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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籍研究 总第66卷
1.11.2 敦煌文献与佛经异文研究释例[1]
敦煌文献与佛经异文研究释例 [1]

谭 翠

众所周知,汉文佛经在历代传抄和刊刻过程中,由于字体演变、刊刻臆改等原因,产生了众多版本和大量异文。而敦煌文献中存有大量写本佛经和音义材料,往往能提供一些与现行刻本大藏经不同的异文形式,对于现今汉文佛经的校勘整理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下面本文就略举数例进行说明,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1)唐菩提流志译《大宝积经》卷三六:“从王舍城至鹫峰山中间道路,屏除草秽、砖瓦、砾石、株、毒刺,极令遍净如明镜面,又以香水沾洒其地。”[T11,p0204b][2]

按:“株”一词,《大正藏》校勘记曰“”字符、明本均作“机”。《中华大藏经》影印《金藏》本同。斯2414号背《大宝积经难字》则出“株杌”条,《敦煌经部文献合集·小学类佛家音义之属》考证该处“株”实为“株杌”二字所出,“”、“机”皆即“杌”的俗字[3]。此说甚是。其他异文材料亦可证明。《影印碛砂藏》(以下简称《碛砂藏》)本《大宝积经》卷三六随函音义云:“株杌,吾骨反,树无枝曰株杌也。”[帝六][76/48]且《碛砂藏》本对应经文原文正作“杌”[帝六][76/43]。又“株杌”一词,佛经经文中习见,常与荆棘、瓦砾、毒刺等事物一起表示路上的障碍物。如后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译《长阿含经》卷十八:“以足蹈地,地凹四寸,举足还复,地平如掌,无有高下。又彼土地无有沟涧、坑坎、荆棘、株杌,亦无蚊虻、蚖蛇、蜂蝎、虎豹、恶兽。”[T01,p0117c]唐实叉难陀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卷七四:“一者,此园中地忽自平坦,坑坎、堆阜悉皆不现;二者,金刚为地,众宝庄严,无有瓦砾、荆棘、株杌。”[T10,p0403b]亦可为证。那么,“杌”何以写作“”、“机”呢? 此殆改为“因”“兀”、“瓦”二字俗书皆作“”,又“”与“几”形近易讹,三者每多相乱[4]。如《慧琳音义》卷十二《大宝积经》第三十六卷音义中亦出“株”条[T54,p0381c],影印日本狮谷白莲社本对应条目亦作“株[5],“”为“杌”字之误。又“株机”在《大正藏》中凡三见,此三处均未出校勘记,但亦均为“株杌”之误,应据改。

另竺法护译《生经》卷一:“或云甑蒸之,或云煮之,或云枝解,或云臼捣,或云五,截耳割舌挑目杀之。’”[T03,p0077b]此处“”字,窃以为亦为“杌”之误也。从上下文经义来看,“甑蒸之”、“煮之”、“枝解”以及“截耳”等皆指刑罚的名称,《碛砂藏》本《阿育王息坏目因缘经》随函音义:“五杌,下吾骨反,五杌则五刑之罪也。”[禽六][435/59]可证。由此可知,“五杌”在此与经义密合。又从异文来看,《大正藏》此处校勘记称“宋、元、明本作杌”,亦可为证。故此处“”亦为“瓦”与“兀”形近讹误而产生之俗字。

(2)鸠摩罗什译《十住经》卷一:“尔时诸菩萨一时同声,以偈请金刚藏菩萨言:‘上妙智慧人,乐说无有量,德重如山王,哀愍说十地。’”[T10,p0499b]

按:“乐说无有量”句,《中华大藏经》所印此品为《丽藏本》,与之同。《碛砂藏》本对应经文亦与此同。而伯2146号《十住经》作“常能乐演说,文辞无有量”,又《碛砂藏》本《十住经》卷一随函音义云:“第六纸第一行第二句‘乐说无有量’,按下竺寺藏开为二句云‘常能乐演说,文辞无有量’。”[羌一][120/9]据此可知,上揭佛经下竺寺藏与伯2146号相合,亦分为两句,为我们提供了《十住经》的另一个版本。

(3)《中本起经》卷下:“譬如稻田禾稼具熟,而有恶露灾气,则令善谷伤败。今使女人入我法律者,必令佛清净大道不得久兴盛。”[T04,p0158b]

按:“譬如稻田禾稼具熟”句,《大正藏》校勘记称“具”字宋、元本均作“粗”,明本作“麤”。今查《中华大藏经》、《碛砂藏》对应经文均作“粗”,且《碛砂藏》本《中本起经》随函音义:“粗,徂古反。”[容十][281/84]而从上下文经义来看,“具”在文中充当副词,意为“尽,完全”,表示“谷类作物完全成熟”,与经义契合。然“具”何以会误作“粗”和“麤”呢? 对此,上图114号《中本起经》卷下所出“俎”字为我们沟通二者提供了线索。今查上图114号上揭经文作“譬如稻田禾稼俎热”。从读音来看,在中古音中“具”属群母遇韵,“俎”属庄母语韵,敦煌俗文学别字异文中偶有见精两组字相互代用的例子[6],窃疑上揭敦煌写经作“俎”,是抄写者方音“俎”“具”读音接近,故产生了别字异文,而后来的佛经刊刻者不明乎此,遂臆改作与之形近的“粗”字,后又想当然地改作其异体的“麤”,从而一误而再误。至于“熟”与“热”盖因形近,在此也产生了异文。

(4)《中本起经》卷下:“此人处世,自爱者也。积善履德,身无抂横,志行修明,上天卫护,无男无女,众行归身,兵刃不伤,虎兕无害,自护之方,唯持戒行。”[T04,p0160c]

按:“众行归身”句,《大正藏》校勘记云宋、元、明本该句下均有“若入军旅”句。今查上图114号《中本起经》卷下亦有“若入军旅”句,从上下文经义来看,有该句于义为长。又查《碛砂藏》《中华大藏经》本对应经文确有此句。《碛砂藏》本《中本起经》随函音义出“军旅”条,并云:“军旅,下音吕。”[容十][281/84]可见宋、元、明本等的异文由来已久,且渊源有自。

从上述例子可以看出,敦煌文献一方面由于离译经年代较近,未经后代刊刻误改,有可能更接近汉译佛典原貌,能匡正现今刻本佛经的刊刻讹误,提供现今异文来源的线索;但另一方面,我们在使用敦煌文献校勘现行汉文佛经时,也应保持谨慎的态度,仔细地分析和辨别,因为这些卷子既有同时代传抄的,也有不同时代辗转抄写的,在这种传抄过程中由于字体变迁、抄手臆改等因素的影响,也会产生大量与原本不同的异文形式。例如:

(5)鸠摩罗什译《十住经》卷一:“尔乃能听闻,寂灭无漏智,分别说甚难,如畫于虚空,如执空中风,我念佛智慧,第一难思议,众生少能信,是故我默然。”[T10,p0499a]

按:“如畫于虚空”句,《中华大藏经》此品影印自《丽藏本》,该处字形模糊,无法确定是否为“畫”。《碛砂藏》本对应经文则作“”,乃为“畫”之俗写。而伯2146号《十住经》卷一经文则此处则作“晝”。从上下文经义来看,“如畫于虚空”指在虚空中作畫,与下文“如执空中风”一同形容虚无缥缈之义,与经义密合;又从其他佛经材料来看,东晋佛驮跋陀罗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卷三十亦有类似表述“如畫于虚空,如执于疾风”[T09,p0543a],亦可资为证。据此,伯2146号中所出异文“晝”为“畫”之误也,二者形近在此发生混同。又“畫”与“晝”混同,由来已久。唐李匡乂已举出梁武帝解释《论语》“晝寝”条的例子,在其《资暇集》卷上“晝寝”条下:“《论语》‘宰予晝寝’,郑司农云:‘寝,卧息也。’梁武帝读为室之寝,‘晝’作胡卦反,且云:‘当为畫字。言其绘畫寝室,故夫子叹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圬。’然则曲为穿凿也。今人罕知其由,咸以为韩文公愈所训解也。”[7]

(6)《大方便佛报恩经》卷一:“时释提桓因将欲界诸天下阎浮提,怯怖须阇提太子,化作师子虎狼之属,张目眥,咆地大吼,波踊腾踯,来欲搏啮。”[T03,p0129b]

按:“眥”一词,《玄应音义》卷四《大方便佛报恩经》第一卷音义对应位置则出“掝眥”条,下云:“呼麦反,掝,裂也,下静计反,目头曰眥,《淮南子》云‘瞋目裂眥’,是也。经文从首作馘,古获反,生获断耳曰馘,馘非此义。”[8]又《可洪音义》卷八《大方便佛报恩经》第一卷音义:“衔髭,上户岩反,下即斯反;《经音义》作馘眥,又见别本作醎貲;应和尚以掝眥替之,上呼麦反,裂也,馘、醎二同,古麦反,截耳也;眥,自诣反,瞋目皃也。”[59/850b]今查《碛砂藏》本《大方便佛报恩经》对应经文与《大正藏》同,但卷末随函音义云:“眥,上呼麦反,正作掝,下在赐反;眥,裂目也。”[器一][189/9]

今查敦煌写经伯3053号、北445(暑10)号、449(水62)号《大方便佛报恩经》残卷皆存有上揭经文文字,前者虽字迹稍显模糊,但仍可辨别出该词语写作“眥”二形,后二者则清晰显示均作“眥”。此处是否就如敦煌写经作“眥”为宜呢?

上段文字亦见于《经律异相》卷三一,除“眥”作“摑髭”外,其他经文皆同,校勘记称“髭”字宋、元、明、宫本均作“眥”[T53,p0163c]。《碛砂藏》本《经律异相》对应经文作“摑眥”[傍一][443/4]。《慧琳音义》卷七九《经律异相》第三十一卷音义出“”条,云:“上音崖,下音紫,案经义,张口露齿瞋怒作啮人之势也,经中从爪、从國作爴,从目、从此作眦,并传写错谬,甚无义理,今故改之,并从目,形声字也。”[T54,p0818b]《可洪音义》卷二三《经律异相》第三十一卷音义:“摑眥,上古麦反,裂也;下才计反,眼角也;又经本作‘张目衔髭’也,上又《经音义》以掝字替之,呼麦反。”[60/274b]

可见,此处存在着众多异文,而且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总体来说,大体有以下几种情形:其一是敦煌写经、《大正藏》、《碛砂藏》本经文原文和异文作“眥”、“摑髭”和“摑眥”;其二是玄应和《碛砂藏》本《大方便佛报恩经》随函音义作者认为应作“掝眥”,作“馘眥”不合经义;其三是《碛砂藏》本《经律异相》随函音义作者认为宜作“矆眥”;其四是慧琳认为所见经本中作“爴眦”系传写错谬,应据义理改作“”;其五则是可洪将当时所见经本中有作“衔髭”、“馘眥”、“掝眥”、“醎貲”者列出,但未下斷語。

总的说来,从上下文经义来看,基本上各家都同意该词在此应表示“瞋目皃、裂目而视皃”,因此表示“打眼角”、“打胡须”的“摑眥”和“摑髭”于此皆与经义不适,表示“衔胡须”义的“衔髭”亦与经义不谐。敦煌写经虽年代较早,但其作“眥”者,“”爲“馘”之俗体,正如玄应所言“生获断耳曰馘,馘非此义”。又“馘”作“”《汉斥彰长田君断碑》已见[9],故现存刻本藏经中作“眥”者由来已久,“摑眥”、“醎貲”盖为因音近或形近而与其混同;慧琳虽然正确指出“爴眦”与经义不合,但径直臆改作“”,亦大谬;今查《玉篇·目部》:“䂄,许缚切,大视也。矆,同上。”[10]《广韵·药韵》许缚切:“䂄,大视貌。矆,上同。”[11]《玉篇·手部》:“掝,呼麦切,掝,裂也。”[12]《广韵·麦韵》呼麦切:“掝,裂也。”[13]据此,“䂄”虽表示“大视貌”,但不与“眥”相搭配,在此亦不谐,而“掝眥”表示“裂目皃”则与经义契合。综上所述,窃以为此处从《玄应音义》和《碛砂藏》本《大方便佛报恩经》随函音义,作“掝眥”为长。

另外,《大正藏》作为国际上最流通的大藏经传本,为学界普遍使用,其85卷因收录了大量敦煌佛教文献而闻名,但由于诸多原因,这些佛经卷子在迻录过程中产生了大量与原本不同的异文形式,值得我们留意。例如:

(7)《普贤菩萨说证明经》:“此诸魔神,各将十万力士,走地挽弩,前掷叫唤,大與兵马,矛戟在前,火车霹雳,共佛震斗。”[T85,p1367b]

按:“大與兵马”,不合经义。核伯2136、2186号原卷,“大與兵马”之“與”,原卷实作“興”,“與”当为“興”之形讹。又上图84 号《普贤菩萨说证明经》对应经文亦作“興”,可资为证。

(8)《究竟大悲经》:“梨耶奋迅振六合,雷电鼓击光辉辉。不动真际而遍过,黑根中开明照。梨耶神通性无碍,山河名壁于中过。”[T85,p1372c]

按:比对原卷斯2499号,录文“辉辉”原卷作“辉耀”,又录文“名壁”原卷作“石壁”,故“辉”与“名”皆为迻录错误。又北大138号《究竟大悲经》亦作“辉耀”和“石壁”,可助互勘。

(作者单位:中华女子学院汉语国际教育系)

【注释】

[1]国家社科基金青年课题:《思溪藏》与《碛砂藏》随函音义比较研究(15CYY030)

[2]本文所引佛经来自《大正藏》者,括号中“T”指《大正藏》册数,“p”指页码,“a、b、c”分别指上中下三栏;来自《中华大藏经》者,括号中前一个数字表示册数,“p”指页码,“a、b、c”分别指上中下三栏;来自《影印碛砂藏》者,前一个括号是千字文号,后一个括号中前一个数字表示册数,后一个数字表示页码。

[3]张涌泉:《敦煌经部文献合集·小学类佛经音义之属》,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5079页。

[4]参见黄征《敦煌俗字典》“瓦”字条,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414页。

[5](唐)釋慧琳:《一切经音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472页。

[6]邵荣芬:《敦煌俗文学中的别字异文和唐五代西北方音》,《中国敦煌学百年文库·语言文字卷》,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1999年,第125至126页。

[7](唐)李匡乂:《资暇集》,丛书集成初编第279册,上海书店,1989年,第4页。

[8](唐)释玄应:《一切经音义》,《影印高丽大藏经》第32册,韩国东国大学校译经院,1994年,第57页。

[9](清)顾蔼吉编:《隶辨》,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81页。

[10](梁)顾野王:《大广益会玉篇》,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1页。

[11](宋)陈彭年:《宋本广韵》,北京:中国书店,1982年,第483页。

[12]《大广益会玉篇》,第31页。

[13]《宋本广韵》,第49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