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君子”泛指有道德者

使“君子”一词脱离在上位的意义，着重指称具有道德修养的人，是孔子对于中国文化思想史的贡献之一。如余英时所言:“就整个方向说，孔子以来的儒家是把‘君子’尽量从古代专指‘位’的旧义中解放了出来，而强调其‘德’的新义。”^[19]“君子”是社会的精英，其由有爵位者到有道德者的转移，表示中国文化的文明进步，也意味着建立了与政统相对应的道统的社会基础。不过，孔子从道德视角指称的“君子”其内涵也有差异，有的是泛指，即与“小人”相对;有的是特指，即那些道德修养低于“圣人”、“仁人”，还有现实理性、考虑生活问题的人。这里先排列泛指有道德修养的“君子”，共36处。

(一)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而》)

【考释】“人不知”的“人”，可以指一般的他人，皇侃《义疏》:“谓凡人也。”也可以指官员。阮元《揅经室集》:“‘人不知’者，世之天子诸侯皆不知孔子，而道不行也。”《左传·庄公十年》记:“公曰:‘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对曰:‘小惠未遍，民弗从也。’”杜预注:“分公衣食，所惠不过左右，故曰未遍。”“人”即“左右”，即官员。但无论是他人还是官员，不了解自己，都不愠怒、怨恨，当然是有道德修养的人。皇侃《义疏》:“君子，有德之称也。”朱熹《集注》:“君子，成德之名。”杨树达《疏证》:“不知而不愠，则为德性坚定之人矣。”^[20]是。

(二)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八佾》)

【考释】仪邑的封人请求拜见孔子，理由是“君子”到了这个地方，他都拜见过。皇侃《义疏》:“既欲见孔子，而恐诸弟子嫌我微贱不肯为通闻，故引我恒例以语诸弟子，使为我通也。”当时的孔子没有官位，故这里的“君子”只是指道德高尚的人。邢昺《注疏》:“言往者有德之君子至于我斯地也。”朱熹《集注》:“君子，谓当时贤者。”是。

(三)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里仁》)

【考释】这章讲“君子”要有崇高的道德理想。其即使“贫与贱”也坚守道德信仰，可知无关于官位。皇侃《义疏》:“言人所以得他人呼我为君子者，正由我为有仁道故耳。若舍去仁道，傍求富贵，则于何处更得成君子之名乎?”邢昺《注疏》:“唯行仁道乃得君子之名。”朱熹《集注》:“言君子所以为君子，以其仁也。”是。

(四)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里仁》)

【考释】一种观点认为讲道德修养。例如皇侃《义疏》:“君子所晓于仁义，小人所晓于财利。”并引范宁云:“弃货利而晓仁义则为君子，晓货利而弃仁义则为小人也。”另一种观点认为“君子”为在位者。焦循《雕菰楼文集》:“孔子此言正欲君子之治小人者知小人喻于利。”俞樾《平议》:“古书言君子、小人大都以位而言，汉世师说如此。后儒专以人品言君子小人，非古义矣。”但是，若界定此“君子”为在位者，则相对的“小人”为小民。如此，意义难以周全。因为地位低的人有的也明白道义，地位高但无道德的人也只求私利。由此看，这里的“君子”泛指有道德者更妥。

(五)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里仁》)

【考释】邢昺《注疏》:“此章慎言贵行也。言君子但欲迟钝于言，敏疾于行，恶时人行不副言也。”即指示“君子”为有道德修养者。在孔子的认识中，有道德修养的人往往不善言辞。例如《学而》:“巧言令色，鲜矣仁。”《颜渊》:“仁者，讷也。”

(六)子谓子夏曰:“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雍也》)

【考释】此“君子”有三解。一指有道德，即孔子勉励子夏成为有道德理想的儒生。何晏《集解》:“孔曰:‘君子为儒，将以明道。’”王夫之《笺解》:“盖天下自有一种‘小人儒’，以儒为利，曲学阿世，自无真识真修。君子于道，自见其不可不学，求之必至，自处必严。”二指有地位，即为官员做儒师。《史记·孔子弟子列传》:“孔子既没，子夏居西河教授，为魏文侯师。”黄怀信《汇校集释》:“言当给君子做师儒，勿为小人做师儒。君子学道艺有所用，小人学道艺无所用也。”三是认为“君子”、“小人”以地域分。《左传·昭公二十七年》:“左司马沈尹戍帅都君子。”杜预注:“都君子，在都邑之士。”俞樾《平议》:“古人之辞，凡都邑之士谓之君子。”由此引申为学识阔大与否。刘宝楠《正义》:“君子儒，能识大而可大受;小人儒，则但务卑近而已。君子、小人，以广狭异，不以邪正分。”程树德《集释》:“此君子、小人以度量规模之大小言。”徐英《会笺》:“君子儒者，志其大者而为上达耳。小人儒者，志其小者而为下达耳。君子儒，通天人之故，而达性命之理。小人儒，习章句之学，而详笾豆之事。此君子小人不必为贤不肖对称也。”这三种说法都有影响。但是第二种说法与孔子“有教无类”(《卫灵公》)的思想相违，第三种说法似就后代章句之儒的现象而言，故“君子”以理解为有道德修养者为宜。

(七)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孔子曰:“知礼。”孔子退，揖巫马期而进之，曰:“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君取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君而知礼，孰不知礼?”巫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述而》)

【考释】何晏《集解》:“司败，官名，陈大夫。”程树德《集释》:“余考孔子于定公十四年自郑至陈，居三岁，复于哀二年自卫如陈，皆在陈侯稠时，屡主司城贞子家。司败之问，盖孔子在陈时也。”这里的“君子”是陈司败对孔子而言，此时孔子无官位，则指有道德修养者无疑。

(八)子曰:“文，莫吾犹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述而》)

【考释】“躬行君子”，指做有道德修养的君子。邢昺《注疏》:“此章记夫子之谦德也。”朱熹《集注》:“皆自谦之词。”

(九)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述而》)

【考释】这里的“君子”应为有道德者。皇侃《义疏》:“坦荡荡，心貌宽旷无所忧患也，君子内省不疚故也。”邢昺《注疏》:“此章言君子、小人心貌不同也。”朱熹《集注》引程子曰:“君子循理，故常舒泰。”或有认为指有道德的在位者，例如戴望《论语注》:“君子利及天下，故坦荡荡;小人利切身家，故长戚戚。圣王在上政教平、仁爱洽，使民生者不怨，死者不恨，纯太平之世也。”似欠妥，理由同“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条。

(十)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泰伯》)

【考释】“君子人与?君子人也!”可译为:是君子一样的人吗?是君子一样的人!邢昺《注疏》:“言能此已上之事，可以谓之君子人也。‘与’者，疑而未定之辞。审而察之，能此上事者，可谓君子，无复疑也，故又云‘君子人也’。”“此章论君子之德也。”显然，这里的“君子”指道德修养而言，且与“仁人志士”一样。刘宝楠《正义》以为“‘君子’者，卿大夫之称”，未妥。“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当然是卿大夫，故而张居正《别裁》说:“受托孤之责者，不但保卫其国家，又必养成其令德。受寄命之任者，不但安定其社稷，又必抚辑其民人。”但是，这里“君子人”中的“君子”是修饰辞，特指其有高尚的品德。潘维成《集笺》:“言此为君子一流人，所谓齐同乎君子之道者也。”杨联陞也说到:“君子作为用言之时，似乎限于‘有德之人’。”^[21]若以刘宝楠解，“君子人与?君子人也”译为:“是卿大夫一样的人吗?当然是卿大夫一样的人!”全无意义。

(十一)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子罕》)

【考释】“九夷”，司马贞《史记索隐》说“属楚之夷也”，王夫之《稗疏》说“东方九小国耳”，刘宝楠《正义》说“谓朝鲜”，众说不同，但为远离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偏陋处无疑。“欲居九夷”，显然与在位无关，此“君子”肯定指有道者。何异孙《十一经问对》认为“箕子受封于朝鲜，能推道训俗，教民礼义田蚕，至今民饮食以笾豆为贵，衣冠礼乐与中州同，以箕子之化也。君子居之，指箕子言，非孔子自称为君子”。但没有史料证明孔子知道箕子居住在朝鲜的情况，且足以得出“何陋之有”的结论。徐英《会笺》:“予谓君子即孔子自拟，不必指箕子居高丽事。”此合理。

(十二)子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先进》)

【考释】这条语录有两种理解:一是并列式结构，讲善人的三方面素质。何晏《集解》:“论笃者，谓口无择言。君子者，谓身无鄙行。色庄者，不恶而严，以远小人。言此三者皆可以为善人。”二是层进式结构，后两句追问。朱熹《集注》:“言但以其言论笃实而与之，则未知其为君子者乎。为色庄者乎，言不可以言貌取人也。”钱穆《新解》:“若但许可其言论之笃实，则不知其果为君子，抑是色庄之徒。色庄，犹言色厉，外容庄严，而心实不然。”但无论哪种理解，“君子”都是泛指有修养者。

(十三)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颜渊》)

【考释】司马牛所问“君子”，可能指怎样做有道德修养的人，也可能指怎样做有道德修养的在位者，但孔子回答的只是前者，因为着重强调了“内省”。皇侃《义疏》:“内省，谓反自视己心也。”故而王夫之《笺解》说:“不忧不惧，是君子善养其和平之衷、刚大之气，不以得失累其心，不以福祸移其志，卓然立于万物之定体。”陆陇其《讲义》注:“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心常泰然。世间可忧可惧之事最多，而不能以累君子之心。”

(十四)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颜渊》)

【考释】司马牛是桓魋之弟，桓魋为人很坏，在宋国犯上作乱，失败后全家出逃。司马牛逃到了鲁国，断绝了与桓魋的关系，故而说没有兄弟。此可知这里子夏所言的“君子”与爵位无关，只是有道德修养的人。“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也是就修养而言。皇侃《义疏》:“敬而无失，是广爱众也。君子自敬己身，则与物无失者也。云‘与人恭而有礼’者，此谓恭而亲仁也。”

(十五)子曰:“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子路》)

【考释】“泰”，安舒义。“小人”若从地位言，不会有“骄而不泰”的情形，则其一定指道德修养差的人。如此，相对应的“君子”当为有德者。邢昺《注疏》:“此章论君子、小人礼貌不同之事也。”

(十六)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宪问》)

【考释】“君子”与“小人”相对。“小人”若指地位言，显然与孔子的教育思想相违，因为孔子的弟子有一些出身低贱，后来也没有官位，但都“上达”。例如《史记·孔子弟子列传》记原宪“亡在草泽中”，公冶长“在累绁之中”，“颜路贫”。《游侠列传》记公晳哀“闾巷人也，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裴骃《史记集解》记“子路，卞之野人”。由此看，“君子”当指有道德者。皇侃《义疏》:“上达者，达于仁义也。下达，谓达于财利，所以与君子反也。”王夫之《笺解》:“全在君子、小人立品立心上分别。”黄怀信《汇校集释》:“此君子、小人以人格别。”甚是。

(十七)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宪问》)

【考释】“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是修养的三方面内容。子贡又说“夫子自道也”，修养的宗旨更明确。因此这里的“君子”宜指有道德修养者。朱熹《集注》:“自责以勉人也。”钱穆《新解》:“不忧、不惑、不惧，人人皆由以成德。”是。

(十八)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卫灵公》)

【考释】“子路愠见”，在“在陈绝粮”的境况中，孔子没有职位，故子路所问、孔子所答的“君子”也只指有道德修养者无疑。

(十九)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卫灵公》)

【考释】这一章讲君子的行为修养。何晏《集解》引郑玄曰:“义以为质，谓操行。孙以出之，谓言语。”陆陇其《讲义》:“这一章就处事上见君子学问之精。”黄怀信《汇校集释》:“皆指与人相交之事。”都是合理的解释。此“君子”或在位，或平凡，都有德行，故泛指有德者。另，“君子义以为质”，定州简本无“君子”二字，陆德明《释文》所从古本也无。不少学者认为此二字衍文。其实，《论语》语录多为口语，“君子”重复，乃口语特征。

(二十)子曰:“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卫灵公》)

【考释】此句意:担忧自己没有能力，不担忧别人(或官员)不了解自己。“人”指官员，也可泛指他人。故而此“君子”宜理解为尚未出仕的有道德修养者。邢昺《注疏》:“此章戒人修己也。”

(二十一)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卫灵公》)

【考释】若从地位言，“小人”应该“求诸人”。这里表示贬义，则“小人”是从道德上言。如此，相对的“君子”也当为有道德修养者，指通过自我要求来提高素质。皇侃《义疏》:“君子自责己德行之不足，不责人也。”王夫之《笺解》:“求诸己，必己之尽道;求诸人，望人之厚己。合观之，其品愈见。”甚是。

(二十二)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卫灵公》)

【考释】“学也，禄在其中矣”，意思是:学习礼义，能出仕做事，也就有俸禄了。戴望《注》:“学则怀德，行道艺以待取，虽不谋食，亦自无馁矣。”钱穆《新解》:“学以谋道，亦有禄仕之获。”黄怀信《汇校集释》:“学固不能直接得食，但学成而仕，可以得俸禄。”由此可知，这里的“君子”尚未出仕，只是有道德修养者。

(二十三)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季氏》)

【考释】这一章，冉有为自己和子路辅助季氏进攻颛臾国辩解，孔子站在儒家道德政治理想的高度加以驳斥，表现了道统对政统的制约和指导。因此这里的“君子”应该指有德者。

(二十四)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季氏》)

【考释】“陈亢”是陈子禽，“伯鱼”是孔子的儿子孔鲤。陈亢原以为孔子教育儿子的内容与一般不同，但伯鱼的回答使他有意外之喜。这里，“学诗”、“学礼”为了提高修养，“君子”是否在位无关紧要，仅泛指有道德文化修养的人。

(二十五)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阳货》)

【考释】皇侃《义疏》引江熙曰:“君子，即夫子也。”邢昺《注疏》:“君子，谓夫子也。”此不可定。但可知这里的“君子”也指有道德修养者。黄怀信《汇校集释》:“君子，以人品言，泛指，非谓夫子。”较合理。

(二十六)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微子》)

【考释】“君子之仕，行其义也。”“仕”为担任官职。王夫之《笺解》:“出而求用即是仕。”这里的“君子”没有出仕，只指有道德修养者无疑。《笺解》还认为“‘君子之仕也’四句，是说孔子”，从语境上看也合理。

(二十七)子夏曰:“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子张》)

【考释】“俨然”、“温”、“厉”，都是修养表现。该“君子”可能在位，可能在野，但为有道德修养者无疑。故邢昺《注疏》:“此章论君子之德也。”朱熹《集注》记程子认为“他人俨然则不温，温则不厉，惟孔子全之”，黄怀信《汇校集释》“疑指夫子”，可备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