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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诸子研究论文集
1.6.3 三 《韩非子》的二次编集
三 《韩非子》的二次编集

前已指出,韩非的门徒与后学已经初步将先师的遗作汇集起来。有秦一代对于韩非的学说是较为推崇的,甚至将其尊为“圣人之论”、“圣人之术”(《史记·李斯列传》),从秦始皇对韩非思想的赞叹以及秦二世、李斯等人屡屡引用韩子言论的情况看,韩非的著作所受秦火的影响不是很大。司马迁说“申子、韩子皆著书,传于后世,学者多有”(《本传》),既然“学者多有”,则其书应当不是很难见到的。降及汉代,韩非的学说依然受到很大的重视。汉初尽管尊崇黄老之学,但那只是官方的统治思想,而且按照司马迁的说法,韩非的思想本身也是“归本于黄老”的。因此,研究韩非思想的人还是很多的,《史记·韩长孺列传》就说韩安国“尝受韩子杂家说于驺田生所”[26]。又,《汉书·武帝纪》载罢黜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也从另一个角度反映了韩非思想的影响。既然有专门的学习者,则必然会有韩非著作的编集藉以研究,这就是从其弟子或后学那里流传下来的本子。及至司马迁作《本传》,还明确说到韩非著作的篇目,可见他一定见过当时人们所研习的本子。关于司马迁所见本的面貌,我们试图从它与今本的联系中予以探测。

先来分析《本传》的著录情况。唐司马贞《索隐》在“《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后,对以上篇目一一进行了注解,尽管有些说法尚嫌勉强[27],但可以肯定,司马贞是见到《韩非子》中的这些文章才下结论的,而非其向壁虚造之说。这里需要注意的是他对《说难》的解释:“《说难》者,说前人行事与己不同而诘难之,故其书有《说难篇》。”[28]《说难》本是《韩非子》中的一篇,司马贞所谓的“说前人行事与己不同而诘难之”是否就指它呢?《本传》下文又说:“然韩非知说之难,为《说难》书甚具,终死于秦,不能自脱。”并录《说难》全文。司马贞又于此处的《说难》作注:“说音税,难音奴干反。言游说之道为难,故曰《说难》。其书词甚高,故特载之。”专门从读音上予以辨别,显然是意有所指的。将此与前面的解释联系起来看,便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上引《本传》之文,前后紧密连接,可是司马贞对同样的文字注释却截然不同,李笠《史记订补》针对这一点说:

《索隐》云:“《说难》者,说前人行事与己不同而诘难之。故其书有《说难篇》。”诘难之难,当读乃惮反,与奴干音异。一人之言,前后歧异,令人何所适从乎?又案《五帝纪》“存亡之难”,《索隐》云:“难犹说也。所以韩非著书有《说林》《说难》也。”以难训说,更谬矣。今综上三说,以奴干反为正读,《说难》文意自明。[29]

李氏看到了《索引》中存在的矛盾,故指责说“一人之言,前后歧异”,这是其目光的敏锐之处;但他又“以奴干反为正读”,认为司马贞所注两处“说难”的文字应当统一,则又是削足适履,未作深究而将问题简单化了。李氏所说“以奴干反为正读”非但不能使“《说难》文意自明”,相反,恰恰在他错误的解释中掩盖了问题的本来面目。

事实上,《索引》中前后解释的不同,并不是“一人之言,前后歧异”的缘故,根本的原因在于:它实际上涉及《韩非子》中两篇(类)不同的文章。“言游说之道为难”所说,无疑就是《本传》所录的《说难》,而“说前人行事与己不同而诘难之”一句,与“游说之道”的《说难》绝不相涉,它应当另有所指。考《韩非子》一书中,有《难一》《难二》《难三》《难四》诸篇,其篇题中的数字只是为了分篇的方便,并无具体的含义,则这几篇的题目实际上就是《难》。此类文章结构很独特,均先陈述前人的行事、言论,然后再以“或曰”对其进行责难与辩驳,这与《索引》“说前人行事与己不同而诘难之”是一致的。

看来,司马迁列举韩非的著述,并不是“只随举数篇,以见其大凡”[30],而是有其原因的。从文体分类的角度看,这些篇目或者是《韩非子》中某一体裁文章的代表,或者自成一体,具有很强的概括性和代表性。《史记》的这种列举方法在《屈原贾生列传》中也有所体现,司马迁所说“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的《离骚》《天问》等篇目,其实也代表了屈原作品的不同文体形式。如果再结合《本传》所说韩非“数以书谏韩王”以及“其归本于黄老”等,我们有理由相信司马迁所见到的本子当中还有《难言》《爱臣》等上帝王书与《解老》《喻老》等文章。也就是说,《本传》中已涵盖了今所存《韩非子》的各类文章。由此也可推断,司马迁所见本已经对韩非的作品予以分类编排,将不同类别、不同形式的文章归纳整理在一起了。

这个结论也可以通过今本的篇目次序予以说明。比较《本传》著录篇目与今本的目录次序,我们会发现一些很有意思的问题。今本中,《说林上》与《喻老》为第七卷,《说林下》与《观行》等六篇文章合为第八卷,分卷形式颇为杂乱。这便让人怀疑:今本《说林》的分卷是有问题的。这一点通过今本与《道藏》本的比较便可明确。《道藏》本与乾道本乃是两种不同系统的版本,其差异早在宋代便已形成,因此,《道藏》本对于《韩非子》旧貌的保存,有着重要的意义[31]。《道藏》本《韩非子》没有总目录,从各卷所录的具体篇章来看,今本第七卷“《喻老》第二十一”,《道藏》本列于第六卷,与“《喻老》第二十”同为一卷[32]。在《道藏》本中,第七卷的目录只有“《说林上》第二十二”,但文章却包含了《说林下》的大部分内容,第八卷直接从“《观行》第二十四”起。很显然,中间脱去了“《说林下》第二十三”的题目以及部分内容[33]。因此可以确定《道藏》本当中,《说林》上、下是列在同一卷的。虽然顾广圻在校“《说林下》第二十三”时说:“《藏》本连前为卷,非。”其实是以他所见乾道本为准则而言之,并未考虑到乾道本在流传中有所窜乱[34]

我们还要看到,《本传》所著录的篇目在今本中,或是位于各卷之首,如《孤愤》《五蠹》;或是一文一卷(或数卷),如《内外储说》《说林》《难》。这种耐人寻味的现象更是进一步启发我们,《本传》的著录就是对韩非所列各类文章的概括。我们知道,东汉以后,随着纸张的大量使用,改变了过去的书写方式,纸简替代,图书的载体发生了很大变化[35],古籍的传抄形式也随之改变,从而使得书籍的形体更多由“篇”向“卷”演变。《韩非子》的分卷只是图书载体的变迁而已,与内容并无多大关系,分卷后的篇目次序依然保存着未分卷时的面貌[36]。因此可以判定,司马迁所见的本子中,《孤愤》与《说难》《和氏》《奸劫弑臣》便已编排在一起,同样,《五蠹》与《显学》《内外储说》六篇、《说林》两篇、《难》四篇也应各自编排在一起。这已经涵盖了今本20卷当中的12卷。如果再将《解老》《喻老》以及上书再算进去,其所占比例就更大了。这就使我们确信:司马迁所见到的本子已与今本基本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