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先秦诸子研究论文集
1.18.1 一 “天下”与“神器”
一 “天下”与“神器”

王弼本《老子》二十九章: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1]

这是通常的句读。论者在这段话中一直关注于“不可为”之下是否应该有“不可执”之类的语句,似乎没有注意到“天下神器”前后虚词的损益所引起的重大的思想分歧。

关于“天下神器”,《永乐大典》本作“天下神器也”,朱谦之谓:“遂州、景福、敦煌三本均无‘也’字。”又“天”字上,傅、范本有“夫”字,河上公、王弼无。范应元曰:“‘夫’字,阮籍同古本。”[2]这样传世本《老子》中就有了三种句式:“天下神器”、“天下神器也”、“夫天下神器”。

关于“天下神器”的含义,王弼注:“神,无形无方也;器,合成也。无形以合,故谓之神器也。万物以自然为性,故可因而不可为也,可通而不可执也。”王弼把“天下神器”解释成“以自然为性”的万物。《老子河上公章句》却说:“器,物也。人乃天下之神物也。神物好安静,不可以有为治。”[3]河上公注颇有市场,蒋锡昌认为河上公注此王弼注简明,“言天下乃万民所组成,人君不可以施以有为”[4]。高明认为:“老子所谓器,指万物而言,如第二十八章朴散则为器。”[5]人为万物之灵,故谓神器。陈鼓应把“天下神器”解释为:“天下是神圣的事物。天下,指天下人。”[6]

不管是哪种解释,普遍的看法都是把“神器”视为主语,“天下”被当成修饰,限定“神器”的形容词“天下的”,那么“神器”就是“不可执,不可为”的对象。但是,从上下文来看,前面是讲“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不得已”,“天下”是“取”和“为”的宾语,既然“取天下而为之”是出于“不得已”,那么,从逻辑上讲,就应该对这个“天下”作一些解释,以证明其“不可为,不可执”。而在后文如果讲“神器”如何如何,就会夺主之嫌,不太通顺。和王弼本相应的这段话,在帛书本中是这样的:

甲本: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弗□□□□□□器也,非可为者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

乙本:将欲取□□□□□□□□□得已。夫天下神器也,非可为者也。为之者败之,执之者失之。

这也是通常的句读。“天下神器”前面的“夫”和后面的“也”似乎并未引起大家的注意。但是,其他古籍中有关的语句却使我们发现通常的句读有失精确。如《大戴礼记·礼察》:

问:“为天下如何?”

曰:“天下,器也。今人之置器,置诸安处则安;置诸危处则危,而天下之情与器无累,在天子所置尔。”[7]

这里的意思很明确:所谓“天下”就是一种“器”,天下的治乱也就是“器”的安危与否,关键是看统治者把它放在什么样的政治体制之中。《大戴礼记·礼察》进一步举例说,汤武是“置天下于仁义礼乐”,而秦王是“置天下于法令刑罚”,“夫用仁义礼乐为天下者,行五六百年犹存;用法令为天下者,十余年即亡”。同样是讲“为天下”的原则。这里的“天下”是讨论的中心议题,“器”、“仁义礼智”、“法令刑罚”都是围绕着“天下”而言的。《庄子·让王》中更以“大器”解释天下:“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身,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8]那么,《老子》中的这段话就应该读为:

夫天下,神器也,非可为者也。为(之)者败之,执(之)者失之。

显然,“神器”本来就是一个比喻,是对“天下”的说明,在句子中作谓语(表语)。儒家认为天下这个“器”应该置之于“仁义礼乐”,而不能像法家那样置之于“法令刑罚”,道家却认为“天下”是“神圣的器物”,“非可为者也”,“为者败,执者失”,言下之意还是强调“为无为”。“神器”可以用来形容“天下”,也可以用来形容其他东西,如《后汉书·河间孝王开传》:“窥觎神器。”王俭《褚渊碑文》“桂阳失图,窥觎神器”,“神器”被用来指代帝位。而把“神器”解释成“万物”或者“天下人”则是主谓颠倒。八角廊简《文子》中也说“万物者,天地之谓也”,“〔夫天〕地,大器也,不可执,不可为。为者贩(败),执者失”。这里的“大器”和“神器”是一个意思,突出天下与天地的“大”和“神”,是为了强调它们的“不可为,不可执”,主要也是一种政治哲学。《荀子·王霸》谓“国者,天下之大器也”[9],大致的意思也和《老子》一样。

从语法上讲,《老子》前文讲“取天下”如何如何,接着说天下是神圣的器物,更是顺理成章。由此看来,帛书本问世以后,它们和通行本在句式上的差异并没有引起重视。大概在很早的时候,抄手或者刻书者就认为虚词是可有可无的,有的失了“夫”,有的丢了“也”,王弼本干脆掐头去尾,剩下了一个孤零零的“天下神器”,大家都认为老子讲的是天下的神器如何如何,而不知老子本义就是要讲天下乃神圣的器物,这样的误会,大概从河上公那里就已经产生了。

后人对《老子》原文中虚词的轻视俯拾皆是。郭店楚简《老子》中有这样的语句:

夫亦智,智足以朿,万勿自定。[10]

廖名春校释曰:

“夫”,河上公注本,景龙本、易玄本、景福本、庆阳本、楼观台本、磻溪宫本、赵孟本、楼正本、敦煌文书P2548等皆脱,于省吾也认为“《老子》‘夫’字多为后人所增”,大概是以“夫”为发语辞,认为不当居重出之文“无名之朴”后。其实这里的“夫”是指代辞,作“彼”讲。[11]

廖说良是。在“夫天下,神器也,非可为者也”之中,“夫”也是指代词,作“彼”讲。根据文献材料,《老子》中的“夫”、“也”等虚词并非后人所增,反多为后人所删,造成了文意纰缪。

现在,我们借助于帛书本和其他古籍,可以较有把握地说,《老子》中的原文应该是:

夫天下,神器也,非可为者也。

在先秦乃至汉初,把“天下”看成是一种“器”,或者是比喻成某种“器”来阐明自己的政治哲学是很普遍的。这个“器”是什么样的,该“放”在什么地方,该怎样对待,儒、道、法诸家的答案各有千秋,特色鲜明。

王孝鱼在点校王夫之的《老子衍》时把“天下”与“神器”断开,但是前无“夫”,后无“也”,语意虽通,读起来却别扭,自然属于极少数派的地位,也没有引起注意。[12]王敔在解释这句话的时候,说“天下虽器也,神常流荡之”,也是没有注意原文的结构。可见,虚词的地位不可小视。

同样是在《老子》这段话中,“非可为”之后,帛书甲乙本都有“者也”二字,传世本均脱。诸多学者力证传世本“不可为”之后脱漏了“不可执”,因为下文有“执者失”之语,而且今本《文子·道德》言:“天下,大器也。不可执也,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13]前文所引八角廊简《父子》和今本出入不大,似乎更为论者提供了依据。但《文子》毕竟是《文子》,根据帛书本的句式,“夫……也……者也”是一个非常完整的判断句,也就是说“夫天下,神器也,非可为者也”一句中“神器”和“非可为”都是“天下”的谓(表)语,翻译过来就是:“那个天下,是神妙的器物啊,而不是可以随便摆弄的东西啊!”[14]

王夫之发挥了老子的思想:“以我测天下,天下神。以天下遇我,天下不神。不神者使其神,而天下乱。神者使其不神,而我安。”非常值得留意。

至于下文“持之”和“为之”,“失之”和“败之”只是说法不同,老子是多用几个同义词来强调“不可为”。如果在“非可为”和“者也”之间加一个“非可执”则显得啰嗦,关键是没有文献根据。所以传世诸本脱了“者也”,而且“非”字被改成了“不”字,又引起了一番猜测,似乎更有理由加上“不可执”一词。“者也”在此,于“非可为”一词之后煞尾,构成一个再完整不过的判断句。力证《老子》原文应有“不可执”一词,实为蛇足之说。至于《文子》中有“不可执”之语,可以说是《文子》的思路和后人有契合之处,但《文子》是引用《老子》,不能替代《老子》原文。可见,《老子》中的虚词很需要加以重视,再举一例:

王弼本七十八章: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

根据帛书本,这段话应标点为: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也——其无以易之也。

这里的“易”即为替代之意,在《老子》看来,水是天下最柔弱不过的东西,但是所有可以用来攻取“坚强”的东西,都比不上水,没有哪种东西可以替代水。“无以易之”即“无物以易之”,而不是“真是不能小瞧它的呀”,也不是“而人终无以变易其趋下之本性”,更不是“攻取坚强,没有比水更容易了”。王注胜于其他各家之注由此也彰明较著。传世诸本脱漏虚词,引起句式乃至文意的转折,也需要引起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