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鹖冠子》与《庄子》之关系
鹖冠子,姓名事迹均不详。《汉书·艺文志》著录《鹖冠子》一篇,班固自注:“楚人,居深山,以鹖为冠。”《隋书·经籍志》著录《鹖冠子》三卷,小注云:“楚之隐人。”说明自汉以来,鹖冠子其人及其事迹均已湮没不闻,所知者唯其为楚人,隐居深山,以鹖鸟羽为冠,故号鹖冠子。据书中多次提及“庞子问鹖冠子”,晋袁淑《真隐传》谓“冯煖常师事之”,今学者多认为庞子即庞煖,冯煖即为庞煖,“冯”、“庞”古音相近,则鹖冠子曾为庞煖老师。《史记·赵世家》谓庞煖曾为赵悼襄王(前244年至前236年在位)之将,则鹖冠子自是战国晚期人。
其一,对《庄子》文意的援引。
《鹖冠子》一书,《汉书·艺文志》著录为一篇,《隋书·经籍志》作三卷,未言篇数。唐韩愈有《读鹖冠子》一文,称“十有六篇”。宋王尧臣等《崇文总目》著录为:“今书十五篇。”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著录三卷十九篇,陆佃解,与今本《鹖冠子》合。
关于《鹖冠子》真伪,历来颇多争议。梁刘勰《文心雕龙·事类》称:“唯贾谊
赋》,始用《鹖冠》之说。”同书《诸子》又称:“《鹖冠》绵绵,亟发深言。”刘氏尚以此书为真,但注意到贾谊
鸟赋》和《鹖冠子》文句有相近的地方。唐柳宗元则曾撰《辩鹖冠子》一文,以为此书“尽鄙浅言”,“唯谊所引用为美,馀无可者”,乃断其为伪书。自此之后,《鹖冠子》渐遭冷落。1973年,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大量帛书,有学者研究发现,《鹖冠子》对马王堆出土《老子》乙本卷前古佚书引用有二十三处之多,认为此书当为战国晚期著作,但可能经过后人屡次增损,已非原书旧貌。
《汉书·艺文志》以《鹖冠子》入道家,同时,复于“兵权谋”下云:“省伊尹、太公、《管子》《孙卿子》《鹖冠子》《苏子》、蒯通、陆贾、淮南王二百五十九种,出《司马法》入礼也。”认为《鹖冠子》杂有兵家思想。韩愈《读鹖冠子》谓“其词杂黄老刑名”,清四库馆臣称“其说虽杂刑名,而大旨本原于道德”。要之,此书与道家关系密切,故王叔岷著《读庄论丛》[7],特为撰“庄子与鹖冠子”一节文字,以揭明《鹖冠子》“剽剥庄子之文”凡“二十八条”。如认为《鹖冠子》之《天权》篇“知物固无不然”,本于《庄子·齐物论》“无物不然”;《王
》篇“不见异物而迁”,本于《庄子·德充符》“而不与物迁”;《王
》篇“不为众父”,本于《庄子·天地》“可以为众父,而不可以为众父父”;《天则》篇“故父不能得之于子,而君弗能得之于臣”,本于《庄子·天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天权》篇“应物而不穷……谓之无方之传”,本于《庄子·天运》“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也”;《环流》篇“酸盐甘苦之味相反,然其为善均也”,本于《庄子·天运》“其犹柤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天权》篇“故一蚋噆肤,不寐至旦。半糠入目,四方弗治”,本于《庄子·天运》“夫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肤,则通昔不寐矣”;《泰鸿》篇“毋易天生,毋散天朴,自若则清,动之则浊”,本于《庄子·刻意》“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夜行》篇“芴乎芒乎,中有象乎!芒乎芴乎,中有物乎”,本于《庄子·至乐》“芒乎芴乎,而无从出乎!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王
》篇“用心不分”,本于《庄子·达生》“用志不分”;《泰录》篇“神圣乘于道德”,本于《庄子·山木》“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世兵》篇“终则有始,孰知其极”,本于《庄子·田子方》“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天权》篇“昔行不知所如往”,本于《庄子·知北游》“故行不知所往”;《世兵》篇“夸者死权”,本于《庄子·徐无鬼》“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备知》篇“申徒狄以为世溷浊不可居,故负石投于河”,本于《庄子·盗跖》“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王
》篇“而天下无敌矣”,本于《庄子·说剑》“天下无敌矣”;《世兵》篇“泛泛乎若不系之舟”,本于《庄子·列御寇》“泛若不系之舟”,等等。总之,王叔岷认为,就今本《鹖冠子》看来,“推其所言,虽多杂凑,而大旨亦归于道德”,“其剽剥庄子之文,尚复不少”。
其实,除王叔岷所列二十八条而外,《鹖冠子》中还有一些文字亦当本于《庄子》。如《天则》篇“上下有间,于是设防知蔽并起”,陆佃注:“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8]陆氏引《庄子·胠箧》文字以为注,说明其已看出《天则》篇此数语本于《庄子》之意。《泰鸿》篇“无钩无绳,浑沌不分”,陆佃注:“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而浑沌全矣。故曰:擢六律、塞师旷之耳,散五采、胶离朱之目,毁绝钩绳、俪工倕之指,而天下人始舍其朴矣。”陆注告诉我们,《泰鸿》篇此二语,至少暗引了《庄子·应帝王》“浑沌”寓言和《胠箧》篇中有关文字。《世兵》篇“至人遗物,独与道俱”,吴世拱注:“《庄子》曰:‘不离于真,谓之至人。’又:‘孔子谓老聃曰:形体若槁木,似遗物而立于独也。’”(《鹖冠子吴注》)依吴注,则《世兵》篇此二语本于《庄子·天下》及《田子方》篇相关文字。诸如此类的例子,在《鹖冠子》书中还能找出不少,说明其与《庄子》确实有较密切的关系。
在《鹖冠子》中,更有一些较为完整的句群亦本于《庄子》。如《天则》篇云:“同而后可以见天,异而后可以见人,变而后可以见时,化而后可以见道,临利而后可以见信,临财而后可以见仁,临难而后可以见勇,临事而后可以见术数之士。”陆佃于“同而后”二句后注:“天道一而不二,故自其同者视之,夷貉一家也;人道二而不一,故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今案《庄子·德充符》云:“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则《天则》篇此二句当本于《庄子》。又陆佃于“变而后”二句后注:“常运而不停。庚桑子曰:‘越鸡不能伏鹄卵,鲁鸡固能矣。’趎往南见老子,然则道之等级见矣。”说明《天则》篇此二句当从《庄子·庚桑楚》化出,以变动不居的道为化生万物的本原。又王叔岷认为,“临利而后”三句本于《庄子·列御寇》:“故君子远使之而观其忠,近使之而观其敬,烦使之而观其能,卒然问焉而观其知,急与之期而观其信,委之以财而观其仁,告之以危而观其节,醉之以酒而观其则,杂之以处而观其色。”由此可见,《天则》篇的这一句群征引了《庄子》诸篇中的多处文意。再迻录《备知》篇一节文字于下:
伯夷、叔齐能无盗,而不能使人不意己。申徒狄以为世溷浊不可居,故负石自投于河,不知水中之乱有逾甚者。德之盛,山无径迹,泽无桥梁,不相往来,舟车不通,何者?其民犹赤子也。有知者不以相欺役也,有力者不以相臣主也,是以鸟鹊之巢可俯而窥也,麋鹿群居可从而系也。
在《庄子》中,伯夷、叔齐是被否定的对象,又《备知》篇此处开头二句也有模仿《庄子》句式诸如“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知北游》)、“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保汝也”(《列御寇》)等之迹象,说明此二句当与《庄子》有一定关系。又“申徒狄”三句,吴世拱《鹖冠子吴注》已指出其本于《庄子·外物》有关章节。至于“德之盛”十一句,王叔岷谓其出于《庄子·马蹄》:“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可见《备知》篇这节文字,乃是袭用《庄子》句式或文意,加以联缀而成。
其二,对《庄子》思想的借鉴。
鹖冠子融会各家之长,思想内容相当庞杂,但他主要以“道”为中心,以展开其对政治、军事、人生等方面的论述,因此与老庄学说有着一定关系。
在鹖冠子的思想中,“道”作为最高哲学范畴,它能够派生一切,因而是万物的根源和宇宙的本体。他说:“有一而有气,有气而有意,有意而有图,有图而有名,有名而有形,有形而有事,有事而有约,约决而时生,时立而物生。”(《环流》)又说:“故所谓道者,无己者也。所谓德者,能得人者也。道德之法,万物取业。”(同上)这里的“一”与“天之不违,以不离一;天若离一,反还为物”(《天则》)之“一”一样,也就是“道”的另一种称呼。显然,这种把“道”看成是规范天地万物的最高原则和规律的基本观念,主要是来自老庄的哲学思想。而所谓“道者,开物者也”、“道者,通物者也”(《能天》)云云,则更像庄子的口吻:“行于万物者,道也。”(《天地》)
在鹖冠子看来,“道”虽能派生天地万物,可它本身却“随而不见其后,迎而不见其首,成功遂事,莫知其状。图弗能载,名弗能举,强为之说曰:芴乎芒乎,中有象乎!芒乎芴乎,中有物乎!窅乎冥乎,中有精乎!致信究情,复反无貌,鬼不能见,不能为人业”(《夜行》)。即“道”的最基本特征就是虚无,无首无尾,无体无名,超越时间和空间,甚至不能为鬼神所感知。鹖冠子这样来描述“道”的状态,显然也与老庄的表述甚为相似。如老子说:“道之为物,唯恍唯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二十一章)庄子说:“夫道,窅然难言哉!”(《知北游》)又说:“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大宗师》)又说:“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天下》)可见鹖冠子的说法确实主要来自老庄的“道论”,也认为作为天地万物根源的“道”本身就是绝对虚无,是自然秩序和社会秩序的永恒依据。
与“道”异名而同实,鹖冠子还提出了“泰一”概念。他说:“泰一者,执大同之制,调泰鸿之气,正神明之位者也。”(《泰鸿》)这里认为,“泰一”是天地元气之始、宇宙之本原,也是圣王施政之依据,其与“道”具有相同的功能。究其学术渊源,这与庄子思想有以相通。如庄子说:“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天地》)又说:“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天下》)成玄英疏:“太者,广大之名;一以不二为称。言大道旷荡,无不制围,括囊万有,通而为一,故谓之太一也。”泰、太古通用,鹖冠子所谓的“泰一”正与庄子所说的“泰初”、“太一”的理念相当,也是化生宇宙万物和规范人类秩序的根本依据,可见其与庄子学说自有一定的渊源关系。
陆佃于《泰鸿》篇“调泰鸿之气”之后注:“鸿蒙,元气也。泰鸿,元气之始也。”“鸿蒙”一词见于《庄子·在宥》,司马彪注:“鸿蒙,自然元气也。”(陆德明《经典释文》引)鹖冠子这里所谓的“泰鸿之气”,应该就是庄子所说的“鸿蒙”元气,只不过侧重于指称“鸿蒙”元气初始时的浑然状态罢了。而《泰鸿》篇所谓“泰一”“调泰鸿之气”,即是说“道”(“泰一”)不仅为元气之本原,还能调节、驾驭、平衡“气”的运行。鹖冠子的这一“气论”,将“气”作为“道”生化宇宙万物过程中的第一阶段的产物,与庄子的“气论”相当合拍。如庄子说:“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在庄子看来,“道”是“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大宗师》)的,而“气”却是“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但“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气”的变化又是影响着此后一切有形者的生死过程的。总之,鹖冠子将“气”描绘成介于“道”与天地万物之间的一个必要环节,认为它既未尽脱“道”的芒芴性质,又已彰显出“物”的朦胧状态,这无疑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庄子“气论”的影响。
在鹖冠子的哲学观念中,有时把“天”看成是与“道”、“泰一”相近的概念,也具有本体的意义。如他说:“天者,气之所总出也。”(《泰录》)认为“天”为阴阳二气的本原,与“道”、“泰一”具有相同的派生天地万物的功能。但综观鹖冠子的“天论”,主要还是希望圣王以“天”为参照,以便自然有序地施行其政治。如他说:
天者,诚其日德也。日诚出诚入,南北有极,故莫弗以为法则。天者,信其月刑也。月信死信生,终则有始,故莫弗以为政。天者,明星其稽也。列星不乱,各以序行,故小大莫弗以章。天者,因时其则也。四时当名,代而不干,故莫弗以为必然。天者,一法其同也。前、后、左、右,古今自如,故莫弗以为常。天诚、信、明、因、一。不为众父易一,故莫能与争先。易一非一,故不可尊增。成鸠得一,故莫不仰制焉。(《王
》)
陆佃注:“成鸠,盖天皇之别号也。”在鹖冠子看来,“天”的“德”就是“诚”、“信”、“明”、“因”、“一”,所以能够“南北有极”、“终则有始”、“列星不乱,各以序行”、“四时当名,代而不干”、“前后左右,古今自如”,圣王就具有这种品德。统治者如能像“成鸠”那样,效法天道而施行政治,则整个社会便会得到有序、长久的运行。应该看到,鹖冠子的这些说法与《庄子》外篇所表述的有关天、人思想颇为类似。如《天道》篇云:“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其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矣。……故帝王、圣人休焉。”庄子诸如此类的说法,无非是要求人道效法天道,按照自然无为的天道来治国立政,可见这就是鹖冠子论述天、人关系时的重要思想来源之一。
综上可知,《鹖冠子》一书虽然思想驳杂,但其接受道家的思想仍是主要的,故而不时化用《庄子》文句,或借鉴《庄子》某些思想,也就成了必然的事。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先秦诸子研究中心)
【注释】
[1]《读庄论丛》,载于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十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2]此节凡引《管子》之文,皆据《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稷下道家精气说的研究》,载于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二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4]《庄学研究》第八章,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5]《四库全书总目》“慎到《慎子》”提要。
[6]《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一册第十六章《慎到和稷下黄老之学》,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7]载于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十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8]本节引《鹖冠子》文(不包括王叔岷所引之文)及陆佃注,皆据《文渊阁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