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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诸子研究论文集
1.5.3 三 李斯之死与秦二世时期客卿政策的变化
三 李斯之死与秦二世时期客卿政策的变化

秦二世时期,秦客卿政策发生变化,标志性事件应该是“李斯之死”。李斯之死,除了客卿之间尔虞我诈的斗争,还反映了秦国旧贵族对秦客卿新兴士人的排斥。

李斯之死,表面上是因为个人贪图富贵而最终被赵高陷害致死,深层次的原因,还是背后有秦国王公大臣的力量在起作用。也就是说,秦国贵族与客的较量,一直持续到秦二世时期,并且最终采取了与秦始皇不同的客卿政策。否则,区区一个赵高,如何会将位高权重、足智多谋的李斯逼上绝路?当初赵高矫诏立秦二世之时,不可能是赵高一人之谋;作为客卿之楚人李斯,且还曾为罪臣吕不韦舍人,怎么会有能力、有胆量抗拒以秦二世和赵高为核心、包括秦王公大臣在内的利益集团?在李斯之死的过程中,我们会看到各种政治力量、利益集团的博弈与士人人心的险恶、奸诈。

秦二世上台之后,以李斯为首的秦客集团,与以赵高为首的宦官新贵或秦保守势力产生了矛盾。赵高攫取权力,主要有两个基础,第一,他曾经是胡亥的师傅,属于秦二世的心腹人物[28];第二,他有长达二十余年的宫廷政治经验,积累了大量的政治资本[29]

要从政治上彻底打倒热衷于权势的人,就必须切割他与所依附权力的政治联系,并将其置于他所寄予希望且依赖其发达的权力的对立面。这就是自古以来的“政治陷害”。赵高诛杀李斯的一个重要理由,就是李斯之子李由为三川守,而不能禁止陈胜、吴广之乱,并暗中勾结暴乱之徒。这是足以对李斯“一击致命”的“政治陷害”。

这里至少有两股力量参与了李斯冤案的制造,第一,“李斯子由为三川守,群盗吴广等西略地,过去弗能禁。章邯以破逐广等兵,使者覆案三川相属,诮让斯居三公位,如何令盗如此”,这个使者很可能是赵高所委派,属于宦官集团甚至是旧贵族势力的代表;章邯显然也参与了这个阴谋,说明秦国部分旧军官也加入到反对李斯的阵营。第二,赵高以为“丞相长男李由为三川守,楚盗陈胜等皆丞相傍县之子,以故楚盗公行,过三川,城守不肯击。高闻其文书相往来,未得其审,故未敢以闻”[30],这说明赵高和章邯很可能联手制造了李由勾结陈胜、吴广的冤案。李斯乡里上蔡属沛,与陈胜邻县,其中的“闻其文书相往来”,是非常严重的一个构陷。

本来,以赵高为首的势力,要谋害李斯家族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这里除了李斯本人是丞相之外,李斯的子女,实力也非同小可。《史记》李斯本传记载他“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诸公子”,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盘根错节的利益群体。赵高区区一个宦官,即使背后有秦二世支持,如果仅仅靠一个“虚构”的政治指控,没有其他强力宗室的支持,要彻底族灭李斯显然也是不可能的。可以说,正是借助这一个“政治陷害”,赵高足以对李斯周围的秦国王公大臣形成心理震慑、不敢轻举妄动。同时,他又联合一贯反对李斯的王公大臣,展开了对李斯家族的政治绞杀。

在造成李斯被杀的过程中,客也起到了恶劣的作用:“赵高使其客十余辈诈为御史、谒者、侍中,更往覆讯斯。”[31]此处之“客”,既然能够“诈为御史、谒者、侍中”,显然也是赵高网罗的客卿。李斯凭借客卿至秦相的吕不韦与宦者起家,最后也死在客与宦者之手,这实在是历史跟李斯开的一个玩笑。

李斯之死与韩非之死非常相似的一个历史情景是:当初秦始皇将韩非指责姚贾的话转述给姚贾,终致其身死;后来李斯批评赵高之时,竟然发生了相同的事情,李斯指责赵高“故贱人也,无识于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求欲无穷,臣故曰殆”,而“二世已前信赵高,恐李斯杀之,乃私告赵高”[32],并且“以李斯属郎中令”,将李斯的案子交给他的对手去办理,与当年秦始皇“复使姚贾而诛韩非”如出一辙。另外,李斯死前曾想通过上书二世自辩,被赵高阻止。正如当年韩非欲自辩被李斯阻止一样,李斯也受到了宿命的嘲弄。这真是历史的可笑、可怕的循环。

李斯在回应秦二世的怀疑的时候,提出了“灭仁义之涂,掩驰说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聪掩明,内独视听,故外不可倾以仁义烈士之行,而内不可夺以谏说忿争之辩”,暂时缓解了自己的危机,出现了“杀人众者为忠臣”的局面,得到了秦二世的欢心。但即使如此,李斯最终仍然没有逃脱被杀的命运。从此处这个“忠”字看,客卿政治尴尬的症结,即在于此。同时,笔者怀疑,赵高“所杀及报私怨众多,恐大臣入朝奏事毁恶之”之“所杀”、“报私怨”者与所“恐大臣”之中[33],可能包括很多客。至此,秦二世改变了秦始皇采取的客卿政策,底层崛起的客,被宦官为首的赵高集团、秦二世为首的秦王公大臣集团联合绞杀了。此后,我们在史书中,已经很难看到客在秦亡国过程中的任何记载。

李斯被杀后,最大的一个影响,就是“指鹿为马”闹剧的产生。《史记》记载:“李斯已死,二世拜赵高为中丞相,事无大小辄决于高。高自知权重,乃献鹿,谓之马。二世问左右:‘此乃鹿也?’左右皆曰‘马也’。”[34]这个“左右”,除了赵高的信用之人,当然主要还是一些客卿或近臣,但肯定也有李斯的盟友。此时,他们已经被赵高的淫威所慑服。从某种程度上说,底层崛起如李斯一样的客卿,在政治上完全“失声”了。秦国客卿政策的变化,不仅见证了客卿在秦国政治命运的变化,也见证了秦国政权由兴至衰的整个过程。

李斯死前上书,显示他对“死亡”具有深深的恐惧;而按照王夫之的说法,还有他“患失”之心过重。而正是这种“畏死患失”之心,才造成了他本人的人生悲剧[35]。而韩非的“欲自陈,不得见”,说明了他在残酷的政治斗争面前的无奈与首鼠两端,符合王夫之所说的“畏死患失”。其实,除了韩非、李斯,周秦之际的士人,大多程度不同地具有这种类似的心态。

后世对韩非、李斯之死多有讨论。王夫之称李斯的悲剧就在于“畏死患失”,这是基于人性的深刻评价。其实,将这句话放在韩非甚至其他客卿身上,同样适用。他们面对利禄,本能上产生了患得患失之心,尤其是对死亡产生了深深的畏惧。

司马光则有他自己的认识,《资治通鉴》曾称:

扬子《法言》曰:或问:“韩非作《说难》之书而卒死乎说难,敢问何反也?”曰:“‘说难’盖其所以死乎。”曰:“何也?”“君子以礼动,以义止,合则进,否则退,确乎不忧其不合也。夫说人而忧其不合,则亦无所不至矣。”或曰:“非忧说之不合,非邪?”曰:“说不由道,忧也。由道而不合,非忧也。”

臣光曰:臣闻君子亲其亲以及人之亲,爱其国以及人之国,是以功大名美而享有百福也。今非为秦画谋,而首欲覆其宗国以售其言,罪固不容于死矣,乌足愍哉![36]

扬雄以为韩非之死,在于其“说”不合“礼义”,“说不由道”。司马光则以为韩非不懂的“亲其亲以及人之亲,爱其国以及人之国”的道理。这实际上也可以归结到“畏死患失”上。

李斯杀韩非、赵高杀李斯,二人身份相同,结局亦相同。在封建社会士人看来,二人皆背叛宗国,罪不可恕。对于我们而言,韩非、李斯之死,是他们本人的悲剧,也是一种时代悲剧。但作为士人,在国难家仇与荣华富贵面前如何选择,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