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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论语》中，“君子”还有一个特定的意义指向，即指称有道德修养又有生活理性的人。这个意义的“君子”与“圣人”、“仁人”相并列，但是道德境界相对不如。“圣人”指极少数道德圆满、功业辉煌的政治领袖，如尧、舜、禹。“仁人”也就是“志士”，他们没有赫赫的文功武治，但大公无私，为民族和社会利益不惜奉献生命，如谭嗣同等。而“君子”，也是具有道德信仰的人，能够恪守人生信条，但是还考虑种种现实的因素，权衡利弊得失，不及“仁人”那样具有自我牺牲精神。牛泽群说:“孔子广义称之为君子者乃包括仁人、圣人，而狭义者其标准并不高。”^[22]正是。《论语》中的若干语录，虽然没有出现“君子”一词，但明示这样的“君子”意义。例如《公冶长》的“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宁武子在国家政治清明时就聪明，在国家政治昏乱时就装得愚蠢，正是有道德又有理性的君子的践行。这个意义指向的“君子”出现14处，后代多有忽略。其实，从社会道德教化和践行的普遍可行性而言，兼有道德和生活理性的“君子”别具意义，尤值得重视^[23]。

(一)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雍也》)

【考释】宰我问仁者是否一往无前、勇于牺牲。何晏《集解》引孔安国曰:“宰我以为仁者必济人于患难，故问有仁人堕井，将自投下从而出之不乎，欲极观仁者忧乐之所至也。”孔子回答“不可陷也”、“不可罔也”。朱熹《集注》:“陷，谓陷之于井。罔，谓昧之以理之所无。仁者虽切于救人，而不私其身，然不应如此之愚也。”李充《集注》:“若理有不可，不宜陷于不智，故不可诬罔自投下也。”显然，这里的“君子”不但有道德信仰，而且具备生活理性，不能被欺骗。

(二)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述而》)

【考释】皇侃《义疏》:“君子之称，上通圣人，下至片善。今此上云不见圣，下云得见君子，则知此之君子，贤人以下也。”这里“君子”的境界低于已成己成物的“圣人”，可推知其有为个人考虑的生活理性。故《韩诗外传》(卷三)记:“是笃厚君子，未及圣人也。”王肃《义说》:“此谓圣人与君子异也。然德足君物，皆称君子，亦有德之通称。”其认识到这条语录中“君子”与“圣人”意义有异，但是不理解《论语》中“君子”除了泛指有道德义之外还有特指兼有道德和生活理性义。

(三)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宪问》)

【考释】“小人”若从地位上指称，则句意不能成立，因为平民中也有仁爱之心。如此，“小人”是从道德上指称无疑，则相对的“君子”当也是指称有德者。但是，纯粹的有德者不会是“不仁者”。这里合理的解释是其指称有道德又有生活理性的人，即当其现实理性的考虑时，或不能如仁者一样无私无畏。孔安国《训解》:“虽曰君子，犹未能备。”余英时说:“此章的‘君子’与‘小人’显指德，不指位，似乎‘君子’也不必然都能达到‘仁者’的地步。”^[24]即是这个意思。前人或以“君子”为有道德修养者，或以在位者讲，都泥迂难通。韩愈《笔解》说:“‘仁’当为‘备’字之误也。岂有君子而不仁者乎?”如此改动，也是不明这里的“君子”为有道德又有理性者之故。

(四)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宪问》)

【考释】“思不出其位”，显然有遵循现实原则的考虑，是一种生活理性。皇侃《义疏》:“云‘子曰’云云者，诫人各专己职，不得滥谋图他人之政也。云‘曾子曰’云云者，君子思虑当己分内，不得出己之外而思他人事。”“君子”这样的思虑显然是现实理性的表现。牛泽群说:“‘不在其位’之位，具体，乃政之位;‘思不出其位’之位，抽象，包容。‘其’非指君子而是‘思’，故位为思之位，恰宜之畛域、境界。‘思不出其位’，即勿空想、幻想、脱离实际意义之谓。”^[25]甚是。

(五)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遽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卫灵公》)

【考释】“遽伯玉”与“史鱼”不同。《孔子家语·困誓》记:“史鱼病将卒，命其子曰:‘吾在卫朝不能进蘧伯玉，退弥子瑕，是吾为臣不能正君也，生而不能正君，则死无以成礼，我死，汝置尸牖下，于我毕矣。’其子从之。灵公吊焉，怪而问焉，其子以其父言告公，公愕然失容曰:‘是寡人之过也。’于是命之殡于客位。进蘧伯玉而用之，退弥子瑕而远之。孔子闻之曰:‘古之列谏之者，死则已矣，未有若史鱼死而尸谏，忠感其君者也，不可谓直乎。’”何晏《集解》引孔安国曰:“卫大夫史鳅有道无道行直如矢，言不曲也。”史鱼的表现，可谓“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卫灵公》)。而遽伯玉“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左传·襄公十四年》记:“孙文子如戚，孙蒯入使。公饮之酒，使大师歌《巧言》之卒章。大师辞，师曹请为之。公使歌之，遂诵之。蒯惧，告文子。文子曰:‘君忌我矣，弗先。必死。’并帑于戚而入，见蘧伯玉曰:‘君之暴虐，子所知也。大惧社稷之倾覆，将若之何?’对曰:‘君制其国，臣敢奸之?虽奸之，庸如愈乎?’遂行，従近关出。”《襄公二十六年》又记:“公使子鲜。子鲜不获命于敬姒，以公命与宁喜言，曰:‘苟反，政由宁氏，祭则寡人。’宁喜告蘧伯玉，伯玉曰:‘瑗不得闻君之出，敢闻其入?’遂行，从近关出。”何晏《集解》引包咸曰:“谓不与时政，柔顺不忤于人。”皇侃《义疏》:“国若无道则韬光匿智而怀藏，以避世之害也。”显然，蘧伯玉比史鱼更多理性的考虑，避免不必要的牺牲。故而这里的“君子”为兼有道德和理性的人。崔适《足征记》以为前人所注的蘧伯玉“卷而怀之”是“为刘歆所误，乃歆之厚诬伯玉也”，并说:“事君者安则食其禄，危则避其难，而犹得称为君子，则全躯保妻子之臣，于计得矣，岂非害义之大旨?”^[26]这也是不明白《论语》中的“君子”另有兼道德和生活理性一义。

【考释】孔安国《训解》:“贞，正也。谅，信也。”朱熹《集注》:“贞，正而固也。谅则不择是非，而必于信。”即“贞”表现为坚定的信仰，“不谅”是不拘泥于小信，根据现实情况处理。皇侃《义疏》:“君子机变无常，若为事苟合道，得理之正，不必存于小信，自经于沟渎也。”皇侃《义疏》:“此章贵正道而轻小信也。”可知此“君子”有道德也有现实理性。《左传·昭公七年》“子产为丰施归州田”，杜预注“子产贞而不谅”，徐天璋《实测》以为“指管仲之类”，甚合理，管仲和子产都兼有道德信仰和现实理性。

(七)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季氏》)

【考释】“戒”，即理性的约制。朱熹《集注》:“随时知戒，以理胜之，则不为血气所使也。”强调“三戒”，即强调生活的理性、道德修养的理性。王闿运《论语训》以为孔子对在位君子而言，恐非。因为“三戒”不是针对着行政活动。

(八)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季氏》)

【考释】“畏大人”，戴望《注》:“大人，谓天子、诸侯为政教者。”程树德《集释》:“凡在上位者皆谓之大人。”“畏圣人之言”，皇侃《义疏》:“圣人之言，谓五经典籍，圣人遗文也。”由此可知，这里“君子”的身份地位和道德境界低于“大人”、“圣人”。张鼎谓“即有位而德不足”^[27]，是。而“畏”又是基于对个人有限性的认识，包含理性的素质。朱熹《集注》:“畏者，严惮之意也。知其可畏，则其戒谨恐惧自有不能已者，而付畀之重可以不失矣。”罗振玉《讲义》:“君子谨遵当世之制，不敢稍有违越。”^[28]因此，这里的“君子”也应为兼有道德和理性的人。

(九)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季氏》)

【考释】“思”必然是理性的。“九思”，是表示多方面的、反复的思考。邢昺《注疏》:“此章言君子有九种之事当用心思虑，使合礼义也。”黄式三《后案》:“君子九思，日用迭起循生，无动静无内外，而必省察之以求其当。”梁大章还认为“‘九思’是‘君子思不出其位’的注脚”^[29]，也是合理的解释。因此，这里的“君子”当为兼有道德和理性的人。

(十)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阳货》)

【考释】“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即危险之人、危险之地。“君子不入”，则为理性的考虑，与《泰伯》篇“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意同。皇侃《义疏》“言人有才智，宜佐时理务”、朱熹《集注》引张敬夫曰“知人之智也”，甚是。

(十一)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子张》)

【考释】“可观”，焦循《补疏》:“谓可以相观而善。”“致远恐泥”，皇侃《义疏》:“致，至也。远，久也。泥，谓泥难也。小道虽一往可观，若持行事，至远经久，则恐泥难不能通也。”这里可见“君子”对“小道”利益与否的理性思考，并非只是简单化的排斥，则君子为兼有道德和理性的人无疑。

(十二)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子夏闻之曰:“噫!言游过矣!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君子之道，焉可诬也?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子张》)

【考释】子夏答“譬诸草木，区以别矣”，指出“君子”与“圣人”有别。“君子”只能从生活小事做起，假如一开始就教诲大道，则会倦怠，接受不了;只有“圣人”，才能始终不倦地追求大道。皇侃《义疏》引熊埋说:“唯圣人有始有终，学能不倦，故可先学大道耳。自非圣人，则不可不先从小起也。”这里“君子”的境界低于“圣人”，当特指兼有道德和理性的人。

【考释】“知”，知道、了解、明白的意思。“命”，个人不能把握的生命规迹。李泽厚《今读》记:“即人力所不能控制、难以预测的某种外在的力量、前景、遭遇或结果。所以说，‘命’是偶然性，‘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就是说不懂得、不认识外在力量的这种非可掌握的偶然性(及其重要)，不足以为‘君子’。”李零注:“命是天命，在人事之上，最不可测。”^[30]“知命”，就是认识到个人的有限性，不是主观努力就一定可以达到目的的。皇侃《义疏》:“若不知而强求，则不成为君子之德。”显然，这是理性从容的人生态度，可知这里的“君子”特别要求兼有现实理性。《韩诗外传》(六)记:“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言天之所生，皆有仁义礼智顺善之心。不知天之所以命生，则无仁义礼智顺善之心。无仁义礼智顺善之心，谓之小人。”后学多据此把这章的“君子”理解为道德纯粹的人，当也为有意义的阐释。

[1]余英时《儒家“君子”的理想》，载《现代儒学的回顾与展望》，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271页。

[2]参见温裕民《论语研究》，商务印书馆1930年版;杨伯峻《论语词典》，载《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另王向荣《论语要义》分“行为上的君子”、“存心上的君子”(中华书局1939年版，第22—23页)，意近。王缁尘《论语读本》分“在上位者”、“品高有德者”、“妇人称丈夫”(世界书局1936年版，第2页)三种，其第三种在思想史上无意义。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说:“孔子言君子，就《论语》所记观之，则有纯指地位者，有纯指品性者，有兼指地位与品性者。”(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65页)较前妥当。

[3]在《今文尚书》中，“君子”只是有地位的人。《古文尚书》中，有2处“君子”指有德者。《虞书·大禹谟》:“蠢兹有苗，昏迷不恭，侮慢自贤，反道败德。君子在野，小人在位。”“君子在野”是“反道败德”的表现，此“君子”指有德者无疑。《周书·旅獒》:“德盛不狎侮。狎侮君子，罔以尽人心;狎侮小人，罔以尽其力。”此“君子”也与“德”相关。道德意义的“君子”后来才出现，此也为《古文尚书》伪作的证据之一，可补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

[5]徐天璋《论语实测》，林庆彰主编《民国时期经学丛书》第4编第46册影印民国八年铅印本，文听阁图书有限公司2008年版。

[8]《论语详说》十卷，作者不详。明刻本。收入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编《哈佛燕京图书馆藏中文善本汇刊》第7册，商务印书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9]余英时《儒家“君子”的理想》，载《现代儒学的回顾与展望》，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275页。

[10]张鼎《春晖楼论语说遗》，林庆彰主编《民国时期经学丛书》第2编第17册影印周国昌等排印《春晖楼丛书》本，文听阁图书有限公司2008年版。

[11]牛泽群《论语札记》，北京燕山出版社2003年版，第520页。

[13](美)本杰明·史华兹著，程钢译《古代中国的思想世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77页。

[17]李零《丧家狗——我读〈论语〉》，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90页。

[18]牛泽群《论语札记》，北京燕山出版社2003年版，第529页。

[19]余英时《儒家“君子”的理想》，载《现代儒学的回顾与展望》，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275页。

[21]杨联陞《跋周法高先生〈上古语末助词“与”(欤)之研究〉兼论〈论语〉中“君子”一词之词性》，载《中国语文札记》，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09—210页。按:用言，即一般的动词或形容词。

[22]牛泽群《论语札记》，北京燕山出版社2003年版，第381页。

[23]陈大齐《孔子学说》(中山书局1964年版)也认为“圣人”、“仁人”、“君子”表达了不同层次的个人道德成就，“圣人”最高，“仁人”其次，“君子”列第三位。但是，其没有系统分析《论语》中“君子”意义的多重性，也没有阐明这一层“君子”意义的特质。

[24]余英时《儒家“君子”的理想》，载《现代儒学的回顾与展望》，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279页。

[25]牛泽群《论语札记》，北京燕山出版社2003年版，第396页。

[26]崔适《论语足征记》，林庆彰主编《民国时期经学丛书》第1编第51册影印民国五年北平北京大学排印本，文听阁图书有限公司2008年版，第25、27页。

[27]张鼎《春晖楼论语说略》“畏大人”条，林庆彰主编《民国时期经学丛书》第1编第51册影印周国昌等排印《春晖楼丛书》本，文听阁图书有限公司2008年版，第58页。

[28]罗振玉《金州讲习会论语讲义》，林庆彰主编《民国时期经学丛书》第1编第51册影印《辽居杂著·乙编》丛书本，文听阁图书有限公司2008年版，第19页。

[29]转引自王向荣《论语二十讲》，中华书局1937年版，第300页。

[30]李零《丧家狗——我读〈论语〉》，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