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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籍研究 总第65卷
1.12.2.4 四、对“文”的重视
四、对“文”的重视

在《文选序》中,萧统明确提及“赞论之综辑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就“综辑辞采”、“错比文华”、“翰藻”等语词看,其显然比较重视辞采、翰藻。其《序》中也明载“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这一文体演变的增繁倾向。这也是其编撰《文选》的一个重要准则。宋齐以来,时人特别重视“文”,这是时代思潮。这一点,在其所选的齐梁以来的碑志文中体现得也较明显。

碑文如从刘勰所说的“碑碣云起”的后汉算起,经过东汉末蔡邕以及东晋中后期孙绰的示范,到刘宋时期,已有近三百年的历史了。这一长时间的发展、蕴育,确实在宋、齐形成了与汉末截然有异的内容撰述,但其格式上却无甚差异,刘师培曾概述为,“固与两汉无异:增两汉之藻彩即成六朝,删六朝之华词仍返两汉”[20]。具体来说,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开篇多以议论发端,而非直叙亡者的姓氏、籍贯、世系等。如《褚渊碑文》中开端“夫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此之谓不朽。所以子产云亡,宣尼泣其遗爱;随武既没,赵文怀其余风”,紧接着,一句“于文简公见之矣”,一方面在类比、烘托中总述褚渊具有的不朽美德,另一方面则引起下文对碑主的介绍。特别是《头陀寺碑文》,开端更以煌煌五百多字,尽力铺叙佛教精微、涅槃真谛,以及如来以法救世、立教、正法不泯等诸多内容,然后转入正题,记载头陀寺的兴建过程,由此使得笔端摇曳、变幻生姿,这与佛教追求冥悟之妙正能相应。

(二)突破东汉碑文多简括叙事、概述形容的特点,采用历叙生平的方式,举凡与逝者相关涉的重大事件,或撰碑者认为重要的事件,都一一道来,甚至没有什么重要事迹,也会千方百计地烘托、铺陈。如安陆昭王萧缅,《南齐书》卷四五《宗室·萧缅传》《南史》卷四一《齐宗室·萧缅传》均有其传记,但都不长,仅四百余字。再除去各种迁职外,实际上只载了三件事,即竟陵王萧子良与萧缅书,赞其善于理政,“数十年来未有此政”;在雍州刺史任上,“留心辞讼”,为百姓所“畏爱”;还丧建康时,百姓“缘水悲泣设祭”,并于岘山立祠。但在沈约的笔下,则一一尽情铺陈,甚至不厌其烦。这种方式的直接结果就是篇幅急遽增长,整个碑文一下子充实到了一千余字。这也显示出了成熟的六朝骈文特色。

但是,六朝骈文,清代以来,之所以颇受后人的好评,如何焯在《义门读书记》中对六朝作品笔力的肯定,“彦昇(任昉)表章,此篇(指《为齐明帝让宣城郡公第一表》)颇健,不减傅季友(傅亮)也”;再如李兆洛《骈体文钞》,专门选编了先秦迄于隋代的文章(主要是六朝骈文)等,更在于其叙事行文的章法、格调,显示出了六朝的面目或本色。具体有以下四点,确实值得称道:

第一,虚词流转其间,使得文气贯通。否则,不仅容易阻断文脉,还会因句式的凝固而产生板滞、枯涩的弊病。清人孙德谦认为,虚词一如人的血脉,“文亦有血脉,其道在通篇虚字运转得法”,如安排得法,就会气韵生动、文脉贯通。六朝文之所以高妙,“全在一篇之内能用虚字,使之流通”[21]。如《褚渊碑文》中叙述褚渊靖难的功绩:

桂阳失图,窥窬神器。鼓棹则沧波振荡,建旗则日月蔽亏。出江派而风翔,入京师而雷动。鸣控弦于宗稷,流锋镞于象魏。虽英宰临戎,元渠时殄;而余党寔繁,宫庙忧逼。公乃总熊罴之士,不贰心之臣,戮力尽规,克宁祸乱。康国祚于缀旒,拯王维于已坠。诚由太祖之威风,抑亦仁公之翼佐。可谓德刑详,礼义信,战之器也。以静难之功,进爵为侯,兼授尚书令、中军将军,给班剑二十人。功成弗有,固秉 挹。

“桂阳”指桂阳王刘休范,元徽二年(474)举兵反抗朝廷。碑文先尽力夸饰其兵势勇猛,称得上“沧波振荡”,天地失色。接着,用一“虽”字,表明结果,即虽首恶已灭,余党犹盛。用一“乃”字表承接,最终荡平祸乱。用一“诚”字,作退一步说,凸显“翼佐”的重要功绩。最后,用一“可谓”总结,并潜转入靖难之功后的陈述。这也即孙德谦所极力推崇的六朝骈文“上抗下坠,潜气内转”,笔端摇曳的行文特色。

第二,藻饰的成分加重。这种藻饰,除了一般意义上的语词修饰,如《头陀寺碑文》中“无藩篱之固”、“昭夜景之鉴”、“勒丹青之饰”外,更多是倾向于多方比拟、衬托,或者直接夸饰。如王巾在描摹佛教的精微时,就用了比拟手法,“盖闻挹朝夕之池者,无以测其浅深;仰苍苍之色者,不足知其远近。况视听之外,若存若亡;心行之表,不生不灭者哉”,形象地传达了佛教的精微和难以言说。至于夸饰,其例甚多,称得上俯拾即是,如《齐故安陆昭王碑文》中,“灵源与积石争流;神基与极天比峻”,“虽春申(黄歇)之大启封疆,邓攸之缉熙萌庶,不能尚也”,“泽无不渐,蝼蚁之穴靡遗;明无不察,容光之微必照”,“刑政繁舛,旧难详一。南山群盗,未足云多。渤海乱绳,方斯易理”,“虽邓训致劈面之哀,羊公(羊祐)深罢市之慕,对而为言,远有惭德”等。具体来说,如最后一句,据李善注,邓训因任乌桓校尉时爱惜民众,“至闻训卒,莫不号咷”;羊祜薨时,南州闻丧,则“号哭罢市”。这些深受民众爱护、敬仰的优秀官员,现今都比不上萧缅,对此“远有惭德”,一意凸显了萧缅雍州刺史任上非凡的治政功绩。虽然,此不免多有谀墓、虚饰的成分,为此也引起了后人对六朝文的严词讥评;但在传达声势,营造一种浓烈的氛围方面,以及行文的跌宕起伏,却无疑能高人一筹。

第三,用典密集,无论是点化事典还是袭用成词,都能尽量使其雅化,如若己出,呈现出碑文要达到的典雅、庄重之态。如《刘先生夫人墓志》:

既称莱归,亦曰鸿妻;复有令德,一与之齐。实佐君子,簪蒿杖藜;欣欣负载,在冀之畦。

这短短的三十二字,每句都用了典。“莱”指老莱子,因不愿接受楚王的聘请,与其妻一同逃世,耕于蒙山之阳。“鸿”指梁鸿,其妻甚有德行,“每进食,常举案齐眉”。这两件事均见《列女传》。“簪蒿”指梁统赞扬杜林甘于清贫的高节,“至簪蒿席草,不食其粟”[22]。“杖藜”指子贡见原宪,原宪杖藜应门。“负载”指朱买臣常刈樵,其妻亦负载相随,事见《汉书》卷六四上《朱买臣传》。“冀”指冀缺,据《左传·僖公三十三年》,臼季过冀,见冀缺耨,其妻与之相待如宾。这些故实,用在刘夫人身上,突显其甘于贫贱、举案齐眉的高洁品行,确实恰切、允当。“令德”、“一与之齐”,更是挪移曹植《王仲宣诔》以及《礼记·郊特牲》中的成词,但点化自然,毫无滞涩之病,甚至让人不觉有典,泯然无迹。总之,这些故实、成词的化用没让人感到生硬,反而是如若己出;其语言也大为雅化。正是因其文雅,刘师培认为此是“铭”文,而非序文[23],也确实有道理。

第四,音节浏亮、和畅。这已是常识,到南齐永明年间(483—493)周颙、沈约等提出“四声八病”说之后,撰文时注意音调的抑扬、和谐,已渐趋是文坛上一种普遍的风尚,虽然一时间还有一些人不大理解,甚且不赞成,如武帝曾问周舍曰“何谓四声”,表示质疑,到最后也“不遵用”。[24]反映在这几篇碑志上,就是颇为注重音节的抑扬顿挫,如沈约《齐故安陆昭王碑文》中描写百姓奉送其灵柩的一段:

男女老幼,大临街衢,接响传声,不踰时而达于四境。夷群戎落,幽远必至,望城拊膺,震动郛邑,并求入奉灵榇,藩司抑而不许。虽邓训致劈面之哀,羊公深罢市之慕,对而为言,远有惭德。神驾东还,号送踰境。奉觞奠以望灵,仰苍天而自诉。震响成雷,盈涂咽水。

句式上,已基本上形成了骈文典型的四、六句式,交错穿插,读起来疾徐有致。且一句之中,大都注重平仄的搭配协调,如“震响成雷,盈涂咽水”,就是仄仄平平、平平仄仄,读来抑扬顿挫。四字之中,绝没有全是平声或全是仄声的情形。这当然是有意协调声韵的效果。不过,整体上,萧统对永明的声律理论并不是很积极,对“新体的态度比较谨慎”[25]

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除必要的追溯源流、本色而选蔡邕的两篇碑文外,余下三篇,均选自齐梁——也正说明了萧统对藻饰、文采的器重。但是,萧统并非一味求“丽”,而是有一定的节制,他在《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中就说一味地追求“典”或“丽”,都有缺点,“文典则累野,丽亦伤浮”,因此要“丽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质彬彬,有君子之致”。这当然是源自儒家诗教的一种正统观念,但却能很好地见出其审美理想追求。这样,也就充分保证了选文的质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