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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诸子研究论文集
1.21.1 一 《管子》与《庄子》之关系
一 《管子》与《庄子》之关系

《管子》一书,旧题管仲著。《汉书·艺文志》著录为八十六篇,归入道家。《史记·管晏列传》张守节正义引刘歆《七略》,谓“《管子》十八篇,在法家”。《隋书·经籍志》著录为十九卷,列为法家之首。清《四库全书》著录为二十四卷,亦列入法家类。对于此书,前人多认为非出自一时一人之手。如晋傅玄说:“《管子》书过半是后之好事者所加,《轻重》篇尤鄙俗。”(王应麟《汉书艺文志考证》卷六引)宋朱熹说:“《管子》之书杂。管子以功业著者,恐未必曾著书。如《弟子职》之篇,全似《曲礼》,它篇有似《庄》《老》;又有说得也卑,直是小意智处,不应管仲如此之陋。其内政分乡之制,《国语》载之却详。《管子》非仲所著。仲当时任齐国之政,事甚多,稍闲时,又有三归之溺,决不是闲功夫著书底人;著书者,是不见用之人也。其书老、庄说话亦有之,想只是战国时人收拾仲当时行事言语之类著之,并附以它书。”(《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七)这些说法,确实很有道理,引起了后人的重视。

今本《管子》凡七十六篇,分为八类,内容庞杂,包含有法家、儒家、道家、名家等家思想,以及天文、历数、舆地、经济、农业等知识。近百年以来,学者对于它与道家的特殊关系有了新的认识。如刘节说:“《庄子·天下》篇言:‘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苛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囿为始。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由此知《心术》上下及《白心》三篇出宋钘或尹文之手。”(罗根泽《〈管子〉探源》引)郭沫若认为“《心术》《内业》是宋子书,《白心》属于尹文子”,“两人毫无疑问是属于道家的”(见《十批判书·稷下黄老学派的批判》)。罗根泽则认为,《内业》一篇“多道家言,诠发大道之蕴”,疑为“战国中世以后混合儒道者作”,而《心术》上下及《白心》三篇“以思想系统而论,必在老庄之后”,其中“《心术下》有与《庄子·庚桑楚》篇相袭者”,则是“此袭《庚桑楚》,非《庚桑楚》袭此明矣”(见《〈管子〉探源》)。李存山也认为,《心术》上下、《白心》《内业》四篇有明显因袭《庄子》的痕迹(见《中国气论探源与发微》)。王叔岷曾列举“《管子》所引《庄子》之文”凡数十条,基本上都出自此四篇[1]。崔大华除了认为此四篇有因袭《庄子》迹象而外,还指出《枢言》篇同样存在“援引《庄子》论点,阐释《庄子》的观点,变更《庄子》的意境”的现象(见《庄学研究》第八章)。总之,许多学者都认为《管子》有不少因袭并发挥《庄子》的地方,并且集中地指向了《心术》上下、《白心》《内业》四篇。如:

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庄子·庚桑楚》)

能专乎?能一乎?能毋卜筮而知凶吉乎?能止乎?能已乎?能毋问于人而自得之于己乎?(《管子·心术下》)[2]

对于这两条文字,罗根泽分析说:“‘能抱一乎?能勿失乎’与‘能专乎?能一乎’,时代前后,一望可知。‘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与‘能毋问于人而自得之于己乎’相较,则此文实有嫌于彼文未能显明,遂易‘舍诸人’为‘毋问于人’,‘求诸己’为‘自得之于己’。则此袭《庚桑楚》,非《庚桑楚》袭此明矣。”(《管子探源》)《内业》篇也有类似的一条文字:“能抟(一作搏)乎?能一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勿求诸人而得之己乎?”罗根泽分析说:“《庄子》此文之先曰‘老子曰卫生之经’。此文之后,续以‘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词意联贯,绝无割裂他书之迹。此篇此文之前曰:‘抟(一本作搏)气如神,万物备存。’此文之后,续以‘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将通之,非鬼神之力也,精气之极也’。语意不若《庄子》之衔接,故疑此钞《庄子》,非《庄子》钞此。”(同上)王叔岷《读庄论丛》、崔大华《庄学研究》、李存山《中国气论探源与发微》等,也都认为《管子·心术下》和《内业》篇的这两条文字抄袭于《庄子·庚桑楚》。又如:

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无功,功成者堕,名成者亏。”孰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庄子·山木》)

故曰:功成者隳,名成者亏。故曰:孰能弃名与功,而还与众人同?(《管子·白心》)

在这里,《白心》篇将《庄子·山木》的相关文字分离为两截,并加上两个“故曰”,因袭之迹甚为明显。《白心》有语云:“为善乎,毋提提;为不善乎,将陷于刑。”王叔岷在《读庄论丛》中指出:“提,借为‘题’。《说文》:‘题,显也。’为善而无显,即‘无近名’之意。”并由此推断,认为《白心》此两句即是对《庄子·养生主》“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之因袭。王氏此处对“提”字的解释虽然未必正确(尹知章注:“提提,谓有所扬举也。”),但其指出《白心》此两句袭自《庄子》,却应当是可信的。

从思想内容方面看,《管子》中的《心术》上下、《白心》《内业》及其他部分篇章对《庄子》“道”观念的接受最为明显。如庄子说:“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大宗师》)说明“道”作为客观的实在,是产生宇宙世界的总根源,并决定着天地万物的存在和发展,正所谓“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渔父》),“惽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知北游》),道即是“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大宗师》)的大根大本。对于庄子的这一观念,《管子》显然有所承因。如云:

夫道者,所以充形也,而人不能固。其往不复,其来不舍,谋乎莫闻其音,卒乎乃在于心;冥冥乎不见其形,淫淫乎与我俱生。不见其形,不闻其声,而序其成,谓之道。……所以修心而正形也,人之所失以死,所得以生也;事之所失以败,所得以成也。凡道无根无茎,无叶无荣,万物以生,万物以成,命之曰道。(《内业》)

道在天地之间也,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故曰:不远而难极也。(《心术上》)

道之大如天,其广如地,其重如石,其轻如羽,民之所以知者寡。故曰:何道之近而莫之与能服也?(《白心》)

《管子》这里所说的“道”,与庄子所谓的“道”一样,不仅是天地万物生成的根源和依据,“夫道者,所以充形也”,“万物以生,万物以成”,“人之所失以死,所得以生也;事之所失以败,所得以成也”,而且还有无所不在的特征,“道在天地之间也,其大无外,其小无内”,“道之大如天,其广如地,其重如石,其轻如羽”,但它本身却是虚无的,“道无根无茎,无叶无荣”,“其往不复,其来不舍,谋乎莫闻其音,卒乎乃在于心;冥冥乎不见其形,淫淫乎与我俱生”,不能用感官去感知,不能用语言来表达,而只能以虚静的心灵去冥悟。关于“道”的虚无特征,《管子》还有更多的表述:

道也者,通乎无上,详乎无穷,运乎诸生。是故辩于一言,察于一治,攻于一事者,可以曲说而不可以广举。(《宙合》)

道不远而难极也,与人并处而难得也。虚其欲,神将入舍;扫除不洁,神乃留处。……虚无无形谓之道……道也者,动不见其形,施不见其德,万物皆以得,然莫知其极。故曰可以安而不可说也。(《心术上》)

心静气理,道乃可止。……彼道之情,恶音与声;修心静音,道乃可得。道也者,口之所不能言也,目之所不能视也,耳之所不能听也。(《内业》)

这些文字主要阐述了“道”具有无法感知的特性,它“虚无无形”,“动不见其形,施不见其德”,“口之所不能言也,目之所不能视也,耳之所不能听也”,只可以“曲说”(谓间接譬喻),“不可以广举”,如能修心静音,摒弃言说,则“道乃可得”。《管子》对于“道”的这种表述,与庄子所谓“夫道”“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大宗师》)、“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北游》)等说法相当吻合,表明其与《庄子》“道论”有一定渊源关系。

但在对待“道”与“气”的关系问题上,《管子》与庄子并不太一致。在一般情况下,庄子以“气”为“道”的派生之物,是一种构成宇宙万物基始的半物质因素,如所谓“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至乐》)之“气”,即是指杂乎无形的“道”与有形的物之间的一种半物质因素。而在《管子》中,有时会使“道”与“气”的概念变得模糊起来。如《内业》篇说:

凡人之生也,必以其欢。忧则失纪,怒则失端。忧悲喜怒,道乃无处。爱欲静之,遇(愚)乱正之。勿引勿推,福将自归。彼道自来,可藉与谋。静则得之,躁则失之。灵气在心,一来一逝。其细无内,其大无外。所以失之,以躁为害。心能执静,道将自定。得道之人,理丞(通“蒸”)而屯泄,匈(通“胸”)中无败。节欲之道,万物不害。

裘锡圭指出:“这一条‘道’字五见,除‘节欲之道’一例外,从上下文看也都应该理解为精气。”[3]崔大华则根据《心术下》《内业》《枢言》等篇中的其他一些材料,认为《管子》中已“出现可以以‘气’释‘道’、以‘道’释‘气’的情况”[4]。应该看到,《内业》等篇作者以“气”、“道”互释,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其要求通过加强“道”的物质属性来解释世界的愿望,这正是黄老学的自然哲学的思想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