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古籍研究 总第67卷
1.8.3 上博簡《成王爲城濮之行》“䏠(湇)”字補釋
上博簡《成王爲城濮之行》“䏠(湇)”字補釋

尉侯凱

上博九《成王爲城濮之行》有如下兩段話(釋文採取寬式):

薳伯嬴[1]猶約,顧[2]飲酒,子文舉[3]伯嬴曰【甲3】

汝【乙2】獨不余見,食是[4]棄,不思老[5]人之心。【甲4】

,整理者釋爲“侜”,讀爲“舟”,指古代飲酒器[6]。曹方向改釋爲“”,讀爲“肉”[7]。網友“苦行僧”改釋爲“於”[8]。張崇禮改釋爲“湆”,義爲羹,肉汁[9]。王寧改釋爲“仴”,認爲是“侑”的或體,本義爲勸酒,這裡是敬酒之義[10],整理者均釋爲“爲”,讀爲“蒍”[11]。蘇建洲將二字改釋爲“俎”[12]。曹方向認爲”字“左邊從肉,右邊從立,後文相應之字在甲本簡4,作‘’,從肉從立,字跡比較清晰。其詞義可能和伯珵‘持肉’的所謂‘肉’字以類相從”[13]。王寧從之,並將二字讀爲“榼”[14]。張崇禮認爲二字見於《廣雅·釋器》,義爲羹,或以爲古汁字[15]。宋華強釋爲“䏠”,讀爲“謂”[16]。馮勝君亦釋爲“䏠”,讀爲“脅”[17]。李守奎、白顯鳳將?”、?”、?”三字皆讀爲“胏”[18]

今按:從字形上看,”與”、”應非一字。”、”左旁從肉,右旁從立,不見於《説文》,當是有所遺漏。《廣雅·釋器》云:“謂之䏠。”“䏠”既然有“羹”的含義(“”是“羹”的俗字),則應分析爲從肉、泣省聲。《五經文字》云:“湇,從泣下月,大羹也。”[19]張參認爲“湇”從泣下月,但“湇”既訓爲大羹,則所從之“月”當爲“肉”的訛形,“湇”從肉、泣聲,訓爲大羹,與從肉、泣省聲訓爲羹的“䏠”當是一字異體的關係。《集韻·緝韻》即云:“䏠,或作湇。”然而典籍中卻絕少見到“䏠”,也基本不用“湇”(個別早期版本偶爾使用“湇”,參看下文毛居正説),卻經常使用一個從日、泣聲的“湆”代替表示肉羹的“湇”,如《儀禮·士虞禮》“泰羹湆自門入”,鄭玄注:“湆,肉汁也。”《儀禮·士昏禮》“大羹湆在爨”,鄭玄注:“大羹湆,煮肉汁也。”但“湆”從日、泣聲,並沒有與肉羹相關的偏旁,而其所從之“日”常與“月(肉)”發生混同[20],那麼這個“湆”其實應是“湇”的訛字。《五經文字》云:“湇、湆,並丘及反,上從泣下月,大羹也,下從泣下日,幽深也。今《禮經》大羹相承多作下字,或傳寫久訛,不敢便改。”[21]張參認爲從泣下日之“湆”訓爲幽深,與表示大羹的“湇”並不是一個字,《儀禮》常見的“湆”當爲“湇”的訛字。按訓爲幽深的“湆”見於《説文》“湆,幽濕也。從水,音聲”,但這個“湆”從水、音聲,並非從日、泣聲,也就是説《説文》收録的“湆”與“湇”之訛字“湆”只是形體相同,音、義均沒有什麼關聯。張參既認爲“湆”從泣下日,卻又將其與《説文》從水、音聲之“湆”混爲一談,不免有誤,但他認爲從泣下日的“湆”是“湇”的訛字,則誠爲卓識。《禮記·少儀》“凡羞有湆者”,毛居正注解説:“有湆,潭本作‘湇’。湇,肉汁也。從泣,聲也,從肉,義也。非從‘聲音’之‘音’也。”[22]毛居正認爲“湇”從肉、泣聲,正確可從,同時他也明確指出,從水音聲的“湆”是“湇”的誤字。

明確了字書中的“䏠(湇)”從肉、泣省聲(或從泣聲),而”、“”二字左旁爲肉,右旁爲立,與字書中的“䏠(湇)”恰好相符,那麼“”、“”當釋爲“䏠”,分析爲從肉、泣省聲,訓爲肉羹。上引張崇禮認爲“”、“”見於《廣雅·釋器》,義爲羹[23],即將二字釋爲“䏠”,應是正確的意見,可惜沒有展開討論。“䏠”訓爲肉羹,放入《成王爲城濮之行》簡甲3“子文舉䏠責伯嬴”,“舉”訓爲執持,“舉䏠”與《儀禮·公食大夫禮》“賓北面自間坐,左擁簠粱,右執湆(湇)”、“賓執粱與湆(湇)”之“執湆(湇)”相似,均省略了盛放“湇(䏠)”的器皿。簡甲4“食是䏠而棄”,“食”有飲義,《論語·鄉黨》“沽酒市脯,不食”,可證。又《儀禮·少牢饋食禮》“司士進一鉶於上,又進一鉶於次,又進二豆湆(湇)於兩下,乃皆食”,是“湇(䏠)”可言“食”之明證。

在古代的宴會活動中,主人通常會用魚羹或肉羹招待客人,如《儀禮·有司徹》“司士羞湆(湇)魚”,《儀禮·少牢饋食禮》“司士進一鉶於上,又進一鉶於次,又進二豆湆(湇)於兩下”,鄭玄注:“湆,肉汁也。”在《成王爲城濮之行》中,子文設宴款待前來祝賀他善於治軍的賓客,除了“合邦以飲酒”,還應置辦了魚羹或肉羹等菜肴,因此下文才會有伯嬴“食是䏠而棄”以及子文“舉䏠責伯嬴”等情景的發生。

值得注意的是,《成王爲城濮之行》中的這個從肉、泣省聲的字,其實早年就曾發現過,分別見於司馬成公權(《殷周金文集成》10385號)和《古璽彙編》2711號,作”、”之形,但二字皆用爲人名,難以在具體的語境中考察其確切含義。此外,相似的字形又見於石鼓文《汧殹》:

黃帛其,有鰟有。其孔庶,臠之

,《古文苑》章樵注引郭忠恕釋爲“䏠”:“,今作䏠,乞及反。《博雅》:‘謂之䏠。’”[24]吳東發釋爲“朢”:“此章承上章,言即而朢之,不止白魚而已。”[25]趙烈文釋爲“湇”,引張參《五經文字》云:“湇,從泣下月,大羹也。”[26]許莊釋爲“夜”,讀爲“舍”:“鼓辭承上文‘有鰟有’,言其止舍而藏者甚眾也。”[27]郭沫若釋爲“景”:“字從立、從月,字書所無,余疑古‘景’字,‘景’從日京聲,乃形聲字,此則會意字,言人對月而立則生景也。今作‘影’。”[28]羅君惕釋爲“湇”,認爲“湇”從水、從立、從月,碣文省“水”而又易“立”於“月”左[29]。馮時贊同釋爲“䏠”,義爲原味的肉羹,經典或作“湆”,《詩經》、石鼓文中“孔庶”爲多廣之辭,“其䏠孔庶”,言肉羹既多且美[30]。董珊釋爲“”,讀爲“類”,“其(類)孔庶”是説魚的種類很多[31]

按《汧殹》上文云“君子漁之”、“其盜氐鮮”,下文云“臠之”、“何以之,維楊及柳”,可知該篇記載的內容主要與捕魚、食魚有關,因此”當以郭忠恕、趙烈文等釋“䏠(湇)”訓爲肉羹最爲可信。不過需要指出的是,這個“䏠(湇)”也當分析爲從肉、泣省聲,而”右旁卻從月,不從肉,羅君惕曾加以分析説:“案碣文從肉者作‘’,從月者作’,其別即在中畫之連與不連。”[32]筆者認爲寫手或刻工偶然把“肉”誤作“月”,抑或風化剥蝕導致個別筆畫發生了脱落,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從文意上看,”在《汧殹》中的釋爲“䏠(湇)”訓爲肉羹是最爲恰當的,上博九《成王爲城濮之行》中的”、”等字的釋讀,也爲”右旁之“月”應爲“肉”之訛形這一推斷提供了可靠的證據。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

【注释】

[1]薳伯嬴,簡文作“遠白珵”,整理者讀爲“蘧伯玉”,網友“海天遊縱”改讀爲“蒍伯嬴”,見《讀〈成王爲城濮之行〉劄記》主帖,簡帛網-簡帛論壇,2013年1月5日。陳偉讀爲“薳伯嬴”,見陳偉:《〈成王爲城濮之行〉初讀》,簡帛網,2013年1月5日。

[2]顧,簡文作“寡”,網友“不求甚解”讀爲“顧”,見《讀〈成王爲城濮之行〉劄記》第22樓,簡帛網-簡帛論壇,2013年1月5日。

[3]責,整理者釋爲“賈”,網友“流行”改釋爲“責”,見“流行”:《讀上博楚簡九劄記》,簡帛網,2013年1月8日。

[4]而,整理者釋爲“天”,網友“汗天山”改釋爲“而”,見《讀〈成王爲城濮之行〉劄記》第14樓,簡帛網-簡帛論壇,2013年1月5日。

[5]老,整理者釋爲“正”,網友“不求甚解”改釋爲“老”,見《讀〈成王爲城濮之行〉劄記》第24樓,簡帛網-簡帛論壇,2013年1月5日。

[6]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48頁。

[7]曹方向:《上博九〈成王爲城濮之行〉通釋》,簡帛網,2013年1月7日。

[8]《讀〈成王爲城濮之行〉劄記》第32樓,簡帛網-簡帛論壇,2013年1月7日。

[9]《讀〈成王爲城濮之行〉劄記》第49樓,簡帛網-簡帛論壇,2013年1月8日。

[10]王寧:《〈上博九·成王爲城濮之行〉釋文校讀》,簡帛網,2013年1月10日。

[11]《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九)》,第149頁。

[12]蘇建洲:《初讀〈上博九〉劄記(一)》,簡帛網,2013年1月6日。

[13]曹方向:《上博九〈成王爲城濮之行〉通釋》,簡帛網,2013年1月7日。

[14]王寧:《〈上博九·成王爲城濮之行〉釋文校讀》,簡帛網,2013年1月10日。

[15]《讀〈成王爲城濮之行〉劄記》第49樓,簡帛網-簡帛論壇,2013年1月8日。

[16]宋華強:《上博九〈成王爲城濮之行〉考釋(九則)》,《簡帛》第9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97—98頁。

[17]馮勝君:《上博九〈成王爲城濮之行〉補釋》,《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6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61頁。

[18]李守奎、白顯鳳:《〈成王爲城濮之行〉通釋》,《中國文字研究》第21輯,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年,第82頁。

[19](唐)張參:《五經文字》,古經解彙函本,揚州:廣陵書社,2012年,第2457頁。

[20]參看何琳儀:《戰國文字通論(訂補)》,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29—230頁。

[21]《五經文字》,第2457頁。

[22](南宋)毛居正:《六經正誤》,《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83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510頁。

[23]《讀〈成王爲城濮之行〉劄記》第49樓,簡帛網-簡帛論壇,2013年1月8日。

[24](南宋)章樵:《古文苑注》,上海:商務印書館,1935年,第30頁。

[25](清)吳東發:《石鼓讀》,慎初堂,1926年影印本,第9頁。

[26](清)趙烈文:《石鼓文纂釋》,靜圃,光緒十一年(1885)刻本,第4頁。

[27](清)許莊:《石鼓考綴》,許學宭,1947年影印本,第4頁。

[28]郭沫若:《石鼓文研究》,北京:科學出版社,1982年,第72頁。

[29]羅君惕:《秦刻十碣考釋》,濟南:齊魯書社,1983年,第134頁。

[30]馮時:《〈石鼓·汧沔〉疏義》,《古文字研究》第26輯,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393—394頁。

[31]董珊:《石鼓文考證》,《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3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21—122頁。

[32]《秦刻十碣考釋》,第1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