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是道家人生观、价值观的基本体现和主张，自老子高度关注无为的概念并将无为观念形上化以后，无为开始被道家的继承者反复诠释。由于无为观念内涵的丰富性，在后世的传承过程中出现三种不同的倾向:一是将无为精神化，如庄子;二是将无为制度化，如黄老;三是将无为修养化，如道教。与之相应的实现路径表现于形上层面的精神超越、社会层面的王道政治、个人层面的身心修养。

(一)精神化的无为

庄子侧重发挥无为在人生境界追求问题上的运用，对无为思想的继承和发展呈现出明显的精神化、内向化的特征。庄子在《逍遥游》中区分了人的不同的“在”世方式。“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知效一官、行比一乡”是对于政治、伦理的积极探索，这是依据外在的道德系统而形成的评价系统，在庄子看来，这是最受限、最不自由的生活方式和价值理念。宋荣子进了一步，他不为外在的评价系统所干扰，不为毁誉所束缚，以自我的价值取向为优先选择，拒斥外在的影响，但他仍然执着于内外之分、荣辱之境的分别和界限，从而难以达到真正的逍遥和自由。列子御风而行，尽管看似自由自在，其实仍有所待、有所限制。只有超越限定、摆脱限制，即“乘天地之正”、“游于无穷”、走向“无待”的境界，即顺乎事物内在的本性、遵循存在自身的法则，避免对事物作人为的分别、划界，这才是真正的逍遥与自然。

庄子以上的几种“在”世方式，是从外向内、从形下到形上、从政治伦理到精神自由、从人为到自然的逻辑进展过程，也是人生境界的不断提升过程。在庄子这里，“自然”表现为合乎人本身的天性或者人性的存在，所以，与“人为”是相对的。在庄子看来，礼仪文明和世俗社会对人而言是束缚或者压抑，在礼乐文明的形势下，人会失去其本真的状态而否定自我本性，走向非人化，此时的人难以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所以庄子提倡“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庄子·天运》)。与天性为一才能达到人的本真状态。所以，庄子提倡的“逍遥无为”是远离政治生活与世俗的伦理道德的精神化的、内在化的无为，是对人生更高境界的不懈追求。《逍遥游》中庄子所谓“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的描述，就是对超越社会、超越政治、超越自我的、趋近于天道的理想境界的憧憬。在庄子看来，“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在宥》)。人世间中的政治、伦理、追求，都是所谓“有为而累”之人道，只有无为方值得尊重，因为无为是属于天道自然的。

当然，作为道家的继承者，庄子所说的无为与老子一样，有时也是指政治人格和圣人具备或者应具备的优秀智慧。如“夫帝王之德，以天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而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人之贵夫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上与下同道”(《天道》)。但从总体而言，庄子的“无为”具有内向化、精神化的倾向，将老子“无为”思想中的追求精神洒脱、自然的倾向大大推进。

(二)制度化的无为

黄老道家对的无为阐释和运用更倾向于一种治国理论。黄老道家学者与庄子不同，他们关心政治，希望拥有一套更加完备的治国方略。无为通过黄老道家学者的反复阐释和运用，具有明显的制度化的特征。黄老道家学者对《老子》的无为进行新的解析，并增添了诸多新的含义。在黄老道家这里，无为不是无所作为，而是指要顺任自然、遵循自然的规律而不妄为，无为在黄老道家看来并非“不做”，而是“照着做”更确切地说，是按照既定的法律和规则办事。汉代的“萧规曹随”，就是指在已经制定好的制度之下，不要妄为。所以黄老的无为，如果针对君主而言，要求君主去除个人私意、清心以待，在政令上清静不烦，循名责实，使得群臣各司其职、百姓各安其事。针对臣下和百姓而言，无为则是在不违背自然规律和社会法则的前提下，尽职尽责，照章办事。因此，“无为”在黄老道家这里变成“君无为而臣有为”，“有条件而为”，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有为”。

黄老道家无为观的制度化倾向，是由黄老道家本身的兼采儒、墨、名、法、阴阳等各家学派的综合性特色决定的，尤其是对于法家思想的采纳。先秦黄老著作《黄帝四经·道法》说:“道生法。法者，引得失以绳，而明曲直者也。故执道者，生法而弗敢犯也，法立而弗敢废也。能自引以绳，然后见知天下而不惑也。”^[3]《管子·心上》也说:“事督乎法，法出乎权，权出乎道。”这可以说是“道生法”的申释。都在强调圣人既然制定了法律制度就不要违反它，法度一旦设立就不要废弛，要按照法度、法则办事。有些学者称黄老道家学派是“道法家”，这也证明了黄老思想中包含了大量的法家思想因素。道家的无为观也在这个时期开始发生转变，将道家的清静无为与的法家的严刑峻法结合起来，从而缓和社会矛盾，为民众提供发展生产、休养生息的包容环境，也在汉代创造了“文景之治”的盛世景象。

汉代在学术领域对无为进行新的发展和诠释的主要是《淮南子》。《淮南子》中思考的无为也具有黄老道家特色。首先，无为与有为相对，《诠言训》说:“何谓无为?智者不以位为事，勇者不以位为暴，仁者不以位为患，可谓无为矣。”^[4]这种无为的理念反对那些违背自然规律强行而为的“有为”，“若夫以火旱井，以淮灌山，用此己而背自然，故谓之有为”(《修务训》)。那些不尊重时势而行个人私志的行为是《淮南子》所极力反对的。其次，无为是因而无为，不要因为个人的私欲而轻举妄动，不要以私害公，要“循理”、“因资”、“推自然之势”来行事，遵循社会的自然法则而为，因顺物之自然趋势以推助之，使事物在不违背自然之理的前提下得到人主体性的指导，从而得到合理发展。对于因而无为的实质，《淮南子·原道训》说:“是故圣人内修其本而不外饰其末，保其精神，偃其智故，漠然无为而无不为也，澹然无治而无不治也。所谓无为者，不先物为也;所谓无不为者，因物之所为。所谓无治者，不易自然也;所谓无不治者，因物之相然也。”这里的无为而无不为、无治而无不治，是在遵循既定的法令和规则的前提下的“助推之”，无为变成了另一种形态的有为。

可见，黄老道家无为而治的思想与庄子对于无为的理解有着明显的不同。黄老道家吸收了儒、法的尊君、重法等思想并加以变革，将无为制度化，形成一种新的道法结合的无为理论，这里的无为变成了君主按照规矩、规则办事的治国之术，使得黄老道家融合儒、墨、法各派思想而为己用的特点更加突出地显示出来。同时，经过黄老道家改造过的无为思想作为治国方略在汉初被统治者所接受，民众得以休养生息，使得汉初出现了六十年左右的太平盛世。这也证明，黄老改造过的无为而治的思想主张，是适应学术发展、时代特色的需要而出现的。

(三)修养化的无为

道家对生命和身体的关注从老子就开始了。老子所谓“卫生之经”就是对生命本身的关怀。在老子这里，无知无欲无为但却精神充沛的婴儿或赤子，才是圣人体道的最高境界，也是个人保养身心应该追求的状态。所以，无为也是道家修养身心的原则。庄子也十分关注身体如此，《庄子》中“神人”、“至人”、“真人”等得道者的形象，以及“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的神女，有的是介乎神与人之间、有的是神仙形象，并且明确给出了一套保养身体的道理。比如南伯子葵与女偊的对话中提出的“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彻”、“见独”、“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物我两忘的境界，使得道家的生命本体论与仙术的修炼相联系。其他黄老著作比如《吕氏春秋》^[5]、《淮南子》均秉承“治国”与“治身”二而一的思维方式，文中均有大量的修身学说。

黄老道家无为而治的治国理念在经历了汉初盛极一时的大行其道以后，逐渐被汉代新儒家所取代。这是因为尽管汉初在政治统治层面无为而治的思想曾经获得官方的大力支持，但是清静无为的治国理念随着汉朝的崛起已经不再适合新的社会现实了，需要一种适合秦汉以来专制主义大一统帝国的新型价值观。随着汉武帝和董仲舒提出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黄老之学退出政治舞台，道家思想开始与神仙方术相结合，逐渐出现了道教。道教典籍中出现很多将无为作为身体修养的方法加以阐释的论著。出现于汉代的《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对于后世道教的发展影响很大，被认为是《道德经》由道家学说向道教理论过渡的重要标志。该书提出“常道以无为养神”(《体道第一》)，因为“道”本身是“安静”而“无为”的，所谓“法道安静，无所改为也”(《论德第三十八》)，所以保养身体必须“无为”，因为“人载魂魄之上得以生，当爱养之。喜怒亡魂，卒惊伤魄。魂在肝，魄在肺。美酒甘肴，伤人肝肺。故魂静志道不乱，魄安得寿延年。……内无思虑，外无政事，则精神不去”(《能为第十一》)。“人精神好安静;驰骋呼吸，精神散亡，故发狂也。”“多事害神，多言害身，口开舌举，必有祸患。……不如守德于中，育养精神，爱气希言。”(《虚用第五》)“情欲断绝，德与道合，则无所不施，无所不为也。”(《忘知第四十八》)在《河上公章句》看来，情欲会伤害人的精神，必须去除那些有损于人的健康的欲望，这些保养身体的手段都可以看作是无为，因为“法道无为，治身则有益于精神，治国则有益于万民，不劳烦也”(《偏用第四十三》)。顺从天道而治身治国，这是道家道教一以贯之的推天道而明人事的思维方式，这里是把无为作为减少欲望、减少劳烦、保持内心安静、培养精神气血从而保养身体的方法，这是从修养的角度对无为观念的引申。后来的道教经典《太平经》和《周易参同契》也都有这样的论述，比如《太平经》提出“爱气养神”、《周易参同契》的“养性延命”的“长生久观”等思想，都渗透着清静无为、修身养气的身体保养智慧。

无为观念内涵十分丰富，后世道家对其阐释和理解也各有不同的倾向。本文按照精神化、制度化、修养化概括无为观念的阐释倾向，并不代表这些倾向在同一时间只会以一种状态显现，而是说，在某一时期某一倾向比较显著罢了。事实上，无为同时作为天道、人道、世道的规律而存在，既是人生境界的追求，也是王道政治的方法，还是身心修养的方法和手段，这是始终是道家派别共同的特征，但是在具体执行和理解上有所差别、各有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