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傳》曰:“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老佛之於儒亦若是爾矣。蓋老子所宗，本周先王遺教，其後鑒文勝之弊，持論稍偏。然《道德經》述侯王稱孤寡不穀，及吉事尚左、凶事尚右，於禮何嘗不言之津津，豈真以爲可去哉?佛生西方，與吾國聖賢未嘗相接，因悼世人迷於根塵而入五蘊、惑四相、囿二執、造三業，爰導之解脫，俾永斷無明以成正果。此其修己之嚴、教人之切又何如?或據棄君臣、去父子、禁相生相養之道爲之罪，不知彼特以求道之急而然，非必率天下之人而緇之而髡之也。觀佛在時，令出家者，冬夏入蘭若聽講，春秋歸養父母。在家者亦冬夏入蘭若，思欲則歸，重來者聽。迨滅度後遺制，凡受戒，每壇三人，過爲濫法，其意可見矣。間嘗即二氏書與吾儒參考之。夫人之生也，自無中來，亦自無中去，惟性之命於天者爲真，其誘於物而動者妄也。老子言:“爲學日益，爲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爲。”佛言:“一切賢聖，皆以無爲法。”正以此。《論語》曰:“無意、無必、無固、無我。”曰:“無適、無莫。”曰:“無可，無不可。”曰:“吾有知乎載?無知也。”曰:“予欲無言。”其論堯曰:“民無能名。”論舜曰:“無爲而治。”論泰伯曰:“民無德而稱。”而《中庸》篇末歸於無聲無臭，此詩之所以詠文王也。吾先聖何嘗不出一轍?但所謂無者，就誘於物者言之，非謂命於天者亦可無也。故老子曰:“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佛言空相，又言實相，而曰:“此道非實非虛。”此與《易大傳》“成性存存”又何以異?然則三教將無同乎?曰:“其歸一也。”何謂歸?去妄存真是也。若夫所從入之路，則有不容牽合者。蓋老子以生不辰而有厭世之意，佛之道尤以出世爲宗，故一尚自然，一歸圓覺。其所以自修者在此，斯所以詔人者亦在此。孔孟則不然。其爲道也，主乎經世。雖了然於死生之説而必務民之義，故諄諄焉教以人倫，維之以禮樂刑政。觀六經所言，何其懇摯而詳備也。昔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內者也。外內不相及。”斯言也，其老佛與儒之辨也與?惟其聽從入者之異路，故曰:“道不同，不相爲謀。”惟其歸也一，故曰:“道並行而不悖。”

方今滄海橫流，人心之陷溺已深，固而不可拔。故老佛之言，吾徒不妨取之以爲他山之助。若夫事親從兄，與所以治天下國家者，孔孟遺書具在，抑何可置而不講哉?唐宋儒者必詆二氏爲異端，甚至比之淫聲美色而不敢近。使誠如此，何以孔子惜子喪伯子之簡，未嘗不許其可，而見老子且歎爲猶龍?至崇信二氏者，又或謂孔子未若彼所造之深廣，是但以詞章考據家之所得者爲六經，而昧昧于諸經之微言大義，亦所謂不登其堂、不嚌其胾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