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古籍研究 总第67卷
1.11.3.2 二 坎坷生前事
二 坎坷生前事

董逌是不是小人,其言行還得放在特定的歷史環境中加以考察。

王明清《揮麈前録》卷三云:

宣和中,蔡居安提舉秘書省。夏日,會館職於道山,食瓜。居安令坐上徵瓜事,各疏所憶,每一條食一片。坐客不敢盡言,居安所徵爲優。欲畢,校書郎董彥遠連徵數事,皆所未聞,悉有據依,咸嘆服之。識者謂彥遠必不能安,後數日果補外[9]

蔡攸字居安,蔡京长子。按《宋史·徽宗本紀》,政和七年(1117)五月辛卯,“命蔡攸提舉秘書省並左右街道籙院”[10]。陳桱《通鑒續編》卷一二、徐乾學《資治通鑒後編》卷九九所載皆同,則蔡攸提舉秘書省在政和七年,而非宣和中。時董逌任秘閣校書郎,秩從八品。《宋史·蔡攸傳》云:“京再入相,加龍圖閣學士兼侍讀,詳定《九域圖志》,修《六典》,提舉上清寶籙宮,秘書省兩街道録院、禮制局。道、史官僚合百人,多三館雋遊,而攸用大臣子領袖其間,懵不知學,士論不與。”[11]蔡攸不學無術,卻要故作淵博,只有董逌不畏權勢,絲毫不留情面,結果被外放。此次外放,前後近十年,直到靖康元年(1126)左右才重返京城任職。董逌所爲,並不像是一個肆無忌憚、趨炎附勢的無恥小人。

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八三云:“(靖康二年三月二日)差事務官。是日差給事中馬壽隆、中書舍人李熙靖、左諫議大夫洪芻、兵部尚書呂好問、工部侍郎何昌言、軍器監王紹、吏部員外郎王及之、禮部員外郎董逌、户部員外郎李犍、工部員外郎李士觀、刑部員外郎呂勤、倉部員外郎曾慥、光祿少卿黃堂傳、作郎顏博文充事務官。”[12]據此,靖康二年(1127)三月二日,董逌等十四人爲事務官,董逌由禮部員外郎充,禮部員外郎秩正七品。所謂“事務官”,右正言鄧肅劄子云:“事務官者,金人已有立偽楚之語,朝廷集議,恐不能如禮,遂至結十友作事務官,講冊命之儀,搜求供奉之物,悉心竭力,無所不至。使邦昌安然得陽揖遜,北面而拜者三,南面而拜者二,揮涕就位,以事美觀,皆事務官之力也。”[13]又云:“及偽楚一立,則爭拜其庭,略無難色。有願爲事務官者,以講偽帝之禮;有願爲奉使者,以結天下之心;有閑爲宮觀而下爲庶官者,皆彈冠而起,爭爲禁從……”[14]則知事務官之職在擁戴張邦昌爲帝,講究偽帝之儀,爲金人搜求供奉之物,故鄧肅深以爲恥。高宗即位,事務官自然在清算之列。鄧肅劄子又云:“且陛下登九五之位,天下欣躍,如獲再生。朝廷不聞有先時而爲事務官者,及偽楚之立,而十友紛然如水就下,此其情尤可惡也。然當時詭秘姓名,人不盡知,今乞詢元提舉官呂好問,則十人之跡無所逃矣。”靖康二年充事務官者共十四人,而真正借想立偽楚之機得以擢升者十友而已,而十人事蹟,還賴當時事務官之一呂好問得以詳悉。

據《宋史·呂好問傳》,張邦昌稱帝,呂好問勸其“姑塞敵意而徐爲之圖”,金人欲取康王,呂好問遣人以書勸其遠避,金人撤離,説服金人不復留兵,又派人迎康王。高宗即位,稱“宗廟獲全,卿之力也”。傳云:“侍御史王賓論好問嘗汙偽命,不可以立新朝。高宗曰:‘邦昌僣號之初,好問募人齎白書,具道京師內外之事。金人甫退,又遣人勸進。考其心跡,非他人比。”皇帝親自爲其辯解。《宋史》評云:“呂好問處艱難之際,其跡與宗尹同,而屈己就事,以規興復,亦若勝非之處苖、劉,其心有足亮云。”[15]將其與斡旋于苖傅、劉正彥兵變中的朱勝非並提。《宋史·李熙靖傳》載李熙靖堅拒張邦昌使直學士之命,“憂憤廢食,家人進粥藥寬譬之,終無生意。故人視其病,相持啜泣,索筆書唐王維所賦‘百官何日再朝天’之句,明日遂卒。”[16]此事亦見載于《宋史·忠烈傳》。呂好問、李熙靖行跡不一,皆不失爲忠良之臣。

《靖康要録》卷一二云:“敵有文字來,限三日立張邦昌,不然,下城盡行焚戮。都人震恐,有自殺者。”[17]董逌之充事務官,恐怕事有不得不然者。丁特起《靖康孤臣泣血録》言當時太學“多有疾故死亡者,迨春尤甚,日不下死數人,至十餘人”,撫諭太學諸生勢在必行,無論奉誰之命。《宋史·呂好問傳》載:“金人既行,好問趣遣使詣大元帥府勸進。”[18]而李心傳《建炎以來繫年要録》云建炎元年四月國子祭酒董逌率太學諸生詣南京勸進,董逌顯然受呂好問之命。稽之諸史,當時事務官洪芻、何昌言、王紹、王及之、李犍、顏博文等皆遭貶謫,呂好問亦自乞外任,而董逌獨未貶謫。鄧肅劄子有云:“伏蒙陛下謂臣在圍城之中,固知姓名,令臣具奏。臣謹取臣所撰二格,以按叛臣之罪,爲陛下盡陳之。”[19]鄧肅、呂好問皆在圍城之中,知悉靖康之亂的整個過程。董逌能在大規模的清算中不被貶謫,似乎也可以説明董逌與十友之趨炎附勢,苟且偷生不盡相同。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一二《廣川畫跋》提要云:“逌在宣和中與黃伯思均以考據賞鑒擅名。”《廣川書跋》各跋或記述考據、或評騭鑒賞,罕有論及政治與道德者,《太尉楊震碑並陰》可以算是例外,全文如下

漢既衰敝,士玩于俗,容悦偷懦,不知名義所處。震於此時拔然自振流俗間,以直節峻行激發污濁,天下矯首鄉風,知名節爲重,持祿保寵有願死而不忍爲者。孔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世士者知守此以相尚,不知介特之操,道在一隅。未盡道則以名節爲敝者,繄震實發之,後世蓋循其道以至者。夫聖人不能爲時,時至能勿失之。然時因天之所爲,故人不得擅而有之矣。當震之發大難,奮大義,直指利害,夫豈不謂然?處亂世污濁,暗主在上,奸臣乘此以醜正,況女謁孽豎有一於此,然不得自見,協是相濟,乃欲明目張膽以直道行於世,吾知震之死者非不幸也。觀其門生故吏可謂眾矣,而高舒、楊倫輩方且率天下而禍仁義,以抗言爲直,以犯難爲義,以殺身爲仁,至摩礪激訐以進斷者,爲得事君之道。其觸機投阱以陷,患害相趣而不顧,卒成黨禍,而漢以亡。夫爲名節者本以成身,吾見其身之禍,求以治國家,而國家卒以亡矣。蓋行仁義而不知其道者也。嘗見道家者流以儒爲説,其一人曰:“仁義愛身後名。”一人曰:“仁義殺身成名。”最後者曰:“仁義使我身名並全。”餘謂愛其身者類楊朱,不顧其身者類墨翟,顧身名兩全者列禦寇之所以自處也,此豈仁義者之道哉?盡道行之,吾知死無地矣。且區區以求全者則惑乎其後,陳蕃、竇武乃欲焚社鼠而覬幸一日無事,皆殺身成名之説也,可不悲哉[20]!

據范曄《後漢書·楊震傳》,震字伯起,明經博覽,無不精詣,時稱“關西孔子”,官至太尉。因數忤權貴,抗言直疏,被貶歸故里。震慷慨謂其諸子門人曰:“死者士之常分。吾蒙恩居上司,疾奸臣狡猾而不能誅,惡嬖女傾亂而不能禁,何面目复見日月!”[21]飲鴆而卒。董逌對楊震節操讚譽有加,對其殺身成仁則心存異議。董逌認爲,即使聖人也不能創造時局,只不過善於把握機會。如果時局不利,不能盡行儒家道義,未必一定要殺身成仁,保持高尚的節操而不同流合污,也是儒家道義的一個重要方面。董逌反對“愛身後名”、“殺身成名”、“身名並全”諸家思想,認爲只要根據儒家道義行事,就不會至於無計可施的絕境。汲汲于殺身成名之説是可悲的。董逌的思想,無疑與孔子所謂“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22]不盡相合,但並非全無道理。

李心傳《建炎以來繫年要録》卷七云:建炎元年七月,鄧肅、王賓等奏偽命臣僚,呂好問力求外任,上疏曰:“昨金人圍閉,邦昌僭號之時,臣若閉門避事以潔其身,實不爲難,況臣於邦昌未入城之際曾乞致仕。重念臣世受國恩,異於眾人,親受賢者之責,身任宗社之重。故忍恥含垢,逭死朝夕,不避金人滅族之禍,遣人沖圍齎書于陛下,而又畫謀奉迎。幸而天佑神助,得睹今日中興之業,則臣之志願畢矣。”[23]呂好問忍辱負重,委曲求全,徐圖大業,其間辛苦不足爲外人道,並非只是爲個人狡辯。呂好問的經歷,也可以算是董逌“盡道而行,吾知無死地矣”的最好詮釋。董逌與呂好問同爲事務官,又受呂好問之命詣南京勸進,他們在思想上亦有相合之處,或即爲呂好問之同黨。

董逌曾在張邦昌偽楚任事務官、國子祭酒等職,曾奉偽命撫諭太學諸生,率諸生到南京勸進,這些並不能證明董逌是背信棄義,賣主求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