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星期五

星期五

那船夫四海漂泊

坚韧不拔地保持航向,

从不畏缩退却,从不因劳累疲顿

试图停歇他疲惫不堪的胳臂;

而他挥舞双桨划过一片汪洋。

——斯宾塞[1]

夏季的长袍

微微泛黑,好像经常染色的外衣。

——多恩[2]

距拂晓前还有一段时间我们便醒了,躺在那里倾听着河水潺潺流淌,倾听着树叶沙沙作响,焦虑着风是吹向上游还是吹向下游,是对我们的航行有利还是有弊。我们已从这些声音的清爽秋意中察觉到天气的变化。林中的风声听起来犹如川流不息的瀑布在岩石间奔腾、咆哮,我们甚至也感受到这非同凡响而活力四射的自然力量的鼓舞与振奋。在这颓废的日子里听听这潺潺流水的人将不会感到彻底绝望。那个夜晚是季节之转折点。我们在夏季入睡,在秋天醒来;因为夏季在某一不可思议的时刻摇身变成秋季,仿佛翻过一页书。

黎明时,我们刚好在原地找到我们的小船,它仿佛在那里,在秋季的河岸上等待着我们,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滴着冰冷的露水,而我们的足迹在小船四周潮湿的沙子上依然清晰可辨,所有的精灵悄然远去或者隐秘了踪迹。五点之前,我们推动小船进入茫茫雾霭之中,然后,跳下船,一撑船便看不到河岸了,然后我们开始随着湍急的河水冲向下游,一路上谨慎提防着礁石。只见那黄色的汩汩河水,四周浓雾弥漫的河岸,在我们周围仿佛形成一个小小的庭院。不久,我们便穿过了苏黑根河河口以及梅里马克村。当雾霭逐渐消散,我们从警惕礁石的烦恼中解脱出来,我们看到那翩翩飞舞的云朵,那染上第一抹黄褐色色彩的小山,那奔腾不息的河流,那河岸上的小屋还有那阴凉清爽闪烁着晶莹露珠的河岸本身,那天的晚些时候,我们又看到那色彩斑斓的葡萄藤,看到栖息在柳树上的金翅雀,看到成群结队飞翔的扑动鴷;当我们几乎靠近河岸航行时,正如我们所想象的,从岸上人们的面孔中已然折射出秋天已经开始。那幢幢村舍看起来更加温暖舒适,那里的居民只露了一下脸,便默默地步入屋子,关上房门,退到里面他们夏季常去常往的地方。

现在只见冷冷的秋露

洒满绿地草茵;

修剪得低矮的再生草显示出

时光飞逝已步入年终岁末。[3]

我们听到第一阵秋风的叹息,甚至河水也涂上了一抹更加苍白的色彩。漆树、葡萄树以及枫树都已变换了颜色,而马利筋业已变成浓艳的深黄。在所有的树林里,树叶正迅速地成熟,飘落下来;因为它们完整的叶脉和生动的光泽标志着树叶的成熟,并非诗人眼中那种干枯的树叶;而且我们知道,枫树是属于最早落叶的树种,不久,枫树的叶子飘落,一棵棵枫树便像一圈圈烟雾般伫立于草地的边缘。远处牧场已然传来牛群哞哞的狂叫声,以及它们沿着公路焦躁不安地来回奔跑的声音,似乎对牧草枯萎,冬季降临心中充满了恐惧。我们的思想也开始瑟瑟作响。

当我们在一年一度的家畜展览会那天,沿着康科德村庄的街道行走,你通常碰巧会发现:榆树和悬铃木的叶子,在十月微风的吹拂下最先开始飘落,撒满大地,它们树液中蕴藏的勃勃生机似乎像那天农家孩子释放的蓬勃朝气一样高涨;它们将我的种种思绪引向沙沙作响的树林,那里树木正在为他们的越冬战役做好准备。在这个秋天的节日里,当人们定期成群结队地聚集在这条街道上,宛若路边一簇簇瑟瑟响的树叶般遵循自然法则,在我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一年之中的秋。街道上牛群的叫声听起来仿佛是一曲声音嘶哑的交响乐,抑或是一曲为树叶沙沙声响急奏的低音。风急匆匆地掠过田野,捡拾遗留在田间的每一根疏松的蒿秆,与此同时,似乎每一个农家少年都在它前面狂跑飞奔——他已穿上他最好的粗呢上衣和黑白相间的马甲,裤子笔挺,一身显眼的粗布或短毛绒或灯芯绒装束,而且还戴着毛皮帽子——赶往集市和家畜展览会,赶往那罗马城当年宝物荟萃的村庄。在整个大地上,他们在小牛群哞哞声,小羊群咩咩声中用勤劳有力的手掌撑着去跳跃一道道栅栏——阿莫斯、艾伯纳、艾尔纳森、艾尔布里奇——

从生长着松树的陡峭山岭到广阔的平原。[4]

我爱这些大地的儿子,他们人人兴高采烈、笑语喧哗、成群结队地从一个场景冲向另一个场景,仿佛唯恐在日出和日落之间,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观看所有的景象,而且太阳并不比在晒干草的季节里等待的时间更多。

大自然智慧的宠儿,他们在这世界上生活,

大千世界是如何突飞猛进,他们自己并不感到困惑。 [5]

怀着对当天种种粗野消遣方式的强烈渴望,他们不停地东奔西跑,时而喧闹地迅速跟在一个深受鼓舞的黑人后面,整个刚果和几内亚海岸的美妙音乐仿佛从这个黑人的歌喉跳跃而出,挣脱了枷锁飘到我们的街道上;时而去观看由一百轭公牛组成的完全像俄赛里斯[6]一样威严肃穆的行列;或者去观看一群群整洁光滑的公牛以及如伊希斯或伊俄一样洁白无瑕的乳牛。像他们这样,对大自然不怀爱情:

恋人们从这盛大的节日回到家中。[7]

他们或许把他们最肥壮的牛和最鲜美的水果带到集市上,然而这些都因来来往往的人群而黯然失色。这些便是令人振奋的秋天的日子,那时,男人们似迁徙的雀鸟,在飒飒树叶中成群结队地昂首走过;这是一年中真正收获的季节,此时,空气中只有人的气息,树叶的飒飒声,犹如人群的踏步声。现在我们看希腊人和伊特鲁里亚人古代的节日、游戏以及游行队伍,总带着几分怀疑,或至少不怀同情;但是每一个民族对大自然炽热而鲜明的问候是多么自然天成,多么难以抑制啊!科里班蒂斯、巴肯蒂斯——粗犷的原始悲剧演员,带着他们的队伍和悲剧,以及看起来如此古怪奇特的泛雅典娜节的整套随身用具,如今皆有其翻版。农民比学者准备去赏识的希腊人更接近希腊人,古老的习俗犹存,而古文物研究者和学者在纪念古老习俗的同时变得白发苍苍。如今农民们遵照梭伦和莱克格斯未曾颁布的同样古老的法则拥向集市,如蜜蜂云集追随它们的女王般理所当然。

很值得去看看这些乡村的人们,看看他们如何川流不息地拥入市镇。这些头脑冷静、清醒的农夫,此刻越发地兴奋不已,他们的衬衫和外套的领子向前伸出——领子如此宽大,好像把衬衫穿倒了似的,因为流行时装总是倾向于多余——他们的步态非同寻常地轻快,彼此间叽叽喳喳地热切交谈着。更加逆来顺受的流浪汉,也一定出现在这类聚会传闻最少的场合,而且第二天便踪影皆无,像只十七岁的蝗虫,钻进他的洞穴之中;他的外套永远破旧不堪,尽管比农民最好的却从不穿在身上的衣服更精致;他前来观看娱乐活动,并且自己也参加到正在进行的活动中去——如果有任何争吵的话,便打听“吵什么”;他出现在一些男人酩酊大醉、一些马赛跑、一些公鸡决斗的场合;他急切地想躲到桌子底下撼动桌子的支柱,尤其是喜欢观看“长着斑纹的猪”。他是这种场合异乎寻常之产物。他倾其囊中之物和个性品格,使它们涌入潮流,在这样的日子里随波逐流。他深嗜这社会的烂泥。在他身上没有含蓄与节制。

我喜欢看人们似牛群咀嚼苞叶和菜梗般沉浸于粗俗奔放而丰富多彩的娱乐活动。虽然他们中有许多性格扭曲、脾气乖戾的人物类型,行为莽撞,被逆境挤压成畸形,犹如磨石上的第三颗栗子,你会惊奇地发现几个人合戴一顶帽子,但是你别担心人种会在他们身上衰退或是动摇;恰如生长在树篱中的沙果树,它们依然提供香甜丰盛的水果库存。大自然就是这样世世代代不断得到补充更新,而那些美丽而美味的品种却逐渐消亡,走到了生命的终期。人类亦是如此。不知有多少人必定是用何等低劣的材料制成的!

风不断地吹向下游,我们一直张帆航行,上午一刻也不耽误,而从清晨到中午我们持续不断地顺流而下。我们手握深深插入水中的舵桨,或者俯身划桨,我们的确很少放手任其荡漾,我们感受到我们坐骑血管中的每一次悸动,感受到使我们凌驾于水面之上的翅膀的每一次振动。我们的思潮与这条不断向东或是向南开辟崭新境界的河流一样往往突然转变方向,然而我们知道江河在这些关键时刻水流最快,河水最浅。坚定不移的河岸从不曾为我们转变方向,而是依然如故地保持它的走向;那么我们为何总该为它改变方向呢?

一个人无法用甜言蜜语哄骗,也无法用咄咄逼人恐吓他的才能。它要求得到比这世界所需求的或者能够欣赏的行为更崇高的行为来安抚与慰藉。这些生了翅膀的思想,犹如飞鸟,不愿被驾驭;甚至母鸡,也不愿意它们被当成四足动物任你触摸。没有什么如同一个人他自己的思想那样曾令他感到如此陌生和诧异。

对于最杰出的天才,屈服和遵照世道常情是最高昂的代价。假如诗人愿意随波逐流,那么天才是最无用之物。天堂鸟被迫不断地逆风而飞,唯恐它紧贴身体的华丽服饰妨碍它自由地飞翔。

最优秀的水手是能够借助风向范围最小的风力行驶,并且从至多阻碍中获取动力之人。当从船尾吹来的风一转向,大多数水手就开始顺风使舵;在热带地区,因为风不会从罗盘所指示的所有方向吹来,所以有些港湾这些水手永远无法抵达。

诗人不是纤巧树干上柔弱的幼枝,需要特别的制度和法令的庇护;诗人是大地和天空最强健之子,凭借他非同凡响的力量与忍耐,他的衰弱不堪的同伴们将在他身上看到那伟大的神。毕竟是美的崇拜者们,是他们做了这个世界上真正富有开拓意义的工作。

不管诗人有什么缺点,也不管诗人有什么美德,诗人将普遍受到欢迎。诗人将击中要害,而我们却并不知道他的锤子的形状。他使我们远离他的壁炉和心房,这比向一个人奉送一座城市的自由更意义重大。

在他们自己那一代人中默默无闻的伟大人物,在先于他们的那些伟大人物中声名显赫,而尘世间一切真正之名望从它们高过星辰的评价中减弱。

俄尔甫斯听不到从他的七弦竖琴奏出的旋律,却只听见微风吹奏竖琴的曲调;因为起初的乐曲在乐声之前,几乎伴随着回音。其余便是岩石、树木和野兽的额外所获。

当我站在一所图书馆里,那里装满了世上所有文字记载的智慧,但是没有任何录音,只是一种纯粹的累积,并非真正地累积财富,那里,不朽之著作同活不过当月的选集并肩站立,而且蛛网和霉菌已从这些书蔓延到那些一捆一捆的书;这碰巧使我想起诗是什么——我发觉莎士比亚和弥尔顿未曾预知到他们将与何人为伍。呜呼!一个真正诗人的作品竟然如此之快被扫入这种垃圾坑里!

诗人将只为与其相当之人写作。他将唯一铭记于心的是:他从自己的位置看到了真与美,并且期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那时,同样广阔的视力将同样自由地俯瞰那同一片原野。

我们常常被怂恿去向我们的邻居,或者是去向我们在路上遇见的单身旅行者陈述我们的思想,然而,诗歌是从我们的住所,从我们的孤寂中向一切智慧传送的一种信息。它从不对个人窃窃私语。懂得了这一点,我们便能理解那些据说是写给特定之人,或者是“致一位女子的蛾眉”之类的十四行诗。莫要为这些诗而感到受宠若惊。因为诗歌书写爱情,而且它对任何人都同样地情真意切。

毋庸置疑,在天才之人或者诗人,与毫无天赋之人之间存在着重大差异,后者无法抓住和面对光顾他们头脑的思想。但是那是因为那思想太模糊不清,难以表达,或者,甚至难以形成自觉的想法。那只不过是加快或延缓他们血管中的血液流动,使一个个下午都充斥着快乐的他们却不知源自何处的东西,向诗人更精致的机体传达独特而清晰的信念。

我们谈论才能,仿佛它仅仅是个技能,而诗人只能表达别人的构想。但是与他的使命相比,诗人是最缺乏才能的人;散文作家则更富技巧。请看铁匠具有何等的才能。他的材料在他的手中唯命是从。当诗人最富灵感,被甚至从未为普通人的一个个下午增色添彩的光辉所激发时,他的才能便荡然无存,他也就不再是诗人。诸神没有赋予他比他人任何更多的技能。他们从不将他们的天赋才能赐予他,但他们却用他们的气息环绕他,支持他。

就上帝已经赋予某人许多伟大的才能而论,这常常意味着上帝已将自己的天国降临到那个人的双手能够触及的地方。

当我们诗情大发,我们便运笔狂书,像只公鸡只专心致志于虫子,我们招呼周围的伙伴,在我们扬起的灰尘中欢闹取乐,却没有察觉宝石身在何处,或许刚才我们已将它抛得远远的,或者它再度掩埋于尘埃之下。

诗人的肉体甚至不像其他人那样供养,但是诗人有时品尝众神的精良的美酒和美食,过着神仙的生活。诗人极度兴奋的灵感使其身心健康、精力充沛,从而延年益寿,晚年安详。

有些诗只是为假日而作。它们优美、甜蜜,但那是糖的甜蜜,而并非诸如辛苦给予酸面包那种甜蜜。诗人吟诵其诗行时的声声呼吸,一定是他生生不息之呼吸。

同样崇高的杰出散文,比伟大诗篇更令我们肃然起敬,因为它暗示着一种更持久、更平稳的高度,一种更加充满庄严而崇高思想的生命。诗人常常只是像帕提亚人那样突然闯入然后又离开,一边撤退一边射击;但是散文作者却像罗马人那样征服对方并建立殖民地。

真正的诗不是那种公众阅读的诗。总有一种诗并非印刷在纸上,在它诞生的同时,被铅印于诗人的生命之中。它是诗人自我创作的产物。它并非思想如何用石头、用画布、用纸张来表达的问题,而是看它在艺术家的生命中在多大程度上获得了形式与表达。他真正的作品将不会陈列在任何王公贵族的画廊之中。

我的生命已成为我创作的诗章,

但我却无法既生存又表达它。

诗人的延误

我徒然地观看东升的旭日

徒然地观察西方的光辉,

我悠闲地遥望另一片天空

期待着别样的生活。

在外界这无尽的财富中,

我的内心依然非常之贫瘠,

鸟儿们已结束了它们夏季的欢唱,

但是我的春天还尚未开始。

我是否还要等待那习习秋风,

被迫去追求更温和的一日,

抛弃身后那古怪的巢穴,

纵然没有树林回荡我的曲调?

这阵阵大风的阴冷的一天,以及河岸上橡树与松树吱吱嘎嘎的声响,不禁使我们想起比希腊更北的地方的气候,以及比爱琴海更寒冷的海洋。

奥西恩真正的遗物,或那些附有他的名字的古代诗篇,尽管声望不高,流传不广,但是在诸多方面却同《伊利亚特》如出一辙。奥西恩极力维护游吟诗人的尊严,这一点与荷马相比毫不逊色,在他生活的时代里,除却他我们没听到任何其他的教士。把他称作异教徒是毫无益处的,因为他赋予太阳以人性并且与太阳交谈;即使他的英雄们确实“崇拜他们父辈的幽灵”,崇拜他们单薄、虚幻而缥缈的形体,又将会怎样?我们崇拜的只是我们父辈存在于更具有实质内容的形体之内的灵魂。我们不得不尊敬那些异教徒的顽强信念,他们坚韧不拔地相信某物,并且我们总想要对那些被他们的迷信仪式激怒的批评家们说——莫要打扰这些人的虔诚祷告。似乎我们比异教徒和古人对人生、对上帝懂得的更多。英国的宗教是否包含最近的这些发现呢?

奥西恩使我们想起最温文尔雅、最原始粗野的年代,使我们想起荷马、品达、以赛亚[8]以及美洲印第安人。在奥西恩的诗中,如同在荷马的诗中,人们只看到那最简单质朴、最经久不衰的人性特征,看到一个人基本部位的展示,如圆形石林所展示的神殿;我们看到一圈一圈环绕的石头,以及单独直立的杆。透过他的时代雾霭去探寻,生命现象便获得了几近虚幻而巨大的规模。如同一切更久远、更壮丽的诗篇,它仅以其英雄人物生命中微乎其微的元素而闻名于世。他们站立于石楠丛生的荒野之上,站立于星辰与大地之间,他们被收缩成骨骼与肌肉。大地是他们纵横驰骋、建功立业的广阔无垠的平原。他们过着一种如此朴实无华、枯燥无味而绵延无尽的生活,以至于几乎不需要伴随着肉体一起离开尘世,而是完全从一个时代流传到另一个时代。几乎没有什么能够转移他们的视线,他们的生活犹如他们所凝视的星辰的轨迹那样畅行无阻。

怒发冲冠的帝王们,在各自的圆锥形石堆上,

从各自的盾牌后面眺望前方,

注视那漫游的星辰,

注视它一路向西的璀璨光芒。[9]

对这些英雄来说,他们的生活无须花费太多;他们也无须更多家具摆设。他们的形体只不过如同透过雾霭远远看到的人影,既无装束也不说话,然而他们舌头本身可以言说表述,他们总可以弄到兽皮和树皮来遮身蔽体。他们依靠他们充满活力的体魄永世长存。他们在狂风暴雨和敌人长矛的袭击下幸存下来,并且成就了一番英雄伟业,然后

对于许许多多未来的岁月,

一堆堆坟冢会回答他们的问题。[10]

他们双目失明、身体衰微;他们倾听游吟诗人的诗歌,抚摸击溃敌人的武器,度过余生。最后当他们命赴黄泉,天变地异之时,那游吟诗人允许我们向未来投去短促而朦胧的一瞥,不过,它也许与他们的生平一样清晰。当麦克·罗伊恩遭到杀害,

他的灵魂奔向他好战的祖先,

奔向荒凉的狂风暴雨的岛屿,

去追随朦胧的野猪的形体。[11]

这位英雄的圆锥形石堆树立了起来,而那游吟诗人吟诵了一首简短而意味深长的诗,它足以成为墓志铭和传记。

懦弱之人将在这寓所找到他的弓,

衰弱之人将试图拉动那张弓。[12]

与这种淳朴、坚韧的生活相比,我们文明的历史仿佛是衰退而时尚的编年史,仿佛是奢侈之艺术。但是,文明之人在最粗野年代的诗歌中不会看不到真正的优雅。它提醒他,文明只是给人穿上衣服。它制造鞋子,但是它并不使脚底坚硬。它编织质地精密的布料,但是它并不触及皮肤。在文明人的躯体内,站立着依然占据荣耀地位的野蛮人。我们是那些蓝眼睛、黄头发的撒克逊人,是那些身材修长、头发乌黑的诺曼人。

那时由于名誉的重要性,游吟诗人的职业赢得了人们更多的尊敬。记录英雄人物的丰功伟绩是他的职责。当奥西恩听到技艺低劣的游吟诗人们的传说时,他大声疾呼:

我立即抓住这重要的故事内容,

用忠实的诗行将它们流传下去。[13]

他的人生哲学在《卡一洛丁》第三段的开头得以表达:

现存的事物源自哪里?

消逝的岁月流向何处?

时间在哪里藏匿首尾,

在深不可测的沉沉黑暗中,

它的表面只记录英雄的业绩?

我眺望远去的世世代代;

往昔看起来只是朦朦胧胧;

好像微弱的月光映照下的

遥远的湖面的物体。

我的确看到战争的霹雳,

然而渺小而忧郁的人们居住在那里,

他们全都不把自己的事迹

传至遥不可及的后世未来。[14]

卑微的战士战死沙场,终被遗忘;

陌生人前来营造一座高塔,

将他们的遗骨抛弃;

尘土中显现出生锈的刀剑;

一个人,微微俯身说道:

“这些武器属于逝去的英雄;

我们从未听见颂扬他们的赞歌。”[15]

明喻的宏伟壮丽是塑造伟大诗篇的另一特征。奥西恩仿佛是运用一种恢宏庞大且普遍通用的语言言说。意象和画面甚至占据景观的大量空间,似乎只有从山坡上,从广阔无边的平原上,或是越过海湾才能看清它们。这布局设计是如此之宏大,它不可能不是自然天成的。奥伊瓦娜对她父亲的幽灵,那出现在天上的“头发灰白的托纳的托基尔”说:

你像驶去的船只默默消逝。[16]

因此当芬戈尔和斯塔纳的军队即将开战之时,

仿佛远方河流沉沉的咆哮,

托纳人向这里不停地移动。[17]

而当他被迫撤退之时,

他们的身后柯都林拖着他的长矛,

消失在远处的丛林中,

像一束燃烧的即将熄灭的火焰。[18]

当芬戈尔说话时,也无须特定的听众;

千百名演说者趋之若鹜

聆听芬戈尔的诗章。[19]

这威胁也会震慑人。复仇和恐惧是真实的。特伦莫尔威胁他在异国海滩上遇到的那位年轻的勇士,

你母亲将发现你苍白地躺在海岸上,

同时她发现杀死她儿子的人

在波涛中扬帆远去渐渐消逝。[20]

如果奥西恩的英雄们哭泣,那是源自力量过度而非软弱无力,那是充盈富庶性质之牺牲或祭奠,好似炎炎夏日石头的大汗淋漓。我们几乎没有觉察眼泪已夺眶而出,仿佛哭泣只适于婴儿和豪杰。他们的欢乐、他们的悲伤,是用同一原料制成,如同雨与雪,如同虹与雾。当菲伦在战斗中被击败,而且在芬戈尔面前深感羞愧之时,

他立刻大步走开,

悲痛中他俯向小溪,

泪流满面。

他不时用他倒置的长矛,

砍断那灰色的蓟 [21]

年迈失明的克罗达,接纳了前来援助他作战的芬戈尔之子奥西恩——

“我已双目失明,”他说,“克罗达看不见了,

你的力量是否同令尊一样?

奥西恩,把你的手臂伸向白发老者。”

我把手臂伸给那君王。

苍老的英雄抓住我的手,

发出一声长叹;

眼泪沿着他的面颊不停地流淌。

“你很强壮,非凡力量之子,

尽管不像莫尔文的君王那样令人恐怖。

⋯⋯

让我的盛宴在大厅摆开,

让每个游吟诗人唱响甜美歌声;

我的城池里个个是英雄好汉,

涛声回荡的克罗马的儿子们。”[22]

甚至英雄的游吟诗人奥西恩自己,也称颂他父亲芬戈尔的超凡伟力。

伟大的人啊,您的心灵多么美好,

为何继之而来的奥西恩没有继承它的力量?[23]

正当我们一路飞快地顺风航行,当河水在船尾汩汩作响时,那秋日的种种思绪也同样平稳地穿过我们的头脑,我们很少关注那岸上匆匆掠过的事物,我们更注意这季节所唤起的无限永恒的联想与印象,我们多多少少期盼着那岁月的发展前进。

我获得听觉,他却只有耳朵,

我获得视觉,他却只有眼睛在前,

我以时刻生存,他却以年生存,

我辨别真理,他却只了解知识学问。

现在,我们面对上游而坐,我们逐一地欣赏那景观,就像人们展开一幅地图:岩石、树木、房屋、山冈、草地;当风和水交换布景时,它们便占据新的不同的位置,而且在最简单的物体的变化多端中我们感受到五彩缤纷的乐趣。从这个方面来看,那景观对我们来说是全新的。

从一座新发现的小山顶上看一片最熟悉的水域,会萌发一种异常新奇的、意想不到的欢乐。当我们已然走出了几英里后,我们甚至辨别不出俯瞰我们故乡村庄的群山轮廓,也许没有人如此熟悉那从距离他自己家最近的小山上所看到的地平线,也没有人能在山谷中清晰无误地回忆起它的轮廓。通常我们并不知道,将我们的座座房屋和农场纳入它们领域之内的山峦在短短的距离之外向何处延伸。似乎我们的诞生首先是割裂事物,然后破土而出,如楔子般穿透大自然,直到伤口愈合,伤痕消失,我们才真正开始发现我们在哪里,而无论何处大自然总是完整统一,连绵不断的。假如一个人一直居住在一座山的东侧,而且一直向西面注视它,有一天他绕到西侧,向东面去观看它,那将是一件具有重大意义的事件。然而宇宙是一个球体,它的中心在任何智慧存在的地方。太阳不像一个人那样居于中心位置。在空旷的荒野,在一座孤立的小山顶上,我们自我感觉似乎站立在一块巨大盾牌的浮雕之上,最近处之风景在较远处之风景衬托下变得低沉了,它渐渐地升至地平线,升至盾牌的边缘,别墅、尖塔、森林、山峦,一个接着一个,直到它们被天空湮没。地平线上最遥远的山脉似乎直接从那林中湖的湖畔升起,而我们碰巧正站在那树林旁。从那山顶上远远望去,不仅这个湖泊,而且上千个更近、更大的湖泊同样令人熟视无睹。

透过这清澈的空气,观赏农民的作品,观赏他的耕耘与收获,对我们的眼睛来说具有一种他从未欣赏过之美。我们并不拥有这河岸的一英亩土地,我们并未放弃我们对一切土地的所有权,我们是何等幸运啊!一个懂得如何将这个世界的真实价值据为己有的人将是这个世界上最贫穷的人。那贫穷的富人!他所拥有的一切是他早已购买之物。而我所目睹的东西是我自己的。我是梅里马克低地上大大的财富所有者。

人们挖掘、探索,但无法耗费我的财富,

他们尚未占用部分贮藏,

尚未派遣军舰进入印度群岛,

去抢劫我东方的财富。

一个无论冬夏都永远能在自我的思想中发现快乐的人,是富有之人,是享有财富的累累硕果之人。买一座农场吧!为了买下一座一个农民想得到的农场我得付出什么代价呢?

当我重访我青年时代常去常往的地方,我高兴地发现大自然装扮得如此富丽堂皇。那风景的的确确现实、可靠、真诚,而且我尚未举步穿越它。在我的脑海中,我依然记得在康科德河岸上有一片被称作科南腾的风景宜人的广阔土地——那古老的荒无人烟的农舍、那荒凉孤寂的伴随着光秃秃山崖的牧场、那开阔的林地、那河段、那生长在中间的绿色草地,还有那长满苔藓的野生苹果园——那里是一个人可能浮想联翩却不做任何决定的地方。它是一处我不仅能够将其作为我可能会产生的一种幻象留在我记忆深处之景象,而且是一处只要我愿意我就能亲自旧地重游之景象,并且我发现它在迷人的忧郁之中即使如此不可思议,却也如此返璞归真。当我的思想明显地发生变化之时,我喜欢坐在我早已熟悉的岩石之上去观看,端详它们的苔藓,注视如此确定不移的无可变更。我坐在永远发灰的岩石上并未变成灰色,我坐在常青树下不再青春永驻。甚至在一段流逝的时光中也有某种时间赖以重新找回自我的东西。

正如前文所说,事实证明这是个凉爽而又微风阵阵的日子,当我们到达佩尼楚克河时,我们不得不用斗篷裹住身体坐在那里,任风和水流载我们前行。我们在微波荡漾的水面上飞快地跃进,远远地经过许多耕地以及将无数农场分开的栅栏的末端,几乎来不及去想它们所隔开的各种生命;有时我们经过长长的行行桤木或松树、橡树树丛,有时经过某处家园,妇女和儿童站在门外注视着我们,直到我们驶出他们的视野,超过他们星期六户外漫步最长距离的范围。我们轻轻驶过纳舒厄河河口,不久以后,我们又驶过萨蒙河河口,我们不比风停歇的时间更长——

萨蒙河,

佩尼楚克,

我脑海中之淡水,

我何时还能再凝望你,

或是把钓钩,

再次抛进你的波涛中?

银色鳗鲡,

木质渔篮,

还有蜻蜓,

飞翔而过,

这些仍充满诱惑的鱼饵,

它们还能忍耐多久?

在树林和草地上,阴影飞快地互相追逐,它们的轮流交替与我们的情绪协调一致。我们可以辨认出投下每一片阴影的云朵,尽管它们以从未到达的高度飘在天空。当阴影掠过心灵的风景,那实体在哪里?或许,如果我们足够聪明,我们可能会明白我们所享有的快乐的时刻是受惠于何种美德。毋庸置疑,我们在某一时间赢得了它;因为上苍的礼物从未无端赐予。我们生命的不断磨损和衰退奠定了我们未来生长的土壤。当我们如今培育成熟的树林变成处女地时,便决定了我们次生林的特点,不论它是橡树还是松树。每个人都投下一片阴影;不仅来自他的肉体,而且来自与其不甚完美结合的灵魂。这是他的忧伤。任他随心所欲地转变方向,他的影子总是落在太阳的对面;中午短,傍晚长。难道你从未见到它吗?——然而提及太阳,归根结底其阴影是最宽阔的,同它自己不透光的程度不相上下。神光普照,几乎完全将我们包围,而如果我们使自己保持光泽,借助光的折射,或借助某种自我发光,或者借助某些东西所具有的透明度,我们就能照亮自己阴暗的一面。无论如何,我们最黑暗的悲痛具有月食的青铜色颜色。如同黑暗,没有无法驱散的邪恶,如果你让更强烈的光照亮它。对于光源,阴影是金字塔,它的基础绝不比投下阴影的实体更大,但是光是金字塔的球形聚集,它的顶点是太阳本身,因此整个系统以持续不断的光线照耀四方。但是假如我们使用的光只是微不足道的细细的蜡烛之光,那么大多数物体将投下比它们本身更广阔的阴影。

我们一路向上游航行时,我们曾停留或宿夜的那些地方,对我们来说早已获得些许历史意义;因为许多日子以来,溯河而上的航行在这顺流而下的飞速行驶中得到阐释。当一个人登陆上岸,通过行走,伸展他的四肢时,他很快便发现自己落在同伴的后边,不得不利用河湾,匆匆忙忙涉水渡过溪流与沟堑,以赶上同伴。河岸和远处的草地已披上朴素而深沉的色调,因为九月的空气早已剥夺了它们夏日的光辉。

那么何谓生命?华丽的盛装

属于得意扬扬的夏日草地,今朝

穿着她绿色的长毛绒,明天将成为干草。[24]

这空气的确是诗人们描写的“精美的要素”。在黄褐色牧场和草地的衬托下,空气比以前具有更精细、更鲜明的纹理,仿佛因消除了夏季的杂质得到净化。

我们经过新罕布什尔边界线,到达位于廷斯伯勒的霍斯舒低地,我们匆匆忙忙爬上这里的一处高而平坦的第二堤岸,以便更近地观赏秋季的花卉:紫菀、黄花、蓍草、蓝卷花、路旁微不足道的小花,还有徘徊逗留的风信子和弗吉尼卡鹿草。最后一种植物在草地边缘盛开着一片绚丽的粉红色花朵,在整个景色中它看起来显得过分艳丽,好像一位清教徒妇女帽子上的粉红色缎带。紫菀和黄花是大自然眼下穿着的服装。单单黄花独自表达了这季节所有之成熟,将它们柔和的光泽洒遍田野,仿佛此刻正逐渐衰落的夏季太阳已将其色彩赋予了它们。正是在仲夏过后不久的花期,金光的微粒,太阳粉尘,似乎像种子散落到大地上,于是创造出了这些花朵。在每一片山坡,在每一道溪谷,那里都生长着紫菀、金鸡菊、艾菊、黄花以及各种黄色的花卉,仿佛婆罗门教的信徒,从早到晚坚定不移地跟随着它们的发光体旋转。

我看见这黄花光泽亮丽,

好像黎明时分的向日葵,

一缕金黄色的光华,

夺走日神灿烂的光辉。

紫菀的紫色光线

为我分开这河岸与繁星,

而蓍草被染上白白的色彩,

犹如月光漂过大海。

我看见翠绿的树林准备

再次脱去它们的衣衫,

我看见远处的榆树弄脏了空气,

用黄色的图片轻轻地遮掩。

⋯⋯

睡莲的华丽不再炫耀

以乳白色的圆形悠然漂浮,

一簇簇蓝蓟不再骑乘

并且嘲笑上苍之要素。

⋯⋯

秋,你的花环与我的相混合于

同样的颜色,因为对于我

更富庶的苍穹胜过给予我的一切,

而我梦一般的同伴却枯萎消逝。

我们的天空闪烁着紫色,但寒冷的风

却在绿树和明亮的草地上啜泣,

今日草色鲜亮,潜伏在

走向冬季的时节的后面。

我们显得多么美丽,又是如此之寒冷,

我们如此急促地走向腐烂,

然而繁星在我们的夜空闪烁,

它们依然索取阳光明媚的白天。[25]

一位康科德诗人曾这样吟咏。

有一种独特的情趣属于那更晚些时候开放的花卉,它们与我们一起继续等待冬季的来临。在十月末及十一月开花的金缕梅,看上去有点儿像女巫,其不规则的尖形花枝和花瓣似复仇女神的毛发,或绶带飘带。当其他灌木均已花落叶凋,而它依然不合时令地鲜花盛开,看起来仿佛是巫术显灵。当然它不在人们的花园里开放,在它生长的山坡上,那里完全是一处仙境。

有些人曾以为,现在风儿并非像早期航海家所描述的那样,将陆地天然原始的芳香吹送给航行者,牛吃草、猪拱土造成许多散发香气的土生植物、芳草和药草的损失,从前它们使空气芬芳,释放出有益健康的气体,而今它们则是许多疾病流行的根源;他们说,长期以来为了满足人们的欲望,土地早已遭受了极端非自然地、毫无节制地耕作,早已变成了猪圈与温床,在那里人们为了一己私利加速了大自然的正常衰退。

现在我们正驶过廷斯伯勒一位已故的老居民的农场,根据他的记载,1785年10月,这条河发生了历史上罕见的河水暴涨,在他房后的一棵苹果树上打入的一根铁钉标示出其最高水位。他的一个子孙指给我看那根钉子,我判断它至少高出当时河水平均水位十七或十八英尺。根据巴伯[26]的说法,1818年在布雷福德此河涨到比通常高潮水位高二十一英尺的高度。在洛厄尔至纳舒厄的铁路兴建之前,工程师曾向沿岸居民调查他们所了解河水的最高水位。当他来到这家住宅时,他被领到那棵苹果树旁,当时因为没有看到铁钉,这户人家的主妇便把手放在树干上,然后说道,她从小就记得那根钉子的位置。与此同时,一位老者将胳臂伸进这棵中空的树,摸到穿透的钉子尖端,它正好在她的手对面。现在,树皮上有一道刻痕清晰地标示出这一点。但是因为别人都不记得河水曾涨得这么高,那位工程师对老人的话置之不理。后来我听说在比斯基特溪有一次河水暴涨,河水离铁轨只差九英寸,而若是像1785年的涨势,河水将会淹没铁轨两英尺深。

就像幼发拉底河,或是尼罗河一样,在这条河的两岸,大自然的变革讲述同样美妙绝伦的故事,并且揭示出同样引人注目的事实。这棵距此河仅几杆远的苹果树,被称作“埃利沙的苹果树”,它取自一个友好的印第安人的名字。他早先服侍乔纳森·廷,之后在一次印第安战争中,他与另一个人被本民族的人杀死——就在事件发生的地点,人们向我们讲述其来龙去脉。他被埋葬在附近,没有人知道其确切位置。但是1785年洪水泛滥时,那坟墓上方的水压太强,使得原先被挖松过的土下沉,洪水退却后,与坟墓同样形状与大小的一处凹陷,暴露了坟墓的地点;然而这一痕迹现在已不复存在,未来的洪水不可能再发现它;但毫无疑问,大自然会懂得怎样在恰当的时刻,若有必要,利用更锐利的、更出其不意的方法指出那坟墓的地点。因而,不仅当灵魂不再激励和伸展躯体时,以教堂墓地的一座新坟为标志存在危机;而且当躯体不再像在自然界那样占据空间时,以泥土中一处更模糊不清的凹陷为标志也存在危机。

我们就在威卡萨克岛顶端的上游,在西岸岸边稍作休息,河流四周环绕着红色品种山月桂的树叶,光泽明亮,在那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些驳船,运送从对岸装入敞舱的黏土;在那里我们亦可以俯瞰前面提到的曾接待我们过夜的那个农民的土地。他在自己宜人的农场里不仅种植大量野生的河滩李,而且种植加拿大李子、优良的波特苹果、一些桃子,还有他为洛厄尔市场在大片田地上种植的甜瓜和西瓜。埃利沙苹果树也结出令其全家都很珍视的当地果实。他欣慰地领我们看他自己种植的血桃,它的树皮颜色和树枝的形状更似橡树,而且与其他品种相比不易被果实或积雪压垮。它生长很慢,树枝粗壮。那里也有他培育的当地苹果树苗圃,密密麻麻的苹果树树苗栽满了堤岸,无须悉心照料它们,待它们长到五六年后,他便将它们卖给邻近的农户。观看一只桃子生长在它的树枝之上,给人一种天堂般富饶和奢侈的印象。这一切甚至使我们想起瓦罗所描写的古罗马农庄:“恺撒·沃皮斯克斯·埃迪利西厄斯在监察官们面前申辩时说,罗西亚的土地是意大利的花园,因为那里有旺盛的牧草,若是有人丢下一根杆子,次日便不见了。”[27]这里的土壤或许并不特别肥沃,但时间相隔这么久,我们觉得此逸事可以用来谈论这座廷斯伯勒农场。

我们经过威卡萨克岛,岛上的小河漂着一艘载着一对青年男女的游船。看见那游船我们异常兴奋,因为它表明,这一带尚有对我们的旅行不会感到完全陌生之人。之前,我们曾向一位运河船工询问有关威卡萨克岛的情况,他告诉我们该岛的所有权尚有争议,以为我们对该岛拥有所有权;虽然我们向他保证,对我们来说这一切堪称新闻,而且竭力向他解释我们来此岛的原因,他却丝毫也不相信,认认真真地拿出一百美元以偿付我们的所有权。我们所遇到的其他小船仅仅是用来收捡浮木。沿河流居住的某些较贫穷的人,他们以这种方式收集他们所需要的燃料。由于我们的口粮已消耗殆尽,因此我们中的一人在距该岛不远处登陆上岸,去农舍中寻找食品,我们看到了那些农舍的屋顶,而另一个人则坐在停泊于岸边的小船上独自沉思。

倘若大地上没有什么新鲜事物,天空中却总有可供旅行者消遣的东西。天空不断向人们展示崭新的一页。风在这蓝色的大地上排版,勤学好问者总会在那里读到新的真理。那里有美妙、精致、比石灰更浅之色调写就的东西,对于白天的眼睛,它们消失得无踪无影。唯夜间的神秘变化,使它们原形毕露。在每个人的脑海中,白昼的天空与布满星星的梦相呼应。

我们匆匆地掠过这些大陆和半球,然而总有一片未曾探索的、无限广阔的领域从我们大脑的各处匆忙逃逸,逃逸到比落日更远的地方,我们无法选择康庄大道或惯常小路进入那里,一路上小草迅速而茂盛地生长,因为我们主要凭借我们的翅膀到达那里。

有时我们仿佛透过一层薄雾看到物体,看到它们处于永恒的关系之中,它们如帕伦克[28]或者金字塔般巍然屹立,而我们惊愕于究竟是谁建立了它们,出于何种目的。假如我们能够看清事物的真实本质,那么肤浅、表面的东西长久些又有何关系?除了洞察和散播对地球无穷奥秘的深深猜测,地球及其无穷奥秘又是什么?当我坐在这里聆听汹涌澎湃的波涛拍打海岸的声响,我便卸免了对往昔的所有责任,而各国的谈论会也许会重新审议它的表决。一粒卵石的摩擦取消了这些投票结果。偶尔在我的梦中,我仍然会回忆起那潺潺的流水。

常常,当我辗转反侧不能入寐,

我便听见波涛拍打那海岸,

涛声清晰仿佛是明亮的正午,

而我仿佛自纳舒厄正顺流而下。

凭借弯弯的船帆,我们迅速地驶过廷斯伯勒和切姆斯福德,我们每人一只手拿着半块为庆祝返航而购买的乡村苹果馅饼,另一只手拿着一张包馅饼的报纸残页,一边狼吞虎咽地享受着这非凡的美味,一边了解着自从我们扬帆远航以来发生的新闻。河流在此处通向一段绵长、宽阔而笔直的河段;我们赶在一股强风的前面,欢快地驶过这一河段,我们的脸上带着扬扬自得的神情,而我们的小船好像河流衔在嘴里的一根白骨,我们的船速使我们遇到的一些敞舱驳船的船工们也大为惊讶。来自地平线的狂风如滔滔洪水漫过山谷与平原,树木无不为之折腰断裂,山脉好似学童将自己的面颊朝向它。飘扬的船帆,奔腾的河流,摇晃的树木,漫游的风,它们都是强大而流动的运动。北风套上我们早已准备好的马具,善意地拉着我们一路前进。有时我们像天上飘荡的云一边缓缓地、稳稳地航行,一边观看着渐渐退却的河岸和我们船帆的运动;船帆的鼓动与我们自我的生命是如此相像,如此微弱,然而却又如此充满生机,当它奋力工作时,它是如此悄无声息,当它工作最缺乏效率时,却又如此吵吵嚷嚷,如此烦躁不安;有时它在风慷慨地吹拂下弯下腰,有时怀着一种人性的挂虑颤抖摇摆。它是标记远处大气层温度变化的量表,而与之嬉戏玩耍的清风滞留户外如此长的时间,深深吸引着我们。我们就这样航行,虽不能飞翔,但却张开双翼,脚后跟从未离开水之战壕,在梅里马克河上朝向我们家乡的田野犁出一道长长的垄沟,堪称仅次于最好的最佳选择。我们优雅地朝向家乡犁耕,驾驭轻快活跃而甘愿效劳的联畜——风与溪流——齐心协力,一起拉犁,前者仍是一头狂野焦躁的小公牛,与它更沉着安静的伙伴拴在一起。这同飞翔完全接近,如同鸭子在纵身飞跃之前驱动翅膀冲过水面,在它周围浪花飞溅。假如我们被拉上岸几英尺,那会是怎样的情景呢?

当我们到达正位于米德尔塞克斯上方的大河湾时——在那里河流向东奔流三十五英里入海,我们最终失去了这股顺风的帮助,但是我们设法长时间抢风航行的明智方式,几乎使我们到达运河的船闸。我们的老朋友,那位高等数学爱好者,中午时分让我们在这里通过船闸,他看我们通过这么多船闸安然返回,显得非常高兴;但是我们没有停下来去考虑他的任何问题,尽管在另一次旅行中,我们可能就以这种方式高高兴兴地度过一整个秋季,从不问及他的宗教信仰是什么。在户外遇上一个头脑中珍藏着与他所从事的职业毫不相关的高尚思想的人,是一件极其难得之事。在每个男人忙忙碌碌的身后,应该有一定程度不受烦扰的宁静与勤勉,正如环绕珊瑚岛的暗礁中,总有一泓静水,在那里,那连续不断的沉淀,终将把暗礁抬出水面。

能够欣赏那赤裸的、绝对的科学真理之美的眼光,远远要比深受道德之美所吸引的眼光弥足珍贵。很少有人在科学真理之中发现道德,或是在道德之中发现科学真理。亚里士多德将艺术界定为Lo′gos tou e′rgou a′neu u′lhs(无木之工作原则);但是大多数人更喜欢木头与原则并存;他们要求真理有血有肉,生活五彩缤纷。他们更喜欢那带偏见的陈述,因为它最适合他们和他们的商品,并且能最好地衡量他们和他们的商品。然而科学至少作为度量衡的检验员,依然普遍存在。

关于数学诗我们已听到很多,但是数学诗却很少被人吟诵。古人对于他们的诗歌的价值比我们有更合理的看法。对任何真理最清晰、最完美的陈述最终应采用数学形式表达。我们也许会如此简化道德哲学,同样也简化算术的规则,以至于一个公式可以将二者同时表达出来。所有的道德法则都随时可被翻译成自然哲学,因为我们常常只需恢复那些词语所表述的原始意义,或是注意它们字面意义而非隐喻意义即可。它们已经是超自然哲学。如今被称为道德真理或伦理真理的整个体系作为抽象科学存在于黄金时代。或者,倘若我们愿意,我们也可以说,自然法则是最纯洁的道德。知识树是善与恶的知识树。假如一个人对自己的研究不产生共鸣,也不期待既通过学习行为又通过应用学到东西,那么他便不是一名真正的科学家。依赖于那些纯粹的巧合,或者片面的、微不足道的法则的发现,是幼稚可笑的。如果几何学的应用体系没有超过星星的系统,那么几何学只不过是渺小而无聊的智力练习。数学不仅应与物理学相结合,而且应与伦理学相结合,这就是混合数学。最使我们感兴趣的事实是博物学家的生平。最纯粹的科学仍是传记科学。当科学如此彻底地同其信徒的道德生活割裂,当其信徒宣称信奉科学教诲之外的另一种宗教,并且在异国圣地顶礼膜拜之时,没有什么能赋予科学神圣的尊严,抑或是提高科学的地位。而在古代,哲学家的信仰同他的体系,或者,换句话说,同他的宇宙观完全相同。

我的朋友们,当他们如此煞费苦心地向我传达事实,真是谬误至极。他们的在场,甚至他们的夸大其词和信口开河,对我也同样是可靠的事实。除非我要利用事实,否则对事实我并不怀有敬意,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我并不依赖于我所听到的东西,不在意我能否承担其准确性,或者换句话说,用更现实的、更紧迫的事实取代我所听到的东西。

诗人运用科学和哲学的成果,而且归纳概括这些成果的最广泛的推论。

发现的过程非常简单。将已知的法则孜孜不倦地、系统地应用于自然界,从而使未知的事物得以自我揭示。几乎任何一种观察方式最终都将获得成功,因为人们最需要的是方法。只要决定某事,并且固定地对其进行仔细观察就可以了。一把一英尺长的尺子本身将揭示多少崭新的关系,而又有多少事物尚未应用到它!用一根铅垂线、一具水平仪、一个测量罗盘、一支温度计、一只气压计,我们已经并仍有可能做出多么奇妙的发现!任何只要有一座天文台和一架望远镜的地方,我们就能期待任何肉眼看不到的即刻就能在那里看到新奇迷人的世界。我可以说,我们国家,或者我们这个时代最卓越的科学家们,或者正服务于学科而并非科学,或者正在一些特殊部门从事忠心耿耿却又处于从属地位的种种劳动。他们并没有始终如一地、按部就班地接近那最主要的事实。一旦有了一项发现,所有观察者们的注意力立即都转移到那里,并且因此引发一系列类似的发现;仿佛他们的工作并未被安排妥帖,而他们一直枕戈待旦。人们缺少坚持不懈的、准确无误的充足的理论去指导和训练他们的观察。

但是,首先是缺乏天才。我们的科学书籍,他们在提高精确性的同时,却陷入了危险的境地:他们丧失了鉴别真正的自然法则所需要的朝气、活力和灵敏,而这些却是古人常常发生错误的理论中一个显著的优点。我十分钦慕老一辈博物学家论及自然之作用时,那种带有几分扬扬自得与自我满足的态度,那种强有力的甚至是夸大其词的文体,尽管他们更适合去鉴赏而不是去辨别事实。他们的主张被证明为误时倒不无价值。如果他们的主张并非事实,它们却是对自然界本身行动的建议。格斯纳[29]说:“希腊人有个通用谚语Lagos katheudon(一只酣眠的野兔),系指伪君子或仿造品;因为野兔睡觉时仍能看见东西;这是大自然绝妙而罕见的创作:野兔身体的其余部分都安然歇息,而它的眼睛却继续站岗放哨。”

人们的观察力是如此清醒而机警,观察结果又是如此迅速地被置于人们的经验总量之中,以至于理论家们总是显得姗姗来迟,永远注定要得出并非完善的结论;但在世界史上的各个时代,人类发现一项法则的才能同样是罕见的,人们很少依靠观察到的真相。原始人的感觉可以给他提供足够的事实真相使他成为一个哲学家。古人至今仍能威风凛凛地对我们说话,甚至论及地质学和化学主题,虽然这些学科被认为诞生于现代。几个世纪以来,人们对科学的进步已谈论颇多。我想,科学上有益的成果已积累起来,但是严格说来,并不是为子孙后代积累知识;因为知识仅仅是通过相应的经验获得的。我们怎能认知仅仅由他人告诉我们的东西。每个人只能用自己的经验解释别人的经验。我们在书中读到,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但是有多少听说过他的著名发现的人,已认识到与牛顿所认识到的相同的真理!也许没有一个人。他那时所做出的意外发现尚未被任何后继者的意外发现所取代。

我们看见那行星陨落,

仅此而已。

在一篇关于詹姆斯·克拉克·罗斯爵士的《南极洲航行之发现》的评论中,有一段文字向我们表明:一个崇高庄严的物体如何普遍深刻地影响了一群人,而且它也是由庄严崇高踏入荒谬可笑的一个生动实例。评论者描述了关于南极大陆的发现:起初,人们越过茫茫冰原,观察到在一百英里远处——一座巍峨高耸的山脉,其高度从七千英尺或八千英尺到一万二千英尺或一万四千英尺,山上终年覆盖着冰雪,荒凉孤寂、气势宏伟、高不可攀;一度天气晴好,阳光照射在这片冰原之上;这片大陆只有其岛屿可以接近,岛上“没有植物生长的丝毫痕迹”,仅仅在几个地方,岩石从覆盖的厚厚冰雪中伸出,令观察者确信陆地构成大陆的核心,它并不是一座冰山——然后,这位注重实际的英国评论家这样继续描写,直到最后:“1月22日下午,探险队抵达南纬74°20′,到下午七时,他们已建立了他们的根据地(土地!他们从哪里得来的土地?),他们相信,他们当时所在地的纬度比那位雄心勃勃的水手,已故的詹姆斯·威德尔船长所到达的纬度更高,因此他们比他们的所有前辈到达的纬度更高,一份掺水的烈酒被分发给船员们,作为他们不屈不挠精神之额外奖赏。”

我们这些近几个世纪的海员,切莫因为我们的牛顿、我们的居维叶[30]而自鸣得意;我们只配额外领取一份掺水烈酒。

运河在这里笔直地穿过树林,我们徒劳无功地竭力劝说风儿一路顺着运河长长的航路吹送,同时又不得不求助于用绳索拖的老办法。当我们到达康科德河时,风向和水流皆对我们不利,我们被迫再次认认真真地划船,但是此刻阴冷的天气消失了,我们感觉到夏日午后的温暖。天气的变化对我们沉思冥想的情绪极为有利,我们手握船桨陷入深深的梦幻之中;我们一边沿梅里马克河顺流而下,一边在想象中沿时间的长河漂向更远,漂向比我们沉溺其中的清晨时光更温和时期的诗人们那里。与梅里马克和纳舒厄相比,切姆斯福德和比勒利卡看起来像古老的英国城镇,一代一代的平民诗人也许曾在这里生活和吟诵。

奥西恩冷肃而荒凉的诗歌与以下这些诗人的诗歌之间形成怎样的对照啊:乔叟的诗歌,甚至莎士比亚和弥尔顿的诗歌,更不用说德莱顿[31]、蒲柏[32]和格雷[33]的了。如同先前的希腊和拉丁诗歌,我们英国诗歌的夏天似乎正健步走向它的秋天,而且载满了夏季的果实和树叶,披着绚丽的秋色,然而不久,冬季将驱散它无数茂密而颜色渐变的叶子,徒留几根孤寂而坚韧的树枝顶霜冒雪,在漫长的劲风呼啸中吱嘎作响。当我们进入文明时期的文学领域,我们无法避开这样的印象:缪斯在她的飞翔中微微俯身。如今,我们首先听说诗歌的不同时代和风格;有田园诗、抒情诗、叙述诗和说教诗;但古代北欧碑文诗却只有一种风格,并且属于各个时代。游吟诗人在很大程度上丧失了他职业的尊严与神圣。以前他被称为预言家,但是现在人们认为一个人看到的东西与另一个人看到的同样多。他不再有游吟诗人的愤怒,只是想象着他昔日随时准备完成的事业。众多骁勇善战的武士不可能误解也不会否认古代游吟诗人的诗歌。每当战斗的间歇,他的诗歌便响起。那时不存在游吟诗人被同辈人忽视的危险。然而现在英雄和游吟诗人分属不同的职业。当我们步入优美的英国诗歌园地,暴风雨已消失,再也不会有电闪雷鸣。诗人已走进室内,森林与峭壁被置换成壁炉,盖尔人的小屋以及一圈一圈的石头环绕的圆形石林,已变换成英国人的住宅。没有什么英雄站在门口,随时准备引吭高歌或大展宏图,只有一个朴实的英国男人,他培育诗歌艺术。我们在所有的诗篇中,看到舒适的壁炉,听见柴把噼噼啪啪的燃烧声。

尽管乔叟具有宽广的仁爱精神,尽管我们在他的诗篇中可以感受到许许多多的社会舒适和家庭安逸,我们却不得不多少缩小一些我们的视界以便对他进行研究,仿佛乔叟在这幅风景画中占据较小的空间,并不像奥西恩那样延伸于小山与溪谷之上。然而,从后世的角度审视,作为英国诗歌之父,在乔叟之前,英国诗歌经历了漫长的沉寂或混乱的历史,没有任何纯粹的歌曲旋律赋予英国诗歌以生机与活力,因此我们对乔叟的敬意油然而生。我们对早期的大陆诗人不以为然,因为我们注定要驶向英国诗歌那令人愉快的群岛,乔叟是奥西恩所生活的朦胧时代之后的第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必将久久地萦绕在我们的心头。实际上,尽管乔叟代表着如此不同的一种文化和社会,在许多方面他却被看成是英国诗人中的荷马。也许他是英国诗人中最朝气蓬勃的一位。我们回到乔叟,如同回到最纯洁的井,如同远离混乱无序的生活之路回到最遥远的喷泉。与后世的诗人相比,乔叟是如此自然与愉悦,我们几乎可以把他当作春天的化身。对于那忠贞不渝的读者,乔叟的诗情灵感甚至给了他一种时代的面貌,当他刚要细细研读,便会发现它们似乎同黄金时代紧密联系在一起。乔叟的诗依然是青春和生命之诗,而非思想之诗;尽管道德的脉络清晰可辨,始终如一,但它却并未将太阳和日光从其诗篇中驱逐出去。缪斯最至高无上的乐曲大都庄严而哀伤,没有一首颂歌同大自然的颂歌一样自由奔放。太阳从早到晚放射光芒所抒发的惬意并未得以吟诵。缪斯安慰自我,并非自我陶醉,而是慰藉心灵。在我们所有的诗歌中,有一种暗示灾祸的悲剧因素,它们很少有关于云雀和晨露之描写,而是更多地描写夜莺与傍晚之阴影。但是在荷马和乔叟身上,有着比现代道德诗人更多的青年的天真与明朗。《伊利亚特》不是安息日之读物,而是早晨之读物。人们依恋这首古老的歌曲,因为他们生活中仍拥有未受洗礼、无拘无束的时刻,这使得他们更加渴望这种生活。对于天真无邪之人,世上既无天使,也无守护神。在绝无仅有的间隙中,我们超越德行的必要性,进入永恒的晨光,在晨光中我们只需继续生活,呼吸芬芳馥郁的空气即可。《伊利亚特》不代表任何信条,也不代表任何观点,我们怀着难得的自由自在与无牵无挂的感觉阅读它,仿佛我们脚踏家乡的土地,我们是那片土地上的本地人。

乔叟明显具有文人兼学者的气质。从未有过任何无案牍之清净的时代如此令人激动不已。战争的喧嚣声包围着乔叟。在他的青少年时代,爆发了哈利登山和内维尔十字路口战役,还有克雷西和普瓦蒂埃战役更令人难以忘怀;但诗人并不关注这些,威克利夫[34]及其改革对诗人更具吸引力。乔叟一直把自己看作是有幸坐着同书本交谈的人。在他的帮助下,文人阶级得以建立。他作为英语语言的奠基人之一,单单这一点就足以使他的作品,甚至使那些少有诗意的作品具有重大的意义。当朴实而活力四射的撒克逊语言被宫廷所忽视,未能登上文学的殿堂之时,同华兹华斯一样朴实无华的乔叟却更偏爱它,乔叟对他的祖国所做出的贡献与但丁对意大利的贡献不相上下。假如说希腊语可以满足希腊人的需求,阿拉伯语可以满足阿拉伯人的需求,希伯来语可以满足犹太人的需求,拉丁语可以满足拉丁人的需求,那么英语将满足乔叟的需求,因为这些语言中的任何一种都将用来传授真理,“正如不同的道路引导不同的人们通向罗马”[35]。在《爱的证明》[36]中乔叟写道:“那么让文书用拉丁语写作,因为他们有科学的特性,有那一行业的知识,让法国人也用法语撰写他们优雅的词语,因为法语适合他们的口舌,让我们使用从祖国语言中学来的词汇去描绘我们的梦幻。”

通过贫瘠的撒克逊和乔叟之前的诗歌牧场,自然而然地走向乔叟之人,将会懂得如何更好地去欣赏他;然而,经过这样大量的鉴赏之后,乔叟看起来如此智慧而充满人性,以致我们依然很可能错误地判断他。在现存的撒克逊诗歌中,在最早的英格兰和同时代苏格兰诗歌中,那里很少使读者想起青春的粗野与活力,而更多地令读者想起一个衰落的时代。在很大程度上那只是对仿制品的翻译,只是偶尔带上少许诗歌的色彩,常常是对寓言的编造和夸张,缺乏自身的想象加补充,而且我们无法在当时的诗歌和当今诗歌之间的共鸣中看到古风的修复、人性化以及欢乐的重现。然而乔叟依然是鲜活而充满现代气息的,他真正的诗篇一尘不染。他的诗光芒四射,提醒我们在英格兰花已盛开,鸟已歌唱,心已跳动。在诚挚的读者注视下,时光的锈迹和苔藓逐渐消退,起初的绿色生命显现出来。乔叟是个淳朴的土生土长的本国诗人,他同现代人一样地呼吸。

没有什么智慧能够取代人性,我们从乔叟身上发现这一点。我们最终能够在他的呼吸中心情舒畅,而且我们认为我们原本可能成为他的相识。他是个名副其实的英格兰公民,而彼特拉克[37]和薄伽丘[38]居住在意大利,退尔和塔默莱恩居住在瑞士和亚洲,布鲁斯居住在苏格兰,而威克利夫、高尔、爱德华三世、冈特的约翰[39]、布莱克王子,他们是乔叟的同胞,也是同时代的人;所有这些全是响亮而激动人心的名字。罗杰·培根的声望从上一个世纪传下来,但丁的名字仍然占据重要的影响地位。总而言之,乔叟留给我们的印象比他的声望更伟大,一点儿也不像荷马和莎士比亚,因为他若是同他们在一起,会高昂起自己的头。在早期英格兰诗人中,他是房东和主人,而且具有主人的权威。在他之后的早期诗人满怀深情地提到他,将他与荷马和维吉尔结合起来,这一点在我们评估乔叟的性格和影响时应予以考虑。詹姆斯王和苏格兰的邓巴谈及乔叟时怀着更多的热爱和崇敬,远远超过上一世纪的任何一个现代作家。这种真诚的关系如今不复存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不带批评地阅读乔叟的作品,因为他不为自己的事业辩护,而是替他的读者说话,具有必然使他生命远播的那种了不起的忠诚可信。他相信读者,毫无保留地与读者促膝谈心。反过来,读者对他也笃信不移,相信他从不说谎,因而纵情阅读他的故事,仿佛那是一个孩童婉转曲折的故事,不过读者常常在阅读后发现,乔叟的表达比圣贤更加言简意赅。乔叟从不会无情无义,

因为首先这事经过内心沉淀,

在口中吐露任何言辞之前。[40]

在那个时代,乔叟的全部主题是如此新颖,他无须杜撰,只需倾诉。

我们钦佩乔叟强健的英国人式的机智。在他的《坎特伯雷故事集》的序言中,他平易近人地侃侃而谈,仿佛他与聚集在那里的人不差上下,这一点与书中任何精美的片断完全一致。尽管乔叟充满理智与人性,他的诗却并不出类拔萃。在栩栩如生地描写人物方面,在英国诗中《坎特伯雷故事集》无与伦比;然而它本质上是幽默的,虽然最崇高的天才决非如此。幽默无论多么宽广、和善,总比热情洋溢视野狭窄。乔叟将他那个时代的普遍机智与智慧,加入到他自己更优美的风格之中;他的作品处处彰显出他令人瞩目的对世界的独特认识,他对人物性格的细致洞察以及他罕见的常识和谚语表达的智慧。他的才华不像弥尔顿那般高超,但是他的诗温和而亲切,充分显示出柔和与细腻,却少有英雄豪情。它只是更多地体现了人性的特点,带着自身的一切弱点。乔叟不像雷利那样英勇,不像赫伯特那样虔诚,不像莎士比亚那样富于哲理性,但他是英国缪斯之子,他的少年时代决定了他的未来。他诗歌的魅力常常只存在于一个孩子而非成人的言行举止的超越自然和绝对真诚。

精美雅致的特性在乔叟的诗中比比皆是。最简单朴素的词语从他的嘴边脱口而出。凡是阅读《女修道士的故事》的读者——对故事中折射出的人文主义精神以及对那个孩子唱《圣母颂》的理解,或是对律师的故事中描述康斯坦斯带着她的孩子去海上漂泊的体味——无不感受到作者的天真无邪和温文尔雅。我们也无法误解乔叟纯真质朴的品质,无视他对当时种种习俗的辩护。一种朴素的哀婉和女性的温柔是乔叟的显著特色,在这一点上华兹华斯只是偶尔接近,无法与乔叟相提并论。我们不禁要说,乔叟的天才是女性的,并非是男性的。但这种女性化却不是对它的赏识,很难在女性身上发现;或许它根本无法在女性身上发现,仅仅是男人身上的女性化而已。

这种对大自然的纯洁、真挚和天真的爱在任何诗人身上都是难以发现的。

在乔叟谈到他的上帝时,他那种亲切却又天真、虔诚的态度,他那种非同寻常的信任和充满深情的性格显而易见。他没有怀着任何虚假的敬意想到上帝,如同听到和风吹拂,听到上帝的声音。如果大自然是我们的母亲,那么上帝则是我们的父亲。在莎士比亚和弥尔顿那里就没有这么多爱和淳朴而实际的信任。在我们的英语中,我们是多难找到对上帝的爱的表达!当然,没有什么感情比对上帝的爱更珍贵了;几乎只有赫伯特表达过这种感情:“啊,我亲爱的上帝!”我们的诗人乔叟恰当得体地使用相似的词语,无论他看到一个美人抑或其他,他总以上帝的“神奇”而自豪。他甚至向上帝推荐传说中的迦太基女王做他的新娘——

假如那创造天地的上帝,

热爱美与德行,

热爱淑女、忠贞和美貌。[41]

然而为了证明我们的褒扬言之凿凿,我们应当论及乔叟的著作本身;论及《坎特伯雷故事集》的序言,论及《高贵的品质》《花与叶》以及格里塞尔达、弗吉尼亚、阿里亚德纳的故事,还有《公爵夫人书》,以及更多名不见经传的作品。许多更情趣风雅的诗人懂得如何远离单调乏味;但这种消极的天才不能长久地吸引我们;我们将依然怀着热爱回到乔叟那里。另一些人的文雅和中庸技高一筹。即使是小丑也有情趣,尽管他对此不以为然,但他的要求,往往比艺术家的要求更高尚纯洁。如果我们不得不在乔叟许多单调乏味的作品中漫游,我们至少心满意足地发现,那单调乏味并非矫揉造作,而是与生活中的许多篇章大致相当。我们应该承认,我们通常倾向于把快乐和乐趣聚集、积累起来;但人们可能认为诗人总是像个旅行家那样说话,把我们从一处名胜引向另一处名胜,带领我们游览变幻莫测的景色,或许在自然情境中我们终究会更加愉快地邂逅一段美好的思想。命运必定是为了某种目的而早已将其隐藏在这种环境中。自然把她自己的坚果和花朵四处播撒,从不把它们一堆堆收集起来。这是它生长的土壤,这是它开花的时辰;倘若阳光、风和雨露来此抚育和促进这花儿生长,我们要不要来此采撷它呢?

一首真正的诗,与其说是由于恰如其分的表达或是任何思想的启迪而著称,不如说是由于环绕它的气氛而卓越。大多数诗篇仅仅具有轮廓之美,并且它们只是以一个陌生人的形态体征来引人注目;然而真正的诗篇朦朦胧胧地朝我们走来,恰如那沁人心脾的芬芳气息,将我们笼罩在它们的精神和芳香之中。我们的许许多多诗歌极为高雅,但缺乏个性。那只不过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准确无误与游刃有余的语言表达,仿佛诗文作者喝下的只是一剂干药糖剂,而非一口令人沉醉的美酒。它具有雕塑般线条清晰的轮廓,而且记述了早期时代。在昂扬的激情影响下,所有的人都这样确定无疑地说话,然而情绪激昂并不总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被冠以诗人之名的人可以分两类。一类诗人培育生命,另一类诗人培育艺术——一类为吸取营养寻求食物,另一类为品味特色寻求食物;一类满足了饥饿的需求,另一类则满足了品味的需求。有两类伟大而珍贵的文学作品,一类是天才的,或者是富有灵感的文学作品,另一类是属于灵感空隙的才智和体验。前者无可指责,永远正确,凌驾于批评之上。它永远伴随着生命的震颤与悸动。它神圣而庄严,值得我们满怀崇敬地细细品读,仿佛研究大自然的作品。维持这种风格的例子可谓寥寥无几;也许每个人都畅所欲言,但是说话者对记录下来的东西是那么毫不在意。这种风格使我们脱离了与诗文作者的个人关系;我们不是将他的词语挂在嘴边,而是让他的情感流入我们的心田。它是喷涌而出的灵感之溪,时而流到这里,时而流向那里,时而在这个人身上流淌,时而在那个人身上流淌。透过何种冰晶去观察它无关紧要,它时而是奔腾的泉水,时而是奔流于地下的洋流。它从莎士比亚、阿尔斐俄斯、彭斯、阿瑞托斯身上流淌而过,但是始终如一。另一类作品镇静自若而富于聪明才智。它是虔诚的天才,渴望灵感。它在最高和最低的程度上是神志清醒的。它与才能的完美驾驭并存。它居于沙漠般的安详之地,它内部的各种物体,犹如绿洲或棕榈在沙漠的地平线上清晰可辨。思绪踏着缓慢而均匀的步子,一路前进,犹如沙漠中行进的商队。然而,笔在他的手中只是一件书写的工具,并不像延长的手臂充满勃勃生机。它所有的作品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清漆或釉料。歌德的作品为后者提供了显著的实例。

迄今为止尚未有公正而冷静的批评。没有任何事物只被当成是处于永恒之美的包围之中,然而我们的思想如同我们的身体一样,必须穿上最新式样的时装。我们的口味太过敏感、太爱挑剔。它对诗人的作品说“不”,却从未对诗人的渴望说“是”。它诱导他粉饰他的种种缺憾,而不是通过发展而抛弃这些缺憾,犹如树木脱去树皮。我们这一类人,住在明亮的光线中,住在珍珠和陶瓷建造的房中,只能喝淡淡的纯酒,碰上最不自然的酸味,牙齿就会感到不舒服。假如事先请教过我们,那么地球的脊骨便不会由花岗岩构成,而是由布里斯托尔的晶石构成。在更粗野的时代,一个现代作家会过早地夭折于婴儿时期。但是诗人多少不只是吟唱诗人,他是“一名语言的磨砺者、润饰者”;他是文学中的辛辛纳特斯,并未占据世界的西端。他如太阳般满不在乎地选择自己的韵脚,带着不拘一格的情趣,他将这行星和收割后的庄稼之残茬织入他的诗篇。

在这些古老的书中,那粉饰的灰墁早已破碎,我们阅读那雕刻在花岗岩上的东西。与其说它们润饰的流畅雅致,不如说它们的外形粗犷魁伟。石匠们只打磨它们的烟囱饰物,而它们的金字塔却粗制滥造。蕴含在粗糙外形中的庄严肃穆,犹如未经雕琢的花岗岩,满足了我们内心深处的渴望,而精雕细琢的表面仅仅投合了眼睛的嗜好。真正的完美是时间的打磨,是事物之投入使用。自然的风风雨雨仍在打磨那金字塔。艺术可以粉饰、镀金,但别无他用。一件天才的作品从一开始都是粗糙之物,因为它期待时光的流逝,而且它具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优雅,一旦片段碎裂,那固有的优雅依然显现,那是一种物质的本质。它的美同时就是它的力量。它与一种光泽决裂。

一首伟大的诗,必定具有伟大的特征,而且具有本质的特征。读者从容地漫步于最肤浅的当代诗歌之中,从而使其充满时代的气息与希冀,正如朝圣者行走于神殿之内,耳边响起礼拜者们最微弱的乐曲之声;但是,当代诗歌不得不穿越这些荒漠,穿越它最外层墙壁的废墟,以恢宏壮丽的气概对后世子孙言说。

但是在这里,就在我们一直以来驾船航行、身临其境的康科德河流之上,超越一切风格与时代的大自然,此刻,正带着忧郁哀伤的神情,创作她秋天的诗,人类的任何作品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夏季,我们旅居户外,内心只有渴望行动的冲动与情感,通常必须等待秋季和冬季的宁静沉寂与漫漫长夜过后,我们的所有思想才会渐渐平息下来;我们明显地感到,在沙沙响的树叶、在一堆堆的谷物、在一串串显露的葡萄的背后,那里有一片无人体验过的全新的生活领域;甚至这个地球,原本也是为那些比男人和女人更神秘、更高尚的居民而开辟的。在十月落日的余晖中,我们看见通向比我们居住的住所在地理上并不遥远的其他居所的大门——

火红小山那边有个地方,

繁星从那里朦胧闪现,

天外有天,那里从未有邪恶,

那里从未藏匿肮脏的思想。[42]

有时一个人感到大自然就在他自己的身上,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他的母亲在他内心躁动,而他伴随着她的不朽获得永生。有时,她声称与我们血脉相连,滴滴血液从她的静脉中悄悄地流入我们自己的血管。

我是秋天之艳阳,

我与秋日的狂风赛跑;

榛树何时绽放蓓蕾,

或者葡萄何时在我的棚架下成熟?

何时是收获抑或是狩猎的季节?

我的午夜变成了正午?

我完全枯萎、发黄,

并且芳醇沁入心房。

橡树果实坠落在我的林中,

冬季潜伏在我的情绪中,

凋零的树叶瑟瑟作响,

是我忧伤的乐曲声声鸣奏。

缪斯用散文对一个蹩脚诗人这样说道:

月亮不再反射阳光,而是上升到她的绝对统治;农夫和猎人承认她是他们的女主人。紫苑和黄花沿路盛开,蜡菊永不凋谢。收割的田野失去了自豪,然而一种内在的繁茂仍然赋予它们荣耀。蓟之茸毛漂浮于池塘之上,黄色的叶子覆盖着葡萄树,没有什么可以打扰人类的严肃生活。但是在一捆捆秸秆之后,在草皮之下,那里埋藏着收割者未曾收获的成熟之果,那是当年真正的收获,永远开花结果,年复一年,人们精心地浇灌培育它,而且从不割断这生长美味果实的茎。

任何地方,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人们还是过着一种自然的生活,四周葡萄藤缠缠绕绕,榆树心甘情愿地为它遮蔽阴凉。人们的触碰将亵渎它,因此世界之美将永远对他掩藏。生活在大地之上,他不仅需要精神上超凡脱俗,而且需要回归自然。谁能想象上苍会将何种屋顶伸展在他的上方,何种季节会照料他,何种职业会赋予他生活的崇高尊严!唯有康复之人才能揭开大自然的面纱。他的生命之不朽将赋予他的住所以永恒。风应是他的呼吸,季节应是他的情绪,他该把自己的宁静安详传给自然本身。然而正如我们所知,他如同环绕着他的景色一样,短暂易逝,并不渴望永生不老。

当我们下山走进从山顶上遥遥可望的村庄,我们曾经与之在此朝夕相处的高尚居民早已逝去,杳无人烟的街道上只留下害虫。是诗人们的想象力将那些英雄的话语置于他们英雄的口中。他们可以杜撰卡图的临终遗言:

我深谙大地、空气、海洋以及

它们和平与战争的一切欢乐与恐惧;

现在我将注视众神的国度和星辰。[43]

但这并非普通人的思想,也并非普通人的命运。如果这天国没有他们所期待的那么美好,那么他们期待的天国是个什么样子?他们是否在期待一个比他们现在想象的天国更美好的天国?在剧院里,死于舞台之上的人,哪里是他的天国?我们的天国要么在此,要么无处可寻。

虽然我们远远地望见天体

运行于大地之上,

我们仍耕耘和挚爱大地。[44]

我们想象不出有什么比我们曾经经历的更加美好。“青年时期的回忆是一声叹息。”我们徘徊于成年时代,诉说着我们儿时的梦幻,在我们学会语言之前,早已半数悉忘。我们必须既是尘世的,又是天国的——正如人们所提到的年迈的泰坦,或者比他们更优秀。有一些英雄,对他们来说,这世界仿佛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仿佛创世终于大获全胜;这些英雄的日常生活构成我们梦幻的素材,他们的风采增添了大自然本身的美丽与富饶。他们行走的地方,

Largior hic campos aether et lumine vestit

Purpureo:Solemque suum,sua sidera n'runt.

一种更充沛的气息笼罩着田野,给大地披上紫光闪耀的衣衫;他们认识他们自己的太阳和他们自己的星辰。[45]

我们喜欢听一些人说话,尽管我们听不清他们的话语;他们呼吸的空气芬芳馥郁,他们说话的声音如树叶沙沙,或如柴火噼啪,传入我们的耳朵。他们巍然挺立,深藏不露。正如那些从未从他们下方站立起来的人,他们为教唆者准备天空。他们仰望璀璨的群星,目光回应星光。他们的眼睛如萤火虫,他们姿态优雅,思路流畅,仿佛他们适得其所,如河流流过山谷。除去这些纯粹的原始本性,那道德之差别、正确与错误之差别、理智与荒谬之差别,这些都微不足道,早已失去了其重要意义。当我凝视那横亘苍穹的巨大云层,凝视它们因黑暗而蹙眉,或者散发着柔和的光亮,或者被落日的余晖镶上金边,仿佛是天国的城池,它们的辉煌壮观似乎徒然浪费在我职业的平庸无奇上;总而言之,对于这种拙劣的表演,那帷幕实在太奢华了。我几乎不配做那城墙之外的郊区居民。

除非他能够超越自我

高高地耸立,否则他是一件多么可怜之物![46]

我们愿意以我们的音乐,片刻激发比我们日常劳作所能提供的交往更美好的另一种交往。那些曲调返回到我们这里,在回声中得到润色,如同一位朋友诵读我们的诗篇。他们为何如此涂抹水果,使它们充满这芬芳以迎合甚似动物的品味?

我请教那位教师,他的忠告直言不讳,

但淘汰我的方法太过错综复杂。[47]

这一切或许意味着,我们生活在另一个更加纯洁的王国的边缘,这些气味和声音从那里飘荡到我们这里。我们的田地四周鲜花盛开,花种是从毗邻的极乐世界吹送而来。它们是诸神的香草。一些更鲜美的水果、更甜美的芳香飘荡到我们的身边,在我们的周围,另一个王国浮出水面。那儿也有回声荡漾,那里也有彩虹桥的桥台。

更杰出的种族得到更出色的培育,

在我们的上方宴饮狂欢,

而我们这些侏儒[48]却只能

从他们的餐桌上获取残羹冷炙。

他们享用的是水果的芳香,

而我们嚼食果肉和根茎。

当我们站立于奥林匹亚的土地之上,

那是怎样令人惊愕的时刻!

没有比纯粹感官所能提供的天国更高之天国,我们需要为此深深祈祷,祈祷一种纯粹的感观生活。我们现在的感官只不过是它们注定要变成的状态之雏形。相比较而言,我们耳聋声哑眼盲,丧失了嗅觉、味觉或触觉。每一代人都发现,他们神圣的活力已被挥霍、每一种感觉和才能遭到滥用,堕落不堪。耳朵当初不是像人们惯常设想的为这种微不足道的用途而被创造出来的,而是用于聆听天国的声音。眼睛当初不是为像它们现在这样应用并因此而疲惫不堪的这种卑微的用处而创造出来的,而是为去观赏如今人们所看不到的美。难道我们没有资格看到上帝吗?在这种生活之中,我们是否会遭受阻碍,并且感到愉悦,似乎它只是伴随着区区一则寓言?我们是否并未正确地解读大自然,通常把大自然仅仅当作那象征之物?当一个平凡之人仰望天空,仰望他尚未如此亵渎之天空时,他认为天空不像大地那般粗俗,于是尊崇它为“天国”,但是预言家在同样的感觉层面称它为“尘世”,提及他在尘世中的上帝。“他是否创造了这内在之物,是否也创造了那外在之物?”那么,怎样才能培育和发展这些被称为感官的神圣胚芽呢?对于个人和国家,要宽宏大量地对待年轻的一代,使他们远离诱惑——教育他们既要目不斜视,也不亵渎听觉。但是,这训练有素的教师在哪里?这师范学校在哪里?

一位印度哲人曾说:“正如一位舞蹈家,在向观众展示自己翩翩舞姿后停止舞蹈,大自然在向灵魂证明自己之后亦停止舞蹈——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大自然更温文尔雅的了;一旦意识到自己已昭然若揭,便不再将自己暴露给灵魂的目光。”

很容易去发现另一片如哥伦布发现的新大陆,这比在我们似乎了然于胸的这个大陆的一片山谷之中行走更容易。大地消失于视野之外,指南针偏离了方向,人类发动叛乱;而历史却依然像垃圾般堆积在大自然的门口。但是唯有必不可缺的片刻的清醒和理智教导我们:在平凡之后横亘着大自然,在那里,迄今为止我们只拥有某些模糊的优先购买权和西部保留地。我们居住在那个区域的边缘。雕刻的木头、漂浮的树枝、落日映照的天空,这些就是我们所知道的关于那个区域的一切。我们不会受到一段持续时间最漫长的天气的影响。我的朋友们,无论他们是谁,切莫听从那企图利用甜言蜜语而使我们变得循规蹈矩之人的诱骗,切莫以此为自己挣得永久的粥饭。让我们稍等片刻,莫要购买这里的任何空地,请相信更肥沃的河边低地很快将被售卖。我们站立的地方只是贫瘠的土壤;在此之前,我早已感觉到自己深植于更肥沃的土壤之中。我在玻璃花瓶中已然看见了一束用稻草松松地捆缚在一起的紫罗兰,它使我不由地想起我自己。

我是一番徒劳地挣扎

绑缚于偶然的纽带,

我摇摇摆摆,纽结

变得松松垮垮,

我想,

为着更温暖的天气。

一束无根的紫罗兰,

其间浆草混杂,

一缕曾盘绕其嫩枝的稻草

将其缠缠绕绕,这就是

禁锢

我的法则。

从那迷人的乐土

时光匆匆地攫取一束花

带着野草和断茎,

盘根错节一团乱麻

耗费

他所给予的时光。

我在此悄无声息地短暂绽放,

饮尽我的生命之汁,

土里没有我生长的根须

使我郁郁葱葱,我只是

站立

于空洞的杯中。

一些嫩芽留在我的茎上

模拟生命的状态,

但是啊!孩子们不会知道

直到岁月使他们枯萎,

悲哀

将充斥他们的生活。

而今我懂得我并未枉被采撷,

植入生命的玻璃花瓶后

我将得以幸存,

一只仁慈之手引我

走向

生命的陌生之地。

因此那瘦削的树干不久将重获生机,

并且再过经年,

正如上帝所知,它将带着更加自由的气息,

绽放更娇美的花朵,

孕育

更丰硕的果实,而我却在此凋萎。

这个世界好似土星环绕着层层光环,而我们现在生活在所有这些光环的最外层。没有谁能从容不迫地说,他居住于同一星球,或与他亲手采摘的花儿属于同一时代;纵然他的双脚似乎会踩碎它,不可思议的时空将他们分离,或许,不存在他会伤害它的危险。植物学家们懂得什么?我们的生命应该在地衣与树皮之间跳动。眼睛应该为手而不是为头脑而观看事物。我们依然在出生之时,并且到目前为止,对海洋、陆地、太阳、月亮和星星,只有一种朦朦胧胧的幻象,至少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我们才会看得清楚。在古代特洛伊的遗址背后,在那里旅行家和地理学家之间存在一个悲哀的问题。它并不靠近他们所设想的特洛伊的地点。当一件东西腐败、消失后,它起初占据的地方必定是多么难以辨认啊!

正如不时地,或者更确切地说,从永恒到永恒赐予人类的那些对现实的微弱启示对我的影响一样,现代天文学的奇闻逸事对我亦有相同的影响。我们称之为金星的那位于苍穹的微弱光亮,古人把它看作,并且大多数现代人仍然把它看作,附属于环绕我们地球旋转的空心球体的一个亮点,但是我们已然发现它本质上属于另一个星球——哥白尼对此进行了多么漫长而坚忍的推理,在望远镜尚未发明之前,他便对此满怀信心地预言,倘若人们能比他们当时更清晰地观察它,他们便会发现它具有同月球一样的相位,而且在他去世后一个世纪内人们才发明望远镜,这一预言也被伽利略证实——当我回忆起关于金星的这一历史时,我充满希望地认为,我们甚至可以在此时此地获得某些如此长久以来人类本能所预言的关于那另一世界的准确信息。实际上,我们称为科学的一切,与我们称为诗歌的一切一样,都是这种信息中的一颗微粒,就其本身而言是准确无误的,尽管它仍然受到真理的限制。如果我们能够如此精确地思维,并且对我们的推论如此令人惊叹地深信不疑,尊重无限远离、超越我们自然视界之外的所谓实物和事件,即使当这些推测被观察所证实,头脑犹犹豫豫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测,我们的思索为什么不能远远地深入那无形的星系,它们的构成只是那显而易见的类型?诚然,我们具备的感知同样适合于洞察那真实的、物质的、永恒的空间,正如这些明显可见的星星将穿过物质宇宙。维伊阿斯、摩奴、琐罗亚斯德、苏格拉底、基督、莎士比亚、斯维登伯格——这些人是我们天文学家中的一部分。

在我们的天体运行轨道中存在着由外围天体的影响而产生的摄动,然而没有任何天文学家曾经思考过产生这种摄动的未知世界的因素。在我平凡的思路中,我感觉到一种自然而连续的序列,其中每一项暗示着下一项,或者,如果中断发生,它是由呈现于我感知中的新物体引发而来。但是一种急剧、陡然的,并且对于这些意味着不可思议的转变,来源于从相对狭隘、片面的所谓关于事物的常识性观点,到无限扩展的、自由开放的观点;从看见人们所描述的事物,到看见人们所无法描述的事物。这暗示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即使是在最聪明人的经验中亦是极其难得的认识;它感觉或知觉到非同寻常的事物。

天文学家在什么围场内漫游啊!他的天空是沙洲,他的想象力似饥渴的旅人,渴望穿越他们的沙漠。游移的头脑急不可耐地冲破天体运行轨道的枷锁,冲破那如同寓于宇宙一隅的蛛网,把自己发射至遥远到望尘莫及的地方,而法则,诸如科学业已发现的法则变得虚弱而疲乏。那头脑认知一种距离和空间的度量单位——一种显现出来的物体与实际存在的物体之间的间隔,而所有那些数字结合起来并不形成一种度量单位。我知道天空中繁星闪耀,我知道它们遥不可及、灿烂无比,坚定不移地在它们的轨道上运行——可是它们都有什么价值呢?如果我们把它们开拓为殖民地,它们只不过是西部更多的荒原——星星的领地——或许,它将被建成蓄奴州。我只对星星的六角感兴趣,而且这种兴趣也将转瞬即逝。然后我将告别所有的天体,就像告别我早已熟悉的你。

每一个人,如果他是明智之人,都会依靠这支撑他的根基;如果一个人受引力作用比另一个人大,他就不敢在另一个人安然行走的草地上贸然行事,宁愿放弃搜集生长在那里的蔓越橘果实。或许,某个春季河水暴涨,将那些蔓越橘果实漂到他伸手可及的地方,尽管到那时它们可能已是水汪汪的并且经历过霜冻。在许多穷人的阁楼里,当然,在许多教堂的食物箱和仓库中,我曾看见过这种皱巴巴的浆果,只需要一点点水,一点点热量,它们便又会膨胀,恢复原先的大小和色泽,加入足够的糖,便可充当世人餐桌上的酱汁。

所谓常识,在它自己的适用范围内是卓有成效的,如同陆军和海军听从号令步调一致的美德一样珍贵无比——因为必须有下级对上级的服从——然而不寻常的常识,仅仅对最明智之人是普通之常识,与它的弥足珍贵一样更加卓越不凡。有人渴望在下属部门崭露头角,愿上帝保佑他们成功。富勒对大学教师的评论具有普遍适用性。他说:“大学教师身上混杂的一点点迟钝使他更适合处理世俗事务。”[49]

渴求信仰,懂得忧伤之人

因为他需要信仰,因此具有真正的信仰;

因为他的忧伤太微弱而忧伤之人,

怀有真正的忧伤,以及最高尚的信仰。[50]

或许受到另一位诗人诗歌的鼓舞——

战场上的菲多元帅走过他们身旁:

他母亲赐予他生命时衰弱无力;

他最初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

一直眼含泪花迎接明媚的阳光;

然悠悠岁月给予他更多的成长与力量,

他成为坚毅的勇士,强悍的骑士,

依旧驰骋疆场,依旧盔甲闪亮。

他用巨手将山脉抛入海洋,

他阻止和扭转太阳冲动的行程;

在他的指挥下自然违背自然的法则;

地狱或天堂之力量无法抵挡他的力量;

而此去经年,

他以惊人的预见,

使未来的许许多多呈现;

以麻木不仁证明盲目的感觉。[51]

“昨天,破晓时分,”哈菲兹说:“上帝将我从一切尘世的苦难中拯救出来;在朦胧的夜色中他将永生之水恩赐予我。”

在道拉特·沙撰写的萨迪[52]的传记中有这样一句话:“沙伊克·萨迪无形的灵魂之鹰将他肉体的尘埃从他的羽毛上抖落。”

就这样,我们一路思绪万千地划船驶向家园,去寻找某些秋天的活计,以促进季节的循环。也许,大自然甚至在我们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欣欣然利用了我们,因为我们在漫步时帮她散播种子,我们的衣服将刺果和麦仙翁从一块田地带到另一块田地。

万物皆流存在

尘世的大地,

神灵与自然力

有其流传。

夜与昼,年复年,

高与低,远与近,

是我们自己的面貌,

是我们自己的遗憾。

你们这些河岸之神,

永远寓居于此,

我看见你们远处的岬角,

向两岸伸展;

我听到你悦耳的夜音,

来自你永不衰败的土地;

莫用时间再来欺骗我,

把我带到你怡人的地方。

因为天色渐晚,于是在我们第一次扎营宿夜的鲜花盛开、芳香四溢的河岸之间,在缓缓流淌的溪流之上,我们悠然自得地划船荡桨,溯流而上,驶近我们曾经生活过的田野,在西南方地平线上,我们似乎发现了我们家乡天空的色彩。太阳刚刚落在一座树木葱茏的小山后,如此绚烂的夕阳,似乎除了某些人们所未知的原因之外将永不消逝,它在时间的长卷上镌刻比平常亮丽的色彩。尽管群山的阴影开始悄悄地遮盖溪水,整个溪谷随着柔和的光线波浪起伏,这光线比月光更纯洁无瑕,更令人难以忘怀。因此,白昼甚至向荒无人烟的孤寂山谷告别。两只苍鹭细长的翅膀在天空的衬托下格外显眼,它们高高地从我们上空飞掠而过——因为它们傍晚起程高飞,必定不会飞落在地球表面的任何沼泽,不过,或许,它们将飞落于我们大气层的另一侧。它们气宇轩昂、静默无声地飞翔,无论它们是在天空中留下痕迹或是雕刻在埃及的象形文字中,都是悠悠岁月不断探索的象征。它们飞往北方的某一片草地,犹如图画中之鹳,庄严肃穆、坚定不移地飞翔,最后消失在云雾中。一群群乌鸦沿着河流的走向振翅飞行,仿佛向着它们的圣地做傍晚短暂的朝圣之旅,或是去庆祝如此瑰丽的夕阳。

因此,如同那朝圣者,夜晚

黑暗匆匆地将他囚禁于途中,

在你的家中思考吧,我的灵魂,正确地思考

生命荒废的时光依然留与你的东西:

你的太阳之柱西斜,你的晨光已退,

你将失去第二次诞生的机会。[53]

夕阳西下,意味着所有人都悠闲自在,都陷入沉思冥想之中;但那农民之子,当他驱赶牛群从牧场回家之时,只是更加若有所思地吹着口哨,联畜驾驭者克制自己不抽响鞭子,放低声音操纵牲畜。白昼最后的几抹痕迹终于消失殆尽,当我们背朝家乡,默默地划船行驶穿越黑暗之时,天空中只有寥寥几颗星遥遥可见,我们无话可说,只是静静地坐着陷入沉思之中,或是默默地听着我们单调乏味的船桨声,这声音似一种浅显的音乐,适合黑夜的耳朵和她灯光暗淡的大厅之音响效果:

Pulsae referunt ad sidera valles,

震撼使 山谷 变成星空,[54]

道道溪谷回响群星之声。

我们在沉默中仰望那遥远的光亮,不禁使我们想起正是那罕见的想象,最先教授我们,星星就像地球一样,给人类带来巨大的恩惠。据贝纳尔德斯[55]的编年史记载:在哥伦布的首次航行中,当地人“指着天空,打着手势表明,他们相信天上拥有一切威力和神圣”。我们有理由对天体现象心存感激,因为它们主要符合人类心中的理想。星星遥不可及、不引人注目,但是作为我们最美好、最难忘的经历却是灿烂永恒的。“让你深邃不朽的灵魂牵引你,但请你真诚地延伸你的目光凝望苍穹。”

正如一个最真实的社会总是越来越趋近于孤寂,最卓越的演说也一样终陷于沉默。沉默是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人都能听得到的。沉默是我们内心倾听的产物,声音则是我们外部倾听的产物。天地万物并未取代沉默,而是她看得见的框架和衬托。一切声音都是她的奴仆,都是她的传播者,这表明她不仅是他们的女主人,而且是他们难得一见的女主人,沉默受到他们热切地追求。迄今为止,声音与沉默同类,声音只是沉默表面的水泡,瞬间即破,足以证明潜流的强度和创造力;声音是沉默模糊微弱地表达,当他们本身与沉默形成对照并且加以衬托之时,仅仅那时声音适宜我们的听觉神经。因为它们这一点做得恰如其分,并且使沉默得以提高和加强,所以它们是和谐并且是最纯正的旋律。

沉默是通用的避难所,一切枯燥乏味的谈话和一切愚不可及的行为之后果,是我们每一次懊恼不堪的止痛膏,饱足之后、沮丧之余皆受欢迎;那个绘画者可能也不会涂抹的背景,不论他是艺术大师或是笨手笨脚之人,无论我们已在前景制作了怎样拙劣的图形,那背景永远是我们神圣不可侵犯的庇护所,在那里没有任何言行侮辱能够伤害我们,没有任何人身攻击能够困扰我们。

演说者摆脱自我的个性,他最沉默寡言时最雄辩有力。他边说边听,与他的听众一起充当听者。谁未曾倾听她无穷的喧嚣?她是真理的喇叭,唯一的神谕,真正的德尔斐和多多那,帝王和朝臣最好向她请教,他们也不会因模棱两可的回答而搞得手足无措。通过她已昭示的一切启示,人类业已获得明晰的洞察力,他们的时代被标榜为开明的时代。然而,正如他们经常四处游荡,游荡到怪异的德尔斐和她癫狂的女祭司那里,他们的时代一直充满了黑暗与沉闷。这些喋喋不休、吵吵嚷嚷的时代,不再产生任何声音,但希腊的或沉寂无声而旋律优美的时代则持续不断地发出声音,响彻人们的耳畔。

一本好书是一个琴拨,奏响我们别样沉默的里拉琴。我们时常把属于我们自己尚未写出的续集的趣味,归之于已经写就的死气沉沉的著作正文。对于一切书籍,这续集是最不可或缺的部分。强调一次“他说”——应该是作者的目的。这是作者所能达到的最大目标。如果他把自己的书制造成一道沉默的波浪可以冲破的防波堤,那倒是相当不错。

我徒劳无益地试图打破这沉默,但无法将她译成英语。六千年来,人们以彼此的忠诚守信一直翻译她,但她依然简直就是一部天书。一个人一度可以信心十足地滔滔不绝,自以为他已将她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总有一天将会把她耗尽,可是最终他也得沉默,而人们只是评论说,他多么大胆地开了个头啊;因为当他最终沉入沉默时,已说出的话与未说出的话之失衡是如此巨大,前者似乎只是他消失的水面上冒出的气泡。然而,我们将像那些中国悬崖峭壁上的燕子一样,继续用口沫为我们的巢装饰羽毛,总有一天,它可能会成为诸如栖居于海岸边的生物的食粮。

这一天,我们扬帆使桨行驶了大约五十英里。此时此刻,夜深人静,我们的小船在它家乡的港湾,与灯芯草耳鬓厮磨,而它的龙骨与康科德的泥淖久别重逢;那里,自从我们扬帆远航,那些几乎尚未直起腰身便倒伏于地的菖蒲,依然保持着我们小船曾经划过的痕迹。我们满怀喜悦地纵身一跃跳上河岸,把船拖上岸,将它拴在那棵野生苹果树上。树干上,春季河水暴涨冲刷河岸之时小船铁链摩擦留下的痕迹至今依然清晰可辨。


[1] 斯宾塞《仙后》,Ⅱ,篇章12,诗节29。

[2] 《对世界的分析》,Ⅱ,355-356。

[3] 弗朗西斯·夸尔斯《人类生活的象形文字》,ⅩⅣ,ⅲ,196-200。

[4] 克里斯托弗·马洛《希罗和利安德》,Ⅰ,116。

[5] 威廉·德拉蒙德《悼威廉·亚历山大爵士的一首田园挽歌》。

[6] 俄赛里斯(Osiris):是古埃及主神之一,也是公认的葡萄树(Vines)和葡萄酒(Wines)之神。他统治已故之人,并使万物自阴间复生,如使植物萌芽,使尼罗河泛滥等。

[7] 克里斯托弗·马洛《希罗和利安德》,Ⅰ,96。

[8] 以赛亚(lsaiah):《圣经·旧约》中的人物,是《以赛亚书》的作者。生活在公元前8世纪。在其生活的年代以先知的身份侍奉上帝(耶和华)。

[9] 《卡一洛丁》,Ⅲ,138。梭罗在帕特里克·麦克格雷格的《莪相真正的遗作》(伦教,1841)一书中找到莪相诗篇的这些诗句。

[10] 《蒂莫拉》,Ⅶ,391。

[11] 《卡一洛丁》,Ⅱ,134。

[12] 《芬戈尔》,Ⅴ,280。

[13] 《奥伊纳莫卢》,Ⅰ,182。

[14] 《卡一洛丁》,Ⅱ,137。

[15] 《卡里克》,167。

[16] 《卡一洛丁》,Ⅰ,125。

[17] 《卡一洛丁》,Ⅱ,132。

[18] 《芬戈尔》,Ⅲ,252。

[19] 《加龙》,176。

[20] 《芬戈尔》,Ⅲ,252。

[21] 《蒂莫拉》,Ⅲ,343。

[22] 《克罗马》,195ff。

[23] 《加龙》,176ff。

[24] 弗朗西斯·夸尔斯《人生之短促》,载《标志》,Ⅲ,13,19-21。

[25] 威廉·艾勒里·钱宁《秋》,诗节2-4,8,11-13。

[26] 约翰·W·巴伯《马萨诸塞各城历史集》(沃斯特,1841)。

[27] 马库斯·特伦蒂厄斯·瓦罗《论农业》,Ⅰ,ⅶ。

[28] 帕伦克(Palenque):是墨西哥历史文化名城、玛雅古国城市遗址,是典型的玛雅文明遗址,素有“美洲的雅典”之称。

[29] 康拉德·格斯纳(1516-1565):瑞士博物学家,引自爱德华·托普赛尔《四足动物史》(1607)

[30] 乔治·居维叶(Georges Cuvier,1769-1832):法国博物学家与动物学家,提出了“变灾论”,是解剖学和古生物学的奠基人。

[31] 约翰·德莱顿(John Dryden,1631-1700):英国诗人、剧作家、文学批评家。一生为贵族写作,为君王和复辟王朝歌功颂德,被封为“桂冠诗人”。

[32] 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1688-1744):18世纪英国最伟大的诗人,杰出的启蒙主义者。

[33] 托马斯·格雷(Thomas Gray,1716-1771):英国18世纪重要抒情诗人。“墓畔派”的代表人物。《墓畔挽歌》(Elegy Writenina Country Churchyard)是其代表作。

[34] 约翰·威克利夫(John Wickliffe,1324-1384):英国宗教改革家,他对文学的贡献在于他首次组织将《圣经》拉丁文版译成英文。

[35] 乔叟《论星盘》,开头。

[36] 现在被认为是托马斯·厄斯克(1388年去世)所写。

[37] 弗兰齐斯科·彼特拉克(Francesco Petrarch,1304-1374):文艺复兴第一个人文主义者,被誉为“文艺复兴之父”。他以其十四行诗著称于世,为欧洲抒情诗的发展开辟了道路,后世尊其为“诗圣”。他与但丁、薄伽丘齐名,文学史上称他们为“三颗巨星””。

[38] 乔万尼·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1313-1375):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的杰出代表,人文主义杰出作家。其代表作《十日谈》是欧洲文学史上第一部现实主义作品。它批判宗教守旧思想,主张“幸福在人间”,被视为文艺复兴的宣言。

[39] 冈特的约翰(Johnof Gaunt,1340-1399),英格兰国王爱德华三世的儿子。

[40] 《生命的官廷》,诗节187。这首诗不再被人们归属于乔叟的作品。

[41] 乔叟《贞节女子的传说》,Ⅱ,1039-1041。

[42] 贾尔斯·弗莱彻《基督的胜利》,Ⅰ,诗节6。

[43] 乔治·查普曼《恺撒和庞培》,Ⅴ,159-161。

[44] 约翰·多恩《挽歌十八》,Ⅱ,33-34。

[45] 维吉尔《埃涅阿斯纪》,Ⅵ,640-641。

[46] 塞缪尔·丹尼尔《给坎伯兰伯爵夫人玛格丽特的信》,Ⅱ,95-96。

[47] 弗朗西斯·夸尔斯《标志》,Ⅳ,11,32-33。

[48] titmen(titman的名词复数),指侏儒。titman是个带地方色彩的单词,意思是一窝猪中最小的一头猪。

[49]托马斯·富勒,引自《富勒著作的标本》,载《查尔斯·兰姆的散文作品》(伦敦,1838)。

[50] 弗朗西斯·夸尔斯《论忠诚》《神圣的幻想》,卷Ⅲ,97,1-4。

[51] 菲尼厄斯·弗莱彻《紫色岛》,篇章Ⅸ,诗节19,21。

[52] 萨迪(Sa'di,1208-1291)是中世纪波斯(今伊朗)诗人,被誉为波斯古典文学“四大支柱”之一。

[53]威廉·德拉蒙德《不信任时间》,Ⅱ,9-14,载于《锡安山的花》(1623)。

[54] 维吉尔《农事诗》,Ⅵ,84。

[55] 安德列斯·贝纳尔德斯(死于1513年?)《天主教徒君主斐迪南和伊莎贝拉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