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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诸子研究论文集
1.18.6 六 “圣”与“知”(智)
六 “圣”与“知”(智)

《新书·保傅》:

“前车覆而后车戒。”夫殷、周之所以长久者,其已事可知也,然而不能从,是不法圣智也。秦之亟绝者,其轨迹可见也,然而不避,是后车又覆也。[23]

在《大戴礼记·保傅》中也有相似内容,“不法圣知”就是不能依照历史上已有的成功经验,而秦之速亡,“其辙迹可见”,必须吸取其教训。《大戴礼记·四代》解释说:“圣,知之华也。”在郭店竹简、马王堆帛书和八角廊简中对“圣”、“知(智)”也都有讨论。

八角廊简《文子》:

平王曰:“何谓圣知?”文子曰:“闻而知之,圣也。……知也。故圣者闻而知择道,知者见祸福而知择行。故闻而知之,圣也……知也。成刑(形)者可见而未生,知者见成……”[24]

今本《文子·道德》相关内容有助于我们了解“圣知”的概念。

文子问圣智。

老子曰:“闻而知之,圣也;见而知之,智也。故圣人常闻祸福所生而择其道,智者常见祸福成形而择其行;圣人知天道吉凶,故知祸福所生;智者先见成形,故知祸福之门。闻未生圣也,先见成形智也,无闻见在愚迷。”

郭店竹简《五行》对“圣”“智”有明确的定义:

见而智之,智也;声而知之,圣也。

帛书《五行》篇对“圣”“知”的理解和郭店楚简相似:

闻君子之道,聪也;闻而知之,圣也;圣人知天道,知而行之,圣〔义〕也。见而知之,知也,知而安之,仁也。安而敬之,礼也。

圣始天,知始人。

圣为崇,知为广。

帛书《老子》甲本卷后古佚书之四(《德圣》)则进一步把“圣”和“天”、“知”(智)和“人”联系起来:

圣,天知也。知人道曰知,知天道曰圣。

综合以上诸文,对“圣”和“知”(智)的理解大体相同,所谓“圣”是一种水平很高的“知”,是“知之华”,能根据间接的、历史的、遥远的信息把握事物的要害,得出正确的结论,选择合适的行为;而“知”(智)则是对直接的、现实的、就近的事物作出判断。“圣”和“知”(智)显然都是有认识论的意味。郭店竹简《六德》又把“圣智”纳入“六德”,“圣”在帛书《五行》和竹简《五行》中,和仁、义、礼、信等行为准则和道德标准有密切关系。《大戴礼记·盛德》则把道、德、仁、圣、义、礼作为“六政”,申论其治国安民的重要意义。后儒有“闻见之治”和“德性之知”的分别,伦理道德的意味日盛一日,而“圣人”也似乎成了道德完满者的代名词,殊不知,至少在先秦以乃汉初,“圣”的主要特点却是“知”(智),是最高水平的“知”(智)。而且在这一时期,“圣知”似乎是颇为流行的概念。

传世《老子》诸本皆有“绝圣弃知”之说,在帛书本中已是如此,属道家著作的竹简《文子》对“圣知”也有讨论。郭店竹简《老子》没有“绝仁弃义”、“绝圣弃知”之说。这种情况被称之为儒道两家在郭店竹简中的“和平共处”。事实上,《老子》思想的核心是“无为之治”、“不言之教”,强调“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这一点在郭店竹简中反映得很充分,儒墨两家曾被视为先秦的显学,这并非指《老子》哲学不被看重,而应理解为《老子》之中并无明显而激烈的学派偏见,这是郭店竹简给我们的启示。

黄老之学兴盛于战国后期至西汉初年,被喻之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但是郭店竹简之后,马王堆帛书之前(或同时),《老子》之中却出现了“绝圣弃知”、“绝仁弃义”这样针对性很强,很有“来头”的提法。这种显著的变化似乎说明道家思想在战国后期以至秦汉之际并非都向儒家靠拢,那么,对道家思想尤其是《老子》思想流传的复杂性就应该有所注意。这是郭店竹简给我们的又一启示。

饶宗颐先生业已指出:

我以为我们应该提倡“训诂哲学”,历史上若干重要观念的疏通证明,非采用训诂学方法难以解决问题,“贞”之一义正是其中之例。

窃以为治中国古代哲学,宜除开二障,一是西方框框之障,二是疑古过甚之障。东方思想的源泉由本土茁长而生,有自己的pattern,不必套取西方的模式。文献上的资料,经典上的语言,不仅要处理文字的表面意义,还须进一步理解它内在的深层意义,和其他相关的经典语言的同义异辞。……古文资料还是很有用的。[25]

窃以为饶先生此言厚积薄发,语重心长,意义重大。《老子》其书,旨深辞奥,发挥余地很大,注译解析者数不胜数。然而,如果没有训诂的根据,往往是越说起远,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同时,《老子》毕竟是讲哲学的书,没有哲学的眼光亦难以把握其遣词造句的精义。今日学者,得见地下文献多矣,这些文献在当时或许只是赝品,于今日却弥足珍贵。地下文献与传世典籍相互比照,重新考察和检讨学术史、思想史,或许“训诂哲学”的路子最为可取[26]。汉宋之风的融会贯通似乎比套用西方模式解析中国哲学的方法更为可行,也比彼此之间的相互鄙薄更为明智。当然,“哲学”一词本来也是日本人在翻译“Philosophy”时的发明,今日之学术,比照和汲取西方的思想和方法也是不可或缺的,只是不要变成“框框”就好。

【附记】

本文之最初写作,颇受庞朴、王博二先生的启发及郑万耕、廖名春二先生的促动,王葆玹先生所与指点和帮助尤多,谨致谢忱。并恳请方家赐正。

【又记】

本文原题《老子索隐》,发表在饶宗颐主编《华学》第四辑(中山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亦被一些网站转载,此次修订,在资料的取舍和论断的陈述上略有润色。为阅读方便,简帛文字尽量使用通行字。

【再记】

本文承蒙刘笑敢先生垂青,于其《老子古今》中提及。刘先生之《老子古今》现已出版修订版,诚为《老子》研究集大成之作。笔者以“敝帚自珍”为借口,不揣冒昧,提交本次论坛,对刘先生的诸多高见和学界的最新研究成果暂未引用,仍祈盼方家不吝指正,以资日后全面之修订。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哲学系)

【注释】

[1](魏)王弼注《老子》,《二十二子》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下引此书,不再一一出注。

[2]转引自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15页。

[3]王卡点校《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中华书局1993年版。下引此书,不再一一出注。

[4]蒋锡昌《老子校诂》,成都古籍书店1988年影印本。

[5]高明《帛书老子校注》,中华书局1996年版。

[6]陈鼓应《老子注释及评价》,中华书局1984年版。

[7](清)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中华书局1983年版。

[8](晋)郭象注《庄子》,《二十二子》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下引此书,不再一一注明。

[9](唐)杨倞注《荀子》,《二十二子》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下引此书,不再一一注明。

[10]荆门市博物馆编《郭店楚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

[11]廖名春《楚简老子校释之一》,《华学》第三辑,紫禁城出版社1998年版,第191页。

[12](清)王夫之撰,李申译注《老子衍》,巴蜀书社1992年版。

[13](宋)杜道坚《文子缵义》,《二十二子》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下引此书,不再一一注明。

[14]拙文原为“神圣”,李若晖先生认为应当是“神妙”,考虑到老子一般强调事物的性质而不是地位,特此更正,并向李若晖先生致谢。

[15]见朱谦之《老子校释》,第208页。

[16](汉)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84年版。

[17](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黄侃经文句读《仪礼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下引此书,不再一一注明。

[18](汉)高诱注《淮南子》,《二十二子》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下引此书,不再一一出注。

[19]高明《帛书老子校注》,中华书局1996年版。

[20]庞朴《帛书五行篇研究》,齐鲁书社1980年版。

[21]郭沫若《卜辞通纂》,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

[22](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影印本。

[23](汉)贾谊《新书》,《二十二子》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24]释文见《文物》1995年第12期。

[25]饶宗颐《“贞”的哲学》,《华学》第三辑,紫禁城出版社1998年版,第13页。

[26]拙文《训诂哲学初论》(《现代哲学》2004年第3期)对此略有阐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