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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籍研究 总第65卷
1.4.1.3 三、余论
三、余论

《史记·天官书》王元启、朱文鑫二先生之假说,虽然在上文讨论中未能成立,然而其所提出的观测视角互换而所得结论相反的思路,使得重新审视星图布局成为验证假说的一种必要手段。因而,在掌握星图的基础上,结合天文志记载,从天象位置运行角度来验证相关假设,未尝不是一种新的研究思路。

《史记·天官书》中官左右方位的辨明,不仅对于古代天文学,如开篇所言,其对于战国秦汉“象天设都”之研究,也有重要借鉴意义。何以言此? 前文看似集中探讨天枪、天棓二星之左右位置而无他,实际其左右关系又依托于紫微垣,进一步言之,乃紫微垣中的左右二垣来划定,所以这一考证步骤,实则也是揭示天文紫宫完整方位布局的过程。以上文星图(图3)为例,紫宫居中,东西为两面垣墙,南侧两垣间的开口为天门“阊阖”,紫宫后有阁道跨过天汉。

此外,都城“象天”研究包含两个主要对象,一为星官,一为地面都城,相对于后者,星官所能提供的最有力证据,大部分依托于以“前后左右”为代表的基本空间方位方面,此论断就秦汉都城“象天”分析而言,并非过分,所谓“借鉴意义”亦非虚语。

这一被人为赋予方向特殊内蕴的紫宫,还要与地上人君的都城建立起某种对应关系。《子夏易传》云,“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56];《汉书》亦载“凡天文在图籍昭昭可知者”,“皆有州国官宫物类之象”[57]。此处之“垂”与“象”,堪称意味深远。所以,紫宫与都城之间的对应,更主要的应该是竭力表现出一种直接的上下垂直对应关系,通过模拟天上紫宫布局,显示天子都城的神圣与权威。

正因为星象与古代都城布局二者间这一特殊关系的存在,学界也开始将星图引入古代尤其是秦汉都城的研究之中,其对于拓宽古都文化研究既有范式,丰富对古都营建中的精神层面思想精髓的体认,无疑有重要意义,这尤其表现在对西汉长安的都城形制的探讨方面,兹以西汉长安为例,略作申述。

西汉长安,《三辅黄图》言其亦称“斗城”,“城南为南斗形,北为北斗形,至今人呼汉京城为斗城是也。”[58]学界对于此说之真实性问题多有争论,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赞同者中间,出现将星图与长安城布局相对比,以探究“斗城说”合理性的研究方法。

结合星图来分析长安都城布局,未尝不是检验“斗城”说的一种可资尝试之途径,在此思路指导下,学界对西汉长安“斗城”主要形成两种理解:其一,将整个长安城主体视作紫微垣,南部城墙屈曲部分视作北斗,北部渭水对应天汉[59];其二,将北城墙西段与南城墙东段,分别视作北斗与南斗,内中长安宫室等视作紫微垣[60]。可见,这两种“斗城说”,相互间也差别迥异,难以兼容[61]

因西汉长安涉及“象天”的其他相关记载阙如,所以这种比对过程难以做到位置上的精确考证,结论也难免略显粗糙,自不可过分苛求之。然而除却这些不可抗因素,单就学界对于星图之使用而言,其方式可能还有值得商榷之处。

学者目前所使用的星图,多为我国古代天文星图,上文所说的垂直对应关系,古代在未有投影法制图的条件下,主要依照极坐标来确定恒星的位置。虽然如此,星图与天空恒星的相对位置关系并未变化,所以这种上下垂直对应关系仍有象征意义。

然而在汉长安城的具体研究中,学者将星图直接与都城平面图置于同一地上平面坐标系中进行比较,以致相对忽视星图本身重要的方向变更问题。具体言之,在上所述第一种“斗城”解释中,如图5所示,星图与汉长安城南北方向一致,然而左右即东西方位却是颠倒的。第二种观点,如图6所示,揣其文意,同样欲表达垂直对应关系,然而星图的使用同样忽略左右方向的问题;若欲与汉长安城南北方向相对应,可假设星图表示“斗柄西指”的秋冬之交季节夜空、观测者南面而立,此时北斗位置实际大致在西北方,而南斗约为西南方,因此很难与作者标识在长安城垣上的特定地段,特别是东南方向上的南墙东段相对应。因此在目前情况下,将星图与西汉长安间的对应视为“客观事实”[62]、“非常吻合”[63],可能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支持。

图5 汉长安与紫微宫北斗布局比较[64]

总之,对《史记·天官书》中官左右方位的考证,在纠正部分星官位置错讹的同时,结合相关学者的推论,梳理出紫微垣由北而南、由南而北的两种完整方位体系,这对于古代都城“象天”问题的研究,提供了空间方位上的参考,或具有一定意义。

图6 汉长安与紫微宫南北斗布局比较[65]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

【注释】

[1](清)钱大昕撰:《潜研堂文集》卷三四《与梁耀北论史记书(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592页。

[2](汉)司马迁撰:《史记》卷一三〇《自序》,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3306页。

[3]涉及都城“象天”主题的相关研究,主要可分为以下方面:秦汉都城研究,如刘瑞《秦信宫考——试论秦封泥出土地的性质》(陕西历史博物馆馆刊编辑部编,《陕西历史博物馆馆刊》第五辑,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9页)用信宫在咸阳都城布局中的居中地位来论证其“天极”象征;张鸿杰《秦都咸阳的规划与建设》(《周秦文化研究》,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593页)用冬至星图与咸阳都城布局作南北轴线上的比较;徐卫民《秦都咸阳的几个问题》(陕西历史博物馆馆刊编辑部编,《陕西历史博物馆馆刊》第六辑,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55页),认为信宫象征天极在秦代曾短时期内存在;王学理《法天意识在秦都咸阳建设中的规划与实施》(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编,《秦俑文化研究》,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423页)认为秦信宫对应南斗星官;李小波、陈喜波(《汉长安城“斗城说”的再思考》,《考古与文物》,2001年第4期,第63—64页)将北斗与汉长安南墙形状相联系;韩国河《汉长安城规划思想辨析》(《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5期,第61—63页)认为汉长安城南北斗的“斗城说”可以成立;陈喜波、韩光辉《汉长安“斗城”规划探析》(《考古与文物》,2007年第1期,第71—72页)将南北斗分别比附于长安城南墙与北墙的特别地段;郭璐《秦都咸阳规划设计与营建研究述评》(《城市与区域规划研究》,2013年第2期,第212页)在总结诸家对秦咸阳“象天”研究的同时,提出动态中把握秦都城市规划理念的中肯观点。将帝陵布局与天官星图整体结合研究,如刘九生《秦时皇帝陵总体营造与中国古代文明——天人合一整体观》(《唐都学刊》,2013年第2期,第1—16页),相关成果又见刘氏著《秦始皇帝陵与中国古代文明》(北京:科学出版社,2014年)。对具有“象天”意蕴的数座古都、古城进行对比或综合研究,如马世之《“玄象”与中国古代都城的规划》(《大同高等专科学校学报》,1994年第2期,第51—52页)总结了自先秦吴、越都城,至秦咸阳、汉长安“象天”的相关资料;李小波《从天文到人文——汉唐长安城规划思想的演变》(《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2期,第62—63页)认为汉长安模仿紫微垣与北斗,唐长安具有周易六爻象征。陈喜波《“法天象地”原则与古城规划》(《文博》,2000年第4期,第16—17页)对秦咸阳的天文南北轴线有较细致论述;王静《中古都城建城传说与政治文化》(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对南北朝时期都城、隋洛阳、宋东京等,尤其对西汉帝陵与长安间的空间关系,都有在天文视角下的深入研究。

[4]按:古今学者对《天官书》“中官”是否为“中宫”之讹颇有争议。此与拙文主旨不相冲突,故仍从《天官书》表述,皆作“中官”,予以说明。

[5]《史记》卷二七《天官书》,第1290页。

[6]兹举数例:清人吴肃公《天官考异》指出《史记》、《汉书》所载天棓星数量不同,应从《史记》作“四星”,见王德毅:《丛书集成续编》第78册《昭代丛书甲集卷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7年,第594页;清人梁玉绳与吴氏见解一致,详参氏著:《史记志疑》附录,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93页。刘朝阳著:《刘朝阳中国天文学史论文选》,郑州:大象出版社,2000年,第75页。

[7](清)方苞撰:《史记注补正》,《丛书集成新编》第111 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 年,第15 页。(清)梁玉绳撰:《史记志疑》附录,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93页。

[8]马玉山:《〈史记·天官书〉献疑(三)》,《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02年第6期,第34页。

[9](清)王元启撰:《史记三书正讹》,《丛书集成新编》第6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第97页。

[10]杨钟贤等主编:《文白对照全译史记》第二卷,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2年,第386页。

[11]朱文鑫著:《史记天官书恒星图考》,北京:商务印书馆,1927年,第10页。

[12]按:陈先生应该是直接沿用朱先生之观点,并未提供其他补充性证据,详参陈氏著《中国天文学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册第267页。

[13]《史记注补正》,第15页。

[14]《史记志疑》附录,第693页。

[15]《〈史记·天官书〉献疑(三)》,第34页。

[16]《史记三书正讹》,第97页。

[17]《史记天官书恒星图考》,第10页。

[18]《中国天文学史(上册)》,第284页。

[19]陈久金著:《中国少数民族天文史》,北京: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13年,第289页。

[20](清)严可均辑:《全后汉文》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564—566页。

[21]王渭清著:《张衡诗文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30页。

[22](清)王先谦撰:《释名疏证补》,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118—119页。

[23](北宋)王洙等编撰:《地理新书校理》卷一,湘潭:湘潭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61页。

[24]转引自席泽宗:《敦煌星图》,《文物》,1966年第3期,第38页。

[25]转引自吴守贤,全和钧主编:《中国古代天体测量学及天文仪器》,北京: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13年,第209页。

[26](唐)瞿昙悉达撰:《唐开元占经》卷六七《石氏中官·紫微垣星占五十九》,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第481页。

[27]夏鼐著:《另一件敦煌星图写本——〈敦煌星图乙本〉》,《夏鼐文集(中)》,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425页。

[28](南宋)郑樵撰:《通志》卷三九《天文略第二·紫微宫》,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535页。

[29](元)脱脱撰:《宋史》卷四九《天文志》,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973—974页。

[30](清)陈梦雷编纂:《古今图书集成·经济汇编戎政典》卷一《戎政总部》,北京:中华书局,1934年,第741册,第2页。案:诸家所引《星经》此文,又分见于:(清)沈钦韩撰:《两汉书疏证》卷二〇,浙江书局本,第7册,第20页;(清)秦蕙田撰:《五礼通考》卷一九二《嘉礼六十五》,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4510页;(清)张廷玉等撰:《骈字类编》卷一《天地门一》,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1984年,第23页。

[31]《唐开元占经》卷六七《石氏中官·天一星占六十一》,第483页。

[32]案:中华书局本《晋书·天文上》“宫门左星内二星曰大理”句,校注引清孙云龙《晋书考证》云:“‘左’下‘星’疑衍。”然据《唐开元占经》所引巫咸占,“紫宫门左星”确存,故《考证》之说不能成立,中华书局本《晋书·天文上》此注亦非当,详参(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十一《天文上》,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14页。

[33]《唐开元占经》卷七〇《甘氏外官·大理星占三》,第514页。

[34]改绘自夏鼐:《另一件敦煌星图写本——〈敦煌星图乙本〉》,《夏鼐文集(中)》,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424页,于原图基础上增绘天一、阁道二星官。

[35]徐振韬主编:《中国古代天文学词典》,北京: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09年,第338页。

[36]《史记》卷二七《天官书》,第1289页。

[37]《晋书》卷十一《天文上》,第289页。

[38]《史记》卷二七《天官书》,第1290页。

[39]《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57页。

[40]陈久金译:《史记(中)》,长沙:岳麓书社,1988年,第68页。

[41]刘操南著:《历算求索》,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75页。

[42]《史记》卷二七《天官书》,第1 2 9 0页。

[43](清)钱塘撰:《史记三书释疑》卷三《天官书》,二十五史刊行委员会编集,《二十五史补编》,上海:开明书店,1936年,第112页。

[44](清)牛运震撰,崔凡芝校释:《空山堂史记评注校释》卷四《天官书》,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43页。

[45]注:为明晰诸史天文志记载之差别,表中下划线乃笔者示意所加。中华书局本《晋书》《隋书》《宋史》三史之天文志,唯独《晋书·天文志》与所据原本间文字差别较大,故以《晋书·天文志》为例,另具体搜罗三种版本以资参对,予以说明。

[46]按:因中华书局本《晋书》此处未出校对,其或在比对诸版本时将“右”字作衍文处理而削删。

[47](清)王先谦补注:《汉书补注·天文志第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785页。

[48](清)卢文弨撰:《晋书天文志校正》,二十五史刊行委员会编集,《二十五史补编》,上海:开明书店,1936年,第3518页。按:王、卢二氏所据晋书版本,依照卢氏校注,或为宋百衲本,细节未详。

[49](唐)魏徵等撰:《隋书》卷十九《天文上》,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530—531页。

[50]《晋书》卷十一《天文上》,第290页。

[51]《宋史》卷四九《天文二》,第978、981页。

[52]《唐开元占经》卷六五《石氏中官·天枪占六》,第451页。

[53]《史记》卷二七《天官书》,第1293页。

[54]《唐开元占经》卷六五《石氏中官·天枪占六》,第451页。

[55]《史记》卷二七《天官书》,第1291页。

[56](周)卜商撰:《子夏易传》卷七《系辞上第七》,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123、134页。

[57](汉)班固撰:《汉书》卷二六《天文志》,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1273页。

[58]何清谷校注:《三辅黄图校注》卷一《汉长安故城》,西安:三秦出版社,1995年,第58页。

[59]李小波:《从天文到人文——汉唐长安城规划思想的演变》,《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2期,第62—63页。相同之结论,又见诸李小波:《辞赋中的古都规划思想》,《文史杂志》,2001年第1期,第24—25页;李小波,陈喜波:《汉长安城“斗城说”的再思考》,《考古与文物》,2001年第4期,第63—64页。

[60]陈喜波,韩光辉:《汉长安“斗城”规划探析》,《考古与文物》,2007年第1期,第71—72页。

[61]按:王静先生对古代魏晋唐宋“象天设都”问题有十分细致精深的论述,同时也对李小波先生“斗城说”持赞同之态度,然其又提出“汉长安城布局模仿紫微垣、南北斗已毋庸置疑”之结论,前后观点恐并不一致,详参氏著:《中古都城建城传说与政治文化》附录1《汉都长安与陵区之关系》,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191页。

[62]李小波:《古都形制及其规划思想流变》,《城市问题》,2002年第3期,第12页。

[63]陈喜波,韩光辉:《汉长安“斗城”规划探析》,第71页。

[64]引自李小波:《从天文到人文——汉唐长安城规划思想的演变》,第62—63页。

[65]引自陈喜波,韩光辉:《汉长安“斗城”规划探析》,第71—7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