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灵验记》校读札记 ^[1]

刘祖国　张学瑾

近年来，中古近代汉语研究硕果累累，在各类文献语料中，道教文献是独具特色的一块内容，但学界对道教文献的利用还远远不够。道教文献的校理是一个重要的基础性工作，有了这个基础，才能更好地发挥道教文献在汉语史研究中的作用。对那些在汉语史上研究价值较大的道经进行标点、注释、翻译，可为道教文献语言研究提供可靠的文本依据。

杜光庭(850—933)，唐末五代著名道教学者，其所撰《道教灵验记》记述了宫观灵验、尊像灵验、老君灵验等各类灵验事迹，成书年代下限可定在哀帝天佑元年(905)^[2]。此书语言平实质朴，内容具有较广的生活覆盖面，故事情节性强，多有口语对话成分，是汉语史研究的宝贵材料。《道教灵验记》不见单本流传，收于《正统道藏》洞玄部记传类^[3]，共十五卷，另宋张君房《云笈七签》卷一一七至卷一二二《灵验部》节录六卷。这是现在留存的最重要的两个版本。中华书局“道教典籍选刊”系列之《杜光庭记传十种辑校》将其收录整理，以《道藏》十五卷本为底本，校以《道藏》本、《四部丛刊》本、《道藏辑要》本、《四库全书》本《云笈七签》之节录部分。笔者拟对中华本中的问题，以及个别疑难字词作出校正与考释，求教于方家。(本文引例均据《杜光庭记传十种辑校》，标注页码与篇名。所引《道藏》原文均据1988年文物出版社等三家联合影印本，若引文在《道藏》第10册第829页第1栏，本文用“10/829a”表示，“a、b、c”分别表示“1、2、3”栏。)

1.自制碑刊于洞门之侧，上构层楼，僮七十人以供洒扫，良田五百亩以赡斋储，在镇二十余年，封以王爵矣! (177页，《韦皋令公修葛化验》)

按：“”为“僰”之异体，故“僮”即“僰僮”。僰人是我国古代少数民族之一，散布于西南地区，主要分布在僰道(今四川宜宾)，秦以前曾建立僰侯国。僰僮，谓僰族的奴隶。西汉司马迁《史记·西南夷列传》：“巴蜀民或窃出商贾，取其筰马、僰僮、髦牛，以此巴蜀殷富。”《索隐》：“韦昭云：‘僰属犍为，音蒲北反。’服虔云：‘旧京师有僰婢。’”《正义》：“今益州南戎州北临大山，古僰国。”东汉班固《汉书·地理志》：“巴、蜀、广汉本南夷，秦并以为郡，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山林竹木疏食果实之饶。南贾滇、僰僮，西近邛、莋马、旄牛。”颜师古注：“言滇、僰之地多出僮隶也。滇音颠。僰音蒲北反。”唐张说《大唐陇右将校颂德碑》：“贾死畜贮绢八万往严道，市僰僮千口，以出滞足人，其政七也。”故文中“僮七十人”为“僰族奴隶七十人”之义。

2.全嗣顷年于华清宫阁上梦亲拜老君，及觉，求得一小㡠，修奉香火已十年矣。(213页，《骆全嗣遇老君验》)

按：“㡠”即“帧”，“㡠”为“帧”之异体。《说文》无此字。金韩孝彦《四声篇海·巾部》云：“㡠，知更切。开张画缯也。”明梅膺祚《字汇·巾部》：“㡠，同帧。”“帧”谓“画幅”;图画。如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寺塔记上》：“曼殊堂工塑极精妙，外壁有泥金帧，不空自西域赍来者。”明汤显祖《牡丹亭·写真》：“偶成一诗，暗藏春色，题于帧首之上，何如?”故文中“㡠”可解作“(老君)画像”。“㡠”于《道教灵验记》中仍有他例：“是夕方觉悟，恨不将得老君㡠来烧香虔谢。”(214页，《骆全嗣遇老君验》)他书亦有所见，如宋邵雍《击壤集·谢宋推官惠白牛》：“从此洛阳图㡠上，丹青人更著功夫。”

3.乃以俸金修天师之堂，加以丹，立为铭碣。(232页，《李瓌梦天师验》)

按：“”字形讹误，《道藏》10/829a作“雘”，“月”“丹”作为构字部件，形近易混。雘，赤石脂之类，古人以为上等的红颜料。“丹雘”一词常见于古籍，义为“可供涂饰的红色颜料”。如《书·梓材》：“若作梓材，既勤朴斲，惟其涂丹雘。”宋周必大《二老堂杂志·记恭请圣语》：“(上)从至翠寒堂，栋宇显敞，不加丹雘。”明杨慎《艺林伐山·印色》：“今之紫粉，古谓之芝泥;今之锦砂，古谓之丹雘，皆濡印染籀之具也。”故文中“加以丹”当作“加以丹雘”，为“用红色颜料涂饰”之义。

4.因诣十九世天师，传受都功。信丰赡，致斋严洁，愈于众人。(259页，《刘迁都功箓验》)

按：“”之字形有误，《道藏》10/838a作“”，当以《道藏》本为是。《玉篇·贝部》：“，同䞈。”《集韵·马韵》：“䞈，财也。或从危。”南朝梁陶弘景《周氏冥通记》卷三：“卿姨屡有请。”清黄生《义府》卷下：“，古胃切，与䞈同。赌也，资也。此云‘请’，当是以财物事神求福之义。”

“”或作“诡”，是道教文献中常见的一个概念，指受道祈神时奉送神仙或经师的信物。^[4]道经用例多见，如《赤松子章历》卷五：“某年命不长，寿算短促，伏愿大道弘慈，立更生之道。臣等誊其信，上诣三天曹，请拔赎某身命，延年益寿，削死上生。”《洞真太上太霄琅书》：“或假道作妖，谋图不轨，幻术感众，杂揉真经，改易前后，空中妄造，乖理失宗，苟以为是，托真传行，多取信;或修而不受，授而不精;或抑绝贤明，附从愚瞽。”《太微灵书紫文琅玕华丹神真上经》：“古之上皇，皆保贵神书，防其轻泄，所以重玄誓，期之勿泄，示其笃诚，明其根始也。”

5.至诚阙，入门数重，追者引到曹署之门，立于屏外。(270 页，《崔公辅仙都经验》)

按：“诚阙”之“诚”属转录讹误，《道藏》10/842a本作“城”，当据改。“城阙”义为“宫阙”。如晋陆机《谢平原内史表》：“不得束身奔走，稽颡城阙。”唐白居易《长恨歌》：“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宋何薳《春渚纪闻·后土词渎慢》：“即令黄衣人复引余过数城阙，止一殿庭。”

6.忽山下有人请斋，兼欲求纸笔，借观奴一人同去。(266 页，《僧法成改经验》)

按：“”，《道藏》10/840c本作“匃”，此乃“匃”之增笔。“匃”为“丐”之异体。《龙龛手鉴·勹部》：“，今;匃，正。古太反。乞也，求也。”《玉篇·勹部》：“匃，乞也，行请也，取也。丐，同上。”故“求匃”亦作“求丐”，义为“乞求、乞讨”。

如《新唐书·南蛮传上·南诏上》：“南诏尝与妻子谒都督，过云南，太守张虔陀私之，多所求丐。”宋司马光《太子太保庞公墓志铭》：“凡名称礼数及求匄之物，当力加裁损，必不得已，乃少许之。”宋洪迈《夷坚丁志·邓城巫》：“(邓城巫)每岁春秋，必遍谒诸坊求丐。”故文中“欲求匃纸笔”义为“想乞讨纸与笔”。

7.相传云，州中有敚之徒、遗失之物、争讼不决之事、沉滞抑屈之情，焚香叩钟立有明效。(282页，《开州龙兴观钟验》)

按：“”即“”，“”在《汉语大字典》中的释义为：“同攘。”引《集韵·阳韵》：“攘，《说文》：‘推也。’古作。”又《集韵·阳韵》：“，敚也。”“敚”为“夺”之古字。《说文》：“敚，强取也。《周书》：‘敚攘矫虔。’从攴，兑声。”段玉裁注：“此是争敚正字。后人假夺为敚，夺行而敚废矣。”今本《书·吕刑》作“夺攘矫虔”。故“敚”即“攘夺”，义为“掠夺，夺取”。如《管子·八观》：“里域横通，攘夺盗窃者不止。”《新唐书·李纲传》：“齐王元吉为并州总管，纵左右攘夺，民愁苦。”

8.饮食都忘，夕不暇寝，孜孜焉企踵翘足，延颈望风，汗流浃背，不敢为倦。如此二日三夕，延颈望风，汗流浃背，不敢为倦。如此二日三夕，使者持符而至入门迎拜欢呼，踊跃前导……(260页，《云霄叶尊师符验》)

按：“如此二日三夕”后“延颈望风，汗流浃背，不敢为倦。如此二日三夕”，这几句话《道藏》10/838c原文中无，当为校理者误增之衍文。又，《道藏》原文本题为《玉霄叶尊师符验》，“云霄”乃中华本误录，当据改。

9.(1)梦为司命所摄，步卒骑吏就所居以捕之，亦如世上之擒寇索奸尔。窜匿无所，縻束将去。历荒径旷原，皆荆棘之地，牵顿舁曳，其速如飞。(197页，《张仁表太一天尊验》)

(2)牵顿者皆笑曰：“临渴穿井，事同噬脐，胡可得也?”(198页，同上)

(3)忽有赤光照其左右，牵顿者一时舍去，独在光明之中。(同上，同上)

按：“牵顿”在《汉语大词典》中释义为“牵连困顿”，显然不合文意。文中“牵顿”即“牵扽”，义为“牵引、拉扯”。

“顿”通“扽”。《荀子·劝学》：“若挈裘领，诎五指而顿之，顺者不可胜数也。”杨倞注：“顿，挈也。”王念孙《读书杂志·荀子一》：“杨训顿为挈，于古无据，且上文已有挈字，此不得复训为挈……顿者，引也。言挈裘领者，诎五指而引之，则全裘之毛皆顺也。《广雅》曰：‘扽，引也。’曹宪音顿。古无扽字，借顿为之。”

“顿”假借作“扽”的情况很多。如汉桓宽《盐铁论·诏圣》：“今之治民者若拙御，马行则顿之，止则击之。”宋《太平广记》卷三百五十四：“此人亦随至，撮拽牵顿，势不可解。”“撮拽牵顿”四字同义连文。^[5]清《醒世姻缘传》第六十六回：“智姐极了，把张茂实的一条白柚单裤尽力往下一顿，从腰扯将下来。”

关于“顿”与“扽”通假的情况，郭芹纳曾撰文论述^[6]。他指出，“顿”之连文有“掣顿”，王念孙《广雅疏证》已有申说。“顿引”亦可连文，唐张鹭《游仙窟》：“娘子向来频盼少府，若非情想有所交通，何因眼脉朝来顿引?”“顿曳”亦可连文，唐李百药《北齐书·司马子如传》：“若言有进退，少不合意，便令武士顿曳，白刃临项。”

《汉语大词典》已指出“顿”通“扽”，“牵顿”一词可据此再丰富其词义。

10.有僧辈二人来止其内，复欲移置飞赴寺。栖息月余，潜计已定，将隳坏像设而夺其地焉。(160页，《青城山宗玄观验》)

按：“潜计”义为“阴谋”。“潜计”在《汉语大词典》中仅有“心筭”这一个释义。然此义在文中恐不符。

唐栖复《法华经玄赞要集》卷二十五：“言潜计者，如阴谋人。心中最毒。心中嗔，面即笑。心恨貌恭。”可见此处“潜计”与“阴谋”同义。“潜计”作为“阴谋”义，常以动词出现于古籍之中。如梁沈约《宋书·刘湛传》：“自迩以来，凌纵滋甚，悖言怼容，罔所顾忌，险谋潜计，睥睨两宫。”《新唐书·鱼朝恩传》：“希暹觉帝指，密白朝恩，朝恩稍惧，然见帝接遇未衰，故自安而潜计不轨。”宋王钦若《册府元龟》卷一百三十三：“不意景龙之间，先帝暴弃，天下凶族潜计谋覆邦家，髙祖之业几坠于地。”

故“潜计”作名词时有“阴谋、诡计”之义，“潜计已定”义为“阴谋已商定好”;作动词义为“暗中策划”，且多含贬义，“潜计不轨”义为“暗中策划叛乱”。

11.有疑其异者即移卜高处以避水灾，其不信者安然而处，五六日暴水大至，漂坏庐舍，损溺户口十有三四焉。(241页，《罗真人示现验》)

按：“移卜”《汉语大词典》未收，可释为“移居、迁居”之义。考“卜”有“选择”义，“选择”的对象常为地点、处所等。如东晋陶渊明《移居》诗二首之一：“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唐杜甫《卜居》诗：“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明陈所闻《驻马听·九里松》曲：“我欲清修，卜来此地，把茅堂小构。”“移”即为“转移”。另有“卜居”一词，义为“择地居住”，亦可作为旁证。如《艺文类聚》卷六四引南朝齐萧子良《行宅》诗：“访宇北山阿，卜居西野外。”唐杜甫《寄题江外草堂》诗：“嗜酒爱风竹，卜居必林泉。”

“移卜”一词常见于古书，且后多与地点、处所搭配。如唐道宣《续高僧传》卷三：“道阕当年情欣栖静，以大业末岁，移卜终南之高冠岭。”宋赞宁《宋高僧传·唐雍京章敬寺怀晖传》：“后潜岨崃山，次寓齐州灵岩寺，又移卜百家岩。”明梅鼎祚《释文纪·释僧朗答晋主书》：“竺僧朗，京兆人，少而游方，问道长安，还关中，专当讲席，移卜太山。”则“移卜高处”可释为“移居高处”。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学院)

【注释】

[1]山东省2016年社科规划项目：魏晋南北朝道教文献词汇研究(16CZWJ34)

[2](前蜀)杜光庭撰、罗争鸣辑校：《杜光庭记传十种辑校》，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52页。

[3]丁培仁：《增注新修道藏目录》，成都：巴蜀书社，2008年，第646页。朱越利：《道藏分类解题》，北京：华夏出版社，1996年，第201页。《杜光庭记传十种辑校》言其收于《正统道藏》洞神部传记类，实属讹误。

[4]周作明、俞理明：《东晋南北朝道经名物词新质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32页。

[5]蒋宗福：《四川方言词源》，成都：巴蜀书社，2014年，第88—89页。

[6]郭芹纳：《关中方言“、毕、扽”疏证》，《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