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秦代文学思想与风格的变化
客卿政策变化之后,处于不同政治环境中的文人心态及其文章写作,也会相应发生变化,同时对文学风格、文学思想带来一定影响。结合以上对秦客卿政策四次变化的分析,我们可以借助韩非、李斯的作品以及《吕氏春秋》,来讨论客卿政策发生变化的大背景下,秦代文学思想与风格的变化,以及由此对汉代文学作品的影响。
秦始皇初期,尤其是吕不韦为相时,客卿政策较为宽松,文章写作较为自由,所以吕不韦才有“一字千金”之诺。当时的文章风格,显得自由、洒脱。《吕氏春秋》的语言色彩,体现了秦统一之前秦代文学的特殊风格。该书未必成于一时,但总体上能够反映秦始皇时期的文学思想。以其中的“论”为例,《吕氏春秋》六“论”,具有明显的“以说为论”的特点,即在“论”中较少使用“议论”,而是借用很多历史或寓言故事来说明道理。这在“八览”、“十二纪”中也多有反映,并且被《韩非子》以及汉代著作如《韩诗外传》《说苑》《新序》等所继承。从文学角度看,这种文本风格给《吕氏春秋》带来的文学特征就是典雅、庄重,并且具有类似于后来汉赋的“讽谏”风格,体现了秦王朝统一前夕包容万千的政治气魄。也正是因为这种气度,吕不韦采取的客卿政策,才招致李斯之流进入秦国,为秦所用。
秦始皇逐客之时,政治形势较为严峻,李斯的《谏逐客书》既有很高的文学色彩,也体现了其文学风格“峻急”特征的变化。李斯此文,大致代表着当时众多客秦者的共同认识,故可以将其作为例子,讨论当时客秦士人的文学作品风格。
从文学性分析,李斯《谏逐客书》大量运用排比、用典、比喻、反问等不同修辞手法,体现了与《吕氏春秋》截然不同的说理方式。最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大量用典,存在不少后来汉赋常用的句式,如:“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众,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37]三、四、五、六言穿插使用,给人汉赋俳俪之美感。
还有一些语句,大量列举奇珍异宝,完全是后来汉赋表述方式:“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
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38]其中的“昆山之玉”、“随和之宝”、“明月之珠”、“太阿之剑”、“纤离之马”、“翠凤之旗”、“灵鼍之鼓”以及“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都能在司马相如、扬雄、班固等人的赋中找到影子。
还有些排偶句式,则在后世汉赋中被反复模拟,成为汉赋的基本体式之一,如:“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39]这在一些主客问答的汉赋中,多能找到明证。由此而言之,探寻汉赋的起源,不能仅仅从先秦《诗经》《楚辞》中寻找线索,还应该从先秦这些应用文中寻找渊源。
总体上看,《谏逐客书》大量排比、对偶句式的使用,在增强文章语气的同时,也反映了秦代文学初期文学风格的变化,即变“以说为论”到直接以议论说理。西汉初期陆贾、贾谊的作品,就具有此类风格。
韩非子的某些作品,其实也能反映秦代文学思想的实际情况。其《初见秦》,虽然是韩非后学编纂《韩非子》一书时搜集其原始材料而成[40],但该文应成于秦始皇时期。从本篇文字看,开篇即提出观点,行文中除了直接的议论,还有简化的历史典故(如武王伐纣、智伯伐赵)以及对前代成词或谣谚的引用(如“不知而言,不智;知而不言,不忠”、“战战栗栗,日慎一日,苟慎其道,天下可有”)。这种文学写法,与李斯《谏逐客书》相似,同时在西汉桓宽的《盐铁论》中有所反映。
李斯的《上二世书》,即与韩非《初见秦》写法相仿,如开篇即点明主题“夫贤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之术者也”,然后引申子、韩非语佐证自己的观点,其中也有简略的历史典故。这种文学思想,孕育于先秦,而秦代作品中有更多体现,并影响到汉代文学的写作。如李斯此文中“是故城高五丈,而楼季不轻犯也;泰山之高百仞,而跛䍧牧其上”句式[41],在汉代诸子著作尤其是汉赋作品中多有继承。
另外,秦始皇时期石鼓文的创制,与《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的“与鲁诸儒生议刻石颂秦德”有关。这种歌功颂德体,从体式上为“颂”,属于“典雅”一路。这种“颂德”思想以及石鼓文这种特殊的文体,为后世文学之歌功颂德思想提供了范式。唐宋元明之石鼓歌或石鼓诗,显然具有文体继承与模拟意义。
后世总以为“秦世不文”,从目前看到的秦代作品的匮乏看,这或者是一个事实。但我们不能不承认,秦朝统一六国,统一文字,为汉王朝文化、文学的繁荣奠定了基础,这也是不容否认的。秦代产生了丰富的文学思想,直接影响了汉代文学的繁荣。而从学术著作看,一部《吕氏春秋》,不仅仅是对此前诸子百家学说的综合著录,而且也为后世学术思想的发展起到了启蒙作用。
战国末年至嬴秦,是中国古代士人思想发生剧烈变动的时期。面对卑贱、穷困、利禄与荣华富贵,他们在国家与个人、人性与道义等问题上曾有不同的抉择。而“畏死患失”,使得韩非、李斯等人做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的选择,最终造成了他们的个人悲剧。
有人或者会提出疑问:战国时期许多士人远离宗国,奔秦为“客卿”,他们的行为是否与韩非、李斯一样呢?笔者认为,他们与韩非、李斯有所不同,原因有两点:第一,周为各诸侯宗主国、其他国家(包括本宗国)为诸侯国,这种意识,使得他们可以自由出入各国为客卿;第二,秦一直作为替周御边的形象出现,秦与西方各少数民族政权的征伐,一方面保障了周王朝的安全,另一方面使秦成为了周室某种意义上的“边塞”,并为各诸侯国士人提供了便于建功立业的舞台。这两点,使得战国时期的士人并无助秦亡周或灭本宗国的意识。周秦之际,秦鲸吞六国与代周之心已暴露无遗,此时的韩非、李斯,为秦统一六国出谋划策,其行为已经涉及“气节”问题,其“畏死患失”之心带来的道义上的问题,以及由此导致的人生悲剧,至今仍然具有深刻的警醒价值。
西汉建立之后,也曾有韩非、李斯类似的“畏死患失”之人,如李陵、扬雄,后人在给予他们悲剧命运的深深同情之余,仍然不免会对其投降、附逆之举有所鄙弃。宋代以后,忠奸之辩更趋激烈,民族大义成为主流。纵观整个中国历史,每当面对外侮,国家利益与个人利益发生矛盾的时候,总有人挺身而出,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当然也不乏“畏死患失”之徒,选择了另一条可耻的人生道路。韩非、李斯离我们很远,但他们的人生选择与历史教训,离我们仍然很近。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
【注释】
[1]袁礼华《秦客卿制述论》,《南昌大学学报》2000年第4期。
[2](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二《周纪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3页。
[3]黄留珠《秦客卿制度简论》,《史学集刊》1984年第3期。
[4](汉)司马迁《史记》卷六三《老子韩非列传》,中华书局2014年修订本,第7册,第2612页。
[5]《韩非子·初见秦》,(清)王先慎《韩非子集解》,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2页。司马光据此指出韩非“首欲覆其宗国”(《资治通鉴》卷六《秦纪一》“司马光曰”),《史记》记载李斯、姚贾说韩非“终为秦”,由此处所言看,或为污蔑之辞。
[6]《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1册,297页。
[7]《史记》卷六三《老子韩非列传》,第7册,第2613页。
[8]《孔丛子·答问》,孙少华《孔丛子校正》(未刊本)。
[9](汉)桓宽著,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卷十《刑德》,天津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80页。
[10]汪荣宝撰《法言义疏》,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09页。
[11]黄晖撰《论衡校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册,第279页。
[12](汉)王符著,(清)汪继培笺,彭铎校正《潜夫论笺校正》,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4页。
[13]《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第8册,第3083—3084页。
[14](宋)林之奇《拙斋文集》卷一三《史论》“李斯杀韩非”条,《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140册,第473页。
[15]《史记·苏秦列传》说苏秦:“乃西至秦。秦孝公卒。说惠王曰……方诛商鞅,疾辩士,弗用。”
[16]《史记》卷八五《吕不韦列传》,第8册,第3049页。
[17]《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第8册,第3085页。
[18]《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第8册,第3086—3091页。
[19]郭沫若《十批判书·韩非子的批判》,《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966页。
[20]郭沫若《十批判书·韩非子的批判》,《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下),第967页。
[21]《史记·老子韩非列传》称韩非“与李斯俱事荀卿,斯自以为不如非”。
[22]《战国策·秦策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上册,第294页。
[23]《史记》卷六三《老子韩非列传》,第7册,第2621页。
[24]《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1册,第232页。
[25]《战国策·秦策五》,上册,第295—296页。
[26](清)王先慎《韩非子集解》,第1页。
[27](明)李贽评纂《史纲评要》,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90页。
[28]《史记·秦始皇本纪》称“赵高故尝教胡亥书及狱律令法事”。
[29]《史记·李斯列传》:“高固内官之厮役也,幸得以刀笔之文进入秦宫,管事二十余年。”
[30]《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第8册,第3099、3104页。
[31]《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第8册,第3107页。
[32]《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第8册,第3105页。
[33]《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第8册,第3102—3103页。
[34]《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第8册,第3107页。
[35](清)王夫之《读通鉴论》,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4页。
[36]《资治通鉴》卷六《秦纪》,第43—44页。
[37]《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第8册,第3086页。
[38]《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第8册,第3088页。
[39]《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第8册,第3089页。
[40]孙少华《孔丛子与秦汉子书学术传统》,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00页。
[41]《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第8册,第309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