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君子”指称有官位者

“君子”最初就指有官位的人。例如《周书·召诰》:“予小臣敢以王之仇民百君子越友民，保受王威命明德。”郑玄注:“百君子，王之诸臣与群吏。”《周书·无逸》:“君子所其无逸。”朱骏声《便读》:“君子，谓成王也。”^[3]孔子对“君子”一词作了意义改造，更多指示其道德修养的内涵，但是《论语》依然有13条语录的15处“君子”沿用旧义。这里要注意有官位者与兼有德位者的区别。对于有官位者，孔子也告诫其要有道德修养，但是指导性、要求性的，话语时其尚不具备道德修养。而后者，已经在官位上表现出了政治道德。同指称为“君子”，对后者是褒扬，对前者是劝诫，且含批评指责义。

(一)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学而》)

【考释】这里的“君子”要关注“犯上”、“作乱”的社会政治问题，并要从“孝弟”这个根本去解决，则为在位者无疑。《吕氏春秋·孝行》:“凡为天下治国家，必务本而后末。”“务本莫贵于孝。”《孝经·孝治》:“明王以孝治天下。”程树德《集释》:“有子之言，洵治国之宝鉴也。”^[4]此可知“君子”的身份。但是有子所阐述的政治原则，当时的在位者并没有践行，有子只是告诫、指导而言，故其非有德者，只是在位者。徐天璋《实测》:“君子，德成而临民者。”^[5]误。俞樾《平议》说:“有子之言本自平实，后人耻事功而虚谈心性，于是其说始多矣。”甚是。

(二)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学而》)

【考释】“重”意敦厚、厚重，“威”指威严的仪表。据此形象，当可认定为有官位者。《左传·襄公三十一年》:“有威而可畏谓之威。”如此，“无友不如己者”也能解释得通达，即不要与道德水平不如自己的人相处，以致政事恶劣。《吕氏春秋·骄恣》:“仲虺有言曰:‘诸侯之德能自为取师者王，能自取友者存;其所择而莫如己者亡。’”即此意。若为有道德修养的人，“友不如己者”，可尽教诲诱导之责。宦懋庸《论语稽》:“君子，谓在位之人也。春秋时世禄世官，或轻浮，或鄙陋，或诈伪，或狎昵小人，或怙恶饰非，皆列国卿大夫之通病。孔子以此戒勉之，较为合理。如训成德之君子，则其德已成，于下文各节戒勉语气不合。如谓君子之自修当如此，则‘君子’下宜加‘之道’二字。近日讲章解之以为指初学者，则孔子于初学者即称之曰君子，恐无此理。”王思洋《新疏》:“就有志学为君子者言。”^[6]所论甚通达。此为孔子对在位者的劝勉无疑。

(三)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学而》)

【考释】“有道”是有道德修养的人。何晏《集解》:“有道者，谓有道德者。”“就有道而正焉”，即是向有道德修养的人学习。邢昺《注疏》:“言学业有所未晓，当就有道德之人正定其是之与非。”王夫之《笺解》:“此乃学识恐未纯，修行恐未善，故待有道决之。”显然，这里的“君子”尚不是有道德修养的人，只是在位者。这条语录的意思是:孔子对在位者说不要贪求物质享受，要有道德修养。李贽《四书评》:“此是训君子如此，不是赞君子如此。”徐天璋《实测》:“言此勉在位者以周公为则效也。”甚合理。

(四)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雍也》)

【考释】“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乃入门要求。“弗畔”，指不违背礼制。戴望《论语注》:“畔，犹反也。反礼即入刑，《春秋》所讥贬绝是也。”“亦”，表语气的加强。“亦可以”，说明其当时尚未达到，可见此不是对有道德修养的人而言。语气加强后还只是期望达到及格水平，可见孔子这里对在位者而言。王夫之《笺解》:“言为君子者，非以成德者。”黄怀信《汇校集释》:“君子，谓在上之人。”^[7]甚是。王闿运《论语训》认为“言君子设教，能使人不违畔也”，徐天璋《实测》:“君子，有德位之称。言能博通典籍并克纳于礼仪，所行自使人合于道也。”不妥。

(五)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泰伯》)

【考释】“君子”与“民”相对，则为在上位者无疑。皇侃《义疏》:“君子，人君也。”朱熹《集注》、蔡节《集说》:“君子，谓在上之人也。”吴棫《续解》、陈天祥《辨疑》等认为“君子笃于亲”后别为一章。《论语详说》:“此一节与上文不相蒙，而与首篇‘慎终追远’之意相类，吴说近是。”^[8]但上文也有关于政事。王闿运《论语训》:“言治民在端本也。”程树德《集释》:“此章就治民说，与下章方有连络。”甚是。“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的“则”，表示假若关系，意“君子”做到了“笃于亲”，那么“民”就“兴于仁”了。如此，这里只是孔子对上位者的告诫，“君子”宜为在上位者。

(六)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子罕》)

【考释】包咸注:“我少小贫贱，常自执事，故多能为鄙人之事，君子固不当多能也。”“君子”与“贱”相对，“贱”是地位低贱，则“君子”为贵，是有官位的人。另，“君子”承“太宰”而言，“太宰”亦是官位。郑玄、皇侃据《左传》《说苑》记有吴太宰与子贡的对话，推断“太宰”是指吴太宰嚭，可备一说。诸多学人以为这里讲君子“不多”，非谓君子不当多能，非谓多能必不圣，这是不明白此“君子”只指在位者而已。

(七)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先进》)

【考释】“吾从先进”，说明孔子肯定的是“先进”，则“后进”的“君子”肯定不是指道德修养很好的人。修养不好但称为“君子”的，只能是在位者。故宋翔凤《发微》注:“后进，谓诸侯卿大夫皆世爵禄，生而富贵，以为民上，是谓君子。”甚是。朱熹《集注》引程子曰:“先进于礼乐，文质得宜，今反谓之质朴而以为野人。后进之于礼乐，文过其质，今反谓之彬彬而以为君子。盖周末文胜，故时人之言如此，不自知其过于文也。”其也是说“君子”是有官位但修养不足的人。

(八)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颜渊》)

【考释】季康子即季孙肥，是春秋时期鲁国大夫。他向孔子问“政”的问题，孔子以有“德”的“君子”为榜样教诲他。这里，“草上之风”喻指在上位者与被管理者的关系。皇侃《义疏》:“云‘君子’云云者，更为民从上之譬也。君子，人君也。小人，民下也。言人君所行，其德如风也。民下所行，其德如草也。”邢昺《注疏》:“在上君子为政之德若风，在下小人从化之德如草，加草以风，无不仆者。”余英时也说:“此处的‘君子’和‘小人’两个名词当然是指‘位’而言，‘德’字也与‘道德’之‘德’有别。”^[9]

(九)孔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季氏》)

【考释】“侍”是侍奉，则被侍奉的“君子”必为在高位者。邢昺《注疏》:“此章戒卑侍于尊，审慎言语之法也。”戴望《论语注》:“‘君子’谓人君。”《论语》所言，一部份为对于参与行政者的告诫。与关怀政治的激扬情怀不同，孔子告诫参与行政时要恭敬谨慎，如《为政》的“多闻阙疑”、“多见阙殆”。这条语录的意思也一样。

(十)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阳货》)

【考释】“君子学道”，可知此“君子”尚未是有道德之人。其与“小人”、“易使”相比列，显然对在位者而言。孔安国《训解》:“言欲民易使，亦切于用。”邢昺《注疏》:“言若在位君子学礼乐则爱养下人也。”朱熹《集注》:“君子、小人，以位言之。”甚是。刘宝楠《正义》说“‘君子’者，谓王公、士大夫之子孙也;‘小人’者，谓凡庶民之子孙也”，当以为“学道”只是在年少时。但如此注释，“爱人”、“易使”都为将来词态，与语境不合。

(十一)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阳货》)

【考释】“乱”释为无秩序或叛乱，对社会状态而言，则“君子”当为在位者。若为有道德者，则不可能“无义”。“君子义以为上”，是说在位者要讲礼义。邢昺《注疏》:“君子，指在位者。言在位之人有勇而无义，则为乱逆。”朱熹《集注》:“君子为乱，小人为盗，皆以位而言者也。”张鼎《说遗》:“上两‘君子’以德言，下‘君子’以位言。”^[10]似误。“勇”是基本道德，第一个“君子”，问“尚勇乎”，可见其尚未具备。第二个“君子”的“义以为上”，也是告诫教诲而已，否则与下句语意不连贯。

(十二)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子张》)

【考释】“百工”是工匠。皇侃《义疏》:“百工者，巧师也。”“君子”与“百工”相对，则应该指有官位的。牛泽群《札记》:“此章以位分。”^[11]其还需要“学以致其道”，则又指修养未成。故江熙《集解》注:“君子未能体足也，学以广其思，思广而道成也。”

(十三)子夏曰:“君子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己也。信而后谏;未信则以为谤己也。”(《子张》)

【考释】“劳其民”指统治管理，“谏”指对君王提意见。其犹“以为厉己”、“以为谤己”，可见道德修养不足，故“君子”指在位者。邢昺《注疏》:“此章论君子使下事上之法也。”李泽厚《今读》:“上句对民，下句对君，强调信任的重要。”^[12]皇侃《义疏》等认为“君子”专指国君，意义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