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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籍研究 总第67卷
1.7.3.10 十、宗聖芻言[10]
十、宗聖芻言 [10]

學也者,國之所由以立者也;教也者,學之所由以成者也。我國自周末以迄於今,講政治學術者,莫不推尊孔子。夫孔子之道,切于民生日用,如布帛菽粟,固包環球、亙萬古而莫能外者也。民國肇建,百度維新。於教育之事,使非確定宗主,其何以定國民之心志而促共和之郅治乎?論者或謂:“孔子之説,多主於列君臣之禮,明上下之分。歷代君主,資以禦世,施之今日,於國體不相容。”愚意不然。

孔子之道,不外六經。《論語》其總匯也,《孟子》則申明孔子之意者也。嘗讀而思之,諸經所載,有大義焉,有微言焉。其大義屬於懿德之好而爲民之秉彝者,固萬世之所不能廢,即所謂列君臣之禮,明上下之分者,蓋爲當世之僭亂而發,而其時君臣上下等級,實不甚相遠,非如後世之懸絕。今日共和民國,雖無君臣之名,而禮與分,固亦有之。至於微言之未能明著於當世而留以待諸來者,尤不可勝數。如《易》之有《乾》,君象也,其九五曰“鳳龍”,則君主國家也;然上九又曰“亢龍有悔”,慮專制之害也。《坤》,民象也,其六五曰“黃裳”,則民主國家也;然上六又曰“龍戰於野,其血玄黃”,懼統一之難也。他若《屯》戒屯膏,《履》防夬履,《剝》稱厚下,《觀》主觀民;損下益上曰《損》,損上益下曰《益》;上下交爲《泰》,不交爲《否》:其丁寧反履示人之意,可不謂深且切乎?刪《書》斷自唐虞,以其有克讓之德也。《甘誓》則世及之局成焉,《湯誓》則徵誅之事起焉,《文侯之命》則霸主之業興焉。而終以《秦誓》若逆,知是後必將有以天下爲一人之私產者,非知几之神,何以及此?《詩》三百篇,半皆美刺之作,又重輿論之旨也。《禮記》載觀上之歎,穆然於大同之治,而思以天下爲公。至評四代之德,獨推虞帝,以爲生無私,死不厚其子,用意尤昭然若揭。《春秋》雖書“春王正月”,然而貶天子,黜諸侯,討大夫,譏世卿,大抵皆以維持禮法之用,書法固未嘗專主於尊君抑臣也。惟左邱明知之,固曰:“凡弑君稱君,君無道;稱臣,臣之罪。”惟太史公知之,故述董生之言曰:“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不見,後有賊而不知。爲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爲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爲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弑之誅,死罪之名。”由是言之,《春秋》之于君臣父子,皆對舉以爲褒貶,何嘗有袒君父以壓制臣子之事?故《論語》載孔子之告齊景公,亦但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已。若夫論國體,則于尚論古人見之,如大堯之則天,美舜之不與,而稱爲至德者,一則泰伯,一則文王,皆重其心之公而不私也。其論樂,又謂《韶》盡美又盡善,《武》盡美未盡善。夫亦揖讓與徵誅,固世道升降之所由分。而由著者,莫如因南宮適羿奡禹稷之問,而歎爲尚德。與答子貢博施濟眾、子路修己以安百姓兩問,而皆以爲堯舜其猶病諸。蓋禹非遭逢堯舜,必不能有天下。稷未能及身而王,逮千有餘歲,有文武而後得之正,以世及之。故尚德云者,與《禮運》“選賢與能”“不獨親其親,子其子”同一。感喟若“博施濟眾”,與安百姓,非教育普及,加以開國會用地方自治制度,必不能達其志願。彼唐虞事業,雖盛於三代,然公天下于一時,而不能立法以垂萬世。極而言之,猶有遺憾。然則,使孔子得邦家其躋大同也,必矣。宰我以爲賢於堯舜,豈無所見而云然哉?孟子學孔子者,是以倡民爲貴之説,其告齊宣王用人之道,或賢,或不可,或可殺,悉以國人衡。而“君之視臣”一章,尤見上下平等。至論國體,亦太息於繼世以有天下。雖以伯益、伊尹、周公、孔子之賢聖,而不得居其位。且謂舜受于堯,禹受於舜,天與之,實人與之。觀其時,朝覲訟獄謳歌者之歸之即,其明驗斯文,又先泰西而發明民約之理於數千載以前矣。

夫聖賢心之廣識之高如此,顧自漢以來,爲君若相者,名尊孔子,實利用其單辭而附會之,以途斯人之耳目。於是所謂微言者,遂沉埋掩覆於故紙中而莫之睹。今當民國創建,正孔子之道發揮廣大之時,使猶爲前世人主所欺,而謂千古至聖,心目中僅有一專制世及之局而已。此皆耳食之士,豈足以言孔子之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