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星期四

星期四

他漫步在未经耕种的林地,那里

俯视万物的太阳久久不曾照耀,

那里驼鹿食草,暴熊徘徊,

那里啄木鸟奔跑爬上高高的桅杆。

那里黑暗笼罩的地方他愉快地宿夜;

那里红色黎明的曙光将他抚摸。

无论他去往何方,这智者仍在家中,

他的家是大地——他的门厅是蔚蓝色苍穹;

他纯洁的灵魂将他引向哪里,

哪里就有他的康庄大道,

上帝特有的光芒将其指引照亮。

——爱默生[1]

今晨我们从睡梦中醒来,听到雨点敲打在我们的布顶篷上,发出虚弱、从容而不祥的声响。雨淅淅沥沥已整整下了一夜,现在整个城镇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雨滴落到河里,滴落到桤木上,滴落到牧场中,天上没有任何彩虹,而整个上午回荡着小麻雀的啭鸣。此外,这小鸟快乐的信念弥补了整个树林歌唱队的沉寂无声。我们刚走出帐篷,一群羊在它们公羊的带领下,出现在我们面前,它们沿着我们身后的一道深谷迅速冲下,急急忙忙,跳跳蹦蹦,肆无忌惮,仿佛没有人发现它们。它们来自较高的一处牧场——那里曾是它们过夜的地方——到这里的河边来吃草;但是,当它们的领头羊透过薄雾看见我们的白色帐篷时,它们猛然大吃一惊,只见它们绷紧前蹄,以抵挡身后湍急的洪流;整个羊群静静地站立不动,它们温驯的头脑绞尽脑汁,试图解开这其中的奥秘。最后,当它们推断出那东西不会给它们带来伤害时,便很快在田野里安静地四下散开。后来我们得知,我们搭建帐篷的地点,恰好是几年前的夏季曾被一群佩诺布斯科特人所占据的地方。透过雾霭,我们可以看到前方高耸着一处名为胡克塞特峰的深色的圆锥形高地,船工的一个界标,而且此河西岸远处宽阔地带还耸立着恩卡努努克山。

这是我们航程的极限,因为在雨中再航行几个小时,我们便会抵达最后的船闸,不过我们的小船太重,无法拖着它绕过随之而来的那些长长的、为数众多的急流。于是,我们沿堤岸继续步行,用一根手杖在阵雨和浓雾中探路,爬过途中滑溜溜的圆木,我们的心情和阳光明媚的日子一样快乐轻松;我们嗅着松树和脚下潮湿黏土的芳香,听着隐秘行踪的瀑布的声声欢呼;依稀可见伞菌、游荡的青蛙、从云杉树上垂落的花彩形的苔藓,以及在树叶下无声掠过的画眉。我们的道路犹如顽强的信念仍然密切相连,穿过这最潮湿多雨的天气,而我们则坚定不移地紧紧跟随。然而,不管怎样,我们设法让自己的思想保持干爽,唯有我们的衣服依然潮湿。总而言之,这是个雾气茫茫、细雨蒙蒙的阴天,薄雾中偶尔会有几次闪亮,那时树上麻雀的啭鸣似乎在迎接阳光灿烂的时刻。

一位此时住在距离我们的道路几英里远的天才人物说:“任何自然而然降临在人身上的事都不能伤害他,地震和雷暴雨亦不例外。”既然一场阵雨迫使我们躲避到树下,我们可以利用那机会更多地审视大自然的某些作品。一次,在夏季的一场暴雨中,我在林中的一棵树下足足站了半天,然而却以显微镜般精细的眼睛欣欣然而大有收获地在那里窥探了树皮上的裂缝和脚旁的片片树叶和真菌。“财富陪伴守财奴;而上天将充沛的雨水倾泻在这山岭之上。”我可以想象:夏日里一整天站在某处幽僻的沼泽里,任水淹没下巴,闻闻野金银花和蔓越橘花扑鼻的芳香,听听小虫和蚊子嗡嗡地吟唱,那会是一种多么惬意之享受啊!即使在诸如色诺芬的《宴会》之中所描述的那些希腊圣贤的社交圈子里度过一天,也无法与腐烂的蔓越橘藤的冷幽默以及片片苔藓那生动而典雅的妙语佳句相提并论。例如,与豹蛙亲切而友好地交谈十二个小时;当太阳从桤木和山茱萸后面升起时,快快活活地爬到他两手宽的顶点,最后在西面某座险峻的小圆丘后边隐退。听一听从千百个绿色小教堂中发出的蚊子的夜晚吟唱,而且从某一隐蔽的堡垒开始传出麻鸦隆隆的叫声,好似日落鸣放的炮声!毋庸置疑,一个人在沼泽的泥水中浸泡一整天和他在干燥的沙子上择路慎行可能同样受益匪浅。寒冷而又潮湿——难道它们不也如温暖和干燥一样可以成为极其丰富的经验吗?

此刻,我们浑身湿漉漉地躺在一座灌木茂密的小山坡上,躺在一片枯萎的野生燕麦铺成的床上,身上的水珠沿着野生燕麦的残茬滴落下,伴随着风的最后一次横冲直撞和渐渐停息,天空云层聚拢,接着整个村庄树木的枝枝叶叶均匀地往下滴水,从而加强了我们内心舒适和亲切之感。鸟儿聚拢而来,在浓密的枝叶下它们更加亲密无间,仿佛栖息在阳光下的栖木上谱写新曲。相比之下,假如我们将客厅和图书馆安设于此,那么它们会带来何种乐趣呢?我们依然会像从前那样纵情歌唱——

我的书籍,我欣然丢弃,我无法阅读,

字里行间,我的思想逍遥游荡,

沉迷于萋萋芳草之中,那里营养更丰富,

对它们高尚的目标不会耿耿于怀。

普鲁塔克[2]是个贤士,荷马也是如此,

我们的莎士比亚一生丰富多彩值得重新来过,

普鲁塔克所读既不善良也不真挚,

莎士比亚之书亦如此,除非他的书堪为人。

这里当我躺在这胡桃木树枝下,

此时在这圆丘之巅的蚂蚁之间,

倘若更加正义的战斗正在进行,

那么它们是为了希腊人抑或特洛伊城又与我何干?

请荷马等候,待我弄清楚这问题,

诸神最偏爱红蚁还是黑蚁,

或者,远处埃阿斯[3]将指挥方阵,

奋力向前朝那支军队猛投石块。

告诉莎翁,请他度过这闲暇时光,

眼下我同这滴露水洽谈交易,

不能会见他,滚滚乌云在酝酿一场阵雨,

雨过天霁之后我将立即与他相见。

这张牧草和野燕麦床去年既已铺就,

它精湛的手工,远远超过君主们之享有,

一簇三叶草是我头下之枕,

朵朵紫罗兰高过我足下之鞋。

此时此刻,兴奋之云笼罩四方,

渐渐强烈的风呼喊着一切如意,

雨点零零落落急匆匆地落下来,

或降在池塘中,或降在花钟上。

我浑身湿透躺在我的燕麦床上;

却看见金莲花从它的根茎滚落,

时而像孤独的星四处飘荡,

时而沉落于我外套的褶边。

田野四周树木点点滴水,

珍贵的养分从每一根树枝上渗出,

唯有风发出声声鸣响,

摇落了叶尖上的晶莹之珠。

太阳羞愧不已绝不抛头露面,

因此他的光线再也不能将我熔化,

我滴水的头发——它们将变成小精灵,

穿着镶嵌珠子的大衣华丽地行走。

那山峰是一座树木郁郁苍苍的小山,在胡克塞特瀑布的河岸附近孤峰突起,高达两百英尺左右。正如恩卡努努克山或许是俯瞰梅里马克河河谷的最佳视点,这座山为观赏这条河本身提供了最好的视野。在风和日丽的日子,当太阳西下,一片灿烂的阳光洒满河谷之时,我曾坐在这小山之巅一块陡峭的只有几杆长的岩石之上。从那里,你可以纵览梅里马克河上、下游各绵延几英里的景象。宽阔笔直的河流,流光溢彩,生机勃勃;伴着闪闪发光,泡沫飞溅的瀑布;一座小岛将水流无情地分开;河岸上胡克塞特村距离你仅咫尺之遥,几乎就在你的脚下,你甚至可与其村民交谈或向他的院子里丢一块石头;位于河西的林地湖,还有北面和东北面的山脉,构成一幅奇特秀丽而完美无缺的图画,值得旅行者不辞辛苦前去观赏。

我们在新罕布什尔的康科德受到热情友好地款待,我们固执地将其称为新康科德,因为我们已习以为常,以将其与我们的家乡区别开来。我们听说它是因我们的家乡而得名,而且其最初定居的移民也部分地来自那里。这里本来会成为结束我们航行的合适地点,通过这些曲曲折折的河流,将康科德与新康科德联结起来,但是我们的小船却停泊在其港口下几英里处。

勘探者们曾经注意到在佩纳库克,即今新罕布什尔的康科德,一片片河滩地的肥沃富饶,而且,根据黑弗里尔的历史学家记载,

1726年,拓居地取得相当大的进展,从黑弗里尔到佩纳库克的荒野,开辟出一条道路。1727年秋季,首个家庭,即埃比尼泽·伊斯特曼上尉一家迁居到这里。他的联畜由雅各布·舒特驾驭,雅各布原籍法国,据说他曾是驾驭联畜穿越这片茫茫荒野的第一人。不久以后,传说一个名叫艾尔的十八岁小伙子,驾驭一群由十对公牛同轭组成的联畜,赶往佩纳库克,在那里游过河,并且在这片河滩地上犁出一块田地。人们料想他应该是在这里犁地耕种的第一人。劳动结束后,日出时分,他开始踏上归途,当他再一次渡河时,淹死了一对同轭牛,大概午夜时分,他抵达黑弗里尔。第一座锯木厂的曲柄是在黑弗里尔制造的,经由一匹马驮到佩纳库克。[4]

但我们发现这边疆之地不再是这副面孔了。这一代人要想大展宏图,那么命中注定他们降生到这世上已为时太晚。无论我们沿着物体的表面走向哪里,那里早已有人捷足先登。如今,我们无法享受搭建最后一幢房子的快乐;很久以前,它已挺立在阿斯托里亚市郊,而且根据古老的土地专有证,我们的边界确确实实已延伸到南海。然而芸芸众生的生活,虽然横向范围更加广阔,却依然如往昔般浅薄。毋庸置疑,正如一位西方雄辩家所言,“人们通常生活在大致相同的表面上;有些人生活得长长窄窄,有些人生活得宽宽短短”,但是这些全都是肤浅的生活。虫与蚱蜢或蟋蟀一样都是杰出的旅行者,而且是更明智的移居者。它们充满了灵敏机智,既不跳着逃离干旱的季节,也不蹦着前往多雨的夏季。面对邪恶,我们不是飞奔而去以躲避它,而是超越其平面之上或潜入其平面之下;正如虫子为躲避干旱或冰冻而钻入地下几英寸之深。那边疆不在东或西,也不在北或南,而是在一个人面对一个事实的任何地方,尽管那事实仅仅是他的邻居,它在他与加拿大之间,在他与落日之间,或更远些,在他与它之间,那里横亘着一片渺无人烟的茫茫荒野。让他在他的所在地,用树皮为自己建造一座小木屋,面对它,在那里进行一场历时七年或七十年的法兰西战争,同印第安人、别动队或无论什么可能出现在他与现实之间的东西拼死一搏,并努力保存自己的战利品。

现在,我们不再航行或漂荡于河上,而是如朝圣者般行走在坚硬的陆地上。萨迪告诉我们谁可能会旅行;其中有个“普通的技工,他能够凭借自己勤学苦练之手艺维持生计,而不必像哲学家们所说的那样沽名钓誉为自己换取一口面包”。在广泛开发耕作的地区能以野果和猎物维持生命的人可以旅行。一个人可以行进得够快并且一路赚钱谋生。旅途中,有时我去帮人家干活;背着背包补锅或修理钟表。在一次旅行中,有个人请我去一家工厂做工,并说明了相关条件与工资,因为他注意到在我们乘坐的火车车厢内,有一扇窗户其他旅客都关不上,而我却成功地将它关好。“你是否听说过一个叫苏非的人,他正在把几只钉子锤进他的便鞋鞋底;一位骑兵军官抓住他的衣袖说道:‘过来给我的马蹄钉铁。’”当我经过农民们的田野时,他们曾让我帮他们割干草。曾有人以为我是修伞匠,请我为他修伞,因为我在旅途中阳光普照之时手中还拎着把雨伞。还有一个人想要向我买铁皮杯,因为他注意到我在皮带上绑着一只铁皮杯,后背上还背着一口平底锅。徒步旅行是最省钱的旅行方式,是最捷径的旅行方式,带上一只长柄勺、一只汤匙、一根钓线、一些玉米粉、一些盐和一些糖。你到小溪边,或池塘边,就可以捕鱼、煮鱼吃;或者,你可以煮一碗玉米粉糊;或者你可以花四美分在一户农家买一条面包,在横穿道路的下一条小溪中将它浸润,舀一点糖放入面包——仅仅这一条面包就够你吃一整天;或者,倘若你习惯于更美味丰盛的饮食,你可以花两美分买一夸脱牛奶,把面包捏碎或者将冷布丁放入牛奶中,然后用你自己的匙把它从你自己的盘里舀出来吃。我指的是这些东西中的任何一种,而非全部。我曾这样旅行数百英里,不曾在宅中用过一餐,方便时就席地而睡,我发现这样比待在家中更经济实惠,而且在诸多方面更加受益匪浅。于是有人曾质问:为什么不一直旅行,那岂不是更好?然而我从不将旅行单单看作谋生的一种手段。有一次,我在廷斯伯勒一个淳朴的妇女家中驻足讨口水喝,当时我认出了那只水桶,便对她说,九年前我也是为了喝口水曾在这里停过脚,她问我是否是个旅行家,因为她以为从那时起到现在我一直在旅行,如今又绕回来了;她以为旅行或多或少是可以创造经济价值的一种职业,她的丈夫没有从事这种行当。然而持续不断的旅行与创造经济价值相去甚远。一开始它将鞋底磨掉,接着使双脚伤痛,不久它甚至会令旅行者心灵痛楚以致筋疲力尽,我曾观察到,那些旅行经历丰富的人晚景都很悲凉。发自肺腑地说,旅行并非消遣,但是旅行或者是人类旅行的任何方面都庄严肃穆得似坟墓,它需要漫长的实习才能参与其中。我并不是说那些坐着旅行之人,那些久坐不动同时摆动双腿的旅行者,纯粹是懒散的现实标志,正如当我们谈及抱窝的母鸡时,我们并非指那些站着孵蛋的母鸡。不过,我指的人是那些对他们而言,旅行是双腿的生命,最终也是双腿的死亡。旅行者必定在旅途中重生,并且从自然力,从支撑他的主要力量中获得保障。他将最终体验到他母亲那老腔老调的恐吓变成了现实,他将被活活剥皮。他的伤痛本身会渐渐深入体内,以致可能在内部愈合,与此同时他仍马不停蹄,夜晚降临,他一定会枕着一身疲倦,从而也可以获得度过艰难时日的经验。我们正是如此。

有时我们寄宿于林中的客栈,从一些遥远的城市远道而来的捕鲑鱼的渔民在我们之前早已到达那里。令我们惊奇的是,那里的居民黄昏时分步入客栈聊天听新闻,尽管那里孤零零仅有一条路,看不到任何其他的房子——仿佛他们是从地下钻出来似的。在客栈里,先前从不阅读报纸的我们,有时也读读旧报纸,在纸页沙沙声中响起大西洋沿岸的阵阵涛声,而不是松树林中的飒飒风声。然而,长途跋涉已使我们甚至对最难吃、最没营养的食物亦食欲大增。

假如你发现一本用死气沉沉之语言撰写的艰深晦涩而枯燥乏味甚至在家中无法阅读下去之书,但是对它你仍怀有一份挥之不去之敬意,那么这本书你在旅行时最好将它随身携带。在一家乡村客栈,在旅馆马夫和旅行者沉闷无聊的圈子中,我可以满怀信心地接受白银时代或黄铜时代的作家。在文学事业中,我所履行的几乎最后一项定期业务便是阅读此人的著作——

奥勒斯·佩尔西乌斯·弗拉克斯

如果你满怀着最终发现正当夺取战场的希望,已然想象出将为那诗人展现一部多么神圣的作品,并且与这位作者促膝交谈,那么你几乎不会不同意这序诗之言,

Ipse semipaganus

A dsacra Vatum carmen affero nostru m.

我,半个异教徒

将我的诗篇带至诗人的圣地。

这里没有维吉尔内心的尊严,没有贺拉斯的优雅与活泼,也将不需要任何女预言家来提醒你:佩尔西乌斯[5]令人遗憾地继承了那些较古老的希腊诗人的衣钵。你很难将这不合调子的争吵声中一个悦耳的声调同人类的蠢话区别开来。

人们发现音乐在思想中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但是迄今为止在语言中实际上并非如此。当缪斯降临,我们期待她重塑语言,将她自己的韵律给予语言。到目前为止,诗歌背负沉重,痛苦呻吟,并非无忧无虑,奔向前方,一路欢歌笑语。最优秀的颂诗可能被拙劣地模仿,实际上,它本身就是一种拙劣仿效,陈腐乏味之声,就像一个人踏在梯子的横档上。荷马、莎士比亚、弥尔顿[6]、马维尔[7]和华兹华斯,他们只是林中树叶的沙沙声和树枝的噼啪声,那里尚没有任何鸟儿的啁啾啭鸣。缪斯从未引吭高歌。最重要的是,讽刺作品不会被传唱。尤维纳利斯或者佩尔西乌斯不会将音乐与他们的诗篇联姻,他们最多被定义为吹毛求疵之人;他们只是谨小慎微地躲避他们所谴责的缺欠,因此,与其说他们关心的是无限美好的发展前景,不如说他们关心的是那个避之唯恐不及的怪物。倘若他们生活在某一时代,他们将早已走出那怪物的阴影,摆脱它的影响,发现其他思考的对象。

只要存在讽刺,可以说,诗人便是同谋犯。人们只是看到诗人更好地让恶照料恶自身,仅仅与无可置疑的东西周旋。假如你停落于真理最微小的遗迹之上,是整个身体的重量印下那最微弱的痕迹,永恒将不足以颂扬它,但是没有任何邪恶如此之巨,而你不愿给予它片刻之仇恨。真理从不谴责谬误;她自我的坦率便是最严肃的矫正。贺拉斯如若未曾像被激情激发灵感那样受到讽刺的启迪,并且对自己的风格情有独钟的话,他是不会如此热情地书写讽刺作品的。在他的颂诗中,爱总是超越恨,因此最严苛的讽刺依然歌唱自我,纵使那些愚蠢之行为不得匡正,诗人也心满意足。

在天才的成长过程中有一种必然的顺序:第一,抱怨;第二,悲叹;第三,爱情。抱怨,是佩尔西乌斯之状态,它不存在于诗歌的领域之内。养尊处优者不久便会将其厌恶转化为悲叹。我们永远不可能对抱怨者给予过多同情;因为在探索整个大自然之后,我们得出的结论是:他一定既是原告又是被告,因而最好不经审讯便能达成协议。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伤害的人是做坏事者的同谋者。

或许,这样说更准确些,即诗人至高无上的曲调本质上是哀怨的。圣人的眼泪依然是喜悦的眼泪。谁曾听见那天真无邪者的歌唱?

然而最超凡入圣之诗篇,或者是一个伟人的生平,是最尖锐的讽刺;它像自然本身那样不具人格特征,仿佛树林中自然之风的呼啸,不断地向听者传达一种轻轻的斥责。越伟大,就越天才;越尖刻,就越是到了讽刺的边缘。

因此,我们不得不与绝无仅有和残缺不全的特性打交道,这些特性最不属于佩尔西乌斯,或者我们应该说,这些特性是诗人灵感的最恰当表达;因为他在任何时候的最佳表达是他始终能够完美表达的。旁观者和漫谈者们也能从这花园中采撷一些值得引用的字字句句,令人欣慰的是,这种语句着上新装,甚至适宜表述最家喻户晓的真理,而如果它是从我们的邻居那里脱口而出时,我们竟然会将其视为陈词滥调不予理睬。从这六篇讽刺诗中,你也许可以挑选大约二十行,它们像许多思想一样切中肯綮,以至于几乎如同一个自然形象一般欣然浮现在这位学者的脑海之中;尽管当它们被译成人们所熟悉的语言时,便丧失了适宜于引用的狭隘特征。诸如以下这些诗行,翻译无法使其平庸陈腐。他将忠心耿耿的宗教信徒与那些唯恐失去隐私,勉强愿意与神灵进行交流的人作对比,并说道:

Haud cuivis promptum est,murmurque humilesque susurros

Tollere de templis;et aperto vivere voto.

每一个人都很难从圣堂神殿中听到

窃窃私语,并一生恪守公开的誓言。

对于道德高尚之人,宇宙是唯一的至圣所,而神殿之密室则是他生命中明亮的正午。他为何要只身前往一个地下墓室,似乎它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他未曾亵渎的圣洁之地?那毕恭毕敬之灵魂,只愿意更多地公之于世以及让人知晓更多的事,并且越来越躲进光与空气之中,自此与秘密分道扬镳,以致宇宙对它似乎都不够坦诚率真。最后,它甚至疏忽了那与真正的谦逊相符合的缄默不语,但是它不仰仗对其所披露的一切之全部信赖,使其所透露之事对那些旁听者而言是如此秘而不露,而谦逊不可侵犯成为世界之关切。

对于心中珍藏秘密的人来说,还有一个更大的秘密未经探索。我们最无足轻重的行为也可能成为秘密之事,但是,凡是我们极端的真诚和正直之所为,凭借其冰清玉洁,必定会像光那样清澈透明。

在第三首讽刺诗中,诗人问道:

Est aliquid quo tendis,et in quod dirigis arcum?

An passim sequeris corvos,testâve,lutove,

Securus qu"pes ferat,atque ex tempore vivis?

有什么东西,你走向它,你掉转船头驶向它?

抑或你是否携陶器或黏土肆意追赶乌鸦,

毫不在意双脚将你载往何处,随心所欲,顺其自然?

贬义总是第二位的。语言似乎并未公正待它,而是在描述任何卑鄙恶劣之行径时,它所表达的意义明显地受到限制与约束。人们对它不做最准确无误的阐释。这里,随时准备塑造成智慧准则之物陷于与游手好闲之人对抗的局面,从而形成他进攻的前线。一般而言,清白无辜之人将从最严酷的审讯和训诫中,从谴责与颂扬相混合的喧嚣声中显现出来,伴随着一片颂扬的模糊之声灌满双耳。我们的罪恶总是朝向我们的美德,它们的最佳状态只不过是对后者似是而非的刻意模仿。谬误从未达到完全虚假所具有的高贵,只不过是一种低劣的真理;假如它更加彻头彻尾地虚假,它将招致变成真实之危险。

Securus quo pes ferat,atque ex tempore vivit.

因为他步履安详,仿佛尚活在眼前一样。

遂成为一个智者的座右铭。因为首先,正如这语言微妙的洞察力会教导我们,尽管他粗心大意却仍然安然无恙;而这个游手好闲之人,尽管他心不在焉,却是危在旦夕。

一个智者的生活最重要的是即兴,因为他的生活脱离了包括一切时间在内的永恒。机智的头脑每一刻都比琐罗亚斯德教[8]往回穿越得更远,然后带着它的启示降临到现在。思索的极度勤俭节约未给任何人以生活的资本;他对内心世界的信用并不更好些,他的资本并不更大些。今天如同昨天一样,他必须再试试自己的运气。一切问题皆仰仗现在加以解决。时间除却自己不计量任何东西。手写的话语可以延后,而话到嘴边却不得不说。倘若这就是那时刻所言,就任由它说吧。对于一个衣袋里不带任何信条但奋力生活的人,全世界都期待热情地激励他。

在最优秀的第五首讽刺诗中,我获悉——

Stat contrà ratio,et secretam garrit in aurem,

Ne liceat facere id,quod quis vitiabit agendo.

理智反对,而且在神秘的耳边窃窃私语,

去做一个人一做便会弄糟的事是不恰当的。

只有那些不明白任何事情如何才能做得更好的人才会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甚至技艺精湛的工匠也一定受到这种想法的蛊惑,结果其笨拙无法胜任伤害人的事情,其技艺可能也无法对它做出适当的处理。在此,无须对由于我们自己的无能为力而被疏忽的工作进行辩解——因为哪一桩事经由我们的手未遭损坏且完美无缺呢?只是提出一个警示,以减少粗制滥造罢了。

佩尔西乌斯的讽刺诗最不可能源自于灵感;显而易见,那是经过了筛选,而非强加之主题。也许我已为大大超越表面的诚挚而赞扬了他;然而确定无疑的是:我们唯一能够称之为佩尔西乌斯的东西,永远无拘无束并且始终如一的东西,是诚挚认真的,因而我赞同其一切严肃冷峻的思考。艺术家与他的作品不可分割。最固执愚蠢之人无法脱离其愚行,但是行为和行为者始终共同构成一个冷峻的事实。农夫与演员只有一个舞台。小丑无法贿赂你让你永远笑他的鬼脸怪相;那些怪脸用埃及的花岗石雕刻自己,好似埃及的金字塔屹立在他性格的土地之上。

太阳升升落落,我们发现自己依然走在阴湿的林中小路上,这条小路顺着佩米杰瓦塞特河蜿蜒而上,现在它更像水獭或是貂爬过的痕迹,或是河狸在那里拖拽它的夹子的痕迹,而不像扬起尘土的车轮在那里碾过的痕迹;这里座座城镇开始充当三角形地带的作用,只是将土地紧密连接在一起。在我们的头顶上方,野鸽安安稳稳地高高栖息在松树那枯死的树枝上,看上去如知更鸟那么大。我们客栈那些特有的庭院沿着山的边缘倾斜伸展;当我们路过时,我们抬头仰望极高处,槭树树干在云中摇摆。

我们深入到内地——因为我们将忠实于自己的经历——或许在桑顿,我们在树林中遇到一个少年士兵,他穿着全套军装去集合,正走在道路中间;在这森林深处,他肩扛步枪,踏着军人的步伐,独自思考着战争与光荣。让这个年轻人以士兵的姿态气宇轩昂、威风凛凛地从我们面前经过,对他来说是一场痛苦的考验,是比许许多多的战斗更严酷的考验。可怜的家伙!他穿着单薄的军裤,竟然像一根芦苇在战栗。而当我们赶上他的时候,成就一名士兵的一切刚毅表情在他的脸上荡然无存,他躲躲闪闪地走过,似乎戴着刀枪不入的钢盔正帮他的父亲驱赶羊群。对他来说,穿戴任何额外的盔甲都是难以承受的,他甚至无法处置自己天生的双臂。至于他的双腿,它们就像在沼泽地里的重炮;最好还是销声匿迹,将它们丢弃。他的胫甲缺少与其他敌人的相互摩擦、搏斗。但是他确实是携带他的全部军需品走过去,逃脱出来,并且幸免于难,可以来日再战;我对此作下记载无意对其在战场上的光荣和真正的勇气提出质疑。

我们继续漫游闲荡,穿过溪流形成的峡谷,在灰白的丘陵和山脉的山顶走过,越过到处是树桩、岩石、树木葱茏、牧草繁茂的田野,最后双脚踏着阿莫努苏克河上匍匐的树过河,呼吸尚未被占用的土地上的自由空气。就这样,不论天气晴好与污浊,我们已溯流而上,到达这条河——我们家乡的河流是它的一条支流。从梅里马克开始,该河变成佩米杰瓦塞特河,从我们身边跳跃奔腾而过,然后我们经过其源泉——野阿莫努苏克河,它细小的河道一大步便可跨越,它引导我们走向群山中它遥远的源头。最后,无须它指引,我们便能到达阿吉奥库丘克山的顶峰。

甜美的日子,

如此凉爽,如此平静,如此灿烂,

大地与天空的婚礼,

甜蜜的露珠将哀悼你今夜的夭亡,

因为你必死无疑。

——赫伯特[9]

一周以后,我们回到胡克塞特,在那个种瓜人的谷仓里,我们将自己的帐篷、野牛皮和其他物品悬挂晾干,种瓜人已然在采摘他的啤酒花了,许多妇女和儿童前来帮忙。我们买下他那块田里最大的一只西瓜,带上它作为压舱物。这瓜是属于内森的,当它还未成熟的时候就已经转让给内森,他每天都用眼睛盯着那西瓜,只要他愿意即可卖掉。经与“老爸”适当协商后,交易达成——尽管那西瓜仍长在瓜蔓上,无论其成熟与否,我们且冒险买下,我们承担风险,并支付“那先生满意的价钱”。结果证明那只瓜是熟的;因为我们在挑选这种水果方面早已积累了可靠的经验。

我们发现我们的小船,依然安然无恙地停泊在恩卡努努克山下的港湾里,顺风与水流皆对我们有利,于是中午时分我们开始返航,我们或者随心所欲地坐在船上聊天,或者默默无语地注视着每一河段的最后痕迹,直至河弯将其隐匿于我们的视线之外。秋意更加深重了,此时,风始终不变地从北吹来,我们扬帆航行,偶尔靠划桨也能保持航速。伐木工人从离水面三十或四十英尺高的堤岸顶上,将木材扔下来,使其顺流漂往下游,工作中,他们停下来观看我们返航航行。此时,其实我们在船工中已是声名显赫,我们被誉为这条河上的缉私船。当我们夹在两个土丘之间飞速地顺流而下,这些木材从堤岸滚下的声响使这正午显得格外幽静而广阔,我们想象:唯有远古的回声被唤醒。刚刚绕过山岬出现在地平线上的一艘遥远的敞舱平底驳船的景象相比之下也增添了孤寂之感。

透过中午时分的喧嚣与纷乱,甚至在那最东方的城市,也能够看到生机盎然、原始野蛮的自然状态,在那里塞西亚人、埃塞俄比亚人和印度人居住生活。那里何谓回声,何谓光与影、白昼与夜晚、海洋与星辰、地震与日食?人类的作品随处可见,湮没于大自然的浩瀚无垠之中。对印第安人而言,爱琴海依然只是休伦湖而已。而且,一身森林装束的林中文明生活亦充满了优雅情调。即使对于市民来说,最荒凉的景象也具有家庭生活的气氛与朴实无华的情愫,并且当林中空地响起扑动鴷的咯咯叫声时,它在提醒人们文明几乎没有给那里带来什么变化。科学在森林最幽深之处受到欢迎,因为在那里自然界也听命同样古老的民法。那只寄居在一株松树树桩上的红色小虫,风儿为它变向,阳光为它穿透云层。在最蛮荒的自然界,那里不仅有最文明教化的生活素材,有一种对最终结果的期盼,而且早已有一种比人类曾经达到的更高级的高雅。在勤奋好学者诞生和字母发明很久以前,河边已有纸莎草,已有用来发光的灯芯草,鹅只在头顶上飞翔。纸莎草和灯芯草不禁使人联想到文明,而且甚至从一开始它们便大致为其服务,也许人类尚未使用它们表情达意。大自然随时准备欢迎人类艺术最精美之作走进她的风景,因为自然本身就是一门如此精湛之艺术,而那艺术家从未出现在她的作品中。

在通常情况下,艺术并非驯服,自然界并非野蛮。一件人类艺术的完美之作从好的方面来讲也同样是原始或自然的。人类驯化大自然,只是为了最终可以使她变得甚至比他当初发现她时更无拘无束,尽管人类或许从未获得过成功。

和风吹送,船桨推动,不久我们便到达阿莫斯基格瀑布以及皮斯卡塔夸格河河口。当我们飞速驶过时,我们认出了向上游航行时曾吸引我们举目注视的许多迷人的河岸和小岛。我们的船正像乔叟在他的《梦》[10]中所描写的那艘船,骑士乘坐它离开那岛屿,

他为婚礼而去远航,

归来时带着这样一位主人,

那执着可能最微不足道又最令人满意⋯⋯

驳船犹如男人的思想,

给他带来追求的满足,

女王自己也习惯于,

在同一驳船上游戏,

她无须桅杆也无须兄弟,

我从未听说过这游戏的另一种,

没有主人掌控,

思想与愿望驾船航行,

无须东西南北操劳忙碌,

万事归一,或风平浪静,或暴风骤雨。

于是今天下午我们扬帆出航,不禁想起毕达哥拉斯的名言,尽管我们没有铭记它的特权:“当成功伴随才智出现,当航行似乎一帆风顺,当行为依靠美德得以实现之时,那是一番美好的景象,恰如一名领航员注视星星的运动。”对于一个生活均衡适度,内心不焦不躁,一路安详沉静的人来说,整个世界宁静而优美;当他的小船悠悠顺流而下之时,他只要把舵引航,让小船始终航行在河道中央,就能驾驶它绕过瀑布。船尾激起的层层涟漪似孩童头上的鬈发,与此同时,我们稳稳地保持航向,只见船头下——

小船轻轻摇曳,

摇曳于前方缓缓荡漾开去的微波,

我们正穿过这温和怡人的环境前行,

幻影般悄悄滑过无忧无虑的梦境。[11]

形态各异之美,自然而然地降临到那正在从事自己工作之人的道路四周;如卷曲的刨花从刨刀上飘落,钻子周围细屑聚集。波动是最优雅、最完美的运动,产生于一股液体降落到另一股液体之上。波纹荡漾是一种姿态更优美之飞行。从小山之巅俯瞰,你可以在波光粼粼中发现鸟儿的翅膀不断地复现,描绘鸟儿飞翔的两条波形线仿佛是临摹粼粼波纹。

树木为大地饰以美妙的围栏,在四周为地平线镶边。孤独挺立在低地中的树林与果园仿佛井然有序,错落有致,尽管农民只顾及自身的便利,他也渴望纳入大自然的规划。艺术永远抵不上大自然的华贵与奢侈。在艺术之中,一切显而易见;艺术无法隐匿财富,而且相比之下小里小气;然而大自然,即使表面上贫乏而荒芜,实质上,她依然以其对某一种慷慨大方之担保而使我们心满意足。在沼泽地,那里只有一棵常青树矗立在颤动的苔藓和蔓越橘丛中,但这种荒瘠并不意味着贫困。在花园中,我对独树一帜的云杉几乎不屑一顾,然而在这沼泽之地它却强烈地吸引我的目光,如今我第一次懂得了为什么人们在自己的房屋四周努力种植云杉。但是,尽管在房前院子的小块土地上可能拥有非常完美之物种,然而在大多数情况之下它们的美丽在那里徒劳无益,因为在它们之下,在它们周围,没有这种同类资源的支撑,能使它们的优点凸现出来。正如我们已说过,大自然是一件更伟大、更完美之艺术,是上帝之艺术;尽管论及大自然自身,她是个天才;而她的功效和人类艺术之间即使在细枝末节上亦有某种相似。当悬垂之松树在光和水的作用下伸入河中,在风的吹拂下,树与河岸摩擦,树枝被磨成奇形怪状,纯洁而光滑,仿佛被车床加工过一般。人类的艺术精致地塑造了那千奇百怪之形态,其中的一切如植物的枝叶与果实般蔓生。小树林中摇摇摆摆的吊床看起来同独木舟的形状一模一样,宽一些或窄一些,两端高一些或低一些,取决于躺在上面的人或多或少,随着人体的运动,它在空中摇摆不定,犹如漂浮在水中的独木舟。我们人类之艺术四处留下其刨花和粉尘;而大自然的艺术甚至彰显在我们制造的刨花和粉尘之中。她通过永恒不朽之实践已使自己日臻完善。这世界保存完好;没有堆积如山的垃圾;即使在今日,早晨的空气依然清新,草地上没有灰尘弥漫。此时此刻,请看傍晚如何悄悄地潜入田野,树影如何慢慢地爬向草地,深入远处,不久以后,星星将信步走来沐浴在这幽静的河水之中。大自然的事业风调雨顺,永无衰败。假如将我从沉睡中唤醒,我凭借自然的外貌和蟋蟀的叽叽叫声,便可知太阳可能在子午线的哪一边,然而任何技高一筹的画家都无法描绘这独特的景象。大地之景观中包含着千百个日晷,它们指示时间的自然划分,千百种风格各异的影子指向时刻。

不仅在这日晷的表面之上,

这静谧的阴影日复一日,

踏着缓慢、隐匿、永不停息的步履

窃走了时时刻刻与年年月月;而且

从古老的岩石和久远的大树,

从高傲的帕尔米拉之腐朽城墙,

从海上高耸的特内里费,

从它降落的每一片草叶。[12]

这几乎是树木所玩耍的唯一游戏,这种以牙还牙,一会儿在太阳的这一边,一会儿在太阳的那一边的戏,天天上演。在悬崖绝壁东侧下面的幽幽深谷之中,黑夜甚至在中午就急切地安营扎寨,当白昼退却,黑夜便踏进她的战壕,躲躲藏藏地从一棵树潜到另一棵树,从一条篱笆溜到另一条篱笆,直到最后她稳坐在其堡垒之中,她的威力辐射平原。也许上午比下午更明亮些,不仅因为上午的空气更澄澈透明,而且因为随着日光推移我们自然而然地大都向西方看,因此,在上午看见物体在向阳的那一侧,而在下午则看见每一棵树的阴影。

此时,下午的时刻已很晚了,一阵清风悠然拂过这河面,长长的河段顿时波光粼粼。这条河流已完成了一天的使命,似乎停滞不前,只是拉长了身子躺在那里反射着光亮,而树林上空的雾霭仿佛休眠的大自然无声的喘息,或者更确切地说仿佛是大自然微微渗出的汗水,从无数的毛孔升入稀薄的空气之中。

一百四十二年前的3月31日,大约也在这天下午的这一时刻,两名白人妇女和一个男孩,他们在黎明前离开了康土库克河河口的一座小岛,行色匆匆地划船经过这一河段,当时这河岸两侧生长着松树。从时令上看,两位女士穿得有些单薄,一身英式装束,手脚笨拙但却精神活跃、义无反顾地划桨摇船,在她们独木舟的舱底放着十个仍在滴血的土著居民的头皮。她们是汉娜·达斯顿和她的保姆玛丽·耐夫,两个人都来自距此河河口十八英里的黑弗里尔。还有一个英国男孩,名叫塞缪尔·列纳德森,他从印第安人的囚笼之中逃脱出来。在此前的3月15日,汉娜·达斯顿刚刚分娩便被迫起床,衣服不整,一只脚赤着,在其保姆的陪伴下,在依然严寒的天气里茫然地行走,穿越皑皑白雪和茫茫荒野。她看到她的七个大些的孩子跟随他们的父亲一路仓皇而逃,吉凶未卜。她亲眼看见她的婴儿被投向苹果树,脑浆进裂,她还有她邻居的住房顷刻间化为灰烬。当她到达她的捕获者那坐落在梅里马克河上距我们此刻所在地二十英里以外的一座小岛之上的棚屋时,他们告诉她,她和她的保姆不久将被带到一处遥远的印第安人居住点,在那里她们将衣不蔽体,遭受夹道鞭打。这个印第安人家庭由两男三女和七个孩子构成,此外还有一个英国男孩,她发现这个英国男孩是他们的囚徒。她决定逃跑,于是指示那个男孩向其中的一个印第安男人请教:如何以最快的手段杀死一个敌人并剥下他的头皮。“打他们这里。”他一边说一边将手指置于自己的太阳穴上,而且他还向这男孩演示如何剥掉头皮。31日清晨,她于黎明前起身,唤醒保姆和那男孩,操起印第安人的战斧,将酣睡之中的印第安人统统砍死,只有一个男孩幸免于难,还有一个受伤的印第安女人随他逃入森林。那个英国男孩,按照教他杀人诀窍的那个印第安人所传授的方法,击中那个人的太阳穴。接着,她们收集她们所能找到的所有食物,带上战斧和枪,除了一条独木舟之外,丢弃了所有船只,开始逃往大约六十英里远的黑弗里尔。但是已经行驶了一小段路程之后,她担心如果自己就这样逃出来讲述她的故事,恐怕不能取信于人,于是她们又返回到那死寂的棚屋,剥下死者的头皮,置于袋中,作为她们所作所为的证据,在晨光熹微中,她们按原路返回河岸,重新开始航行。

今天清早,这一行动完成了,此刻,或许这两名疲惫不堪的妇女和这个男孩,衣服上沾满斑斑血迹,头脑中决心与恐惧交替折磨,正用烤玉米和驼鹿肉匆匆地做了一餐,与此同时,她们的独木舟在松树根下轻轻划过,这些松树根的树桩依然在堤岸上站立。他们正思索着远在河之上游孤岛上她们遗留下来的那些尸骸,思索着追踪而来的那些冷酷无情的武士。冬季遗留下来的每一片枯叶似乎都知道她们的故事,瑟瑟作响的树叶重述着那段故事,暴露了她们的迹象。在每一块岩石、每一棵松树后,埋伏着一个印第安人,而她们的神经无法忍受啄木鸟的轻敲细叩。或许,她们忘记了自己的危险和行动,正揣测着她们亲属的命运,无法知道她们如果逃过印第安人的追踪,是否可以见到依然活着的亲人。她们没有驻足停泊,在堤岸上,或在陆地上生火烧饭,除非拖独木舟绕过瀑布。这偷来的桦木忘掉了曾经的主人,周到地为她们服务;她们几乎无须划桨,涨起的水流便载着她们一路飞快地行驶,除非她们有时需要掌舵把航,划桨取暖。因为河里漂浮着冰块;春天来了;潮水将麝鼠与河狸驱逐出洞;鹿站在河岸上凝视着她们;几只轻轻歌唱的林鸟,或许飞过此河,飞向最北面的河岸;鱼鹰飞翔,尖叫着掠过头顶,鹅飞越而过,发出令人惊愕的铿锵声;可是她们并不关注这些动物,也许她们迅速忘记了它们。她们一整天不说不笑。有时候她们路过河岸上一座由木栅围起的印第安人的坟墓,或是一处棚屋的框架,里面尚有些印第安人留下的煤块,或是经过低地中干枯的玉米茎秆依然沙沙作响的印第安人荒凉的玉米田。剥去树皮的桦木,或是一棵被烧断后制成独木舟的树残留下的焦黑的树桩,这些便是人类,是一个对我们而言神话般的未开化之人,唯一留存的遗迹。沿河两岸,原始森林绵延不绝延伸至加拿大,或是延伸至“南太平洋”;对于白人来说,这里是一片阴森恐怖而凄凉偏僻的荒野;然而对于印第安人来说,这里是他们的家园,与他们的本性相契合,如他们的大神的微笑般令人愉悦。

当我们在这秋天的傍晚在此闲荡徘徊,寻找一处足够幽僻之地以便今夜可以安安静静地休憩之时,而她们却在一百四十二年前那个寒风料峭的三月的傍晚,早已先于我们顺风顺水漂出了我们的视野,不像我们夜间宿营,不过当两个人安然入睡之时,另一个人将驾驭独木舟,而那湍急的河流将载着她们驶向拓居地,甚至可能于今晚驶向老约翰·洛夫威尔在萨蒙溪畔的房子。

根据那位历史学家所述,她们奇迹般地逃离了所有到处游荡的一伙又一伙的印第安人,携带着战利品平安无恙地回到家,为这些战利品,州议会付给她们五十英镑。汉娜·达斯顿一家劫后重生,合家团聚,除了那个脑袋撞碎在苹果树上的婴儿。后来有许多人在世时说,他们吃过那棵苹果树上的苹果。

这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然而自弥尔顿撰写他的《失乐园》之后它就发生了。但它的古老并非因此就微不足道,因为我们不是根据英国标准校准我们的历史时间,英国人也非依照罗马标准校准他们的历史时间,罗马人亦非依据希腊人的标准校准他们的历史时间。“我们必须回望很久以前,”雷利说,“以便寻找把自己法律强加于其他民族的古罗马人,以及将他国的国王和王子绑缚铁链带回罗马凯旋的古罗马执政官;以便看到人们去希腊寻求智慧,或是去俄斐寻找黄金;而如今除了记载他们先前状况的粗劣的纸张留存下来之外,一无所有。”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不必追溯那么久远去在梅里马克河岸寻找使用弓箭和石斧的佩纳库克人和波塔基特人。从这个九月的下午,从这个现已精耕细作的两岸之间看,那些时代似乎比欧洲中世纪时代更加相隔遥远。当我看见一幅七十五年前的康科德的古老图画时,那里景色秀美,视野开阔,阳光照耀着树林与河流,仿佛是明媚的正午时分之时,我发现自己未曾想到那时阳光普照,抑或是那时人们在光天化日之下生活。更不用说,我们会想象在菲利普王战争时期,朗朗的夏日之光照耀着山冈与河谷,照耀着教会或菲利普王以及后来的洛夫威尔或波格斯[13]的战争之路,但是他们一定在昏暗的暮光之中或是漆黑的夜里生活。

这世界的年深日久足以激发我们的无限想象,甚至可以根据摩西的叙述,而不必向地质学家借用任何年代。从亚当与夏娃纵身一跃直到大洪水时代,接着穿越那些古代君主制国家,穿越巴比伦和底比斯,越过梵天和亚伯拉罕,到达希腊和阿尔戈英雄;由此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从俄尔甫斯和特洛伊战争,到金字塔和奥林匹克竞技,到荷马和雅典,作为我们的各个阶段;在罗马建立后稍作喘息,继续我们的旅程,从奥丁和基督直到——美国。这是令人筋疲力尽的漫漫时光。可是像生活在小山下那样的母亲,比如说一个世纪一个,只需六十位母亲的生命串在一起,便足以延伸整个大地。她们手牵着手可以跨越从夏娃到我自己母亲之间的间隔。仅仅是一场体体面面的茶会罢了——茶会上的闲谈漫聊将成为普世史。从我自己的母亲往上数,第四位母亲哺育了哥伦布,第九位母亲是诺曼征服者的保姆,第十九位母亲是圣母玛利亚,第二十四位母亲是库迈恩·西比尔,第三十位母亲参加了特洛伊战争,名为海伦,第三十八位母亲是塞米拉米斯女王,第六十位母亲是夏娃——人类之母。这些便是关于

生活在那小山之下的母亲,

倘若她尚在人间,她依然住在那里。[14]

当时间老人弥留之际,无须她的曾孙女在那里陪伴。

在我们的叙述中,我们从来无法心安理得地超越事实的真相。诸如某些人所设想的那种纯粹的发明,世界上没有实例。即使是去创作一部真正的小说作品,也只不过是利用闲暇与自由如实恰当地描写某些事物。对实际的真实描述是最珍贵的诗歌,因为常识总是持着轻率而肤浅的观点。尽管我不甚熟悉歌德的作品,不过我想,这一点是他作为一位作家的主要优点之一,即他满足于精确地描写事物展现给他的形象,以及事物给他造成的印象。大多数旅行家不具备足够的自尊坦率地做到这一点——让物体和事件作为中心环绕着他们,但是,他们仍然想象着比现实的状况和关系更为有利的一面,因此我们从他们那里根本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报告。在他的《意大利游记》中,歌德似蜗牛般缓慢前进,心里却一直念念不忘大地在下,天空在上。他的意大利不仅仅是流浪者和艺术爱好者的祖国,以及辉煌灿烂的遗迹之场景,而且是坚实的草皮覆盖的土地,白天阳光照耀,夜晚洒满月光。甚至那几场阵雨都被忠实地记录下来。他作为一个毫不相关的旁观者说话,他的目的是如实地描写他所看见的东西,而且在极大程度上按照他所看到的次序加以描述。甚至他的沉思冥想亦不能干扰他的描述。在一个地方,他提及自己向簇拥在他周围的农民如此生动而逼真地描述了一座古塔,那些土生土长在这附近的人们都不得不回头望望,借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们想用眼睛看看,我对他们耳朵所赞美的东西,而且我一点儿也没有添枝加叶,甚至没有提及几个世纪以来装点古塔墙壁的常春藤。”倘若这种适度节制并非优越之证明,那么思想境界不高之人可能因此创作出无价之典籍;作为他们自己智慧的尊敬者,明智者并不比其他人明智多少。有些精神贫乏者只是悲伤地记录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的事;而另一些人则记录他们在世界上做了些什么,以及他们给予环境的判断。首先,他对所有人都怀有真心实意的善意,从不暴躁或者甚至是粗心地写下一个单词。有一次,那送信的男孩哭哭啼啼地说道:“先生们,请原谅,这是我的祖国。”他承认,“对我这个可怜的北方佬,有泪水般的东西进入眼睛。”

歌德的全部教养和人生是艺术家的教养和人生。他缺乏诗人的潜意识。在他的自传中,他精确地描述《维廉·迈斯特》的作者之生平。因为如同在那本书中,有一种与珍贵和宁静的智慧相交融的某种微小或对微小事物的夸张,智慧被用来塑造一个拘谨、片面以及仅仅教养良好的人——一种戏剧性的夸张,直至生活本身变成舞台,而我们的职责是为它恰当地研究我们的角色,并且适度而精当地表演——所以在那本自传中,可以说,歌德在教养上的缺点体现了他在纯粹艺术上的圆满。大自然阻碍重重,尽管她最终成功地给这男孩留下了非同寻常的天主教印象。那是一个都市男孩的生活,他的玩具是绘画作品和艺术品,他深感好奇的是剧院、君王的队列与加冕。正如那青年详细地研究皇帝队列的等级顺序,绝不允许其影响在自己身上失效,因此,此人的目的是在社会中获得地位,以确保自己生活得舒适且受人尊敬。他被剥夺了许多那个未开化的男孩所喜爱的东西。实际上,当他最终逃入没有大门的森林时,他自己便有理由在这本自传中说:“因此,可以确定的是:唯有青年和未开化民族那难以描述的、无限宽广的感情能适应那崇高庄严,这崇高庄严可能通过外部对象从我们内心深处激发出来,自此它或者虚无缥缈,或者被塑造成不可思议的各种形态,无论何时,它必定以一种让我们感到高不可攀的宏伟壮丽环绕着我们。”他进一步论及他自己:“我从孩提时代便生活在画家之中,养成了像他们一样借鉴艺术观察物体的习惯。”而这便是他终其一生的习惯。他甚至受过极其良好的教育,无须接受全面培育。他说他未曾与市镇出身最低阶层的男孩有过任何交往。那男孩应该既有学问又有愚昧带来的双重优势,假如有人能够分担他被人忽视和遗弃的遭遇,那么他便是幸运的。

自然法则破坏了艺术规则。[15]

天才之人可能同时,其实通常也是一个艺术家,但二者不能混为一谈。天才之人,是指人类,是创造者,富有灵感或具有魔力之人,他根据未经探索的法则创造出一种完美的产品。艺术家是指通过对人或自然的天才作品的观察而发现和应用法则之人。手艺人是仅仅运用他人业已发现的规则之人。世界上从未有过纯粹天才之人;正如世界上从未有过完全毫无天才之人。

诗是人类的玄想。诗人的表达无法解析;他的句子是一个单词,他的音节是话语。实际上,没有什么词语完全配得上他的音乐。但是即使我们并不总是听到词语,而是听到音乐,那又何妨?

许多韵文未能成为诗歌,因为它们不是恰好在关键时刻写就,尽管它也许已不可思议地接近那关键时刻。诗歌完全是依靠奇迹才被写成。诗歌不是可以重新找回的思想,而是从一个更加广阔无垠、日益消退的思想中捕捉到的色彩。

诗是时机成熟后走进文学的一种完整、畅达地表达,并且它未经分割、畅通无阻地为那些它为之时机成熟的人们所接受。

假如你能说出你永远不会听到的话,假如你能写出你永远不会读到的话,那么你便做出了奇迹。

我们所选择的工作应该是我们自己的,

上帝不予干涉。

人之无意识是上帝之意识。

深厚是真诚之基础。即使石墙在冰霜下亦有地基。

我们沉醉于信手一笔所勾勒的形状如地衣和树叶的线条。在我们从未有意获得的偶然中存在着某种完美。用一支钝笔尖、蘸满墨水的鹅毛笔在纸上画一条线,趁墨水未干将纸对折,于是一个精致而匀称的图形便诞生了,在某些方面,它比一幅煞费苦心的图画更赏心悦目。

写作的才能是极其危险的——一下子击中要害,就像印第安人剥去头皮。我感到当我能够表达我的生命时,它似乎变得更加显而易见了。

歌德这样叙述他从布伦内罗到维罗纳的旅行,他说:“蒂斯河现在水流更加和缓了,在许多地方它形成宽阔的沙滩。在陆地、在河水附近、在山坡上,各种植物栽种得密密麻麻,你会以为它们一定相互阻滞,透不过气来——葡萄园、玉米、桑树、苹果树、梨树、柑橘树以及坚果树。低矮的接骨木覆盖在墙上旺盛生长。常春藤强壮的树干向岩石上面生长,覆盖了整块岩石,蜥蜴则悄悄溜过植株之间的空隙,来来回回漫步游荡,一切无不令人想起一幅最优美的艺术图画。妇女们一簇簇扎起的头发、男人们赤裸的胸膛和浅色的夹克衫,人们从市场赶回家的良种公牛、驮着货物的小驴子——凡此种种无不形成一个充满活力、栩栩如生的海因里希·鲁斯[16]。此刻已是傍晚,在温和的空气中几朵云彩在群山之上休憩,在天空中与其说它们是运动,不如说是静止不动,而且太阳刚下山蟋蟀即刻开始大声地啾啾不停;于是一个人此时此刻感到在这世界上就像在家里一样,自由自在,并无躲躲藏藏或背井离乡之感。我觉得心满意足,好像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成人,现在从格陵兰岛或捕鲸远航归来。甚至经常在马车周围盘旋,我久已未见的我的祖国之尘土,也受到致敬。蟋蟀发出的钟鸣般的叮当声总而言之美妙、深邃、令人愉悦。当一群调皮的男孩们模仿这样一场女歌手吹口哨时,蟋蟀勇敢无畏地发出声响。人们想象不到这两种声音实际上相辅相成,相得益彰。而且这个傍晚如同白昼一样十分温和。”

“假如一个住在南方,从南方来到这里的人,听说我在此欢天喜地,可能会视我幼稚如孩童。呜呼!这里我所表达的是我在一片不祥的天空下饱受折磨时早已熟知的东西,现在但愿我欣然感受这种格外的欢乐,我们应该永远地享有这欢乐,把它作为我们本性的永恒需要。”[17]

因此我们恰如乔叟所说“依靠思想和快乐远航”,一切事物似乎跟随我们漂流;河岸本身以及远处的悬崖绝壁,则被这纯净的空气所融解。最坚硬的材料仿佛与最能流动的材料遵循同一法则,因此,实际上从长远来看的确如此。树木只是树液和木质纤维的河流,源自于大气,通过其树干注入土地,而其根则向上流入地表。在天空中,有星星之河以及银河,它们早已开始在我们头顶上方闪闪发光、波痕粼粼。在地球表面有岩石之河,在地壳底下则有矿藏之河,而我们的思想漂流、循环,时间的这一部分只是当下这个时辰。让我们纵情漫游,整个宇宙环绕着我们,我们仍处于中心。倘若我们窥视天空,它呈凹形;倘若我们把海湾当作无底深渊,它也会是凹形的。天空向下弯曲,在地平线与大地连接,因为我们站在平原之上。我拉下天空之边缘,那里的星星如此之低似乎不愿离去,然而通过迂回曲折的道路它们将我记住,并且沿着它们的行程返回。

我们已在明亮的白昼经过我们设在库斯瀑布的露营场地,最后我们在位于梅里马克北部的西岸安营扎寨,我们的营地几乎正对着一个大大的岛屿,当我们一路溯河而上时,曾在此岛上逗留了一个中午。

那个夏季的夜晚我们在那里宿营,从距离我们小船三两杆远的河岸倾斜的岩石上,我们将小船拖到沙地上,刚好将它停到河边一排稀疏的橡树后面;除了蜘蛛之外,我们不曾打扰栖居在草丛中的任何动物,那些蜘蛛借着我们的灯光爬出来,慢慢地爬过我们的野牛皮。当我们从帐篷下向外望去,透过薄雾只能看到朦胧的树影,仿佛沉醉于夜色之中的清凉的露珠悬挂于草叶之上,伴随着湿润的空气我们吸入浓浓的芳香。当我们吃过以热可可、面包和西瓜为食物的晚餐后,不久便对聊天失去兴趣,于是撰写日记,然后熄灭挂在帐篷支柱上的灯酣然睡去。

遗憾的是,应该在我们的日记中记录下的很多事情都被遗漏了;因为尽管我们定下规则:在日记中写下我们的所有经历,然而这样一个决定很难坚持不懈,因为举足轻重的经历很难让我们再想起这职责,因此当这一点常常被疏忽时,那些无足轻重的事情却被记录下来。无论何时都很难在一本日记中描述令我们兴趣盎然之事,因为写日记并不能引起我们的兴趣。

夜里无论我们何时醒来,仍然半睡半醒沉浸在朦朦胧胧的梦中,直到间隔了一会儿,当风吹得比平常更猛,拍打着帐篷的帘子,使帐篷的绳索摇摆抖动,我们才想起我们是躺在梅里马克河的河岸上,而不是安卧在家中。我们的头低矮地枕在草地上,因此听得见梅里马克河回旋、吮吸,流向下游,边走边亲吻着河岸,有时潺潺的流水声比平常大些,而它的主流只是发出清澈细微之声,仿佛我们的水桶裂了条缝隙,而河水在我们的身边缓缓流入草地。风吹拂着橡树和榛树沙沙作响,仿佛一个粗心大意的失眠者半夜起来,走来走去,整理物品,偶尔一下搅动了满满一抽屉的树叶,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整个大自然似乎为一个高贵的造访者匆忙准备;夜晚,她所有的廊道必须由一千名侍女清扫,必须用一千只锅烹煮次日盛宴的美味佳肴——如此嘈嘈杂杂、忙忙碌碌,仿佛一万名仙女飞针走线,默默缝制新的地毯,覆盖大地;缝制新的衣衫,装饰树木。接着风渐渐平息下来,我们也像沉寂的风一样又沉沉睡去。


[1] 《林中鸟鸣》,Ⅰ,Ⅱ,64-67,82-83,92-95。

[2] 普鲁塔克(Plutarch):罗马帝国时代希腊传记作家和伦理学家,其作品在文艺复兴时期大受欢迎,莎士比亚不少剧作取材于他的记载。

[3] 埃阿斯(Ajax):特洛伊战争中名声仅次于阿喀琉斯(Achilles)的希腊联军中最勇猛的英雄。他身材魁梧,屹立在希腊军中如同巨人般令人惊叹。

[4]本杰明·L·米里克《马萨诸塞州黑弗里尔史》(黑弗里尔, 1832)

[5] 佩尔西乌斯(Persius):古罗马讽刺诗人,早期的许多诗歌、游记、悲剧等都已失传。

[6] 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1608-1674):英国诗人、政论家,民主斗士,英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六大诗人之一。弥尔顿是清教徒文学的代表,他的一生都在为资产阶级民主运动而奋斗,其代表作《失乐园》与《荷马史诗》《神曲》并称为西方三大诗歌。

[7] 安德鲁·马维尔(Andrew Marvell,1621-1678):17世纪英国著名的玄学派诗人。玄学派诗人是英国17世纪早期的一组诗人,其主要成员包括约翰·多恩,乔治·赫伯特,安德鲁·马维尔等。

[8] 琐罗亚斯德教(Zoroaster):是流行于古代波斯(今伊朗)及中亚等地的宗教,中国史称袄教、火袄教、拜火教。琐罗亚斯德教是基督教诞生之前西亚最有影响的宗教,是古代波斯帝国的国教。

[9]乔治·赫伯特《德行》。

[10] 《淑女岛》(或译作《快乐岛》),Ⅱ,1364-1368,作者逸名。乔叟作品的第一位编辑托马斯·斯佩特于1598年认为该诗是由乔叟创作,以后它一直以《乔叟之梦》的标题知名,直到19世纪它才被归入无充足证据证明是乔叟所著的作品。

[11] 威廉·艾勒里·钱宁《河》,Ⅱ,14-17

[12] 詹姆斯·蒙哥马利《日晷》,Ⅱ,10-17。

[13] 在洛夫威尔战斗中阵亡的佩夸盖特人的军事首领。

[14] 马瑟·古斯歌谣。

[15] 弗朗西斯·夸尔斯《献给我的书》,《神圣的幻想》,第4卷,第117首,Ⅰ,36。

[16] 海因里希·鲁斯(Heinrich Roos,1631-1685):巴洛克时代的一名德国风景画画家、蚀刻版画家。

[17] 歌德《意大利游记》 (1816-18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