我说:“我们这样四处漂泊的流浪人,带着这样一只鸟,有什么意思呢!”
关东大爷说,他也不喜欢喜鹊。他提起古代欧阳修的一句诗:“蜘蛛喜鹊误人多。”
他还跟我说,在他们满族人眼里,乌鸦是人们最为崇敬的一种鸟,一向把它当作神鸟。
他说,按满族古老的风俗习惯,凡是祭祀什么,都要在神竿上悬上一块肉,以饷乌鸦。
据传,这是从他们满族的老祖宗努尔哈赤时作兴下来的。努尔哈赤是个有雄才大略的君王,国运昌盛,后来他的子孙入关,取代明朝,建立了清朝。在满族中有个传说,说努尔哈赤在几次遇难时,都是神鸟乌鸦救助他,真是件意味深长的事。
当时,我听从关东大爷的话,把那只八哥鸟放了。往后,我在生活中也遇到过一些八哥式的人物,对于这样的人,我是有点儿不恭的。
我们分手以后,再也没有遇上这位可敬的关东大爷了,不知他后来又漂泊到了什么地方去。可是,他说的这个故事,还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
那些年,我在山水间的旅行中,在备尝困苦、灰心失意的时候,偶然听到几声喜鹊叫,似乎从声音中还可以得到一些鼓励和希望。当然我并不希望经常听到它的叫声。
但我却喜欢常常能遇到乌鸦。当我一路顺风、平安无事的时候,听到几声乌鸦叫,使我松弛的心又紧张起来。我车前马后,自加小心;晓行夜宿,多添注意。所以,一直也没有遇过多大的坏事。
今天,我记述了这段往事和这个老得掉牙的故事,愿与讨厌乌鸦、独爱喜鹊和癖好八哥者共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