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古籍研究 总第67卷
1.6.2.2 二、文字訛誤類型及原因之探析
二、文字訛誤類型及原因之探析

上列37條考辨,按照文字訛誤的表現形式,可分爲形近而誤和音近而誤兩種類型。第9條“宗閔”訛作“宗敏”,第20條“所忠”訛作“所終”,第31條“繁飾”訛作“凡飾”,爲典型的音近而誤類。而第27條“柳河東”之訛作“柳河西”,則是因抄書人走心而誤。除此之外,皆可歸入形近而誤的範圍之內。形近而誤類又可分爲兩種情況,一種是音近形近類(如表1),一種是音異形近類(如表2)。表中所列序號,與考辨序號相對應。

表1 音近形近類

表2 音異形近類

由前列考辨可知,第2條“流鴆”無具體出處,而第15條“江漢”、第23條“瓌偉”、第28條“武湯”、第34條“緹襲”、第37條“坤維”爲古詩文中習見語詞,可視作比較純粹的語典;除此之外,其餘諸條皆可結合賦題及上下文找出其所取用的具體典故。通過查考相關典故所在的典源文獻,將賦文用字與典源文獻的相關用字進行比較,即可發現賦中文字的訛誤,而典源文獻也爲校改賦中訛字提供依據。

需要指出的是,上列賦中訛字並非作者寫作時的用字失誤。首先,這些文字訛誤情況,基本均爲賦文用字與其引用典源文獻中的相關用字個別不符,而賦文所用典故是可查考而知的。同時,賦題往往規定著典源文獻的範圍,行文用字在採用典源文獻時,常常是截取其中的一個完整片段進行鋪陳,賦文用字的上下文與典源文獻形成的這種對應也使作者用字失誤的可能性大爲減小。用典指向明確,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賦文用字的準確。其次,上表所列典源文獻基本均爲古代士人學習的經典文獻,對在經學、史學、文學等方面頗有造詣而又博學多才的楊維楨來説,不太可能出現這樣低級的個別用字失誤。

那麼,訛誤的原因何在?一方面,在於賦文本身具有一定閱讀難度。《鐵崖賦稿》收録楊維楨50篇賦作,涉及覽古、宮殿、器用、典禮、服飾、治道、鳥獸、宮殿、天象、書畫、文學、玉帛、地理、室宇、帝治、音樂、諷諭、飲食等各種題材(題材名稱依據上圖本卷首所載《楊鐵崖先生文集目》。據勞格於天頭處的朱批可知,此目及目下小注俱何元錫校增),涵蓋範圍極廣。這在元代賦家中是絕無而僅有的。古人有“賦兼才學”之説,認爲從賦中可以見出一個人的才力和學識。《鐵崖賦稿》正是極好的考見楊維楨才學的賦作專集。集內所收賦作基本皆以古爲題,援引古典便成爲必然選擇。作品取典廣博,用典繁密,時時巧立新典,可謂是明徵暗引,層見疊出,充分展現出作者駕馭古典的能力。作者在展現才學的同時,無疑給讀者閱讀帶來一定的困難。

更爲重要的方面是,訛誤產生的原因還與《鐵崖賦稿》一書的文獻流傳形式相關。《鐵崖賦稿》所收賦文絕大部分不見於其他文獻[58],亦未見刊刻,明代公私書目罕見著録。上圖本後録有朱燧作於洪武三十一年(1398)的跋語(南圖本和國圖本皆有),云:“追思鐵崖先生在家舅雪齋芝川,園林亭館之盛,冠蓋文物之多,恍然如夢中矣。今年西禧樓先生文淵乃文獻故家……忽辱見借此帙,其幼年手書諸賦,簡編浩瀚,區區録其二三。”據此可知朱燧乃從樓澄(字文淵)家所藏寫本抄録。朱燧抄本是今傳各本的祖本,現存與否未知。這是《鐵崖賦稿》所收諸賦的首次傳抄。朱燧之後,有關該集在明代的流傳情況不得而知。上圖本後勞格跋云:

《東維子集》不載所作古賦,世所傳者僅有《麗則遺音》中三十二首,及《鐵崖文集》中《土圭》、《蓮花漏》、《記里鼓車》三首而已。此本計賦五十首,俱《遺音》所未載者。……觀後録朱子新跋。自見初藏桐鄉金氏,後歸吳縣黃氏,錢唐何夢華主簿曾傳其副,又重編爲二卷,改名《鐵崖賦稿》。……每卷二十四首,止存四十八首。次序移易,非復元本之舊。……頃從高叔荃借得何氏元本,始知何氏於諸賦中字句又多竄改,不僅移易次第而已。爰命工依元本影録一本。凡何氏所竄改,悉爲標出,使可識別。使不見此本,不幾以何氏重編本爲定本耶。道光癸卯五月廿一日季言校畢識。

桐鄉金氏指金檀,浙江桐鄉人。其藏書樓曰文瑞樓。《文瑞樓藏書目録》載“《鐵崖賦》一卷”[59],即勞格所謂“初藏桐鄉金氏”之本。另徐乾學《傳是樓書目》亦著録“《楊鐵厓賦》一卷”[60],當與金氏文瑞樓藏本爲同一種書,二者關係如何未詳。金氏藏本後來歸“吳縣黃氏”,即黃丕烈。上圖本後録黃丕烈於“乙亥季夏八日”跋語,記載了黃氏得書經過:

六月六日,前月來過之書船友曹錦榮復來……云從吳江附夜航而來,包中攜有文瑞樓墨格鈔本《楊鐵崖文集》一冊……余粗一閱之,知是録鐵崖賦稿。……因觀末有朱燧子新跋,始知“諸賦簡編浩繁,區區録其二三”,是冊蓋摘録鐵崖賦稿也。……茲冊亦文瑞樓所録副本也。……《文瑞樓書目》有《鐵崖賦》一卷,其即是本歟?

黃丕烈所見本爲文瑞樓所録副本,即《文瑞樓藏書目録》中所指一卷本《鐵崖賦》。金檀藏本既然是副本,其正本爲何本,是否即徐乾學藏本,皆無從考知。

何元錫(字夢華)“曾傳其副”,即據金檀、黃丕烈所藏《鐵崖賦》又抄録一本。大概是對原書賦文的編排等有所不滿,何元錫又重編了一個二卷本,並且改名《鐵崖賦稿》。何氏重編本不僅移易原書的次序,而且刪除二賦,止存四十八篇。阮元曾爲之撰寫提要(見《揅經室外集》卷一),稱其即文瑞樓所藏一卷《鐵崖賦》,不確。而勞格所謂“何氏元本”,應當指何元錫據金檀、黃丕烈之本而抄録的副本,非何氏重編本,否則就不會等見到“何氏元本”之後才發現“何氏於諸賦中字句又多竄改,不僅移易次第而已”。

勞格“命工依元本影録一本”的“元本”,也指“何氏元本”。但勞格當日再跋云:

此本諸賦題下悉無“賦”字,與《麗則遺音》同,又版心僅書“鐵崖”二字。凡“賦”字以及“賦稿上、下”等字,俱係何氏所加,傭書人誤依補入。又賦中字句,又多從何氏改本。今悉塗乙,以復其舊。是日又識。

由抄書工人依照何氏元本“影録”之時“誤依補入”、“多從何氏改本”的情況推測,所謂“影録”其實很可能就是一般的抄寫!抄寫的底本是何氏元本,但同時又參考了何氏重編本,於是此抄本雖然大體尚存何氏元本之舊,但又有很多地方帶上何氏改本的痕跡。正因如此,勞氏一方面要將此抄本盡可能恢復何氏元本面貌,另一方面針對抄書工抄寫過程中的文字錯訛,請小史映郎對照元本校改,最終形成書中丹黃隨處可見的面貌。

總之,其間又經過文瑞樓、何元錫、勞格三次輾轉,使得文本的穩定性大爲降低。同時,勞格是請抄書工人影録,抄書工人以代人抄書爲職業,文化水準不必很高,這就更增加了文本錯訛的可能性,何況抄録的內容是用典使事層出不窮的辭賦作品。事實上,勞格所請的抄書工人水平確實不高。如前所述,將“謂日道之去極”抄成“謂臣道之去極”,將“猗頓不能比其富”抄成“倚賴不能比其富”之例即是。此類情況不勝枚舉。

傳抄過程中,受各種條件的制約,賦文文本難免產生各種類型的訛誤。對上圖抄本《鐵崖賦稿》中出現的訛文,勞格有所校改,但仍覺察到尚有未盡,正如其跋語中所云“元本固有訛字,惜不得《青雲梯》校之”,只不過是採取一種更爲謹慎的校勘態度。但訛文的大量存在,使得本已具有閱讀難度的賦文產生新的閱讀障礙,故指明其誤是十分必要的。這也是本文寫作的重要動機。

(作者單位:北京師範大學古籍與傳統文化研究院)

【注释】

[1]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現存元人著作(漢文部分)總目提要(12&ZD157)。

[2]上圖本卷首題“楊鐵崖先生稿(南圖本“稿”作“文”)集卷”,版心題“鐵崖賦稿上”、“鐵崖賦稿下”。據末附勞格跋語可知,“鐵崖賦稿”之目爲何元錫改題。國圖本首題“楊鐵崖先生文集卷第”,版心題“鐵崖文集卷”。南圖、國圖著録稱《楊鐵崖先生文集》,實與上圖著録之《鐵崖賦稿》爲同一種書。

[3](元)楊維楨:《鐵崖賦稿》,清仁和勞氏抄校本,上海圖書館藏,索書號:線善T0550809。以下所引該書內容,不一一標明。此本被影印收入《續修四庫全書》第1325冊,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於2002年出版。

[4](明)宋濂等:《元史》,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3847頁。

[5]陳亞如:《〈握奇〉經義與八陣原理》,《上海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5年第1期,第65—71頁。本條所引《握奇經》,皆出於此文,不一一注明。

[6](元)佚名:《青雲梯》,《宛委別藏》第105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98頁。

[7](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十三經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668頁。

[8](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注疏》,《十三經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457頁。

[9]《周禮注疏》,第885頁。

[10]《禮記注疏》,第1491頁。

[11]《禮記注疏》,第1457頁。

[12](唐)徐堅等:《初學記》,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92頁。

[13](宋)丁度等:《宋刻集韻》,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61頁。

[14](漢)司馬遷撰、(南朝宋)裴駰等注:《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3022頁。

[15](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2553頁。

[16](南朝梁)蕭統編、(唐)李善注:《文選》,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24頁。

[17]《史記》,第3055頁。

[18]《漢書》,第2591頁。

[19]《文選》,第219頁。

[20]《宋刻集韻》,第116頁。

[21](南朝梁)蕭統編、(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218頁。

[22]《史記》,第3065—3067頁。

[23](宋)歐陽脩、宋祁等:《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235頁。

[24](晉)常璩撰、任乃強校注:《華陽國志校補圖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22頁。

[25](唐)杜甫撰、(清)仇兆鼇注:《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833頁。

[26](唐)杜佑:《通典》,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88頁。

[27]《六臣注文選》,第169頁。

[28]《文選》,第70頁。

[29]《六臣注文選》,第168頁。

[30](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毛詩注疏》,《十三經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462頁。

[31]《漢書》,第1684頁。

[32]《元史》,第1608頁。

[33]史念海:《史念海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449頁。

[34](宋)蔡沈:《書集傳》,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年,第63頁。

[35]《書集傳》,第41—42頁。

[36]《史記》,第1378頁。

[37]《史記》,第1378頁。

[38]《漢書》,第1225—1226頁。

[39]《漢書》,第1228—1229頁。

[40]《漢書》,第1231—1232頁。

[41]《漢書》,第1262—1263頁。

[42](晉)郭璞注、(宋)刑昺疏:《爾雅注疏》,《十三經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651頁。

[43]《新唐書》,第5890頁。

[44](元)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3493頁。

[45]《毛詩注疏》,第623頁。

[46]《禮記注疏》,第1427頁。

[47]《毛詩注疏》,第525頁。

[48](唐)韓愈撰、馬其昶校注:《韓昌黎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40頁。

[49](元)姚燧:《姚燧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第477頁。

[50](晉)王嘉:《拾遺記》,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66頁。

[51]《漢書》,第1033頁。

[52](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注:《後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613—1614頁。

[53]《後漢書》,第1990頁。

[54]《史記》,第3259頁。

[55]《六臣注文選》,第510頁。

[56]《文選》,第420頁。

[57](晉)張華撰、范寧校證:《博物志校證》,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22頁。

[58]《鐵崖賦稿》收録賦文50篇,僅《五雲書屋賦》又見載於清初印溪草堂抄本《東維子集》。

[59](清)金檀:《文瑞樓藏書目録》,上海:商務印書館,1935年,第72頁。

[60](清)徐乾學:《傳是樓書目》,清味經書屋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