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是自我的敌人与宿命。
——科顿[1]
今天清晨,正当我们在露水中卷起野牛皮装船,而我们余火未尽的木块还在冒烟时,在船闸上干活的石匠,在他们去工作的途中偶遇我们,我们这才发现自己竟把帐篷直接搭建在通向他们小船的道路上。昨天晚上,当我们检查礁石时曾看见他们乘船渡河。这是我们唯一的一次在宿营地被人察觉。因此,远离那川流不息的公路,远离那旅途的尘埃与喧嚣,我们独自而自由地、悠闲地观赏这乡村美景。其他的道路或多或少违背了自然原则,引来那旅客注视的目光,但是这条河流却潜入风景,它悄悄地经过,没有丝毫的妨碍,默默地创造并点缀着风景,恰如一缕微风自由地往来。
日出前,我们从这岩石海岸登船离去,体型较小的麻鸦,这岸上的天才,正沿着岸边无精打采地闲荡,或是站在那里从泥土中寻觅食物,虽然如此一本正经地忙着,却一直注意着我们;要不然,就在一块块湿漉漉的石头上奔跑,像穿着风雪衣的寻觅失事船只者,到处搜寻蜗牛和鸟蛤的残骸。现在它离开了,步履蹒跚地飞走了,不知道自己将飞落何处,直到桤木丛中一小块洁净的沙地吸引它落下;而此刻我们渐渐靠近,逼迫它去寻找一处新的隐居之所。这只鸟属于最古老的泰勒斯流派,它确信较之于其他要素水应置于优先考虑的地位;这种没落的洪荒时代的遗物,至今仍与我们美国人共同栖息于这些快乐的美国河流沿岸。在这类忧郁沉思的鸟儿身上有某种值得尊敬的东西,它们可能在地球尚泥泞不堪、尚未发育完全的状态下,便已然踏步地球了,或许它们的足迹还留在石头上依然清晰可辨。它一直徘徊到我们一个个阳光耀眼的夏季,纵然无法得到人类的同情,却勇敢地承担自己的命运,仿佛期待着某位连它自己都无法确定的基督复临。人们不知道它是否通过在岩石和沙质海岬旁坚韧不拔的钻研,已从大自然探求了她的全部秘密。它单足而立,忧郁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阳光与雨水、月亮与星辰,它一定早已获得了多么丰富的经验啊!它能讲述多少死水微澜的池塘、芦苇还有潮湿夜雾之故事!值得花一番功夫去仔细端详它那此时此刻大大睁开的注视世界的眼睛,我想,在它那如此孤寂的、阴郁的、微黄发绿的眼睛中,我自己的灵魂一定呈肉眼所看不见的明亮的绿色。我曾亲眼看见这些鸟三五成群地沿河岸立在较浅的河水之中,嘴伸进河底的泥里觅食,整个头部没入水中,而颈部和身体则在水面上形成一个拱形。
科哈斯河——马萨比西克湖的出口,绵延大约五六英里,面积一千五百英亩,是罗金汉郡最大的淡水湖——从东面流入附近的河段。我们在曼彻斯特与贝德福德之间划船荡桨,清晨,我们经过一个渡口和几处瀑布——称为戈夫瀑布,印第安人的科哈西特,在那里有个小村庄,河中央耸立着一座端庄秀丽、绿色苍苍的小岛。建造洛厄尔所需的砖块是从贝德福德和梅里马克用船装运而来的。他们告诉我们,大约二十年前,贝德福德一位名叫穆尔的人在他的农场里拥有黏土,他与那座城市的创建者们签订契约,承诺两年之内向其提供八百万块砖。他一年内便履约完成了定额,从那以后,砖块便成了这些村镇的主要输出品。农民们因此为他们的木柴找到了市场,他们向砖窑送去一车木柴后,便可装载一车砖运至河岸,以此获得一日工作的收益。这样各方皆有利可图。洛厄尔被“挖掘”的地方值得一看。这样看来,曼彻斯特同样也是由砖块建构的,它的砖块来自该河上游更高处的胡克塞特。
在这里,在梅里马克河岸,在靠近戈夫瀑布处,在如今以“啤酒花和精美的家庭产品”而远近闻名的贝德福德镇,可以看到一些土著居民的坟墓。这里,大地仍伤痕累累,而时光正慢慢地碾碎一个种族的具具白骨。然而,自从他们开始在此捕鱼打猎以来,每年春天,褐色的美洲嘲鸫必定从一根白桦或桤木树枝上预告黎明的到来,而永不灭绝的芦苇地鸟类依然飞快地穿过干枯的草丛,弄得草丛飒飒作响,而这些遗骨却悄无声息。这些破碎腐朽的元素正慢慢酝酿另一次蜕变,以服务新的主人,而早先印第安人的遗愿不久便成为白人的主要资源。
我们听说,现在由于价格波动,加之支撑培养啤酒花的支柱缺乏,贝德福德已不像先前那样以出产啤酒花而声名远扬了。但是,假如旅行者从这条河往后走几英里,啤酒花窑炉仍会激起他的好奇心。
午前我们的航行几乎平淡无奇,但此时与以前相比,这条河礁石变多,瀑布出现得也更加频繁。历经数小时连续不断地划船之后,我们将自己彻底关在某个幽闭之所,这是个愉快的变化,因为附近通常没有船闸管理人,一个人坐在船舱里,而另一个人有时一边毫不费力地发出“嗨呦”声,一边开启、关上闸门,耐心等待,观看船只把船闸充满。我们一次也没有用上事先早已预备好的轮子。有时我们利用旋涡,几乎面对瀑布漂浮到船闸处;并且,出于相同的原因,任何漂浮的木材都绕着旋涡运送,它们不断地被拉进湍流,最后才沿河流漂下。那些陈旧的灰色水坝,在阳光的照射下,从容地向河里舒展着手臂,仿佛是景色中的自然物体,翠鸟和矶鹞随意地飞落其上,就像飞落于木桩或礁石之上。
我们悠闲自在地向上游划行了几小时,直到太阳高高地升上天空;我们的思绪单调地为船桨敲着节拍。我们背朝上游坐着,只有河流和渐渐后退的河岸构成外界的变化,构成不断在我们后面展开并在我们前面闭合的远景;至于我们的内心世界,只有缪斯勉强给予的点点情思。一路航行,我们不断地经过一些低低矮矮的河岸,景色宜人,或是经过一些高高突起的堤岸,不管怎样,我们从不登岸踏足。
我们曾拥有如此尽在眼前的
斑斓的人生风景。
可以看出,人类是凭借什么特权拥有地球的。最小的溪流是被陆地包围的海,是陆地中一处较小的海湾,那里,人们可以凭借他们农场的边界和村舍的灯光驾船行驶。就我而言,若是没有那些地理学家,我简直无从知晓地球上水占多大面积;我的一生主要是在一个深深的小海湾里度过的。然而,有时我竟冒险远至我的斯纳格港河口。从斯塔滕岛一座古老要塞的废墟上,我喜欢一整天观看某艘航船——早晨我已通过望远镜看清了她的名字,当她第一次来到海滨,从领港员和最爱冒险的新闻采访船,穿过胡克岬,驶向宽阔的外海湾的狭窄航道与她相遇的那一刻起,直到卫生官员登上她的船,她在检疫站停泊,或者继续她那驶向纽约码头的无可置疑的航线,她的船体在波涛中起伏前进,在阳光中闪闪发光。观看少数富有冒险精神的新闻记者也十分有趣,他公然违抗瘟疫和检疫法,冲向顺利通过纽约湾海峡的航船,把他的小艇缚在她巨大的舷侧,然后爬上去,消失在船舱中。接下来我便可以想象船长会透露何种重大消息,那消息任何美国人都闻所未闻,什么亚洲、非洲、欧洲——全沉没了;最后记者为这条消息付了钱,只见他带着一捆报纸从大船的舷侧走下来,但那里不是他起先上船的地方;因为这些造访者还无法忍受流言蜚语;他不断地划桨,匆匆离开,以便将他的商品卖给出价最高的人,不久我们便可以读到某些耸人听闻的新闻——“根据最近抵达的,”——“根据那艘大船——”星期日,我从某一内陆小山上,观察到一列长长的船只人海,它们从城市码头出发,穿越纽约湾海峡,经过胡克岬,极目远眺,它们已完全驶入洋流,庄严地行进,高雅地航行,它们指望着一路顺风,但毫无疑问,每次总有若干船只注定要葬身大海,永远也不能返回到这海岸。此外,在这快乐一天的傍晚,数一数遥遥在望的船帆,亦是我的一大乐趣。不过,随着日落西山,越来越多的船只不断地浮现在更加遥远的地平线上,最后一次清点总是数量最多的;直到,当最后一线阳光扫过海面之时,我已经将最初的数目翻了一倍、两倍;尽管我再也无法将它们全部归属到海船、三桅帆船、双桅横帆船、纵帆船和单桅帆船等几个类别中,它们大多只是模糊的通用船舶而已。接着,黄昏柔和朦胧的光线,或许显示出某位海员正驾着小船回家,他的思想已疏远了这美国海岸,向往着我们梦中的欧洲。当一场从卡茨基尔山脉和高原地区隆隆而来的雷阵雨,经过这座岛屿,泼洒在大地上时,我正站在同一座小山的山顶上;当阳光将它从我的身边赶走时,我发现它以巨大的阴影和黑暗,形成一堵雨墙,接连赶上了海湾里的船只。它们明亮的船帆顿时下垂,黯然失色,像谷仓的外墙,在暴风雨面前似乎畏缩了;而海上,在它们更远处,那些暴风雨尚未触及的船只,它们的船帆,透过这黑暗的雨幕,在灿烂的阳光中闪闪发光。午夜,当四周和头顶漆黑一片,我看见远处海面上有一片抖动的银光,那是海洋反射出的月光,仿佛超出我们夜晚的界域,那里月亮穿过晴朗无云的天空,有时中间会出现一个黑点,那里某艘幸运的航船,正趁夜色继续它的快乐之旅。
但对于我们内河水手来说,太阳从未从海浪中升起,而是从某一绿色的小灌木林中升起,降落于某一模糊的大山轮廓之后。我们也只是河岸上的居民,同早晨的麻鸦一样;而我们所追求的,只是蜗牛和鸟蛤的残骸。然而,我们知道有更好的海滨,它风光旖旎、非同寻常,这就使我们心满意足了。
我的生活犹如海滩漫步,
我尽可能靠近大海的边缘,
有时海浪超越我缓慢的脚步,
有时我停下来任波涛将其淹没。
我独一无二的工作,我一丝不苟的关切,
使我的收获超越潮流的范围,
每一块更光滑的卵石,每一枚更珍贵的贝壳,
海洋都仁慈地托付于我手中。
我在海岸上的伙伴寥寥无几,
那些扬帆大海的人蔑视海岸,
然而我常想他们横渡之海洋,
我在海岸上了解它更深。
海中间没有绯红的掌状红皮藻,
它更深处的波浪从不把珍珠展现,
沿着海岸我的手触摸到海洋的脉搏,
我同许多失事船只的船员交谈。
沿着河岸,每隔一英里或更长距离,零星点缀着一些小房子,通常我们看不到它们,但有时,当我们驶近河岸时,会听见母鸡暴怒的声音或某种细微的家庭中特有的声音,暴露出房子的存在。船闸管理人的房子,地理位置特佳,地势高峻,环境幽闭,总是位于瀑布或险滩之地,居高临下俯瞰该河风景最宜人的河段——因为刚好在瀑布上方,河流一般较为宽阔,更像湖泊——因此他们在那里等候船只。这些简单、质朴、真实的房子,仍以壁炉为其基本构造,往往比宫殿或是城堡更令我们赏心悦目。正如我们早已说过的那样,这些天的中午,我们偶尔爬上堤岸,走近这些房子,要一杯水喝,抑或结识那里的居民。那些房子高高地耸立于枝繁叶茂的河岸上,通常被一小块生长着玉米和豆子、南瓜和甜瓜的田地所环绕,有时房子的一侧是优美的啤酒花种植园,窗户上蔓延着葡萄藤,看上去就像夏季用来采集蜂蜜的蜂房。我不曾在书中读到过任何阿卡迪亚人的生活能够超越这些新英格兰居民那真正奢华而宁静的生活。至少对于这金色的外表,这时代堪称镀金时代。当你走近阳光照耀的门口,当你的脚步声激起回声,这些沉默的房舍里依然是静谧无声,你甚至会担心最轻柔的敲门声对这些东方梦幻者可能也显得粗暴无礼。或许,一位美籍印度妇女打开房门,她的说话声很小,却表达了她的真诚好客,那声音源自于她深不可测的安娴性格,让对方完全心领神会,而她只怕把这种好意强加于人。走过擦洗得发白的地板,轻轻地走到明亮的“餐具柜”前,你似乎生怕打扰了这家人的祈祷,因为自从上次餐桌被摆放在这里,多少东方王朝仿佛俱已倾覆。于是,你从那里再走到人们常去的井栏[2],井底倒映出你那久已忘怀、胡须满满的面孔,与新制的黄油和井里的鲑鱼并置一处。“也许你喜欢来点糖蜜和生姜。”那正午微弱的嗓音建议道。有时当海员的兄弟——他们的代表人物——坐在那里;他只知道距离此地最近的港口有多远,再远的地方就一无所知了,其他一切就是大海和遥远的海岬了,轻轻拍拍家犬,或者怀抱小猫抚弄一下(它们舒展四肢躺在缆绳和船桨边),或者迎着北风或信风划桨使船。他抬起头用水手的眼神,惊喜参半地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人,仿佛他是近在咫尺的海豚。倘若人们相信这一切,suasibona nrint[3]与这些新英格兰民居里的生活相比,世上再无更幽静的坦佩[4]了,再无更富有诗情画意、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了。我们猜想,居住于这些民居中的人们,白天他们可能侍弄花草、放牧畜群;夜晚他们则像古时的牧羊人那样,聚集在河岸上为星星取名。
这个上午,在肖特瀑布与格里菲斯瀑布之间,我们经过一座树木茂密的巨大岛屿,岛屿的前端覆盖着一片秀美的榆树林,它是我们曾遇到过的最美丽的一座岛屿。如果夜幕降临,我们定会愉快地在此扎营。不久,我们又经过一两个岛屿。船工们告诉我们,最近水流在这里形成一些重大变化。一座岛,即使是最小的岛,作为一小块陆地和构成地球所必不可缺的一部分,总会激起我无限美好的遐想。我幻想把自己的小屋建在一座岛上,即使它是一座满目荒芜、杂草丛生的小岛,只要我能够一览无遗,它对我就有某种不可名状的神秘魅力。在两条河流交汇处,通常有这样一座岛,河水带来泥沙并且各自将泥沙沉淀于河流交汇处之旋涡,可以说这就是大陆的发源地。每一座岛屿的建立,都是依靠何等精细、何等遥远的贡献啊!大自然以何等雄心壮志,就这样为由金银之沙以及森林遗迹构成的未来大陆奠定基础,并且日复一日以蚂蚁般的孜孜不倦建设未来的大陆!品达对锡拉岛的起源——后来巴图斯从何处殖民于利比亚的昔兰尼——做了以下叙述。以欧律皮洛斯的外形出现的特里顿,在阿尔戈英雄们即将返回家园时,向他们中的一位名叫欧菲摩斯的人献上一块土。
他知道我们行色匆匆,
迅速伸出其右手
抓起一块泥土,作为礼物
竭力献给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那位英雄并未漠视他,而是跳上河岸,
向他伸出手去,
收下那神秘的泥土。
可是我听见它从甲板沉落,
随海水消逝。
夜晚,陪伴着汪洋大海。
其实我常常叮嘱那粗心的仆人
看好它,但他们的头脑却将其遗忘。
如今这岛上广阔的利比亚不朽之种子,
时日未尽便遭湮灭。[5]
品达还讲述了一段迷人的传说:一天,赫利俄斯或太阳神俯视大海——或许,当他的光芒第一次被一片日益光辉灿烂的沙洲反射之时——看到了美丽而富饶的罗得岛
从海底崛起,
能够养育民众,适宜放牧兽群;
而且宙斯点头同意,
那岛屿从一片汪洋大海中
升腾而起;光芒四射的和蔼的父亲,
喷吐火焰的马匹的主人,拥有它。[6]
这些漂移的岛屿啊!谁会不愿意自己的房子被这样一个敌人暗暗动摇!岛上的居民能够说出:何种水流形成了他耕种的土地;他的土地仍旧不断地被开辟或毁掉。他的门前,很久以前给他带来肥沃农场的小溪可能依然川流而过,而且仍旧源源不断地给他带来或冲走沃土——这温文尔雅的强盗!
不久以后,我们看见皮斯卡塔夸格河,或称波光粼粼之水,在我们的左边汇入梅里马克河,我们听到河流上游阿莫斯基格瀑布的喧嚣声。正如我们在地名辞典上所读到的,每年仍有大量的木材,沿皮斯卡塔夸格河漂流到梅里马克河,而且在这条河上有许多优良的磨坊专用水道。就在这条河的河口上游,我们经过了人造瀑布,曼彻斯特制造公司的运河在那里注入梅里马克河。这引人瞩目的瀑布,足以有个称谓,同时,它带着巴什比什瀑布[7]般的风光,吸引四面八方的游人前来观光旅游。水流从三十或四十英尺的高处降下,漫过七八块陡峭狭窄的石质阶地,也许力量有所削弱,转化成一大团泡沫。这运河水似乎并未因损耗而水势大减,而是犹如一股山洪,水质纯净,水汽蒸腾,泡沫飞溅;发出隆隆声响,狂躁暴怒、令人震撼;并且,尽管这运河是从一家工厂下面流出,我们在这里却看到一道彩虹。现在,我们来到向下游游移了一英里的阿莫斯基格瀑布。但是我们没有在此逗留以仔细地观察这些瀑布,而是赶紧行船经过那悠然自得的村庄,直至我们听不到堤岸上正在为另一个洛厄尔镇奠定基础的铁锤声。在我们航行的时候,曼彻斯特还是个大约拥有两千居民的村子,我们在那里登陆停留片刻,取些凉水,那里的一位村民告诉我们,他习惯过河到对岸的哥夫斯镇取水。但现在,据我所知,并且我的确亲眼看见,这村子拥有一万四千名居民。从哥夫斯镇与胡克塞特之间途经的一座小山上,我看见四英里以外一场雷阵雨扫过,雨过天晴,阳光照耀着那里的城市,九年前我曾在那里登陆进入旷野;那里博物馆的旗帜正随风飘扬,博物馆里可见“美国唯一完好的格陵兰鲸或称河鲸的骨骼”,我在它的目录清单中还查到一所“曼彻斯特图书馆和美术馆”。
根据地名辞典,梅里马克河上规模最大的阿莫斯基格瀑布的落差,在半英里内可达五十四英尺。我们竭尽全力让船在此通过船闸,在一群村民的围观中,我们不断地登上这河流“楼梯”的一级级水之台阶,他们愉快地看着我们跳入运河之中以防小船倾覆,为我们服务消耗了大量的河水。阿莫斯基格或纳玛斯基格,据说意为“巨大的渔场”。正是在这一带,那位沃纳伦塞特酋长曾经居住过。据传说,当他的部落与莫霍克人交战时,其部落里的人将他们的粮食,隐藏在位于这些瀑布上半部分的石洞里。把他们的粮食藏在这些洞穴里的印第安人断言,“上帝为此目的凿出这些洞穴”,他们比英国皇家学会对这些洞穴的起源和用途了解得更透彻;而上个世纪,皇家学会在他们的会报上论及这些洞穴时声称,“显而易见它们是人造的”。在此河的斯通峡谷、在奥塔韦河、在康涅狄格河的贝洛斯瀑布、在马萨诸塞州迪尔菲尔德河的谢尔本瀑布之石灰岩,通常说来,在所有的瀑布周围,或多或少都可能看到类似的“锅穴”。或许新英格兰境内,这类洞穴最举世瞩目的奇观是佩米杰瓦塞特河著名的水坞,该河的源头之一,它二十英尺宽三十英尺长,深度与面积相称,边缘光滑呈圆形,里面充满冰冷、清澈、略呈绿色的水。在阿莫斯基格,该河被礁石分成许多条各不相同的滔滔激流和涓涓细流,由于河水流入运河使其水量大减,以致无法注满河床。这里,在一座礁石岛上有许多锅穴,河流水位暴涨时河水漫过该岛。这些洞穴跟我在谢尔本瀑布观察到的一样,在谢尔本瀑布那里我是第一次看到锅穴,直径从一英尺到四五英尺不等,深度与此相当,形状规则浑圆,边缘光滑,曲线优美,宛如酒杯。它们的起源,即使是最粗心大意的观察者看来亦是显而易见的。被水流冲下来的石头,遇上障碍物,在它停下的地方好似在枢轴上旋转,历经几个世纪,越来越深地陷入礁石之中,一次次新的河水暴涨,新的石头增援而至,它们被拖进这陷阱里,注定要在那里无限期地旋转,如同西西弗斯苦修赎罪,直至它们精疲力竭,要么把牢底磨穿,要么从某种自然界的革命中解脱出来。那里躺着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石块,小的如卵石,大的直径达一二英尺。它们有些仅仅是自春季开始才从劳动中抽身出来休息的,有些位置更高的石头,已干涸地静卧许久了——在这里,我们注意到一些石头比现在的水面至少高出十六英尺——而其他一些石头则依然旋转不停,在任何季节都享受不到暂时的喘歇。在谢尔本瀑布某处,那里的石头已磨穿了礁石,以致在瀑布泻落之前一部分河水渗漏出来。在阿莫斯基格的锅穴中,有些锅穴在一块异常坚硬的褐色沙石上,有一块椭圆形或圆柱形的同质石头与它们大致相配。一个差不多十五英尺深,直径七八英尺的锅穴,已被磨穿完全与河水相通,有一块同质、光滑却形状不规则的巨大岩石寄宿于其中。礁石上随处可见涟漪的雏形或残骸;可见旋涡状的石质贝壳。仿佛在经历了如此之多的经验教训之后,一块块岩石,一块块质地最坚硬的岩石,出于同情,在榜样的力量下一直努力旋转,或者流动成为最似液体的形状。最优秀的石匠,不是铜制或铁制的工具,而是在漫漫岁月的悠闲中缓缓起作用的对空气和水的温柔触摸。
不仅这些水坞之中有一些已历经无数岁月慢慢形成,然而还存在其他一些必定在过去某一地质时期就已然形成了。1822年,工人们在加深波塔基特运河时,碰到带有锅穴的暗礁,那里可能曾经是这条河的河床;而且我们听说,在本州的迦南镇,那里有些锅穴仍然含着石头,它们位于梅里马克河与康涅狄格河之间的分水岭,高出这些河流将近一千英尺,足以证明山脉与河流早已更换了位置。躺在那里的石头,或许在人类头脑中开始旋转思想之前,业已完成了它们的变革。印度和中国的历史,尽管可以追溯到人类与神灵混淆难分的时期,但与这些石头雕刻的时期相比则微不足道。早期,那开创一块岩石的力量将在一场不同的比赛中终结一块卵石。正是这种对时间和自然力量的消耗,我们的铺路石才得以产生。这些无声的工人们,它们给我们以经验教训;诚然,世界上有“石头中的布道词,流淌的溪流中之书籍”[8]。恰恰是在这些洞穴里,印第安人隐藏了他们的粮食;然而现在那里却没有面包,只是在底部有其古老的邻居——石头。有谁知道这些洞穴曾为多少种族这样服务过呢?或许,依据一条简单的法律,依据某一附属的细则,我们的制度本身早已为其居民做好了准备。
这些,以及诸如此类的这些东西,一定是我们的古迹,因为我们缺乏人类的遗迹。英雄们的纪念碑和诸神的圣殿可能曾经屹立于该河的河岸,现在不管怎样,终归尘土。沿着这些河岸,那些未载入编年史之民族的喃喃低语早已沉寂无声,而洛厄尔和曼彻斯特再一次追踪印第安人。
罗马人曾一度居住于自然界的事实,更多反映出自然界自身的尊贵;罗马人曾从某一特定的山丘上,眺望大海。大自然不必为其子孙的遗迹而感到羞愧。那古文物收藏者是多么高兴地告诉我们,他们的船舶曾进入这海湾,或驶入某一遥远岛屿的那条河流!他们的军事纪念碑依然矗立在山上或埋葬在山谷中。那些人们再三说起的罗马故事,在东半球的每一处,依然被写成清晰可辨的文字,今日或许人们挖出一枚新的硬币,上面镌刻的文字重述并证实了他们的声名显赫。某个“朱迪亚女神”,画着一个妇女在棕榈树下哀悼,她以沉默的争辩和示威证实一页页历史。
罗马活着是世界唯一之点缀;
如今罗马死去是世界唯一之遗迹。[9]
⋯⋯
现在她仰卧着,以自身之重量沉沉下压,
以层层堆积证明其影响巨大。[10]
如果有人质疑希腊人的英勇无畏和爱国精神是否并非诗人们之虚构,他可以去雅典,去那里看看波斯战争中从敌人那里夺来的依然悬在密涅瓦神殿墙上的盾牌所留下的圆形痕迹。我们不难找到现存的确凿证据。恰恰尘土成形并证实我们曾读到过的某个故事。正如富勒评论卡姆登的热情时所说,“一口破缸便是一个完整的证据;或者一扇仍然幸存的驱逐全城之人的古老的大门。”[11]当梭伦力求证明萨拉米斯起初属于雅典人而非麦加拉人时,他让人把坟墓打开,事实表明:萨拉米斯的居民把其死者的脸转向与雅典人相同的一侧,而麦加拉人则转向另一侧。在那里他们将受到质询。
有些人的头脑同自然一样缺乏逻辑性或者缺乏争辩性;它们无法提供任何理由或“推测”,它们只是展示庄严的、不容置疑的事实。如果出现的是一则历史问题,它们便使人打开坟墓。它们沉默不语和实事求是的逻辑同时使理智和理解力信服。唯一恰当中肯的问题、唯一令人满意的回答总是属于这一类。
我们自己的国家可以提供同样历史悠久、同样经久不衰、同样大有裨益的古迹,这一点与任何别的国家相比丝毫不差;至少岩石同样覆盖着地衣,而土壤,若是处女地,只是未开垦的松软沃土,大自然特有之尘土。假使我们不能在这些岩石和土壤上读到罗马、希腊、伊特鲁里亚[12]、迦太基[13]、埃及或巴比伦又将会怎样;我们的悬崖峭壁是不毛之地吗?岩石上的青苔是一块粗糙而简陋的盾牌,早期未臻完美的大自然将其悬在那里。她那布满皱纹的战利品依然悬挂着。这里,诗人的眼睛也依然能发现那固定时间铭文的铜钉,假如他具有慧眼识珠之天赋,就可以凭这线索破译这些文字。围筑我们的田地,围筑现代罗马的墙,都是由这些废墟建成的,帕特农神庙本身恐怕也没少利用废墟。在这里,你可以听到河流的喧嚣,而早已失去其名字的古老的风飒飒地吹过我们的树林——春天第一声微弱之音,比雅典人辉煌的夏季更古老,林中山雀在咬舌儿,松鸡发出刺耳的尖叫,蓝鸟啭鸣,还有嗡嗡作响的
蜜蜂围绕着
黄华柳喜笑颜开的花朵飞舞。[14]这便是古代灰蒙蒙的黎明,而我们明天之远景,对于我们业已置于身后的它们之未来,至少应该是稍后[15]形成的。那里有红枫和白桦之叶,尚未破译的古代神秘符号;有柔荑花序、松果、葡萄藤、橡树叶和橡树果;仅仅就这些物体本身,而不是它们居于石头中的形态,已堪称古老悠久、庄严神圣。那里一位白发苍苍的全能艺术大师的传说,甚至流传到了这个夏季。这位大师曾经以雕像和出神人化的建筑——不久前希腊已经复制了它们的每一图案——布满每一块土地,每一块园林;它们的遗迹现在混合于尘土之中,一块石料叠加在另一块石料之上的景象无影无踪。几个世纪的日晒和孜孜不倦的雨水摧毁了它们,直到没有一块碎片来自那个采石场;而诗人们或许设想:是众神曾将这材料从天国送至世间。
即使旅行家向我们讲述什么埃及遗迹之事,那又何妨?我们是否是如此病态或慵懒,以致我们不得不为某人难以记住且令人倦怠的故事牺牲我们的美国和今日?卡尔纳克[16]和卢克索[17]只不过是名称而已,要是它们的残骸尚存,会有更多的荒沙,最终需要地中海之波涛去冲刷那附着于它们富丽堂皇之上的污秽。卡尔纳克!卡尔纳克!这就是我的卡尔纳克。我看到了一座更加宏伟、更加纯洁的神殿圆柱。
这是我的卡尔纳克,它无法测量的穹顶
遮蔽了测量技艺和测量者的家园。
注视这些花朵吧,让我们赶上时间的步伐,
莫要追思三千年前之往事,
挺直我们自己的身躯,让那些圆柱静卧,
莫要俯身举箭刺向苍穹。
那个时代的精神在哪里?
只在现在的这一天,抑或这一诗行中?
流逝的三千年并未流逝,
它们依旧徘徊于这夏日的早晨,
门农的母亲此刻愉快地迎接我们,
眉宇间洋溢着青春的光辉。
愿卡尔纳克圆柱仍矗立于平原之上,
依然停留在那里享有我们的机遇。
这一带曾居住过鼎鼎大名的帕萨科纳威酋长,古金遇见他时,“在波塔基特,当时他大约一百二十岁。”人们普遍认为他是一个智者,一个巫师;他制止他的人民与英国人交战。他们相信“他能使水燃烧,使礁石迁移,使树木舞蹈,使自己变成一个熊熊燃烧的人;冬季,他能从枯叶的灰烬中提取一片绿叶,从死蛇皮中拉出一条活蛇,还有许许多多类似的奇迹。”[18]根据古金的说法,1660年,在一次盛大的宴会和舞会上,帕萨科纳威向他的人民做告别演说。在报告词中他曾说,因为他不可能看到他们再次聚会,所以他要把这一忠告留给他们,即要注意他们是如何与英国邻居争吵的,因为尽管他们起初可能给对方造成很大伤害,但最终将证明那是他们自取灭亡。他说,他自己在英国人刚刚到来时,也跟其他人一样对他们视若仇敌,并费尽心机试图消灭他们,或者至少阻止他们在此拓居,但一切均未奏效。古金认为,他“身上可能具有巴兰[19]身上的那种精神;巴兰在《民数记》23节中说,‘无疑,没有任何妖术可以对付雅各,也没有任何占卜不利于以色列。’”帕萨科纳威之子沃纳伦塞特谨遵其忠告,当菲利普王战争爆发时,他将其追随者们从战场撤退到佩纳库克,即现今新罕布什尔的康科德。后来在归途中,他拜访了切姆斯福德的牧师,并且,根据该镇历史记述,“他希望了解切姆斯福德在战争中是否深受其害;当他被告知切姆斯福德安然无恙并应为此感谢上帝之时,沃纳伦塞特回答道,‘其次应感谢我。’”
曼彻斯特是约翰·斯塔克的居住地。约翰·斯塔克是两次战争的英雄,第三次战争的幸存者,他去世时是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将军中最后的一位。1728年,他诞生于伦敦德里毗邻的镇子——当时的纳特菲尔德。1752年,他在贝克河附近的茫茫荒野中打猎时曾被印第安人俘虏;在法兰西战争中,他作为骑兵巡逻队上尉表现卓著;在邦克山战役中,他率领新罕布什尔的民兵团前仆后继;1777年,在本宁顿战役中他英勇奋战,并大获全胜。在最后一次战役中他退役了,1822年,他在此地逝世,享年九十四岁。他的纪念碑矗立在此河的第二道堤岸上,位于瀑布上游大约1.5英里处,从那里可以俯瞰梅里马克河上下几英里的景色。它暗示出:风景中一位叱咤疆场的英雄之坟墓比默默无闻的苟活之人的居所给人留下的印象要深刻得多。谁是真正的死者——是你面前的纪念碑的英雄,抑或是你从未听说过的他的后代子孙?
帕萨科纳威和沃纳伦塞特的坟墓是建在他们故乡之河岸上,没有纪念碑做标记。
如果我们可以相信地名辞典的话,那么我们所经过的每一所市镇,都是某位杰出人物的居住地。但是,尽管我们敲了许多扇门,甚至做过特别的调查,我们还是无法在那里寻到任何一位如今还活着的名人。在利奇菲尔德这一标题下,我们读到:
“尊敬的怀斯曼·克拉杰特在这个小镇走完了他的一生。”根据另一资料,“他是一位古典派学者,优秀的律师、才子和诗人。”我们注意到他古老陈旧的灰色房子就坐落于大内森凯格河之下游。——在梅里马克的标题下写道:“尊敬的马修·桑顿,美国独立宣言的签名者之一,曾在本镇居住多年。”我们从该河也可看到他的房舍。——“乔纳森·戈夫医生,以其温文尔雅、才华横溢和技术精湛而著称于世,曾居住此镇(哥夫斯镇)。他是本镇最老的从业医生之一,作为立法机构的成员,多年来积极为该组织效力。”——“尊敬的罗伯特·敏斯,1823年1月24日去世,享年八十岁。长期以来,他是阿默斯特的居民,爱尔兰人,1764年来到美国,他凭借在商业上的勤勉有加和兢兢业业获得了巨大的财富,同时也获得了巨大的尊敬。”——“威廉·斯丁森(丹巴顿郡最早的移民之一),生于爱尔兰,随父亲一同来到伦敦德里郡。他很受尊重,是个有用之人。詹姆斯·罗杰斯,原籍爱尔兰,是罗伯特·罗杰斯少校的父亲。他被误当成一头熊在树林中被人射杀而死。”——“马修·克拉克牧师,伦敦德里郡的第二位牧师,原籍爱尔兰,早年曾任陆军军官。当伦敦德里市于公元1688年至1689年被国王詹姆斯二世的军队围困之时,克拉克在保卫战中功勋卓著。后来,他结束军旅生涯,从事牧师职业。他意志刚强,性格相当古怪。1735年1月25日,克拉克去世,按照他的特别请求,他的遗体由他过去的战友抬到墓地,他们中有许多人是该镇早期的移民;其中有几位因为在那次值得纪念的包围战中勇冠三军,威廉皇帝批准他们免交一切税赋。”——乔治·里德上校和戴维·麦克拉里上尉也是伦敦德里市市民,是两位“杰出而勇敢”的军官。——“安德鲁·麦克拉里少校,本镇(埃普瑟姆)人,在布里德山战役中阵亡。”——这些英雄中许多人像著名的罗马人,当莱克星顿大屠杀的消息传来之时,正在耕田犁地的他们,立即将手中的犁铧抛掷于犁沟里,奔赴战场。距离我们此刻所在地几英里,那儿曾立着一块路标,上面写着“乡绅麦克高的家距此三英里”。
但是一般而言,不管怎样,这片土地现如今是非常之缺乏男人了,我们怀疑是否有我们在书中读到的一样多的数百人。也许我们站得太近了。向西五六英里,从阿莫斯基格可以看见哥夫斯镇的恩卡努努克山。当我们从故乡眺望时,它位于地平线的最东北端,但是从阿莫斯基格看过去,它呈一片极其幽雅之蓝色,甚至不像我们这类人曾攀登过的同一座山。据说它的名字意为是“双乳”,因为那里相隔一段距离有两处凸起的高地。最高一处,海拔大约一千四百英尺,从那里俯瞰梅里马克河流域和毗邻的乡村,可能比从其他任何山岭放眼远望,视野更加开阔,尽管森林多少有点遮挡视线。虽然只能看到几处短短的河段,但是你可以凭借河岸上的片片沙地,向下游追溯其河道一直到远方。
据说,大约六十年前,恩卡努努克稍稍向南的一个地方,一位老妇人出去采集除蚤薄荷,在枯草和灌木丛中,一只小铜壶的拎环绊了她的脚。有人说,那里还发现了燧石、木炭和一处营地的某些痕迹。这只容量约为四夸脱的铜壶保存至今,并被用来染线。它应该属于某个法国或印第安老猎人,他在一次狩猎或侦察行动中被杀死,因此绝不会再回来照顾他的铜壶了。
然而我们最为感兴趣的是听到除蚤薄荷,它使我们心灵安慰地联想到:任何东西荒凉的大自然都会生产出来以供人类备用。人们知道什么东西是大有裨益的。有人说它是皱叶酸模,有人说它是美洲南蛇藤,还有人说它是赤榆皮、牛蒡、猫薄荷、风轮菜、土木香、贯叶泽兰或除蚤薄荷。当一个人的食物亦可作为他的药物时,他可能感到自己很幸运。其实世上没有那种药草,只不过是某一个人说它有好处罢了。闻听此言,我分外高兴,它让我想起《创世纪》的第一章。但是他们该是如何得知那种草是有益处的呢?对我来说,这是个谜。我总是欣欣然却大失所望;他们竟然发现了药草,这简直难以置信。既然万物皆有益,最终人类将无法辨别哪个是毒药,哪个是解毒药。一定会有两种完全相反的药方。饱食或饥饿来治疗感冒只不过是两种方式。这两种做法总是大行其道。但是,你必须接受一种流派的意见,仿佛另一种流派并不存在。就宗教和医术而言,所有的民族都依然处于野蛮状态。在那些最文明的国度里,牧师依然只是巫师,医生依然只是了不起的巫医。仔细考虑一下:世界各地的人们对医生意见的恭恭敬敬,百依百顺。没有什么比医术更突出地暴露出人类的盲目轻信。江湖医术普遍存在,而且普遍获得成功。既然这样,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对于人类的盲目轻信,没有任何欺诈行为是太过分的。牧师和医生万万不可面对面相互对视。他们没有任何一致之处,他们之间亦无法斡旋。一个来,另一个即走。不是捧腹大笑,或是意味深长地缄默不语,他们就无法聚到一起,因为一方的职业是对另一方职业的讽刺,一方的成功意味着另一方的失败。奇妙的是:医生竟然会死,牧师竟然能活。为什么从未有人叫牧师去同医生协商共计?因为实际上人们认为:物质独立于精神之外。不过,何谓江湖医术?通常它是试图通过只关注一个人的身体来治愈其疾病。需要有一位医生,他可以既照料心灵又照顾身体,即照顾人。而现在他陷于二者之间。
经过船闸后,我们自己撑船通过这里约半英里长的运河,进入该河可通行小船的河段。在阿莫斯基格上方,这条河展现出一片湖泊,延伸一两英里,没有一处弯曲。这里有许多驶往约八英里处的胡克塞特的运河船,当它们正空船顺风驶往上游时,一位船工提出假如我们愿意等的话,可以拖带着我们的船航行。但是,当我们靠近他们的船边才搞清楚,他们的意思是让我们搭载他们的船,因为否则的话我们会妨碍他们的前进;然而我们的小船太重,无法将其吊上他们的船,于是我们一如既往地继续航行,溯流而上,而那些船工们则开始用餐,最终,我们在对岸的几棵桤木下抛锚停泊,在那里我们可以享用午饭。虽然距离这边很远,但是每一声声响,都从对面堤岸,从运河港口,飘送到我们的耳中,并且我们可以看到途经此处的所有船只。不久,驶来几艘运河船,间隔在四分之一英里,在微风习习中驶向胡克塞特,接着一艘又一艘船消失在上游的一个转弯处。它们张满风帆,在阵阵慵懒的微风中向上游缓缓行驶,仿佛基督教《圣经》中所说的大洪水以前的单翼鸟,似乎受到某种不可思议的逆流之驱动。这是一种崇高的运动,它是如此缓慢而庄严,正如“离岸驶出”这一航海短语所描述的稳稳、徐徐前进的一艘船,似乎驱使它的仅仅是判断正确和处置得当,没有拖泥带水。它们的船帆平静地张着,像投入气流中的碎片指示着风的方向。最后,我们提到过的那艘船一路驶来,始终保持在中流,当船行驶到双方可以互相通话的距离时,其舵手带着嘲讽的口吻朝我们大声喊道,如果我们现在愿意靠上去,他愿意拖载我们行驶;不过我们毫不理会他的嘲弄,仍然在树荫下徘徊闲荡,直至吃罢午饭。当最后一艘船船帆飘动着消逝于转弯处时,由于此时风势减弱,于是我们升帆起航,我们奋力地划桨,如离弦之箭飞速地向上游紧追不舍。当我们驶近那艘船时,他们正徒劳无益地祈求埃俄罗斯(风神)援助他们,于是我们以一条建议回报他们当初之恭维,如果他们愿意扔过来一根绳索,我们愿意“拖载着他们”,这些梅里马克水手们简直无言以对。就这样,我们渐渐地连续赶上并超过一艘又一艘船,直到我们又独自拥有了这条河,任由我们航行。
今天下午我们的航线位于曼彻斯特与哥夫斯镇之间。
当我们在这里驾船漂浮时,我们的思想,远离了那条支流,那条河岸上居住着我们的友人和亲人的支流,宛若星辰,从它们静谧的地平线升起;因为那里流淌的血液比拉瓦锡曾经发现的与法则有关的血液更优良——它不单单是亲缘关系的血液,而且是友爱关系的血液,无论距离多远,它的脉搏依然跳动,永不停歇。
真正的友爱是一种纯洁神圣的亲密无间,
它不是建立在人类的亲缘同宗之上。
它是一种精神,而不是一种血亲,
它超越了家族与身份。
多年的熟悉亲密,枉费心机,而后,我们牢记在心的,却是某种冷漠的姿势抑或毫无意识的举止,比起那些最明智抑或最友善的话语,它对我们来说是一种更震撼的诉说。有时,这会使我们意识到一种久已逝去的友爱,会使我们认识到我们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刻:我们的朋友对我们的关怀如此纯洁与高尚,而我们却毫不在意,仿佛天堂之风不知不觉地从我们身上飘然而过;那时,他们不把我们当作现实中的人来看待,而是把我们当作我们所渴望成为的人来给予督促和鼓舞。或许,这种如此沉默无声的行为所体现出的高尚恰好对我们产生影响,不被忘却,亦不被铭记,而我们一想到自己是如何对待它时就会不寒而栗;纵然在某一真实而又缓慢的时刻我们竭力去冲刷这些回忆。
以我之见,当他们谈话的主题是人时,纵然是与一位朋友交谈,谈话的内容也往往是事实中最平淡无奇、最微不足道的。而一旦我们开始探讨个人的性格,整个宇宙似乎土崩瓦解。我们的谈话全部流于飞短流长,而且我们的谈话越深入,我们的范围就越趋于狭窄。为什么当我们拥有了新朋友之后,竟会如此恶劣地去对待我们的老朋友呢?女管家说,我一生中从未拥有过任何新陶器,而我却开始打碎旧陶器。我说,不如让我们来聊聊蘑菇和林木吧。不过,私底下我们时常能想起它们。
呜呼!最近,我结识了一位文雅少年,
他的容貌特征一切皆由美德塑造,
作为她为美设计的一件玩物,
不过后来又让他守卫她的要塞。
他处处磊落光明、坦坦荡荡,
也许你看不到他内心虚弱无力,
因为围墙与城门永远只能充当
软弱与罪恶的借口。
莫说恺撒凯歌高奏,
千辛万苦摧毁那名誉之殿堂,
从另一种意义上说这少年无上荣耀,
他自己便是个王国,任由他走向何方。
没有任何力量助他一臂之力,
既然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因为他所到之处不曾遇见任何人,
除了属于他们高贵君主的一群。
他犹如夏季微妙的薄雾一般突袭,
寂寂无声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清新风景,
毫无怨言发挥功效的沧桑巨变,
或者天空下瑟瑟作响的一片树叶。
因此这使我手足无措,
我竟全然忘却将我的敬意表达;
而现在我不得不意识到,尽管很难,
我可能会爱上他,若非爱得更少。
我们相互靠近的每时每刻,
一种严肃与尊敬将我们遥遥相隔,
以至于我们彼此似乎鞭长莫及,
比我们初次相遇时更显陌生疏远。
我们同感共鸣之时融为一体,
因此我们无法达成最简单之交易;
如果分离促成这双重设计,
既然我们聪明智慧,那么什么对它有益?
这机会可能永远不会重现,
而我必须一个人踽踽独行,
悲痛欲绝回忆我们曾经的相遇,
心知肚明幸福已无可挽回地荡然无存。
从今往后我的挽歌将吟咏天空,
因为挽歌别无其他主题;
我耳边回荡的每一首乐曲,
将奏响与另一人诀别之丧钟。
快来歌颂我的凄凄惨惨戚戚;
你树林与田野回荡着相应的旋律;
既然这样悲哀对我更加珍贵,
堪比其他场合所给予的一切欢乐。
那么弥补这伤害是否为时已晚?
诚然,疏远已从我无力的双手中夺走那
空空外壳,抓住那无用的稗子,
但小麦和谷粒却留在我的手中。
假如我只爱他所体现的美德,
即使它在清晨的空气中芳香扑鼻,
我们依然是真正的相知相识,
无人懂得同感共鸣弥足珍贵。
在每个人的经历中友谊稍纵即逝,仿佛往昔夏季之闪电留在记忆深处,仿佛夏季美丽的云朵掠过苍穹;无论干旱持续多久,空气中总会有水蒸气;甚至还会有四月的阵雨。因为它的残余永不消散,无疑会不时地飘过我们的大气层。它犹如许多植物组成的植被一样,在自然的某一法则下产生,但却无永久性模板,尽管它如同日月般古老而熟悉,而且必定会重新再来。情感永远经验不足。这些永不衰退,永不欺骗之幻象,不可思议地默默聚拢,犹如最平静、最晴朗日子里明亮而轻柔的云朵。朋友是漂浮在太平洋海域中使海员困惑不解的某座迷人的棕榈树岛。在他可能借助不断吹来的信风顺利航行之前,他将遭遇多少风险、多少赤道风暴、多少珊瑚礁啊!但是谁不愿意一帆风顺地通过暴乱与风暴,甚至穿越大西洋的惊涛骇浪,最终到达某个大陆人难以置信的隐蔽的海岸呢?那幻想依然紧紧抓住那虚无缥缈的传说,它是关于
大西洋
饱受压抑的爱之溪流,流淌着,
比地狱火河更亮,更低,
如大海般曾经包围着我们,
使我们陷入大西洋的神秘中。
我们传说中的海岸无人曾抵达,
也未曾有海员发现我们的海滩,
如今几乎无人见过我们的海市蜃楼,
还有附近荡漾着的绿色波涛,
而那最古老的航海图依然包含着
我们海洋轮廓的虚线;
在古代仲夏季节,
我们注视的目光直抵西部岛屿,
到达特内里费和亚速尔群岛,
我们云朵般的海岸依稀显现。
然而你荒凉的岛屿,并未沉没,
不久你的海岸充满商业的欢笑,
你将提供更丰富的货物,
远远超过非洲或马拉巴尔海岸。
永远地美丽富饶,
你这传说中杳无人迹的海岸,
帝王和君主们竞相争夺,
谁会最先派人踏上你的领土,
抵押那皇冠上的宝石,
将你遥远的土地据为己有。
哥伦布早已凭借船用罗盘航行至这些岛屿的西面,但是无论是他还是他的后继者们都未曾发现这些岛屿。我们并不比柏拉图离它们更近些。这些对新大陆热情洋溢的探寻者和大有希望的发现者常常与它擦肩而过,马不停蹄地走过那最稠密的人群,似乎与它们就在一条直线上。
海洋和陆地只是他的邻居,
是他劳动中的伙伴,
他在海洋的边缘和坚实的土地尽头,
真正渴望和寻求他的朋友。
许多人住在遥远的内陆,
他却孤独地坐在海滨。
无论他是思考人类还是书籍,
他总是朝向大海凝望。
他曾阅读海上的消息,
留意那最微弱的闪光,
感受海风轻拂他的面颊,
从陆上生活之人的每一声话语,
从每一个伙伴的眼神中,
他远远地望见一艘帆船;
在大海愠怒的咆哮声中,
他从某一远方的海港,
听到遥远海岸上的沉船,
还有往昔岁月的冒险故事。
谁走在这平原之上,不是感觉仿佛走在沙漠中帕尔米拉城的圆柱之间?地球上,友谊未曾建立任何制度;它并非受教于任何宗教;任何权威经典亦不包含它的箴言准则。它并无神殿,甚至无一根圆柱。传说这陆地上有人居住,然而那遭受海难的水手在岸上却未发现任何踪迹。那猎人只发现陶器的碎片和居民的墓碑。
但是,至少我们的命运是社会性的。我们并不离群索居;但是由于命运之网是编织而成的一个圆柱体,因此我们越来越被抛向中心。人类软弱无力地本能似的追求这联盟,并且他们的行动隐约地预示出这一点。我们倾向于重点关注相似性而非差异性,我们承认在异体中有低于人体正常体温的许多不同程度的温暖,但没有高于人体正常体温的寒冷。
孟子曰:“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20]
时常有一两个人光顾我家,那里为他们提供了一点点交流的可能性。他们满腹话语,却缄默不言,等待着我的琴拨,去拨动他们的里拉琴之琴弦。如若他们能够在他们所梦寐以求之领域,讲上一句完整的话,或是听上一句完整的话,那有多好!他们讲话声音有气无力,并不强迫自己。他们曾听到一些人,甚至连他们自己都难以传达的新闻。那是一种他们可以携带在身边,可以千方百计花费的财富。他们还要出来寻求什么呢?
没有什么词比“友爱”更时常挂在人们的嘴边,而且实际上,对于他们之宏图夙愿没有什么信念比它更亲切了。人人都渴望友爱,而友爱之戏剧,终不过是一场悲剧,日日上演。这是宇宙之奥秘。你可以穿越城镇,你可以漫游乡村,没有谁曾提及它,但是无论人们身处何方无不在时时刻刻思索着它;思索着在友爱方面什么可能影响我们对待所有陌生男女的态度,以及我们对待许许多多熟悉面孔的态度。然而,在涉及这一主题的所有文献中我能忆起的只有两三篇文章。难怪我们沉迷于神话、《天方夜谭》、莎士比亚和司各特[21]的小说——我们自己便是诗人、寓言家、剧作家和小说家。我们不断地在一出比任何剧作家创造的戏剧更趣味横生的戏剧中充当角色。我们朝思暮想着我们的朋友是我们真正的朋友,并且我们是我们的朋友的知己。我们真正的朋友只不过是那些我们对其信誓旦旦的远亲。我们一生中与朋友的交流,在我们的思想感情几乎习惯到达的那一水准上,从未有过超过三个单词的对话。一个人走上前准备说:“亲爱的朋友!”而招呼的话语却是:“瞎了你的狗眼!”但是不必耿耿于怀;懦夫从未赢得真正的朋友。哦,我的朋友,但愿有朝一日得以实现:你是我的朋友,我亦是你的朋友。
假如友爱得不到时间的滋养,假如友爱永远耽搁于微不足道的义务与关系,那么即使心中有最友爱的意向又何用之有?友爱第一,友爱最后。忽略我们的朋友的同时,又让他们顺应我们的理想,这是不可能的。当他们说“再会”时,我们甚至开始陪伴他们一路同行。我们发现自己如此经常地背弃我们真正的朋友,而可能前去会见他们理想的好朋友。我希望自己可以当之无愧地做任何人的朋友。
通常被授以“友爱”美名之物并不具有十分深刻或者强有力的天性。终究,人们不会强烈地爱他们的朋友。我不常看到农民们因其彼此间的友爱而变得有先见之明,或是到了大智若愚的地步。他们不常因彼此间存在的爱而美化、改变。我没有注意到一个人的爱使他们纯洁、优雅、高尚。如若一个人稍稍降低他的木柴价格,抑或在镇民大会上投他邻居一票,抑或给他邻居一桶苹果,抑或经常把自己的四轮马车借与他,这便被当作是友爱难能可贵的事例了。农民们的妻子们亦非过一种把友爱奉为神圣的生活。我并未见过一对彼此为朋友的农民夫妻准备同整个世界作对。历史上只有两三对这种夫妻。说一个人是你的朋友,通常意味着他不是你的敌人,仅此而已。大多数人期待的只是友爱所带来的出乎意料的、微乎其微的好处,例如朋友能在需要之时以自己的财物、影响或策略予以襄助;但是预知到这种关系中这类益处的人,充分证明了他本人对友爱真正所具有的优势的熟视无睹,或实际上证明了他对这种关系本身的毫无经验。与友爱所提供的包罗万象的永恒功效相比,这类功效只是特殊的、卑微的功效。即使极端的友好、和谐以及实用的善意也不足以支撑友爱,因为朋友不仅仅如某些人所言生活在和谐中,而且还生活在美妙的旋律中。我们并不希望朋友为我们提供衣食——善良的邻居足以做到这一点——而是对我们的精神尽相似的责任。对此,很少有人足够富足,无论他们可能多么怀有好感。在多数情况下,我们大脑迟钝、分辨不清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愚钝之人仅能辨别不同种族或民族,或者至多辨别不同阶级,而智慧之人,却能辨别不同的个体。对于他的朋友,一个人的独特品性展现于每一特征、每一行动之中,因此这种品性引起其朋友的关注,并得以改善。
让我们思考一下友爱在育人方面的重大意义。
那拥有爱心且具有辨别力之人,
比其他任何人更视域宽广。[22]
它将使人诚实;它将使他成为英雄;它将使他成为圣人。它是一种正直者对待正直者,高尚者对待高尚者,诚挚者对待诚挚者,男人对待男人的状态。
另一位诗人表达得很精辟,
为什么美德中爱不为人所知,
因为爱是由一切美德凝聚而成。[23]
那些慈善家、政治家和女管家身上的所有积弊陋习,都是改革的对象,都将在与朋友的交往中不知不觉地加以改善。朋友是一个不断给予我们赞美,期望从我们身上看到一切美德,而且能够欣赏我们身上这些美德之人。这里需要有两个人来讲真话——一个人说,而另一个人听。一个人怎么能够仅在对待木头与石块之类时宽宏大量呢?假如我们只与虚伪、欺诈之人打交道,那么最终我们将会忘记如何讲真话。唯有情侣们才懂得诚实的珍贵与高尚,而商人们则重视廉价的诚实,邻居与熟人则珍视廉价的礼貌。在我们与人们的日常交往中,我们那些优秀的才能隐匿不现,并且趋于衰退。没有人会赞美我们,期待看到我们身上的高尚。纵然我们有金子可以奉献出来,他们需要的却只是铜。我们恳请我们的邻居允许他自己得到真实、诚挚和体面的对待;可是他对此置若罔闻。他甚至都没有听到这一恳求。实际上,他想说:如果你把我当作“几乎和我一样”虚伪、平庸、欺诈、自私的人来对待,我就心满意足了。在很大程度上,我们满足于这样对待他人,也满足于这样被他人对待,而且我们认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不可能存在任何更真诚、更高尚的关系。一个人可能拥有所谓的好邻居与好相识,甚至会拥有好伙伴、好妻子、好父母、好兄弟、好姐妹、好儿女,他们只是因此之故与他接触并互相交往。国家并不要求它全体成员的公正,反而认为它的繁荣兴旺相当得益于最低程度的公正,这只不过是流氓无赖的做法罢了;邻居和家庭亦是如此。即使是人们通常所认为的友爱,也只不过是流氓无赖中稍微多一点道义罢了。
但是有时据说我们会去爱另一人,就是说,与他处于一种真诚的关系之中,因此我们给予他,同时又接受他最好的东西。我们与他之间有着强烈的忠诚,有着爱;这与我们彼此间的忠诚与信任相称,我们的生活惊世骇俗,与我们的理想相契合。在我们与凡尘间的男男女女交往之中,有些情感的交流,没有任何预言可以给予我们指导,它超越我们尘世的生活,为我们预见美好的天国。能真正地进入哥夫斯镇平凡一日之中并与诸神平等的这种爱是什么呢?是发现一个美好、清新、永恒的新世界,取代旧世界,而在普通人的眼中是早已沉落于宇宙的一粒尘埃?否则,那个世界便无法触及,也不存在。我们可能会问,除了爱所激发的那些话语,还有什么其他话语难以忘怀、值得重复?曾经有人吐露爱的话语,简直美妙绝伦。它们的确少之又少、难得一见,此外,它们宛如一段优美的乐曲,不断地被记忆重复、吟唱。一切其他话语伴随着压在心上的灰墁而破碎。现在,我们不敢大声地重复这些话语,我们无法在任何时候听到它们。
供年轻人阅读的书籍滔滔不绝地讲述了关于择友的问题;正是因为关于朋友话题它们其实无话可说。在他们看来,朋友只不过是合伙人或知己而已。“要知道敌人和朋友的矛盾性源自于上帝。”友爱,产生于那些彼此关系密切的人之间,是一种完全自然和必然的结果。任何表白或邀宠都无济于事。起初,即使是言语也必定与其毫不相干;但是它追随着沉默,正如植物嫁接后要过很久接枝的芽才能长出叶子。友爱是一场各方均无角色可演的戏。在这方面我们都是伊斯兰教徒和宿命论者。焦躁不安而犹豫不定的情人们认为,他们无论何时约会,都应当说一些或做一些贴心之事,他们万万不能冷淡。但是朋友们,不做他们认为他们必须做的事,而是做他们必须做的事。即使他们的友爱,对他们来说,在某种程度上也只是一种令人崇敬的现象而已。
那种真正的、不让人感到失望的朋友会用这样的词句向他的朋友如此表达:
“我从未请求你允许我爱你——我有这份权利。我爱你不是把你当作某种私有的、个人的东西——你属于自己,而是把你当作某种普遍的、值得爱恋的东西,是我所寻觅到的。啊,我是多么想念你!你的美好纯洁无瑕——你的美好永无止境。我可以永远地信赖你。我相信人性并非如此地丰富多彩。给予我一个享受生活的机会吧。”
“你是一部小说中的真相,你是比小说更神奇、更美妙的真相。赞同你只做你想做的。唯有我绝不会阻挠你。”
“这是我的愿望,像我们亲密灵魂般对你亲密,像尊敬我理想般尊敬你。永不以语言、行动、甚至是思想玷污彼此。如果必要的话,我们之间不允许再有第三个朋友。”
“我已然找到了你,你又如何能躲避得了我呢?”
朋友间不图回报,只求对方虔诚地认可与接受,而不是贬损其对对方的崇拜。朋友间珍爱彼此的希望,善待对方的梦想。
尽管那诗人说:“卓越的友谊应归因于美德。”然而我们永远不能赞美我们的朋友,永远不能认为他值得赞美,永远不能让他认为他能够以某些行动取悦我们,或者永远尽心尽力善待我们。在别处享有如此美誉的友好行为尤其不能与这种关系相容,而且像蓄意的亲善,这种并非朋友本质所必不可缺的友好,这种对朋友的公然冒犯是不能奉献给朋友的。
男女两性自然地因身体上永恒的差异而最强烈地相互吸引,而且通常无疑是相辅相成的。对于男人而言,吸引女人关注他自己感兴趣之物是多么自然而轻而易举之事。具有相同文化修养的男人和女人,一旦相遇,彼此间必定要比两个男人之间更具有某种意义。在这种社会中,已然存在着一种自然的公平与慷慨,而且我以为,任何一个男人,会更加充满自信地把他自己最喜爱的书读给一群聪明智慧的女人听而非他同类之中的另一个。男人拜访男人易于造成打扰,而异性之间自然期待彼此造访。但是友爱不问性别,一视同仁;而且,异性两个人之间的友爱比之同性两个人之间的友爱或许更是少之又少。
不管怎样,友爱是完全平等的一种关系。它不能完全免除任何平等义务、平等利益的外在标记。一名贵族永远不可能在他的侍从中拥有朋友,一位国王也永远不会在他的臣民中得到朋友。并非友爱双方在各个方面一律平等,但是他们在一切尊重和影响其友爱的各个方面必须平等。一方之爱恰恰平衡和体现了另一方之爱。人们只是斟满美酒之容器,流体静压佯谬则是爱之法则的象征。它找到了自己的水平面,在所有的河流中上升至源头,而它细长的圆柱与大海平衡。
而且牧羊人也同样具有爱,
它无异于强大的贵族之爱。[24]
在这方面,一种性别并不比另一种性别更柔弱。英雄之爱与少女之爱同样纤细如发,柔情似水。
孔子曰:“无友不如己者。”友爱产生于比友爱双方实际性格所保证能达到的水准更高的水平之上,这是友爱之功效和友爱之留存。光线以如此之曲线照耀我们,使得我们遇见的每个人都好像比他实际更高。这奠定了礼貌的基础。我的朋友是个可以与我思想之精髓沟通之人。在我不在之时,我总是委派给他一项比他所从事的职业更高尚的工作;而且我猜想他奉献给我的时间是从一个更高级的社会中攫取的。我从朋友那里曾经领受的最痛彻心扉之侮辱,莫过于他仅凭漫长而廉价的熟识,对一个人的缺点所给予的一再纵容在我面前表现得寡廉鲜耻,并且仍然以朋友般的口吻跟我说话。当心!免得你的朋友最后学会容忍你的某一弱点,最后上升为阻碍你的爱发展的绊脚石。有时我们甚至对我们的朋友也会感到无法忍受,当我们不可避免地开始互相诅咒之时,我们就理应虔诚地隐退于幽僻寂静之所,最好为一种更崇高的亲密关系做好准备。在朋友们之间的交往中,沉默犹如芳香四溢的夜晚,在那里他们的真诚得以重塑并且更加根深蒂固。
友爱从未作为一种心照不宣的关系而被确立。你是否需要我减少对你的友爱以便你可以了解它呢?然而,我有何权利认为另一个人对我怀有如此珍贵的情感呢?它是一个需要不断得到证明的奇迹。它是最纯洁想象和最珍贵信念的一种实践。它以无声而雄辩的行为诉说——“我与你之关系如你可能想象般亲密无间;尽管如此,你仍可以相信,我将为你竭尽真诚,倾我全部财富。”——而那位朋友则以其天性和生命默默做出回应,而且以同样神圣的礼遇对待自己的朋友。无论起伏跌宕他都真真切切地了解我们。他从不索要爱的标记,但他却能够通过爱的天性辨别它。我们从不需要在他造访之时拘于礼节。且莫等待我邀请你,但请谨记:你到来之时我总是喜出望外。你的来访太珍贵了,简直无以回报,求之不得。在我的朋友生活的地方,那里蕴藏着无尽的财富,具有无限的诱惑,却没有丝毫的障碍让我疏远他。让我永远不必向你诉说我不必言说的话语。让我们的交往完全超越我们自身,让我们密不可分。
友爱的语言不是言辞而是意义。它是超越语言的智慧。一个人想象朋友之间的谈话往往无休无止,交谈中你可以畅所欲言,敞开心扉,无须犹豫,没有始末;但是通常实际经历却截然不同。熟人可能来来往往,说着适合各种场合的应酬话;然而他该吐露怎样的微言细语来暗示其思想和意义呢?假如你去向你正要动身远行的一位朋友道别,除了同他握手,你还知道什么其他的示意手势?你是否还有什么现成的空话要对他说?是否有盒药膏要塞进他的衣袋?是否有什么口信请他捎带?是否有什么话语你忘记了陈述?——好像任何事情你都可能忘怀。——不,你握住他的手,道声再见,足矣;而你却可能轻易将它疏忽;迄今为止,习俗盛行。倘若他准备出发,结果你却拖延这么长时间,这甚至会令人不快。倘若他必须走,就让他快快走。你还有什么最后的心声吗?呜呼!它只是你踏破铁鞋无觅处的词中之词;你还没有想好第一个词呢。甚至很少有人,对于他们我能够大胆地以最恰当之称谓热忱地称呼他们。人们开口说出的名字是对它所属个体的认可。一个能正确说出我名字的人,他可以召唤我,而且有权获得我的爱与帮助。然而矜持是情侣的自由与放纵。正是他们对本性中所谓的敌意或冷漠之克制,才为所谓的亲近与和谐留置了空间。
爱之激烈与恨之激烈同样可怕。爱之持久,伴随着平静与祥和。甚至爱之明显的痛苦也只是伴随着爱之消亡而开始,因为很少有人是真正的情侣,虽然人人渴望为之。一个人可以摒弃那廉价的热情洋溢,这证明他适合获得友爱。真正的友爱温柔而明智。友爱各方默默地听从他们爱的引领,不知还有其他法则或者善意。它并不放纵或疯狂,但它言之凿凿,自此根基永固,亘古不变。它是更可靠的真理,是更美好、更公平的消息,时间将永远不会使它蒙受耻辱,永远无法否定它的真实。这是一种在冬夏彼此更迭的温带生长最为茂盛的植物。朋友是必不可少的,朋友不是相逢于地毯和坐垫之上,而是相逢于平凡的土地上,他们脚下的土地和岩石,遵从了自然的原始法则。相逢时,他们没有大呼小叫;分离时,没有哭天号地。他们的关系隐含一种类似武士战利品之特性;因为开启人类之心灵犹如打开城堡之大门一样需要勇气。它不只是徒劳无益的同情和彼此安慰,而是远大志向和宏图大业的崇高一致。
当勇气如此旗鼓相当,
以致恐惧无处可藏,
令人厌倦的工事
使战士们拥抱彼此。[25]
瓦瓦坦为毛皮商亨利所证实的友谊,在后者的“历险记”[26]中得以描述,这种友谊几乎光秃秃地不长叶子,但却开花结果,人们满意地、安全地将它留在记忆深处。那沉着坚定的武士,斋戒、隐居、苦行之后,来到这白人的山林小屋,并断定他是自己梦中所见的白人兄弟,从此以后便收留了他。他与他的朋友摒弃前嫌、言归于好,他们一起狩猎、餐饮、制作枫糖。“金属通过熔化混合;鸟兽为行动方便聚集;愚人因恐惧和愚笨结合;而正直之人一见如故。”[27]倘若瓦瓦坦欲与他的部落一起“品尝白人的乳汁”,或者喝一碗由那毛皮商的同胞熬制而成的人肉汤时,他就得先为他的朋友找一处安全的地方,这位朋友是他从同样的命运中解救出来的。最后,他们在茫茫荒野中的酋长家里度过了漫长的冬季,他们宁静而快乐地交谈,狩猎、捕鱼,春季,他们返回到米奇利马基纳克处理他们的毛皮;在乌塔尔德岛,瓦瓦坦必须与他的朋友告别了,鉴于他的朋友为了躲避敌人,要转到苏圣马里,他们料想他们只是短暂分离。“现在我们互相道别,”亨利说道,“此时我们的情感完全是交互影响的。我离开了印第安人的小屋,心中满怀着对我曾经在此经历的许许多多善举之无限感激之情,满怀对我耳闻目睹的其家庭成员之美德之最真诚敬意。全家人陪伴我,将我送至河岸;独木舟从岸上一放下水,瓦瓦坦便开始向马尼托神请求,恳求他照顾我——他的兄弟,直到我们再次重逢。瓦瓦坦不停地祈祷,我们行进了很远的距离,耳边仍然传来他的声音。”我们再也没有听到有人提起他。
友爱没有想象的那么慈善;没有多少人类的血气蕴藏其中,但却与人类及其建筑物,基督教义务及其人性的不屑一顾共存,同时友爱如电流般净化空气。在两个人的关系中,可能存在着最冷酷的悲剧,它通常超越他们的最高天性的单纯与真诚。我们姑且将其称为一种本质上尚未开化的交往,它原本无拘无束,缺乏责任,无偿地践行一切美德。它不仅仅是至高无上之统一,而且是一个纯洁而高尚的社会,是从远古走来的一种片段的、神圣的交流,如今它仍时时坚守,一旦它回忆起自身,便毫不犹豫地将人类更卑微的权利与义务弃之一旁。它需要完美无瑕和神圣庄严的成熟品质,仅仅依靠谦卑自牧和对最遥远未来的期待得以存在。我们不喜欢任何仅仅是美好但却有失公正的事物,假如这种事物可能存在的话。大自然不单单在每一果实之后放置一个花萼,还在每一果实之前放置某种花朵。当一位朋友被更新的圣约书之箴言所改变,摆脱了他的野蛮与迷信,放弃了他的偶像崇拜;当他忘记了他的神话,把他的朋友当作一名基督徒,或者以他能够担负的方式对待他的朋友时,友爱便不再是友爱,而是变成了仁爱;当初建立救济院的原则现在则开始具有一种慈善,从而在那里建立一座养老院,建立一种贫民关系。
至于这个社会所确认的数字,无论如何将从“一”开始,我们所知道的最崇高最伟大之数字,这世界是否将永远将其发扬光大;是否,如乔叟所言:
天上有比一对星星更多的星星,[28]
尚有待证明——
而且他必定前往
在一千之中找到一。[29]
我们不会对任何数字俯首帖耳,痴心一片,只要我们意识到另一个数字更应得到我们的爱。但是友爱并不代表着数字;友爱不会掰着手指头清点朋友有多少;他们是不可计数的。由这种凝聚力包含的人愈多,如果他们的的确确包含在内的话,那么使他们结合的爱的性质就愈加珍贵而神圣。我愿意相信,存在于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可能和存在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同样亲密无间。诚然,我们不可有太多朋友;我们所欣赏的美德是我们在某种程度上所独有的,以致因此使我们最终更适合于人生的每一种关系。卑劣的友爱具有狭隘和排他的倾向,而高尚的友爱却不是唯一的;它大量而广泛的爱是一种温暖社会、同情其他民族的美好人性;因为,尽管它是建构于私人基础之上,但是实际上,它却是一项公众事务,一项公共利益,而且朋友比一家之长更有功于国家。
友爱唯一的致命点是它终将结束。纵然土生土长,却是株娇弱的植物。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损伤,甚至自己尚不知不觉,也会使友爱荡然无存。请这位朋友明白,他在他的朋友身上看到的那些缺点,一定不能在自己身上出现。世上没有什么比这条规律更加恒定不变的了:我们要从发现的问题中有所收获。我们心胸狭隘、满腹偏见地说:我的朋友,我能从你那里得到的就这么多了,如此这般,不会再有了。或许没有任何人具备宽厚、无私、智慧、高尚、英勇,足以配得上一种真正持久不衰的友爱。
有时,我听到我的朋友们优雅地抱怨我不欣赏他们的高尚。我不应告诉他们我是否欣赏。似乎他们每做一件好事,每说一句好话,都期待他人的公然致谢。谁能说它不会得到大大地赏识呢?或许你的沉默是二者之中的最佳选择。有些事情,一个人从不谈及,对其保持缄默要更好些。对于至高无上的交流,我们只洗耳恭听。对于我们最美好的关系,我们不仅沉默不语,而且将其埋入沉默的绝对深度之下,永不将其展示。可能我们甚至还互不相识。在人际交流中,悲剧并非起始于对语言之误解,而是起始于对沉默之不解。那样的话,就永远无法阐释清楚了。假如另一个人爱你却不理解你,那又有何益?这种爱是一种灾祸。那些总自认为他们之沉默比你之沉默更意味深长之人是什么样的伙伴呢?好像你是唯一受到侵害的一方,如此行事,多么愚蠢,多么轻率,多么有失公允啊!你的朋友一直没有相同的抱怨的理由吗?毫无疑问,我的朋友们有时徒劳地对我说话,但他们不知道我听到了什么他们无意中脱口而出的东西。我知道,由于我没有对他们言说他们所期待的话语或诸如他们所期待的话语而常常使他们大失所望。无论何时,我遇见我的朋友,我都要跟他们说话;但是那位期待者,那位侧耳倾听的人,却并不是他。他们也会抱怨你太难接近了。哎,你们这些会将椰子果表里倒置之人,当我下次哭泣时会让你们知晓。他们要求言与行,而一种正确的关系就是言行一致。如果他们不知道这些事情,又怎么能见多识广呢?我们常常克制自己,不去承认自己的情感,这不是因为骄傲,而是唯恐我们不能继续去爱那个要求我们对自己的感情出示如此之证据的人。
我认识一位女性,她活跃躁动,聪明才智,钟情于自我修养,渴望尽可能拥有最大优势。我愉快地与她接触,把她当成一个颇能激发我情感的自然之人,而且我认为,反过来,她也受到我的激励。然而,我们的交往平平淡淡,完全没有达到那种女性,实际上,任何人所渴望的亲密无间、情意绵绵之程度。我乐意去帮助她,因为我也得到她的帮助;我非常喜欢带着一种陌生人的特权去了解她,而且如她其他的朋友一样不愿经常去拜访她。我的本性在此停滞不前,我不很清楚原因何在。也许她并没有向我提出更高的要求,一种宗教上的要求。虽然我并不赞同某些人的偏见或特殊偏爱,然而他们以信任激励我,而且我坚信,他们至少也把我当作一名异教徒——一个虔诚的希腊人——加以信任。我也像他们合理确立自己的原则那样确立我的原则。假如此人不一意孤行,假如她能够构想:只要我们的命运一致,只要我们的守护神允许,我便与她交往,并且,仍然珍惜这种交往,这对我来说感激不尽,安慰之至。我感觉自己看上去好像对她粗心大意、漠不关心而且毫无原则,不期望得到更多,但也不满足于得到更少。假使她能明白我对人对己皆提出至高无上之要求,她将会明白:这虽不完美,但真诚之交往与另一种更直言不讳却缺乏真实基础且自身毫无发展原则之交往相比,要优越多少。对于同伴,我需要一个可以对我提出与我自己的本质相契合之要求的人。这样一个人永远会适可而止地宽容别人。接受任何与此条标准不甚相关的做法无异于自杀,是破坏良好的习惯。我重视和信赖那些热爱和赞扬我的志向而非我的业绩之人。如果你没有停下来看我,而是向我正在注视的方向看去,而且比我看得更远,那么我的才能的获得不能没有你的陪伴。
我的爱一定像
雄鹰展翅般自由,
翱翔于大地与海洋
还有万物之上。
我不能在你的沙龙
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不能离开我的天空
还有夜晚的月亮。
莫做猎禽者之网
阻止我之飞翔,
它被巧妙地放置
以诱惑我的视线。
还是做那顺风吧
它载我展翅高飞,
当你远去之时
它仍充满我的船帆。
我无法离开我的天空
为你的一意孤行,
真爱将高高地飞翔
扶摇直上,直冲云霄。
那雌鹰不会允许
这样赢得她的同伴,
他使自己的目光
瞄准太阳之下。
倘若你的友爱需要一种完全实用的熟人关系为基础,那么几乎没有什么事情比在这类事务中去帮助一个朋友更困难的了,这类事务不需要友爱的援助之手,只需要一种低廉而微不足道的帮助。我处于建立在社会和精神基础之上的与一个人最友好的关系之中,他并未感觉到我有什么实际技能,然而,当他在这类事务中寻求我的帮助之时,却对那个他与之交往之人一无所知;在此类事情中,他不利用远远在他之上的我的技能,却只利用我的双手。我认识另一个人,恰恰相反,他在这方面的辨别力卓越非凡;他懂得如何去利用自己所不具有的他人之才能;懂得何时无须照料或监督,懂得何时在他的伙计面前止步。所有的工人都知道为他干活是件难得的快乐之事。对另一种待遇我却感到痛苦万分。就好像在最友好、最高尚的交往之后,你的朋友竟然诚心诚意地把你当作一把铁锤使用,用你的头去敲打钉子;尽管你既是一个健康状况尚好的木匠,也是他的好朋友,并且愿意用一把铁锤高高兴兴地为他服务。这种洞察力的匮乏是一切心灵之美德所无法弥补的缺陷——
我们怎能信赖美德?
只有智者才刚正不阿。
我们利用美德,
却无法选择圣贤。
没有谁超过这些人;
他们了解和热爱美德,
但那些视野狭窄之人
却并不认识他们。
诱惑我们的不是他们的眼睛,
而是他们掷地有声的忠告;
个人的悲哀与幸福,
他们不会片面地赞同,
但对于宇宙之喜与忧,
他们的认识将产生共鸣。
孔子日:“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30]可是人们也希望我们同他们的恶习缔结友爱。我有一个朋友,他希望我把自己明知为错误之事当成是正确的。但是,如果友爱是要剥夺我的眼睛,是要使白昼变成黑夜,那我绝不同意。友爱的效用应该广阔无垠、气度非凡。真正的友爱足以带来真知。友爱不会依赖黑暗和愚昧。洞察力之匮乏不可能成为友爱之要素。与别人的美德相比,如果我能确定无疑地看出我朋友的美德,那么相比之下,他的缺点也更加显而易见。我们没有如此美妙的权利去恨任何我们的朋友。缺点并不因为它们自始至终由相应的美德相平衡而有丝毫地减少,而且对于缺点,我们无法原谅,尽管它在许多方面看起来超乎寻常。我从不知晓有人能够承受批评,能够拒绝阿谀奉承,不会贿赂他的法官,或者心甘情愿于人们爱真理竟然总是胜过爱他自己。
假如两名旅行者结伴而行,二人能够和谐融洽,那么一个人必须同另一个人一样以正确、恰当的观点观察事物,否则他们的道路不会铺满玫瑰花,一切如意。然而你甚至可以同一个盲人一起旅行,快乐无比,受益匪浅,如若他知书达理,并且当你谈论风景时,有意识地避讳他的痛处;你还要时刻不忘他的听觉或许因为视力残缺而变得更加敏锐。否则的话,你们将不会长期结伴同行。一个盲人与一个视力完好的人一路同行,当他们来到悬崖边时,“当心!我的朋友,”后者说,“这里是陡峭的悬崖;别再往前走。”——“我知道得很清楚。”另一个说,于是走下去摔死了。
即使是对我们最忠心耿耿的朋友,也不可能言说我们内心所思考的一切。我们可能宁愿与他永远诀别也不愿牢骚满腹,因为我们的抱怨有太多的理由以致无法启齿。在任何两个人之间,都不存在令人满意的理解,但是一个人揭露另一个人身上存在的某种严重缺点的同时也会产生与缺点一样可怕的误解。本质上的差别始终存在,这一差别是完美友爱的障碍,也是朋友的交谈中永远避而不谈的话题。他们以其全部行为提出建议。除了爱,没有什么能使他们和解。当他们试图辩解,像敌人一样相互仇视时,已不可避免地为时已晚。谁会只为一个朋友接受道歉呢?他们当如露与霜般道歉,尽管露与霜会随着阳光的消失而消失,但所有的人内心都深深明白要多多行善。辩解本身是有必要性的——但什么样的辩解可以弥补犯下的过错呢?真正的爱不因细枝末节而争吵,共同了解之错误可以通过解释加以消除,可是,哎,不管表面原因多么微不足道,友爱只为那些充分的、致命的、永久的理由以及永远无法漠然置之的理由争吵。如果确有任何这种理由,争吵便会接连不断,尽管感情的光芒总是闪烁照耀,尽管它的眼泪熠熠生辉;就像天上的彩虹,无论它是何等美丽、何等确定无疑的一个迹象,却无法指望永远的晴空万里,而只是一段短暂的美好时光而已。我有两三个相知有素的朋友,然而我从不知道忠告离开了琐碎短暂的事务还能有什么意义。一个人可以了解另一个人所不了解的事,但是最友善的好意也无法传达使忠告大有裨益所必不可少的信息。我们应该根据我们的自身情况彼此接受或彼此拒绝。我可能比我的朋友更容易驯服一只鬣狗。他是一块我的工具所无法加工的材料。一个赤身裸体的野人可以用一根燃烧的火把推倒一棵橡树,将一块石头磨成短柄小斧,然而我从我朋友的品性中却凿不出一小片碎片以美化抑或是诋毁它。
那恋人最终认识到:世上没有完全光明磊落、值得信赖之人,然而,每个人身上都附着一个魔鬼,那魔鬼终究会犯下任何罪行。不过,正如一位东方哲学家所说:“纵然好人之间的友爱中断,但他们的原则始终如一。藕断而丝连。”
爱之愚昧无知和拙劣呆笨要远远胜过无爱之聪明智慧和技艺高超。可能有谦恭有礼,甚至可能有平静、睿智、才华横溢和妙趣横生的对话,甚至可能有美好与善意——然而最高尚和最神圣的才能渴望付之行动。没有爱的生活,犹如焦炭与灰烬。人们可能如雪花石膏和帕罗斯岛的大理石般纯净,如托斯卡纳别墅般优雅,如尼亚加拉瀑布般壮美,但是如果在他们的招待会上没有奶酒,那么就要逊色于哥特人和汪达尔人的殷勤好客。我的朋友并非某些其他种族或家族之人,而是我的至亲,我的骨肉。他是我真正的同胞兄弟。我发现他心向远方不懈探索的天性与我如此相像。我们的住处相距不远。命运岂不是千方百计将我们紧紧联系?《毗湿奴往世书》中说道:“对于贤德之人,同行七步便足以建立友爱,而你和我,我们已然住在一起。”[31]长久以来,我们同吃一块面包,同饮一汪泉水,寒来暑往我们呼吸同样的空气,感觉同样的炎热与寒冷;喜欢同样的水果当点心,彼此从未有过一个性质不同的想法,这难道不是意义重大吗?
大自然每天迎来曙光,
而我的曙光在每天之间;
说真的,心满意足时,我呼喊,
我想我的黎明最灿烂。
因为当我的太阳恩泽普照,
虽是她的正午时光,
她最美丽的田野在阴影中静卧,
我的光线无法停留。
有时我在她的白昼中享受温暖,
同我的伙伴娓娓交谈,
但是倘若我们交换一缕光线,
她的热量顿时降低。
凭借他的讲话我登高望远,
仿佛眺望于某东方之山,
更加灿烂的翌日向我升起,
比她的精美技艺更加辉煌。
因为那是两个夏日合而为一,
是两个星期天彼此相聚,
我们的光辉汇聚成一个太阳,
美好的夏季风和日丽。
恰如这十一月末的日落必定会将我升至这天上的世界,使我想起青春火红的黎明;恰如音乐的最后旋律在我衰退的耳边响起,一定会使我忘却年龄,或者,简而言之,自然界的种种影响,在我们的有生之年依然存在,因此,我的朋友也必将永远是我的朋友,反射上帝的光芒,照耀于我,时光将培育、装饰我们的友爱,将其奉为神圣,不亚于那神殿庙宇的废墟。我爱你,我的朋友,正如我爱自然,爱歌唱的鸟儿,爱闪光的断茬,爱奔腾的河流,爱清晨与日暮,爱夏季与冬天。
但是关于友爱可以诉说的一切,就像花卉之于植物。友谊怎能被彻底、完整地领悟呢?
甚至朋友的死亡会和他们的生命一样激励我们。他们将给哀悼者留下慰藉,正如富人留下钱财以支付他们的丧葬之费,而且对于他们的纪念将被崇高而快乐的思想所包裹,正如其他人的墓碑上苍苔蔓生;因为在那墓地里,没有我们朋友的一席之地。
这就是对我们阿尔卑斯山脉这边和大西洋这边的朋友们所说的一切。
还有对于在群山那边人数众多而值得尊敬的熟悉的民族的另一些恳求和忠告的话语——致敬。
我的最宁静恬淡、不承担责任的邻居们,让我们认识到我们彼此拥有的一切优势;我们如果不是彼此称颂,至少我们可以互惠互利。我知道,隔开我们的山岭高耸入云、终年积雪,但是且莫灰心丧气。让我们利用这冬季的朗朗晴天去攀登高山。如果需要的话,让我们用醋来软化岩石。因为这里横亘着郁郁苍苍的意大利平原,随时欢迎你的到来。而我这边将不会懈怠,一路直抵你的普罗旺斯。然后,勇敢地击打头、心脏或任何致命的部位。毫无疑问,这木料经过仔细处理,坚韧无比,定会经久耐用;倘若木料开裂,那么在它的产地还有很多可供选择。我不是一件陶器,碰着我的邻居就有被撞碎的危险,而且一旦破裂,就必定发出虚假刺耳的声响,直至我生命的终结;然而,更确切地说,我是一块老式的木制垫板,有时放置于桌面,有时充当挤奶凳,有时成为儿童座位,最后带着累累伤痕光彩地步入坟墓,直至尽其所用才生命终结。除了迟钝呆滞,没有什么能震撼一个勇敢的人。想一想:每个人一生中曾遭遇多少冷落;或许曾落入饮马池,吃淡水蛤,或者一周穿一件无法换洗的衬衫。其实你无法接受这种震惊,除非你对令你震惊的事物有着令人震惊的亲密关系。那么,利用我吧,因为我以我的方式发挥效用,如同恳求我加以利用的许多请愿者之一——从伞菌和天仙子到大丽花和紫罗兰,倘若无论如何你可能发现我可供使用的话;无论是用作药酒或药浴,如香蜂草和薰衣草;或是用作香料,如马鞭草和天竺葵;或是用于观赏,如仙人掌;或是用于启迪思想,如三色堇。这些如果不属于那些更高级之用途,至少也属于较低级之用途。
哦,我亲爱的陌生人和敌人啊,我不会忘记你们。我能够做到欢迎你们。让我署名时自称“你永远忠实的”——“你感恩不尽的仆人”。我们对我们的敌人无所畏惧;上帝保持着一支服役的常备军;但是我们没有同盟者抵抗我们的朋友——那些冷酷无情的汪达尔人。
再一次对所有的人,
“友人、罗马人、乡下人、恋人。”
让这般纯洁的恨依然支撑
我们的爱,因此我们成为
彼此之良知。
因此我们
情投意合。
我们如众神般对待彼此,
将我们对美德和真理的
一切信念,赠予
彼此,而将怀疑
留给下界神灵。
两颗孤独的星——
遥远的深不可测的天体
在我们之间循环往复,
然而凭借意识之光
我们毅然决然地指向一极。
为何要弄乱这天体的运行轨道——
爱能够经得起漫长的等待,
对它而言何时都不会太迟,
目睹一项义务的终结,
或者另一项义务的开始。
它并不比花之缤纷色彩
大有裨益,
唯有那逍遥自在之客人
时常承荫其下,
继承它的遗物。
缄默不言纵然友爱绵绵,
而更加友爱之沉默
却施与其伙伴,
夜夜安慰,
日日祝贺。
口口相传说些什么?
耳耳相闻听到些什么?
年复一年,
遵循命运的法则,
它传达递送。
那无法逾越的感情之鸿沟开裂——
没有微不足道的言语之桥,
没有英勇无畏的桥拱,
能跨越那包围着诚挚之人的
护城河。
弩箭与铁棒之炫耀,
无法将敌人阻挡,
或避开他隐藏的地雷
他满腹疑虑而来,
以此划定了界限。
没有哪个守门人,
会允许那友好之人进入
但是,他如照耀万物之太阳,
最终将夺取城堡,
光辉闪耀城墙。
我知道世上万物
无一能逃避爱情,
向下它坠入万丈深渊,
向上则升入九天云霄。
它等待,就像天空等待,
直到云开雾散,
然而它安详地光辉闪耀,
伴随着永恒的白昼,
无论云消雾散,
无论云遮雾障都不曾改变。
无法改变的是爱——
敌人或可以收买或可以戏弄
从而消除敌意,
但那最仁慈之人,
永不妥协。
日落前,我们在阿莫斯基格上游划行了五六英里,到达河流一处景色怡人的河段,我们中的一人登陆上岸,去寻找一户可供我们补充必需品的农家,而另一人则留下巡航河流,勘查对岸的情况,以便找到一处适合过夜的港湾。与此同时,一艘艘运河船开始在我们后面的海岬转道,因为风已完全消逝,船工用篙撑船一路紧靠河岸行驶。这一次他们没有提出要求帮助我们,可是有一名船工为发泄在赛船中失败的宿怨对我们大声喊道,他看见一只被我们惊跑的林鸳鸯栖息在下游半英里处一株高高的白松上;他一连重复了很多次,好像对我们接受这条信息时一脸的狐疑感到大失所望。然而那里仍然栖息着那夏季的野鸭,并未受到我们的干扰。
不久之后,我们的另一位旅行者结束内陆探索后返回,他身边还带着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当地小男孩——他的头脑中装着关于《鲁滨孙漂流记》的传说或小书,早已被我们的历险故事深深迷住了,请求他的父亲允许他加入我们。起初,他站在堤岸顶上审视我们的船和设备,目光炯炯有神,并且早就希望拥有自己的水手。他是个活泼有趣的男孩,我们本来很高兴搭载他一路同行;不过,他——内森,仍是他父亲的孩子,并且尚未达到能辨别是非善恶的懂事年龄。
我们弄到一根农家自制的面包,以及一些可当作甜点的香瓜和西瓜。因为这个农民,这个头脑聪明而心地善良的农民,耕种了一大片可供胡克塞特和康科德市场销售的瓜类植物。第二天,他热情洋溢地款待我们,带我们参观他的啤酒花田、啤酒花窑和瓜田,提醒我们跨过环绕瓜田离地一英尺紧绷的绳索。他指了指位于一个角落的小凉亭,在那里这根绳子连接着一杆枪上的扳机,枪与绳子平行,他还告诉我们,在迷人的夜晚,有时他坐在那里保卫自己的家园,抵御窃贼。我们抬腿跨过那绳索,对主人那完全符合人情,虽说并不高尚的对成功试验的兴致深表同情。尤其是那天晚上,预计可能有贼前来,一时谣言四起,而他枪里的引火药并不潮湿。他是卫理公会派教徒,他将寓所建在河流与恩卡努努克山之间;他住在那里,待在家里,而且受到某些遥远的政治组织的鼓励,依靠自己的不屈不挠,种瓜致富,不辍耕作。我们建议他的贮存中增加新品种瓜和异国风味水果的种子。我们避开尘嚣,来到这里,置身于这群山之中,领略大自然公正无私、刚直不阿的恩泽慈善。草莓和甜瓜,在一个人的园子里同在另一个人的园子里长势一样好,太阳亦仁慈地投宿于其山坡下,——我们曾臆断:大自然更偏爱少许几个我们所认识的热切而诚挚的人物。
我们仍在胡克塞特地带的对岸或是东岸为我们的小船找到一个便利的停泊之港,它位于流入梅里马克河的一条小河的河口,夜间,把船停在这里不会阻挡任何往来船只——因为它们向上游行驶时通常紧靠河岸航行,或避开潮流,或用篙撑船——不必踏上这黏土的河岸便可进入港湾。我们把最大的一只瓜,放在这条小河河口的桤木丛中,在平静的河水中凉一凉,可是当我们搭好帐篷,一切准备妥当去取那只瓜时,它早已漂流而去,无影无踪。于是在朦胧暮色中,我们乘船前去追踪这财物,最后,我们竭尽目力之所及才在河流下游很远的地方发现其绿色的圆形体,正缓缓地随那晚从山上流下的无数细枝树叶一起漂向大海,它如此平平稳稳地浮于水面,丝毫没有倾覆,我们为加速降温而拔除的根蒂处并未渗水。
当我们坐在堤岸上吃晚饭时,西边天空清晰的光线照在东边的树上,倒映于水中;我们欣赏如此澄澈宁静以致无以描述的夜色。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认为很少有庄严崇高的级别,那最高一级也只不过比我们现在所注视的景象略胜一筹;然而我们总是上当受骗。更雄伟壮丽的幻象显现,先前的幻象便黯然失色,慢慢消逝。当内在的证据使我们联想到永恒的普遍规律时,我们心存感激;因为实际上,我们只是朦胧地回忆起我们的信念,并不是一种记忆的断言,只是一种对知识的应用和享受。它是当我们不相信它时,它却与真理亲密接触,以最直接、最密切的方法与她紧密相连。有时,宁静生活的波浪从我们身边流过,犹如片片阳光扫过云雾笼罩的田野。在某些更快乐的时刻,当更多的汁液在我们枯萎的生命之茎中流淌之时,叙利亚和印度就从我们面前无限延伸,恰如它们在历史上的作为。一切构成各民族编年史的事件,只不过是我们自我经验的幻影罢了。我们称之为历史的各个时代,蓦然在我们身上默默觉醒,微光闪烁,进军并征服,亚历山大和汉尼拔尚有机会。简而言之,我们所阅读之历史,只是一种我们对在自我经历中所发生的事件之朦胧记忆。传说则是一种更加断断续续的微弱记忆。
对于我们神奇的想象力,这世界只是一块油画布。我看到人们,忍受着极大痛苦,去满足他们身体的需要,至少和我不遗余力为实现自己的想象所要付出的努力同样多。在身体需求之上一定存在一种不受身体支配的精神生活。身体常常受到警告,而想象却麻木不仁;身体肥硕,而想象却枯瘦干瘪。但是如果缺乏想象,一切其他财富又有何用?“想象是头脑之空气”,在想象之中头脑生存呼吸。一切事物皆似我。变化之屋在哪里?往事只是如我们看见的那样英勇豪迈。正是在这画布之上,我们英雄主义的思想得以渲染;在某种意义上说,对我们未来领域的朦胧规划也同样得以描绘。我们的境况符合我们的期待和我们本性的要求。我注意到,如果一个人认为他需要一千美元,而且无法使他相信他并不需要,那么通常人们发现他会拥有这笔钱;如果他活着并且思考着,那么一千美元终将到手,尽管只是用它来购买鞋带。正如一个人不相信自己需要一千座磨坊,那么同样地对他来说,这些磨坊也将姗姗来迟。
在这一点上,人人生而平等,
他们自己和他们的条件已定,他们不分高低。
我对我们生命非凡的顽强与坚忍惊奇不已。奇迹是:若任何其他物体的存在都如此艰难,如果可能的话,“存在”是什么?我们命赴黄泉之前,在自我的道路上踽踽独行这么远,只是因为我们必须在某一条路上行走;每个人都能够谋生,但能够超越谋生的人却寥寥无几。在我年老体弱之前,所能完成的仅此而已,不过,此亦足矣。此时此刻,那只鸟儿恰好端坐于枪的射程之外。在钱财上,我从未腰缠万贯,也从未穷愁潦倒。假如欠下债务,嗨,债务最后自然会被取消,正如根据同一法则人们承受债务一样。我曾听说某一个年轻人跟一个少女订立了婚约,然后我又听说解除了婚约,但是不论发生哪一种情况,我都是一无所知。我们认为,我们束缚于意外之事和特定境况,时而我们似在梦中潜行,时而我们又狂奔不已,仿佛此中自有命定,一切事物或一败涂地或受人相助。我只有在该换衣服时才可能换衣服,但是我确实会更换衣服,而且会弄脏新衣。这件事做了,而一些我能够提及的值得赞美的事却没有做,这真是太奇妙了。我们独特的生命,仿佛具有如此之命运、自信力与耐力,就像勇往直前冲入机遇之潮的坚固石礅。当其他一切道路都难以通行之时,我们以非凡而正确的自信踏着我们独特的道路前进。我们冒着怎样的风险啊!饥荒、火灾、瘟疫以及千百种残酷之命运,然而每一个人都活着直至他——死亡。他是如何设法做到的呢?难道没有千钧一发的危险时刻?当我们听说一个梦游者在一块木板上安然无恙地行走时,我们的惊叹是多此一举,——我们的一生都在一块木板上行走,一直走到我们目前所处的这一特定的纵梁。我的生命不会等候任何人,它甚至毫不迟疑地走向成熟,而此时我在大街上漫游,与这个人那个人讨价还价谋生求存。它就像穷人的一只狗,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同时悠闲舒适,只与其同类相识结交。它如山涧般切断自己的渠道,那最长的山脊最终不会将其与大海分开。迄今为止,我已发现一切事物,人和无机质、自然力和季节,都不可思议地与我的智谋相适应。无论我的生涯中出现怎样的鲁莽轻率,我都是被允许的。转瞬之间,海湾上架起桥梁,仿佛某架看不见的行李车为我方便地载来浮桥;同时,我从高处审视充满诱惑却未经探索的未来之太平洋,那艘船的构件将由骡子和喇嘛一件件地驮过高山峻岭,其龙骨将乘风破浪载我去印度。黎明将不会到来,若是没有
内心之清晨
我心中装满了大自然
穿在外面的衣着,
它时时更换式样,
在更换中它将万物修复。
我徒劳地寻求外面之变化,
却未能发现任何差别,
直到和平的新光不期而至
照亮我内心深处。
是什么照耀树木和云彩,
将天空描绘得如此灿烂,
除了远处那持久的
永恒不变之光芒?
看!在冬日之清晨,
当阳光在林间流淌,
无论他将默默光线投向何处
沉沉黑夜随之隐退。
那坚忍的松树怎会知道
微微晨风即将来临,
谦卑的花朵怎能预知
那昆虫正午的低吟——
直到那曙光伴着早晨之欢呼
远远地穿越狭窄的林中小路,
敏捷地告诉那林中树木
绵延伸向何方?
我的灵魂深处听到
这充满欢乐的清晨的消息,
在我内心的地平线上
看到这东方的色彩,
犹如在黎明的微光中,
在寂寂无声的树林里听到
一群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
折断了那里细细的树枝。
在太阳尚未出来之前,
在东方的天空下我看见,
那夏季炎热之预兆
远远地由他带来。
我的夏季生活,一周周,一月月,一团团如烟似雾,悄然流逝,直至最后,或许,某个温暖的早晨,我看见一片薄雾,被风吹过小溪,吹到沼泽,而我也随之在田野之上高高地飘荡。我能够回想起最静谧的夏日时光,那时蚱蜢歌唱着跳过毛蕊花,那时有一种勇猛,只有将其留在记忆之中,便会化作盔甲,对任何命运的打击付之一笑。在我们的一生中,我们听到竖琴的旋律不断地增强或减弱,而死亡只是“狂风追忆自我的停歇”。[32]
我们醒着躺了良久,听那小河潺潺流淌,窃窃私语,我们将帐篷搭在小河与其堤岸形成的夹角中,在小河的故事中,有一种人情的味道,漫漫夏日,无论河水暴涨或天气干旱,这故事永不停息,它那更深沉的河水流逝声被小河的喧嚣声所淹没。而那小河,它的
银沙、卵石
与泉水同唱永恒的小曲。[33]
冬季的第一场霜冻得小河沉默不语,而阳光从未照耀到较大的河流的河底,那里充满暗礁和森林遗迹,河面上听不到淙淙的流水声,这些河流对束缚千百条支流的冰的枷锁而言无异于陌生人。
今晚,我梦见很久以前发生的一件事,那是我与一个朋友之间的格格不入,虽然我没有理由责备自己,但它却一直令我痛苦不堪。但是在梦中,最终我获得理想的评判以消除他的疑虑,而且我获得了我清醒时从未有过的补偿。我得到的安慰和喜悦难以言表,甚至从梦中醒来依然如故,因为在梦中我们从不欺骗自己,也从不受人欺骗,这似乎拥有了最后裁决的权威。
我们祝福也诅咒自己。有些梦如清醒的思想般神圣。多恩[34]这样歌颂一个人——
他的梦比大多数人时常的祈祷更虔诚。[35]
梦是检验我们个性的试金石。当我们在睡梦中回忆起我们的某些卑劣行径时,我们的苦恼与折磨不亚于在现实生活中的回忆。我们的悲伤是我们的赎罪,我们悲伤之强烈可衡量出我们梦中之卑劣行径与实际之卑劣行径截然有别的程度。因为在梦中,我们只是扮演在清醒之时学习并排练过的某一角色,并且毫无疑问,我们还能够发现某些清醒时的赞同。假如这种卑劣行为在我们身上毫无基础,我们又何必为此忧伤呢?在梦中,我们看到我们自己赤身裸体、原形毕露,甚至比我们清醒时看别人更清晰。但是毫不动摇、居高临下之美德将会强迫即使是最奇异、最朦胧的梦去尊重永远清醒的权威;正如我们惯于心不在焉地说,我们绝不该梦见这种事。我们最真实的生活就是我们在梦中的清醒之时。
而且,他越发沉入酣然大梦之中,
涓涓细流从高高的岩石上流淌下来,
毛毛细雨淅淅沥沥地飘落到谷仓上,
与喃喃的风缠缠绕绕,恰似成群的蜜蜂
漫天飞舞,令他心猿意马。
没有其他的喧闹声,也没有人们嘈杂的叫喊声,
同样不会搅扰那高墙卫戍的城镇,
也许那里听得到;然而无忧无虑的寂静安卧
包裹在永恒的沉默中远离敌人的骚扰。[36]
[1] 查尔斯·科顿《世界》,Ⅰ,20。
[2] curb,指井口的边框。
[3] 译文是:“倘若他们知道自已的用处。”
[4] 这里作者可能意指坦佩谷(Vale of Tempe),它是希腊色萨利大区北部一个峡谷的古名,被希腊诗人誉为“阿波罗和缪斯喜爱的去处””。此外,美国亚利桑那州的坦佩市由此得名。
[5] 《皮托竞技胜利者颂》,Ⅳ,Ⅱ,34-43。
[6] 《奥林匹亚竞技胜利者颂》,Ⅶ,Ⅱ,62-63及69-71。
[7] 位于马萨诸塞州西南部的巴什比什瀑布,距纽约州科佩克很近。
[8] 莎士比亚《皆大欢喜》,Ⅱ,ⅰ,16-17:“在树木中找到语言,在奔腾的小河中找到书籍,在石头里找到启示,在每一事物里找到善行。”
[9] 斯宾塞《罗马的遗迹》(都贝莱的译文),诗节29,Ⅱ,13-14。
[10] 斯宾塞《时间的遗迹》,Ⅱ,76-77。
[11] 托马斯·富勒《神圣王国和世俗王国》(1642)。威廉·卡姆登(1550-1623)是英国学者和文物工作者。
[12] 伊特鲁里亚(Etruria):是处于现代意大利中部的古代城邦国家,于公元前12世纪至前1世纪形成伊特鲁里亚文明,该文明的全盛时期为前6世纪,其后因古罗马的强盛而衰落,最后被同化。
[13] 迦太基(Carthage):坐落于非洲北海岸(今突尼斯),是公元前7世纪至公元前2世纪期间以北非突尼斯沿岸迦太基城为中心兴起的一个文明。迦太基帝国曾势力强大,疆土辽阔,繁荣富庶,是当时地中海地区政治、商业和农业中心之一。
[14] 贾尔斯·弗莱彻《基督的胜利》,Ⅲ,诗节2,Ⅱ,6-7。
[15] paulo-post,意为稍后。
[16] 卡尔纳克神庙(Karnak):是埃及中王国及新王国时期首都底比斯的一部分,在开罗以南的尼罗河东岸,是太阳神阿蒙的崇拜中心。阿蒙被当作埃及王权的保护神,是埃及众神中最重要的一位。阿蒙神庙是古埃及帝国遗留的最壮观的神庙,其浩大的规模闻名世界。
[17] 卢克索(Luxor):埃及古城。位于南部尼罗河东岸,因埃及古都底比斯遗址在此而著称,是古底比斯文物集中地,现存较完好的是著名的卢克索神庙,其中尤以卡尔纳克神庙最完整,规模最大。
[18] 参看托马斯·哈钦森《马萨诸塞湾殖民地史》。
[19] 巴兰(Balaam):古代幼发拉底河附近,毗夺地方的一个术士。
[20] 梭罗译自法语《孔子与孟子——中国道德与政治哲学的四部书》(M·G·波蒂埃译,巴黎,1841)
[21] 沃尔特·司各特(Walter Scott,1771-1832):英国19世纪著名的历史小说家、诗人。他的诗充满浪漫的冒险故事;小说情节浪漫复杂,语言流畅生动,后世许多优秀作家都曾深受他的影响。
[22] 马修·罗伊登《为他的阿斯特罗菲尔写的一首挽歌》,Ⅱ,143-144(赞颂斯宾塞)。
[23] 约翰·多恩《致亨廷顿伯爵夫人的第二封信》,129-130。
[24] 伏尔克·格雷维尔《另一首献给他的辛西娅的诗》,第121,Ⅱ, 19-20。
[25] 理查德·爱德华兹《爱的新生》,Ⅱ,37-40,载于埃文斯《古老英国民歌》。
[26] 亚历山大·亨利《加拿大和印第安人领土旅行历险记,1760-1776》(纽约,1809)。
[27] 参看《获得朋友》,教训94,载于梵语寓言集《有益忠告之书》。
[28] 《百鸟议会》,Ⅰ,595。
[29] 乔叟《玫瑰之恋》,Ⅱ,5533-5534。
[30]梭罗译自法语《孔子与孟子——中国道德与政治哲学的四部书》(M·G·波蒂埃译,巴黎,1841)。
[31] H·威尔逊译《毗湿奴往世书》(伦敦,1840)
[32] 托马斯·格雷于1760年6月29日致理查德·斯通休尔的信。格雷不是用“blast”,而是用“gust”这个单词。
[33] 克里斯托弗·马洛《热情的牧人致情人歌》,诗节3。
[34] 约翰·多恩(John Donne,1572-1631),17世纪著名的英国诗人,牧师。玄学派诗歌的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人物,其作品有《日出》《歌谣与十四行诗》《神圣十四行诗》《给圣父的赞美诗》等。
[35] 约翰·多恩《灵魂升华两周年》,Ⅰ,464。
[36] 斯宾塞《仙后》,Ⅰ,篇章1,诗节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