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两岸绵延着
长长的大麦田和黑麦田,
它们覆盖着荒野,与天际相连;
那条穿过麦田的路
通向塔楼林立的卡默洛特。
——丁尼生[1]
黎明前很早我们便离开了帐篷,我们手持短柄小斧,四处搜寻燃料,仍在酣然大梦的树林回荡着我们的声声伐木声。接着我们燃起篝火,火光燃尽了依然徘徊盘旋的部分夜色,而我们的水壶则向晨星唱响它朴实的曲调。我们在河岸上四处游荡,唤醒了所有的麝鼠,吓跑了麻鸭和在栖木上沉睡的鸟儿;我们一边把小船拖上岸,然后翻过来用水清洗,冲掉泥沙,一边大声说话,仿佛天光大亮。最后,到凌晨三点钟时,我们一切就绪,随时准备像往常一样继续出发;于是我们跺掉脚上的泥土,投身到雾霭之中。
纵然我们像往常一样被重重薄雾包围,但我们坚信:雾霭之后定有艳阳高照的一天。
不停地划哟!向远处!再向远处!
在清晨的每一颗露珠里
都蕴含着一天的希冀。
日出之时,江河流动,
伴着滴露的早晨奔腾不息;
船夫不停地划船分秒必争,
不知悠闲的中午抑或日落,
甚至还曾有黎明。
本州的历史学家贝尔纳普说:“在淡水河流和池塘附近,清晨笼罩在水面上的一层发白的雾,是当日好天气的确切迹象;假如看不到雾霭,那么夜晚到来之前预计会有雨。”[2]在我们看来,似乎笼罩着世界的仅仅是一团狭窄而浅薄的雾气,从海滨到山区,延伸在梅里马克河河道上。不过,更加广阔的雾霭有其自身的局限。一次,我站在马萨诸塞州鞍状山山顶,从云层之上观赏黎明。结果透过这浓浓雾霭我们无法辨认景物,我来更详细地讲述这段故事吧。
在晴朗的夏日里,我曾独自徒步翻越这些山脉,饿了就采摘路边的树莓,偶尔也从农家买一条面包。我身上背着一个背包,里面装着几本旅行者用书和一身换洗衣服,手里拿着一根拐杖。那天早晨,我从公路穿过其间的胡萨克山俯瞰距离我脚下三英里远的山谷中的北亚当斯村的景色,它显示出地球有时可能会多么崎岖不平,似乎把那里变得平坦和方便人类行走竟成了意外之事。在这个村庄,我往背包里放了一点儿米、糖和一只锡杯。下午我开始登山,山顶海拔高达三千六百英尺,距离大路有七八英里远。我的路线是沿一道又长又宽的山谷——这道山谷被称为“风箱”,由于暴风雨来临之时,风在那里横冲直撞,风力猛烈——攀缘向上,然后,一路爬坡倾斜而上直插主要山脉与一座较低山脉之间的云层中。沿着不同的海拔高度,散布着几处农场,从每一处农场向北眺望都可见群山壮美的景色。一条小溪在山谷间流淌,它看起来宛若一条欲爬到天国之门的朝圣者即将踏上的征途之路,小溪的源头附近有一座磨坊。我一会儿穿过一片干草地,一会儿又从小桥上跨过那条小溪,我始终怀揣着敬畏不断地攀登,对于自己最终将遇到怎样的居民、造访怎样的自然环境,心中充满了无限期待。现在,大地崎岖不平似乎成了某种优势,因为人们无法想象比这山谷所提供的位置更好地建造一幢农家住宅的位置,它距离河源远近适中,你可以站在海拔高处,从一处貌似峡谷的幽僻之所俯瞰这两边峭壁陡立的乡村。
它使我不禁想起位于新泽西海岸外斯塔滕岛上胡格诺派的家园。该岛腹地的小山,尽管比较低矮,但在不同方向被一些相似的规模较小的倾斜山谷切入,这些山谷渐渐变窄,向中心聚拢抬高,在其顶端,当地最初的移民——胡格诺派的人们,在岛的腹地,在树木遮蔽的乡野,在枝繁叶茂的密林深处,搭建房屋,那里微风轻抚着白杨和桉树。从那个无论风平浪静还是疾风暴雨都同样安全的地方,他们放眼远望逐渐开阔的景色,他们的目光掠过森林和连绵的盐沼,绵延数英里直至胡格诺派树——岸边的一棵老榆树,当年他们正是在此树下登陆的;他们的目光飞跃广阔的纽约外海湾,到达桑迪岬和内弗辛克高地,接着穿越大西洋的万顷波涛,在海平线上或许会看到某艘海船若隐若现,它几乎经历了一天的航行,在驶往欧洲——胡格诺派的故土——的航线上。当我漫步于斯塔滕岛腹地,置身于乡野的景物之中,那里正如置身于新罕布什尔山区一样,没有什么使我联想到海洋,猛然间我已穿过一道峡谷、一道裂缝或荷兰移民所称作的“劈开之路”。越过一片玉米地,我看到一艘船在二十或三十英里外的大海上全速行驶。尽管我没有测量距离的手段,不过,那效果与通过一架幻灯机观看一艘颜色瑰丽的船来回行驶相同。
我们的话题还是回到那座山吧。看来那个寓所耸立在山谷之巅的人,一定是个独一无二、超凡脱俗之人。一路上,雷声在我的脚跟隆隆作响,阵雨转向另一侧,然而即使雨区未曾移动,我也多少认为我超越了它。最后我到达倒数第二幢房子,在那里通向山顶的小路拐向右边,前方,高高的山峰笔直而立。不过我决定沿山谷到达它的顶端,然后找到我自己攀缘悬崖峭壁更短更险的路线。我想翌日回到这幢保养完好、高高在上的房子,或许在那里逗留一周,如果我能受到款待的话。房子的女主人是一位性格直率、待人热情的少妇,她穿着随便地站在我面前,一边聊天,一边漫不经心地梳着她那长长的黑发,每梳一下她都要抬起一次头;她的眼睛活力四射,闪闪发光,对山下的一切充满了兴趣,自始至终,她的谈话无拘无束,仿佛与我早已相识多年,这不禁使我想起了我的一个表妹。起初她把我当成威廉斯敦的一个学生,她说,因为几乎每逢天气晴好,他们都会成群结队地或是骑马或是步行路过那里,他们是一群相当疯狂的家伙;但是他们从未走过我走的这条路。当我通过最后一幢房子时,一个男人高声喊叫,问我有什么可卖的,因为他看见了我的背包,他可能以为我是个沿着这条非同寻常之路穿越山脊前往南亚当斯的小商贩。他告诉我,沿着那条我早已放弃的路线到达山顶,尚有四五英里路程,而从我此时所在的地点直线行进,不过两英里路程,但是没有人曾走过这条路;那里无路可走,我发现山势如房顶般陡峭。不过,我知道我比他更习惯森林与山脉,于是我穿过他的牛栏继续前行,而他看看太阳,在我身后大喊,告诫我当晚不宜登上山顶。很快,我便到达山谷的顶端,但是从那里我看不到山顶,于是我登上对面一座低矮的山,用我的指南针测出它的方位。然后,我立即钻进树林,开始沿着对角线方向攀登这座山的陡峭山坡,每走几杆我便测一测树的方位。爬坡一点儿也不艰难,也不令人生厌,比沿着那条小路走要省却许多时间。我注意到,甚至乡下人也夸大在林中旅行,尤其是在山中旅行的艰难。对此,他们似乎缺乏他们以往的常识。在既无向导也无路径的情况下,我曾翻越几座更高的山脉,并且发现,正如所料,通常情况下只比在最平坦的大路上旅行多花费些时间和耐心罢了。在这个世界上,你很难遇到连最卑微的人也无力克服的障碍。的确,我们可能遇到悬崖绝壁,但是我们不必对它发动进攻或迎头撞击。一个人疯了,才会从自家地窖的梯子上跳下,或者在自家的烟囱上撞碎头颅。根据我的经验,旅行家们通常会夸大他们旅途中的艰难。正如大多数罪恶,困境是虚构的;为何这么匆忙呢?如果一个迷路之人断定他终究没有迷路,他并未发狂,而是就在他目前所处的地点站到了他曾经的位置之上,而且眼下他将生活在那里;而那些熟悉他的地方,它们却消失了——多少焦虑和危险将烟消云散。假如我特立独行,我并不孤独。谁知道这地球在太空的哪里旋转?而我们将不会因为迷失而自暴自弃,让地球去它要去的地方吧。
我沿着直线稳步地向上登攀,穿过山月桂茂密的矮灌木丛,直到树木变得参差不齐,面目可憎,仿佛与森林妖魔抗争,最后,正当日落西山时,我抵达了山顶。这里已经开垦出几英亩土地,上面布满了岩石和树桩,中间有一处简陋的瞭望台,可以俯瞰树林。日落前,我可以尽享乡村的美景,不过我太渴了,不能浪费日光观赏风景,于是径直出发去寻找水源。首先,我沿着一条被人踏平的小路向下走了半英里路,穿过低矮的丛林,最后我来到一处马匹将旅行者载上山,留下许多马蹄印的地方,那里马蹄印里留有水。我伸直身体趴下,从一个又一个马蹄印里喝干这些水——纯净、冰凉似泉水,然而我无法盛满我的长柄锅,尽管我用草梗制作了小虹吸管和巧妙的小型导水管;但取水的过程太过漫长。接着,我想起向上攀登时,我曾经在山顶附近路过一处潮湿的地方,于是我又返回去找到它。在这里,在暮光下,我用尖利的石块和双手挖了一口大约两英尺深的井,井里很快便注满纯净、冰凉的水,引得一些鸟儿也飞来喝这井里的水。于是我将我的长柄锅装满水,走回瞭望台,收集一些干树枝,在几块扁平的石块上生火煮饭,这些石块是过去有人出于同样的目的将它们铺在地上的。很快,我便煮好了米饭做晚餐,并且已削好了一只木匙用来吃饭。
夜晚,我席地而坐,借着火光阅读一些报纸的残页,一群旅行者曾用它们包午饭;残页有一些纽约和波士顿的市价、广告,以及有人认为适宜发表的独树一帜的社论,不过他们没有预见到这些社论会在什么危急情况之下被人阅读。我在那里阅读这些东西具有很大的优势,而且在我看来,那些广告,或被人称作报纸的商业版,是最好的、最实用的、最自然而体面的。报纸上所阐述的所有观点和表达的所有情绪几乎都是如此不受重视,如此地浅薄而轻浮,以至于我认为报纸相关部分的纸质必定是更加脆弱,更容易撕碎。广告和市价与自然的联系更紧密,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与潮汐和气象图表一样值得尊敬;然而那些我记得最被看重并置于最下层的阅读材料,上面除了有关科学方面的粗浅记录,或摘录某篇古老的经典作品之外,留给我的印象无非是古怪荒诞、粗俗不堪与思想狭隘,就像男学生的作文,他们把它写出来,过后即烧掉。文章中的观点属于那种注定明天要换一副面孔的观点,就像去年的流行时尚;好像人类实在是十分天真幼稚,几年之后,当他们长大成人,脱离了这年幼无知的时期,他们将为自己而感到羞愧。此外,还有一种故作智慧与幽默的怪异倾向,但很难获得丝毫真正的成功;而表面的成功则是对这种尝试的猛烈抨击;附在人身上的邪恶天才,听到人最奇异的笑话笑得最响。那些广告,正如我所说过的,是那种严肃庄重的广告,而并非那种招摇撞骗的现代广告,是使人联想到愉悦和诗意思想的那种广告,因为商业实际上同自然界一样有趣。商品的名称本身充满了浓浓诗意,而且它们就像被嵌入一首令人愉快的诗中——木材、棉花、糖、兽皮、海鸟粪、洋苏木——发人深思。能在那里读到某种清醒的、幽静的、独到的思想是为一种惬意,而它与环境是如此和谐一致,仿佛它早已在山顶上写就;因为它属于永恒不变的时尚,与兽皮、洋苏木或任何自然产物同样可敬。这样一张包裹着某种成熟生命果实的报纸残页,将成为何等珍贵无价的同伴啊!多么难得的纪念物!多么难得的秘诀!它似乎是一项神圣的发明,通过它不仅能带来闪光的硬币,而且还能带来闪光的时代思想并且留存在那里。
气候寒冷,因此我捡拾了相当多的一堆柴火,我在靠瞭望台一侧的一块板上躺下,没有什么毯子可御寒,我的头朝向篝火,以便照料它,这与印第安人的习惯不相符。但是,午夜时分,天气变得愈加寒冷,最后我用木板把自己完全包起来,甚至设法将一块木板盖在我的身体上面,再在上面放一块大石头以防止木板从我身上滑落,就这样我酣然大睡。的确,这使我想起一群爱尔兰孩子,他们询问,冬夜里无门板盖身——他们自己是这么做的——的邻居该怎么办;不过我确信这个问题一点儿也不奇怪。那些从未有过此种尝试的人,可能无法理解一扇压住一条毯子的门可以多大程度地使一个人感到舒适安逸。我们的身体构成颇像小鸡。若是把小鸡从母鸡身边抓走,放进炉角的一篮子棉花中,小鸡常常会叽叽叫个不停,直到死去;然而,假如你放进篮子里一本书或任何有重量的东西,压住棉花,感觉像是母鸡,小鸡立刻便会入睡。老鼠是我唯一的伙伴,它们过来捡拾那些残留在报纸残页中的面包渣儿;它们像任何地方的老鼠一样,依然向人类领取抚恤金,而且相当明智地利用这片高地作为自己的居所。它们啃咬适合它们吃的东西;我嚼食适合我吃的东西。夜里当我一两次抬头仰望,我看见一朵白云从窗户飘然入内,填满整个上空。
这座瞭望台是一座由威廉姆斯大学的学生建立的颇具规模的建筑物,白天,人们可以看到这所大学的校舍在远处山谷下闪闪发光。假如每一所大学都位于这样一座山的基底,那将是不小的优势,至少相当于一个高薪厚禄的教授职位。在大山的庇荫下接受教育与在更传统的色调里接受教育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毫无疑问,有些人不仅将铭记他们曾去那所大学求学,而且也将铭记他们曾去攀登那座山。每次造访那座山的山顶,可以说是概括、归纳在山下学到的个别知识,并且使这些知识接受更加普遍的检验。
我早早起身,坐在这座塔的塔顶上观看黎明。在能够看清更远的物体之前,有一段时间我先阅读刻在塔顶的名称。一只“难以驯服的苍蝇”在我的肘部嗡嗡直叫,就像落在长码头末端一只糖浆大桶上般泰然自若。甚至我也必须在那里倾听它的陈词滥调。不过现在我要论及这段冗长题外话的核心部分——天色渐亮,我发现四周是一片雾气迷蒙的海洋,它碰巧恰好升到塔基处,遮蔽了尘世的一切遗迹,只剩下我漂浮在这世界残骸的碎片上,幻境中我漂浮在精雕细刻的木板上;此番景象无须借助于想象力便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当日出东方,光线日趋明亮时,在晨曦的映照下,深夜里我早已迈入的新世界,也许是我未来生活的新大陆,它更清晰地呈现在我的面前。整个世界浑然一体,甚至没有留下一道缝隙——透过它我们可以窥见我们称之为马萨诸塞州、佛蒙特州或纽约那些微不足道的地方,而我仍在一个七月的清晨呼吸那里新鲜的空气,假如那里正值七月的话。在我的脚下,放眼远眺,四周绵延着上百英里的云层,波浪起伏,那形态各异、膨胀隆起的表面与云雾笼罩的陆地世界遥相呼应。这是一片我们仅能在梦中看到的原野,拥有天堂的一切欢愉。那里有广阔无垠的白雪覆盖的牧场,看上去洁净光滑、牢固结实;在云雾蒙蒙的两山之间有幽暗的溪谷;眺望遥远的地平线,只见那里薄雾笼罩的茂密树林伸入大草原,通过河岸朦胧的树影,可以追溯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追溯某条意想不到的亚马孙河或奥里诺科河。因为那里并无象征之物,因此没有不洁之物,没有斑点或污点。这对于永远显现在沉默之中的景象来说,是一种莫大的恩典。脚下的大地已变成如先前的云层那样一闪而过的光与影的混合体。它不仅对我蒙上了面纱,而且像个幽灵的影子早已消逝,而我抵达了这新的平台。因为我已攀登风暴和云层之巅,所以通过接下来几天的旅行,我可能会抵达永恒白昼的地区,超越地球逐渐缩小的阴影;永远地,
天国本身终将悄然离去,
它滚滚而逝,似消融的星辰
沿着它们光滑的线程滑行。[3]
然而当普照这个纯洁世界的太阳冉冉升起之时,我发觉自己已然成为奥罗拉炫目大厅的一名居住者,越过东方莽莽群山,诗人们的目光只能瞥见那里的部分景象。那东方群山飘浮在橘黄色的云层中,就在太阳的战车车道上同黎明的玫瑰色手指嬉戏玩耍,它点缀着带露的尘埃,享受着上帝慈祥的微笑以及他即将到来的百步穿杨的目光。居住在大地上的人们通常只能看到天国之路黑暗朦胧的下面;只有早晨或傍晚从地平线上某个有利的角度极目远眺之时,才能依稀可见斑斓色彩衬托下的云朵某些模糊的条纹。但是我的缪斯无法描述包围着我的色彩华丽的挂毯的视觉印象,就像人们在遥远的东方居室中见到挂毯时的朦胧感觉。在这里跟在人世间一样,我看见仁慈的上帝,
他至高无上的目光使座座山峰闪闪发光,
……
他神圣无比的魔力令幽幽溪流熠熠生辉。[4]
而这里“天国的太阳”从未玷污自己。
可是,哎,依我看,由于我自身的某种卑劣品质,我自己的太阳确实玷污他自己,而且,
不久任那最卑贱的云朵,
带着黑影飘过他神圣的面颊。[5]
因为在那神到达天顶之前,天国的道路升起并拥抱我摇摇晃晃的德行,更确切地说,我再度沉入那“绝望的世界”,那里天上的太阳隐藏了它的面容,
一条虫子会怎样沿着尘埃蠕动,
攀登蔚蓝色的山岭,高悬于空中,
从那里获取你公正的思想,
它隐匿于阳光普照的宫廷,
身披耀眼的光芒蒙蔽了天使的眼睛。
软弱无力的凡人究竟会怎样期待
锉平他粗糙的舌头和专横的语调?
啊,从你刚刚埋葬的流亡者的尸体中将你唤醒![6]
前一天傍晚,我看到一座座更新奇更巍峨的山峰——卡茨基尔山脉的山峰,通过它们我希望可以重新爬上苍穹;我用指南针测定出西南方在我前行途中有一个美丽的湖泊,此刻我正向它进发,我按照自己的路线——正好在我上山道路相反的一侧——下山,很快我便进入茫茫云雾和蒙蒙细雨之中。当地的居民证实,已经整整一天都是阴云密布,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然而,此时此刻我们必须在云雾消散之前赶回无忧无虑的梅里马克河。
从起初的扬帆“航行!航行!”
我们已荡桨划过无数漫长的河段,
那小树枝上的麻雀依然
用她那纯朴的诗体颂歌
急切地唤醒崭新的一天。
日出前,我们经过一艘在黑暗中摸索着驶向海岸的运河船,尽管雾气重重我们无法看清它,但是耳边传来的几声沉闷、打鼾似的重击声——那是一种重量和不可抗拒的前进力量——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这偏远的新罕布什尔的河流之上,已然激起一股商业浪潮。因为雾对驾船技术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所以使得我们清晨的航行增添了无穷乐趣,也使得脚下的河流显得无限宽广。透过一层朦胧可见物体的薄薄的雾,可以产生如此的效果:甚至普普通通的河流,亦被一幅海市蜃楼般的奇异幻景,扩展成为海湾或内陆湖泊。当下,它甚至芬芳扑鼻,朝气蓬勃,我们乐在其中,把它视作早早出现的阳光或者晶莹稚嫩的光泽。
低垂的云,
纽芬兰的空气,
泉水之源,河水之渊,
露水之布,梦之帷幔,
仙女展开的餐巾;
空中飘荡的草原,
那里盛开着丛丛雏菊和朵朵紫罗兰,
在它遍布沼泽的迷宫里,
麻鸦鸣叫,苍鹭涉水而过;
湖泊、海洋与江河之神灵,
只将神奇的药草之芬芳
撒向人类的田野!
一位和蔼可亲、观察敏锐的历史学家(上文我们曾引述过他的话)说:“在该地域的山区,水汽升腾,形成云雾,是个奇特而有趣的现象。水汽呈小柱形上升,就像从许多烟囱里冒出的袅袅青烟。当水汽上升到一定高度时,它们扩散、交汇、凝结,被群山吸引,在山间它们或者凝聚成轻柔的露珠,并注入泉水,或者伴随着隆隆雷声形成阵雨倾泻而下。经过短暂的间歇,此过程在夏季一天的进程中,循环往复,历经数次,为旅行者们提供栩栩如生的例证说明《约伯记》中所叙述的情景:‘他们被山间的阵雨打湿。’”[7]
云遮雾罩,群山黯然失色,从而赋予山谷以平原般的广阔无垠。在风雨交加的天气里,当片片云朵飘浮在观看者和邻近小山之间时,甚至鲜有特色的地方也开始变得宏伟与壮丽。若你穿过汉普斯特德向黑弗里尔旅行,在梅里马克河与皮斯卡塔夸格河或大海之间的分水岭,向东下坡,虽然看不见大海,但眺望海岸,一切是如此出乎意料而遥不可及,你起初把一览无余的空气当作低地中的雾气,它遮蔽了与你所在的位置海拔高度相一致的群山;而它只不过是偏见形成的雾,风驱散不了。最宏伟的景色一旦变得清晰可辨,或者换言之,一旦变得界限分明,便不再显得壮观,而人们的想象力也不再受到激励而夸大其实。一座山或一道瀑布的实际高度和宽度,总是小得令人感到荒谬可笑;它们只是被想象成使我们满意的程度。大自然并非按照我们所赋予她的某种模式而被塑造出来。我们虔诚地把她当作我们家园周围的景致,夸大她的种种奇观。
这条河一路上露水很重,我们通常不得不在船头展开帐篷,直到太阳把它晒干,以免发霉。我们经过佩尼楚克河河口,这是一条荒凉的盛产鲑鱼的河流,雾气浓重,因而看不清它的河道。最后,太阳的光线终于冲破重重雾霭,向我们展现出河岸上露水欲滴的松树,以及从潮湿的堤岸流淌出的涓涓细流——
而此刻太阳神温暖着他更勇敢的儿子们,
他们属于未曾砍伐的和风吹拂的大山,
他们在群山的怀抱中舞弄那早晨的童年时光,
而且,假如他们碰巧滑过更加自豪的松树,
他们的光辉将泽被树下的植物,
将它们的叶片镀成闪光的金色。[8]
在太阳晒干草丛和树叶之前,或在白昼确定自己的个性之前,我们已在波光粼粼的堤岸间航行了几个小时。对于清晨的浓雾茫茫,白昼的晴朗无云最终似乎显得更加意义深远、安详平和。河水变得更加湍急,景色也比以前更加令人心旷神怡。堤岸大都由黏土构成,陡峭险峻,不断淌水;在河流上方几英尺处,一股泉水从堤岸冒出,船工们用斧头切割石板制作了一个水槽安放在那里盛水,以便装满他们的罐子。有时这更纯净、更清凉的水突然从一棵松树下或一块岩石下冒出,汇入临近河边并与河面一样高的水潭里——梅里马克河的一处水源。因此沿着生活之流附近都有洁净、青春的泉水,使其沙质河岸变得肥沃;而旅行者最好经常在这些未被污染的水源之处为自己的容器加满水。某一青春的泉水,或许依然发出叮咚的音乐声注入最古老的河,甚至当它流入大海之时,我们想象河神们能将其乐声从河水流逝的一般声响中分辨出来。而且水流越是接近海洋,河神们听到的乐声相应地就越是甜美悦耳。正如这河流蒸发的水汽就这样供给这些从其堤岸渗出的意想不到之泉,因此,或许我们的远大抱负化作泉水重又退回到生活之流的岸边,使它变得清新而纯洁。黄色温热的河水可能浮起他的驳船,用它的水中倒影和微微涟漪取悦他的眼睛,而那船工只在这小溪饮水解渴。然而,正是这更纯洁、更清凉的元素成为维系他生命的主要元素。如此,谨言慎行的人类将得以生息繁衍、绵延不绝。
今天上午,我们的路线位于西面梅里马克地区和东面一度被称为布伦顿农场的利奇菲尔德之间,那里的镇区在古代是印第安人的内蒂库克。布伦顿是印第安人中的毛皮商,1656年他被授予这些土地。利奇菲尔德镇大约居住着五百个居民,但我们连个人影也没见到,只看见几幢他们的民居。河岸上,这条河的堤岸总是很高,通常遮蔽了为数极少的几幢房屋。对于旅行者来说,这个地区比横亘在邻近道路上的地区显得荒凉、原始得多。迄今为止,该河是最具吸引力的交通要道,那些在这条河上漂泊二十或二十五年的船工,比在同一时期,在与此河平行的道路上风尘仆仆、车轮轧轧驾驭联畜运输车的人,要拥有更加美好、更加狂野、更加难以忘怀的人生经历。要是一个人溯梅里马克河而上,他很难看到一座村庄,多半只会看到交替出现的树林与牧场,有时会看到一片种植玉米或马铃薯、黑麦、燕麦或英国草的田野,其间点缀着几株苹果树,间或远远地可以看见一幢农舍。除了间隔地带中最好的土壤,这里的土壤通常都像爱国者所期望的那样土质疏松、多沙。有时这一地区的上午看起来好像仍处于其原始状态,仿佛印第安人依然居住于此;并且,似乎许多自由的新移民占据此地,他们纤弱的栅栏一直延伸到河岸;狗吠声,甚至孩子们的咿呀学语声声声入耳;某户人家炊烟袅袅,河岸被分割成一片片牧场、牧草地、农田和林地。而当河面扩展变得更开阔时,延伸出一个杳无人迹的小岛,或是一片长而低矮的沙质海岸,它孤独而偏远,并不与其对岸遥相呼应,而是远远偏离,似乎成了海滨或单一的海岸,而且陆地不再哺育它怀中的河流,而沙沙作响的树叶与起伏荡漾的波涛平等地交谈;我们很少看见篱笆,却看到河的一边生长着高大的橡树,放牧着成群的牛,并且所有的小径似乎都指向某处更加壮观的树丛后面的一个中心点——我们猜想:这条河流经一片广阔的庄园,那里寥寥无几的居民皆为一位贵族的家仆,那里一切尚处于封建制状态。
当我们位置适中时,可以瞥见前方的戈夫斯顿山,印第安人称之为恩卡努努克山,在西边高高耸立。这是平静而美好的一天,只有和风微微吹拂,河面上涟漪荡漾,岸上的树林飒飒作响,天气温暖舒适,一切足以向她的孩子们证明大自然温和宜人的性情。我们精神抖擞,朝气蓬勃地一路荡桨快划,进入到这午前的正中。鱼鹰在我们头顶的上空飞翔、尖叫。花纹松鼠坐在弯弯曲曲的栅栏的末端,或坐在伸向水流的支柱上,用一只爪子转动一颗绿色的坚果,就好像是在机床上旋转坚果,而另一只爪子则把坚果牢牢地按在它凿子般的门牙上。它犹如一片自由自在的黄褐色树叶,带着自己的意志,步履匆匆地赶往任何它可以造访的地方;它一会儿从栅栏下钻过,一会儿从栅栏上爬过,一会儿透过缝隙窥探旅行者,只有尾巴露在外面,一会儿瞧瞧它深藏在美味果核中的午餐,一会儿在一杆之外,将那颗坚果藏在其颚部玩捉迷藏游戏,身旁还放着半打多坚果。它将面颊伸展到滑稽可笑的宽度,仿佛它正在设计,通过怎样欢快的安全阀或者怎样翻筋斗才能使其过剩的生命力得以释放;河水潺潺流逝,并无恶意,甚至当松鼠停歇不动时,河水掠过松鼠的尾巴不断激起一朵朵闪亮的浪花。而此刻这只松鼠暗自发出吱吱的笑声,跳水钻入一株榛树的根部,便踪影皆无了。或许一只较大的红色松鼠或赤栗鼠,有时被称为哈德逊湾松鼠,在一棵松树的树梢上,用它特殊的警报发出关于我们逼近的警告,就像给一口牢固的时钟上紧发条的声音;然后,它闪身躲到树干的后面,或者小心翼翼、机智灵活地从一棵树跃到另一棵树,好像对它的守望员坚信不疑;有时它在我们一侧二十杆以外沿一根根白松的树枝跑,速度如此之快,路线如此之准确,就好像对它来说,那是条习以为常的老路;现在,既然我们已从它身旁走过,它重新回到采集松果的工作,并且让树上的松果落到地上。
我们途经克伦威尔瀑布,这是这个上午我们借助船闸而不是舵轮在这条河上遇到的第一个瀑布,印第安人称之为奈森基格河。大奈森基格河恰恰在上方右边汇入瀑布,而小奈森基格河在往下游方向一段距离汇入瀑布,它们都在利奇菲尔德境内。我们在地名词典中“梅里马克”词条下读到,“这个镇的第一幢房子(1665年后不久)在河边建立,用来与印第安人进行贸易。有一段时间,一个名叫克伦威尔的人同他们经营一桩有利可图的生意,他用他的脚称他们毛皮的重量,直到他真真假假的欺诈行为激怒了他们,他们才决意杀了他。有人把这一意图传达给克伦威尔,克伦威尔埋下了自己的钱财后溜之大吉。在他逃跑几小时后,佩纳库克部落的一伙人到达这里,结果他们没有找到令他们愤恨的对象,便一把火烧了他的居所。”在这里高高的堤岸上,在离河很近的地方,如今克伦威尔树木丛生的地窖仍然清晰可见。它是进行这种贸易的便利之所,它位于拓居地上方第一个瀑布脚下,可以居高临下俯瞰这条河上游的美景,从那里克伦威尔还可以看见印第安人携带皮毛沿河而下。船闸管理人告诉我们,有人在这里耕地时犁出克伦威尔使用过的铁铲和钳子,还有一块上面刻有他名字的石头。不过我们无法证实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在《1815年新罕布什尔历史文集》中这样记叙:“过了一段时间后,井里发现了锡器,沙地里发现了铁锅和锅钩;后者被保存了下来。”[9]这些便是那个白种商人的遗迹。河对面堤岸,好似海岬伸进河流,我们一登上堤岸便捡到四枚箭头和一把印第安人的石制小工具,显然这里曾坐落着克伦威尔与之做买卖的印第安人的简陋小屋,在克伦威尔到来之前,他们曾在此捕鱼、狩猎。
像往常一样,关于克伦威尔埋藏钱财的风言风语一直未曾沉寂。据说,许多年以前,距离这儿不远有个农民耕地时他的犁滑过一块平坦的石头,发出一种空洞的回响,于是他抬起石块,发现一个直径六英寸,四壁砌有石块的小洞,从洞里他取走了一笔钱。船闸管理人向我们讲述了另一个关于邻镇一位农民的相似的故事:那个农民本来穷困潦倒,却突然间购买了一处优质的农庄,变得相当富有,而当别人对此事提出质疑时,他又给不出令人满意的解释;呜呼,又有几人能解释得出来!他的雇工记起,有一天他们一同耕田时,犁头碰上某物,他的雇主退后几步查看,遂决定不再犁地了,并说天色看起来很晚了,于是便收工了。这相似的事例已使人们忆起许多从未披露的事情。而真理在于,到处都埋藏着钱财,只要你去劳动,就能找到它。
距离这些瀑布不远处,在距此河大约四分之一英里的间隔带上,伦德先生的农场上挺立着一棵橡树,它向我们指示了从邓斯特布尔出发去追踪印第安人的那支队伍的首领——弗伦奇——被杀死的地点。法韦尔在附近的茂密丛林中躲过了印第安人的追杀。这片土地如今空旷而安宁,看上去不像是人们曾经不得不仓皇奔跑逃命的地方。
也是在这里,在利奇菲尔德的路边有着另一片宽阔的沙漠。一些地方十或十二英尺厚的沙子被风吹走,留下同样高度的奇形怪状的小丘,灌木丛在那里牢牢扎根。我们听说,三四十年前,这里曾是一片放羊的牧场,但是羊群被跳蚤咬得难受,便开始用爪子乱抓乱扒,结果破坏了草地,沙子四散飘落,如今,四五十英亩的土地上沙土遍布。这一灾难,起初可能很容易补救,只要在沙地上广种枝繁叶茂的白桦树,并用木桩加以坚固以阻挡风。跳蚤叮咬羊群,羊群啃食土地,于是创伤蔓延到此种程度。一处小小的抓伤竟成如此大的伤痛,真是令人惊讶。天晓得,埋葬着商队和城市的撒哈拉沙漠是否源于一只非洲跳蚤的一次叮咬?这可怜的地球哟,它浑身上下一定是奇痒无比啊!难道就不会有神灵大发慈悲将白桦树作为药膏敷在地球的疮疤之上?就在这里我们也注意到印第安人曾堆积石块,也许用来燃起篝火围坐议事,这些石块凭借重量避免了它们下面的沙土流失,最后它们滞留在沙石堆的顶部。他们告诉我们,这里曾发现一些箭头,还有铅制和铁制的子弹。在航行中,我们还注意到其他几片沙地;从最近的山脉沿梅里马克河黄色的沙滩可以追溯到梅里马克河道,尽管在大多数情况下梅里马克河本身隐而不现。我们听说有些案件中的诉讼便是缘于这些原因。穿过某些敏感区建设的铁路,由于毁坏了那里的草皮,致使沙土流失,直至肥田沃野变成荒芜沙漠,而相关公司不得不赔偿损失。
对我们而言,这沙洲似乎是联系陆地和水的纽带。它是一种你能行走于其上的水,而且你可以在沙滩表面看到因风吹而产生的粼粼波纹,与溪水或湖泊底部的波纹如出一辙。我们了解到:如果穆斯林找不到水,《古兰经》允许他们在沙中完成洗礼,而这是阿拉伯的一种必不可少的习俗,现在我们理解了这条规定的适当合宜。
或许正是这些堤岸对梅里马克河的形成做出了贡献。位于河口的普拉姆岛是一片类似沙漠的流沙,五颜六色的流沙,被风吹出一条条优美的曲线。其实它只不过是暴露在外的一个河口沙洲,绵延九英里,与海岸平行,如果岛内的沼泽排除在外,该岛的宽度难得超过半英里。岛上仅有六幢房子,几乎没有一棵树、一块草皮或乡下人熟悉的任何绿色之物。稀疏的植被一半埋在沙里,就像埋在积雪中。岛上唯一的灌木——海滩李——赋予该岛其名字,树高只有几英尺;但这种李树数量是如此之丰富,以至于九月间上百人成群结队地从大陆沿梅里马克河齐聚这里扎营,他们采摘生吃或制成果酱皆宜的李子。沙中还大量生长着优雅而娇嫩的海滩豌豆,还有几种奇异的类似苔藓的肉质植物。纵观全岛,它呈扇形被风吹出一些不足二十英尺高的小丘,除了沼泽边缘一条隐隐约约的小径,整个岛屿就像撒哈拉沙漠一样渺无人迹。在那阴郁的沙质峭壁和风力开辟的山谷中,你或许可以期待发现沙漠商队的尸骸。装运供泥瓦匠使用的沙子的纵帆船从波士顿源源驶来,不过几个小时风即会抹去他们取沙的所有痕迹。然而在任何地点你只要向下挖一两英尺深便可获得淡水;而且你会惊奇地获悉这里到处都是土拨鼠,还会发现狼,尽管你无从知晓它们在何处打洞藏身。我曾在落潮时,沿着梅里马克河宽阔的沙滩漫步,一直走完了它的全长,也只有此时你才能找到一条可供行走的坚实土地,也许马萨诸塞州不会提供比这更广阔、更单调的供人们散步的道路。在海边只有遥远的一叶孤帆以及几只黑凫打破了这巨大的单调。一根茕茕孑立的木桩,或一座比普通沙丘更陡的沙丘,成为几英里内一个显著的界标;至于音乐,你只会听见无休无止的波涛拍岸声和单调乏味的海滩鸟类叽叽喳喳声。
在克伦威尔瀑布边有几艘运河船正经过船闸,我们停船等候。一艘运河船的前部站着一个强壮的新罕布什尔人,他靠在桅杆上,光着头,只穿着衬衫和长裤,是一位粗犷的阿波罗似的美男子,他从那“广阔的高地”来到这浩瀚的海洋;他的年龄无法形容,他的头发呈亚麻色,他拥有一张充满活力、饱经风霜的面孔,脸上的皱纹里依然荡漾着阳光,他就像山上的一棵枫树,几乎不受酷暑、严寒以及令人憔悴的生活之种种烦忧之影响;我们同这位头发蓬乱、衣冠不整、举止粗野的人攀谈了一会儿便各奔东西了,但我们彼此不无真诚与兴趣。他人性率真而出自本能,他的粗野仅是一种行为习惯而已。正当我们将要划出听力所及之范围时,他询问我们是否杀死了什么东西,我们在他后面大声喊道:我们击中了一个浮标。只见他久久地搔着头皮,我们无法弄清楚他是否听明白了。
文明与野蛮的差别有其原因。风度礼仪有时是如此粗糙的一层树皮,我们怀疑它们究竟是否能覆盖任何核心或本质。有时我们遇到野蛮人——亚马孙人的后裔,他们居住在山路边,据说他们对待陌生人态度冷漠;他们的寒暄就像他们强健之手的抓握一般粗鲁野蛮,他们对待别人就像他们惯常对待自然环境那样不拘礼节。他们只需扩展自己的林中空地,让更多的阳光射入以搜寻群山的南坡,从那里他们可以俯瞰文明的平原或海洋;他们只需适当调节饮食,多食谷物水果,少吃野味和橡子,从而逐渐变得像城市居民。的确,真正的谦谦有礼并非产生于任何矫揉造作、仓促而就的表面修饰,而是通过长期的待人接物,历经坎坷曲直,从良好的性格和品质中自然形成的。此时船闸挤满了船只,或许这段等待的时间我能讲述一个中肯的故事,因为我们这一上午的航行没有发生什么重要的事件。
一个夏日的清晨,我很早便离开了康涅狄格河河岸,在漫长的一天里,我沿着一条从西边汇入该河的河流的堤岸向上游旅行。我时而俯视河水,它泡沫飞溅、波涛起伏地从道路这端的小山流向一英里外的森林;我时而坐在河岸的岩石上,将双脚浸入急流中,或在河道中流冒险游泳。当我一路前行,看到越来越多的丘陵,并且它们渐渐隆起成为山脉,限制了河流的航道,结果最后我无法看到河流源自何方,无法自由地想象河流最奇妙的曲折与落差。中午时分,我躺在一棵枫树树荫下的草地上睡觉休憩,河道在这里变得比平常更开阔了,并且形成一片浅滩,常有沙洲露出水面。在那些镇子的名称中,我认出了一些很久以前从远处乡村驶来的四轮联畜运输车上读到的地名;它们是清静安宁的高原小镇,以地处山区而闻名。我一路前行,陶醉于沉思遐想之中。我经过一行行糖枫树,穿过一个个沉默不语的小村庄,有时愉快地看到一艘被拉上沙洲的小船,好像已被居民遗弃。然而对这条河流而言,小船仿佛跟鱼一样是必不可缺的,从而赋予小船以某种威严。与大海中的鱼类相比,它就像山涧中的蛙鱼,或是像远在内地出生的年幼的陆栖蟹,从未听过海浪拍岸的声音。座座小山离河流愈来愈近,直到最后,它们在我身后汇合;刚好在黄昏前,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浪漫而幽静的山谷之中,它长约半英里,宽度仅能容下小溪从其底部流过。我想对于山间小屋,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好的选址了。无论何处你都可以踏着石块跑过小溪,它那永不停息的潺潺流水将永远平息人类的爱恨情仇。突然,这条似乎指向山腰的道路出乎意料地向左转,我们的眼前出现了另一道山谷,它将前一道山谷掩藏起来,这两道山谷具有同样的景致特点。这是我所见过的最非同寻常、最心旷神怡的景色。我在这里找到了几位性情温和、热情好客的居民,因为离天黑还早,而我又急于抓紧时间利用光线,于是他们指引我继续向前走四五英里路,前往一个名叫赖斯的人的住所,他住在我的路途中最后、最高的一道山谷中,而且据说他是一个相当粗鲁而野蛮的人。然而,“对于那些拥有科学的人们,什么是异国?对于那些惯于和颜悦色地说话的人们,谁是陌生人?”
当太阳落到一道更幽暗、更僻静的山谷中的群山之后时,我终于到达了此人的寓所。除了平原稍显狭窄,石头是坚硬的花岗岩之外,这地方与贝尔菲比背着受伤的提米亚斯隐退的地方极为相似:
在一片舒适的林间空地,
四周群山环绕,
高大的树木,遮蔽了山谷,
使它像一座宏伟的剧场,
将自己延伸到广阔的平原;
山谷中一条小溪
在一块块巨石间弹奏,
似乎轻轻地低声抱怨,
它们确实阻挡了它的航道。[10]
当我走近时,我注意到他并不像我事先预料的那样粗野,因为他饲养了许多家畜,还养了几条狗守护它们,而且我看到他在山坡上制作枫糖,尤其是我在他房门前清楚地听到孩子们的声音混杂着潺潺流水声。经过他的牛棚时,遇到一个我猜想应该是雇工的人正在照料他的家畜,我询问他们是否接待旅客住宿。“我们有时接待”,他态度生硬,接着便径直向离我最远的牛栏走去,我发觉我刚才与之说话的那个人正是赖斯本人。一片荒凉的景色,使我原谅了赖斯这一粗鲁的言行,于是我朝那所房子走去。房前没有路标,也没有任何通常吸引旅客的标牌,虽然我在路边看到许多人在那里进进出出,但是只有房主的名字钉在房子的外面;我想这是一种含蓄的、沉闷的邀请。我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没有遇到任何人,直到我来到似乎是用作客房的套间,屋内整洁,甚至环绕着一种文雅之气,而且我欣喜地发现靠墙放着一幅地图,它可以引导我明日的旅行。终于我听到远处套间里传来脚步声,这是我进入这幢房子后第一次听到的脚步声,于是我走过去看主人是否进屋了;结果发现进来的只是个孩子,也许是房东的儿子,我曾在那些孩子的声音中听到过他的声音。在门口,一条大看门狗立在他和我之间,冲着我狂吠,看上去似乎即刻要一跃而起,但男孩却一言不发;当我向他要水喝时,他只简短地说:“屋角有流水。”于是我从柜台取了一只杯子走出房门,在屋角四周到处寻找,但最终我既未找到井也未找到泉水,除了整个房前淙淙流过的溪流,我没有发现任何水。因此,我回到屋里,放下杯子,问那个孩子溪水是否能喝;他于是抓起杯子走到屋角,只见一股从后山流出的清凉的泉水通过管子缓缓流入房间,男孩把杯子盛满水,一饮而尽,然后他把空杯子还给我,对看门狗大叫一声便跑出了房门。不久来了一些雇工,他们在溪边喝水,懒洋洋地清洗,默默地梳头,有些雇工则坐了下来,仿佛疲惫不堪,竟然在座位上睡着了。不过我一直没有看到女人,尽管有时听到从潺潺泉水流入房间的那个地方传来阵阵喧闹声。
终于天黑了下来,赖斯自己手持牛鞭,喘着粗气进屋了。他也很快在离我不远的椅子上坐下休息,仿佛既然干完了一天的活计,就不再走远了,只待悠闲自在地消化他的晚餐。当我问他是否能给我一张床时,他说床已备好了,那语气似乎在暗示:我本该知道这件事,还是少说为妙。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顺利。不过他还继续看着我,好像很乐意听我再谈些关于旅行的事。我说,他住的地方是一个荒凉而崎岖的乡间,这地方值得跑好几英里的路过来看看。“也不是那么崎岖”,他说道,并要求他的雇工们证明他的土地的宽阔平坦以及谷物的饱满丰盈,而他的土地总共只有一小片洼地。“假如我们有几座小山”,他补充道,“那么任何地方都不会有比这里再好的牧场了。”接着我问他,这里是否是我曾听说过的一个地方——我用了在那张地图上看到的名字,或者它是不是另外某个地方;他粗声粗气地回答,我说的那两个地方都不是;他定居这里,开垦了这里,并把它变成这个样子,而我对此一无所知。我注意到屋子四周的支架上挂着一些枪和其他狩猎工具,他的猎犬正趴在地上睡觉,我便趁机转换话题,询问他这个地区是否有很多猎物;而他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显得更和善些,稍稍领会了一点我的意图。不过,当我问他这里是否有熊出没时,他不耐烦地回答我,他失去羊群的风险并不比失去邻居的风险更大;他早已驯服了这一地区,并使之开化文明。我们的谈话停顿了一会儿,想到自己次日的旅行,想到在这山区洼地很少的几个小时的日光,想到之后不久就要踏上征程,我便开口说道,这个地方的白昼保证比附近平原的白昼短一个小时;而他大胆地断言:如果我停留下来就会发现,这里的白昼比我居住的地方的白昼更长些;在某种程度上,不可能期待我去理解太阳如何提早半小时爬上山顶,停留在群山之巅的时间比停留在邻近平原的时间晚半小时。诸如此类的话他说了甚多。他确实如传说中的森林之神般粗暴狂野。然而我能容忍他被当作是什么样的人——因为我何必抱怨自然呢——我甚至为发现这样一个举世无双的自然奇迹而感到欣喜若狂。我同他打交道,仿佛一切礼仪风范对我都无关紧要,而且他身上有一种讨人喜欢的野性。我不会怀疑自然,我宁愿他成为现在的样子而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因为我远道而来不是为了同情,为了仁慈,为了社交,而是为了新奇,为了冒险,为了来此欣赏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因此,我并不厌恶他的粗鲁,而是相当单纯地全然接受它,并且懂得如何去欣赏它,仿佛我是在阅读一部古老剧本中经久不衰的一段文字。他的的确确是个粗鲁、世俗之人,正如我所说过的,野蛮无理,然而我毫不怀疑他同自然与人类的争吵是正当合理的,只是他没有矫揉造作地掩饰自己的坏脾气罢了。他相当淳朴敦厚,像是一块粗陋却有着优良沃土的土地,甚至本质上拥有长期饱受苦难的撒克逊人的笃实忠厚。如果你能据实告诉他,他是不会像一个北美印第安人那样让民族特性在自己身上消失殆尽的。
最后,我告诉他,他是个幸运之人,而且我相信他一定会为自己享有如此之多的阳光而感激不已;接着我站起身说,我需要一盏灯,此外我会付给他住宿费,因为我甚至希望一大早当太阳在他这个地区升起时便重新上路;但是他急忙回答,这一次他说话客客气气,他说无论多早我都能发现他家的一些人在忙碌,因为他们不是游手好闲之徒;如果我愿意,可以同他们共进早餐;当他点亮灯盏时,我从他朦胧而湿润的双眼中觉察到一丝真诚好客和古老文明的闪光,觉察到纯洁甚至是温柔人性的光芒。比起他一生尽力所表述的任何话语,他的神色对我来说更为亲切、更具有说服力。它比那一带任何一位赖斯所能理解的更加意味深长,并且早已预示了此人的文化修养——智慧之光,虽未更多地照耀他,但却暂时在他身上留下印记并控制着他,依稀束缚了他的言谈举止。他欣然引路,跨过中间的一个房间里睡在地板上的雇工的四肢,把我带到我的房间,然后指着一张干净、舒适的床铺让我看。当一家人睡熟后,我坐在敞开的窗户边度过了好几个小时美好的时光,因为这是个闷热的夜晚;只听那小溪
奔腾在一块块巨石间,它们似乎在抱怨,
在轻声低语,它们确实阻挡了它的道路。[11]
然而第二天清晨,我照例披着星光起床,比我的房东,或他的雇工,甚至比他的狗醒来得更早;我在柜台上留下了九美分,在他们吃早饭之前,我已与太阳一起爬上了半山坡。
在我离开这房主的地界之前,当太阳的第一道光线斜射在山巅,当我驻足路边采摘树莓之时,一位年事已高、几近百岁的老者,手里提着挤奶桶走了过来,然后转身开始采摘我身边的浆果——
他神圣的头发
波浪般卷曲;
他久经风霜的鬓角上
生长着死亡之花。[12]
可是当我向他问路时,他却低声粗鲁地回答,并没有抬起头,或者似乎无视我的存在,我把这归咎于他的苍老;不久,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走向附近的牧场去聚拢他的母牛。当他再次返回路边时,他突然停下脚步,而他的那群母牛则继续前行,而且,他摘下帽子,在早晨凉爽的空气中高声祈祷,好像他以前早已忘记了这礼拜。他为他的生计祈祷,也感激让其雨水降落到正直与邪恶之上的上帝,要是没有他就连一只麻雀也不会落到地面;在祈祷中,老人并未忽视陌生人(指我),甚至带着更直截了当、更涉及个人的请求,尽管主要是根据低地居民和山区居民家源远流长的陈规俗套。在他做完祈祷后,我冒昧地问他,他的小屋里是否有什么乳酪愿意卖给我,但他却头也不抬地、用一种同先前一样低沉而冷淡的口吻回答我,他们不做什么乳酪,说完就径自去挤奶了。《圣经》上写道:“大失所望地离开一户人家的陌生人,将他自己的过错留在那里,而带走了房主的一切善行。”
此时此刻,我们开始更加频繁地遇上船只,我们不时地以水手的无拘无束向它们欢呼,简直就像置身于本周的商业潮流中。船工们看起来似乎都过着一种安逸舒适的生活,而我们认为我们宁愿选择他们的乐趣也不愿要人们朝思暮想的许多职业。他们使人联想到:人们所必需的幸福与安宁的环境是何其少啊!而一切职业都是多么无关紧要啊!假如能足够轻松自如地从事工作,任何职业在人们看来都可能显得高尚而充满诗意。倘若能够呼吸自由而怡人的空气,即使是最低微的职业,或者任何使我们滞留在野外的任何确定无疑的乡村生活模式,都是一种诱惑。稳稳当当摘豆子过活的人不仅值得尊敬,他甚至被在店铺里累死累活的邻居们所羡慕。当我们的守护神允许我们从事任何户外工作时,我们快乐得像小鸟,毫无放荡之感;我们的小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们的声音在远处的树林中久久回荡。如果一支桨停歇了,我们愿意让它再次停歇。
运河船结构非常简单,只需要很少的船用木材,而且我们听说成本大约两百美元。船由两个人驾驶。溯流而上时,他们使用十四或十五英尺长带有铁制尖端的撑竿,驾船者一般站在从船头向后走大约三分之一船身的地方撑着船前进。顺流而下时,他们通常保持在河流的中游,在船的两端各用一支桨;若是顺风,他们就升起宽大的船帆,只需掌舵即可。他们一般向下游运送木材或砖块——每次装载十五六根木芯和数万块砖——为乡间运回必需品,每次行程在康科德与查尔斯镇之间,耗时两三天。有时他们把木材堆高,以便在船上的一处留个遮蔽之所可供他们躲避风雨。人们很难想象还有比这更有益健康的职业,或是更有益于沉思冥想和观察自然的职业了。与海员不同,他们可以欣赏不断变换的岸上风光来解除他们劳动的单调乏味,而且在我们看来,当他们这样携带他们的全部家具——因为他们特有的家宅本身就是一件可移动的家具——悄无声息地从一个城镇驶向另一个城镇时,他们评论沿途居民的特色可能比四轮大马车上的旅客具有更大的优势,自身也更安全,因为马车中的旅客由于惧怕反冲力,可能无法沉浸于如此狭小的船中,如此机智诙谐地纵情抨击。他们不像缅因州的伐木人,在任何天气里都赤身裸体,而是稍稍受衣着牵累,他们常常光着头、赤着足,在习习微风中吸入最健康的空气。中午,当我们遇见他们时,他们正悠闲自在地顺流而下,他们繁忙的劳务看起来不像苦工,却更像大规模流行的古老东方的某种游戏,例如一直流传到当代的棋牌游戏。顺风时,除了需要掌舵外,一天里其他时候他们都在船侧来来回回。有时船夫弯腰用肩膀抵住撑竿,接着慢慢将其收回,以便再次下竿,船稳稳地前行,穿过一道连绵不绝的山谷和变化多端的风景,时而航线清晰地行驶一两英里;时而由于河流急转隐入一片面积狭小的森林湖中。环绕着他的种种景象朴素而壮观,在他所引起的独特的运动中,有一种东西感人至深,甚至宏伟壮丽,它将自然而然地转化为他自身的特质,而且他自豪地感到身下缓慢而无法抗拒的运动,仿佛那是他自己的活力。
以前,每一两年中有一次,会有这样一艘船向康科德河上游驶来,关乎它的消息如野火般在我们年轻人中迅速传播,只见它神秘莫测、悄然无声地穿过草地,漂过村庄。它犹如一朵浮云,来去无踪、静谧无声,不带一声嘈杂,不留一丝尘埃,有幸目睹者可谓寥寥无几。一个夏日,有人可能看到这庞然大物停泊在某个草地码头,而另一个夏日,那里却不见它的踪影。准确地说,我们永远无法知道它来自何方,这些人又是谁,他们竟比在河中沐浴的我们更熟悉那里的礁石与水深。我们只了解某条河的港湾,而他们却从头至尾畅游一条条河流。对我们而言,他们就是传说中的所谓在河上生活的人。无法想象任何纯粹生活在陆地上的人通过何种媒介才能与之交流。他们愿意逆风泊船去满足他的愿望吗?不,模模糊糊地知道他们的目的地,或者他们可能返航的时间,已经够恩惠的了。在夏季,当河水水位较低时,我曾看见他们在河道中间割野草,他们一边说着割晒干草之人的玩笑话,一边在三英尺深的河水中大幅割草,以便他们能为他们的平底大驳船开辟航道,长长的被风吹成行的干草被运往下游,在最难得的晒干草的天气里依然潮湿。我们惊叹他们的船犹如一叶巨大的薄片,承载了这么多桶石灰、成千上万块砖、如此大量的铁矿石,还有一些独轮手推车,它仍平稳地在水面上漂流,而且,当我们踏上船舱,它对我们踏脚的压力毫不屈服。它坚定了我们对浮力法则普遍性的信心,而且我们想象它可能带来的无限用途。这些人好像过着船上的生活,而且有传言说他们睡在船上。而且,有人断言它携带船帆,这里的风吹得这样猛烈,足以充满海上航船的船帆。而对此另外一些人则颇为怀疑。出海作业的幸运的捕鱼人曾看见它们横渡我们的费尔黑文湾,遗憾的是,其他人当时没能在那里亲眼看见。那么我们可以说,我们的这条河是适于航行的——为什么不呢?后来,我在书中心满意足地读到:一些人认为,只需花较小的代价清除礁石,加深河道,就“可能形成有利可图的内河航运”。那时,我还住在下文将要讲述的某个地方。
这就是商业,它震撼了最遥远小岛上的椰子树与面包果树,迟早会被皮肤最黑、最淳朴的野蛮人所慢慢了解。假如人们可以原谅我们的离题漫谈,谁会在想到这极其微妙纤细却无可怀疑的联系——某个遥远小岛未开化的居民与神秘的白人海员(太阳之子)的联系——时仍能泰然处之呢?似乎我们将同一个比我们更高等级的动物打交道。对于当地人来说,这是一个勉强得到认可的事实:他生存着,他的家在遥远的某个地方,他愿意用他剩余的商品购买他们的新鲜水果。在同一天主教的太阳闪烁的光芒下,他白色的航船渡过太平洋的汹涌波涛,漂进他们平静的海湾,而那可怜的野蛮人之船桨在空中闪烁。
观看一个又一个国度,
人之小小行为之伟大,
最后他们在那里展现,
在他们当地的风土中。
正午起航的一艘艘船,
航行于中午的光线之前,
驶向某个幽静的海湾,
它们常去的地方,
由此,它们再次出发,
在热带的阳光下,
满载着塞内加尔的树胶和西黄蓍胶。
因为这就是海洋的意义,
为此太阳被派遣,
月光被租借,
狂风被囚禁于遥远的山洞。
自我们航行以来,河岸上的铁路早已延长,现在梅里马克河上只有很少的航船了。以前所有的产品和备用品都靠水路运输,而如今,没有什么往上游运了,差不多只有木材和砖块被运往下游,并且这些也是由铁路运输。船闸正迅速磨损,不久将无法通行,因为通行费偿付不了维修船闸的开支,因此,几年之后,这条河上的航行将不复存在。目前船只主要航行于梅里马克与洛厄尔,或者胡克塞特与曼彻斯特之间。根据风向和天气,他们每周做两三次远航,从梅里马克到洛厄尔,然后返回,每趟路大约二十五英里。深夜船夫唱着歌上岸,将他的空船系泊在岸边,接着在附近找户人家吃晚饭,住宿,第二天清晨,或许借着星光,又驾船溯流而上了;他以一声呼喊或是一首歌曲的片断,通知船闸管理人他的到来,然后与船闸管理人共进早餐。如果他在中午前赶到他的木材堆积处,那么接着他就靠他自己“单枪匹马”地装船,在夜幕降临之前又踏上航程顺流而下了。到达洛厄尔之后,他卸下船上的货物,领取货物收据,在米德尔塞克斯或别处的小酒馆听听新闻后,口袋里揣着收据,驾着空船返回到货主那里重新装货。我们身后常常传来某些微弱的声音,通知他们的即将到来,环顾四周,我们发现他们正在一英里以外,如鳄鱼般沿河流的一侧悄悄爬来。不时地同这些梅里马克河的水手们打打招呼,听听他们中流传的新闻,是件令人愉悦之事。我们想象:闪耀在他们裸露的头上之光芒,已在他们最隐秘的思想深处刻印了一种自由而开放的特性。
那空旷而阳光充足的低地,有时还从这条河延伸出两块或更多的梯田,直到远处的丘陵地带。当我们爬上堤岸时,总能发现河边环绕着参差不齐的小灌木丛林,那里的原生树木很久以前便漂往下游,漂向——“国王的海军”。有时我们看见河道四分之一或二分之一英里之外的斑驳的康科德浮码头尘雾茫茫,其前面的旅人们露出一张张真诚的面孔,后面是一只只落满灰尘的箱子,这一切提醒我们:这乡村为焦躁不安的扬基人提供了聚会的场所。在这片低地相当远的地方,居住着安安静静从事农牧业的人们,正如我们曾探明的那样,每一户人家都有一口井,每家每户大概此时正在吃正餐,在正午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安宁与偏僻。他们在那里生活,那些新英格兰人、农民生活在那里;父亲、祖父、曾祖父,一代一代地在那里繁衍生息,默默无声,保持着传统,期待着好天气和大丰收,除此之外,我们不了解他们还期待什么。既然生活就是这样为他们设计的,他们生活得心满意足,那里就是他们的命运。
比起我们对生命的想入非非
我们置若罔闻的尸体仰卧得更低。
不过这些男人大可不必出去旅行以便像荣耀之至的所罗门一样富有智慧,因为所有国家中男人的生活皆是如此相像,有着相同的朴素经历。世上一半的人知晓另一半人如何生活。
大概中午时分,我们经过梅里马克桑顿渡口的一个小村庄,在弗伦奇和他的同伴们——我们在邓斯特布尔曾见过他们的坟墓——遭到印第安人伏击的同一侧,我们品尝了内蒂库克溪的溪水。简陋的利奇菲尔德村庄坐落在河对岸或东岸,村中的礼拜堂没有尖顶,附近河流沿岸在枫树的掩映下环绕着一片郁郁葱葱的柳树林。在那里,我们还注意到一些小糙皮山核桃树,由于它们不生长在康科德,对我们而言,这些树似我们只见过其果实的棕榈树一般新奇。此时我们的航程似优美的曲线折向北方,将一片低矮平坦的河岸留在梅里马克一侧,形成一个可供运河船停泊的港口。我们观察到一些姿态优美的榆树以及特别高大气派的白槭树挺立在低地上,引人瞩目;河对岸向下游四分之一英里处,覆盖着六英寸高的小榆树和枫树,或许它们萌生于被水冲到对岸的种子。
在一处苍翠、倾斜的堤岸上,一些木匠正忙着修理一艘敞舱驳船。他们的木槌敲击声,从此岸到彼岸、从上游到下游,回荡不绝,我们遂意识到:造船术同农业一样是一项古老而光荣的艺术。世上既可能有田园生活,亦可能有船上生活。那艘船底朝上倒扣在河岸上的敞舱驳船,使整个商业历史一览无余。就这样,人们开始乘船下海;“quaeque diu steterant in montibus altis, fluctibus ignotis
carinae”;“而且曾长期矗立于高高山岳上的平底船,在陌生的波浪上粗暴地横冲直撞。”(奥维德,《变形记》,Ⅰ,133)我们认为,旅行者与其寻找渡船或桥,倒不如在河流的堤岸上建造他自己的船更好些。在皮毛商亨利的历险记[13]中,人们可以愉快地读到,当他与他的印第安人一同到达安大略湖堤岸时,他们花费了两天的时间,用榆树皮制作了两艘独木舟,驾着这船到了尼亚加拉要塞。这是旅程中值得一提的一件事,表面上耽搁了行程,而事实上又是速度更快的旅行。我们对色诺芬撤退的故事之兴趣,很大一部分在于他用圆木、柴捆或吹涨了气的羊皮制成木筏,使军队安然无恙渡河的策略。与此同时,何处堪比河流的堤岸可供他们更好地逗留呢?
当我们在稍远处行驶而过时,这些户外的劳动者好像以其特有的公开的劳作,增添了些许尊严。那犹如黄蜂和马蜂的劳作,已成为自然工业的一部分。
波浪缓缓起伏荡漾,
只为那正午依然甜美,
没有声音飘然而过,
只有岸上木槌声声,
在苍穹里回荡不绝,
仿佛在填塞天空之缝隙。
霾,环绕太阳运动的尘埃,对陆地及其居民有一种忘川河的作用,而一切生物皆在不知不觉的自然潮汐中随波逐流。
太阳之织物,缥缈之薄雾,
大自然最珍贵的材料编织,
可见之热,空中之水,干枯之海,
对眼睛最后之征服;
一天之劳苦展现,太阳之尘,
空中之浪拍击地球之岸,
天上之港湾,光之海湾,
空气之浪涛,热之波澜,
内海上柔美的夏季浪花;
太阳之鸟,透明之翼,
正午之小猫头鹰,柔软之翅翼,
从荒野或残茬中飞起,不声不响;
创造你笼罩旷野之宁静。
在阳光照耀的最明媚天气中的常规惯例,与大获全胜并且久盛不衰的那种常规惯例一样,以其特有的年深日久和显而易见的完整性与必然性,彰显在我们面前。我们的软弱需要它,我们的力量运用它。我们不能不靠它支撑着穿上靴子。倘若树林中只有一棵笔直、牢固挺立的树,那么所有的动物都会走上前去磨蹭一下,以确定它们站稳了脚跟。在这清醒的睡眠中我们度过的这许多小时中,时钟上的指针一动不动,夜间我们如谷物般生长。人们如溪流、如蜜蜂般兀兀穷年,将每件事都推迟到他们繁忙的时刻;正如木匠们用木瓦盖屋顶时在锤子敲打的间隙探讨政治问题。
这个正午是令人愉快地进港停泊的最好时机,可以在那里阅读某位和我们一样,既不太拘泥于道德观念又不太喜欢刨根问底的航行者的日志,并且这一阅读不会打扰这中午;要不然就读一部古老的经典作品,它是一切读物的精华,我们已把阅读它推迟到这样一个时节,它具有
叙利亚的和平,永恒不朽的安逸。[14]
但是,哎!我们的书柜像沿海航船的船舱,一本翻旧了的“航海者”算是它所装有的全部书籍,而我们不得不动用我们的记忆来进行“阅读”。这里我们自然记得《亚历山大·亨利历险记》,它是美国游记体书中堪称经典的一部作品。多少年来,书中的景色描写以及对人物和事件的粗略勾勒,足以激发诗人们的万般灵感,而且在我的想象之中,它像任何一页史书一样充满响亮的名字——温尼伯湖、哈德逊湾、渥太华以及数不胜数的运输路线;奇佩瓦族、泰尔斯氏族、掠夺者、哭泣者;以及关于赫恩旅行的回忆录,诸如此类;那里是一片广阔无垠、繁芜丛杂但却抱诚守真的土地,夏季,串串湖泊、条条河流,熠熠生辉;冬季,白雪皑皑,棵棵铁杉与冷杉,傲然挺立。在这旅行者身上有一种自然、质朴与冰冷的生命,犹如置身于加拿大的冬季,一颗勇敢的心由毛皮保护着,经受了低温和边疆地带的种种艰险之考验。他具有与历史之父相称的忠实与稳健,这些只属于个人的经验,而且他并不过分遵从文学。缺乏教育的旅行者,可能以无异于学者的权利从诗人们的作品里引述一行诗文。他也可能论及星辰,因为他看见它们疾驰而过,可能那时天文学家却未能观察到它们。该书作者的机智敏锐是极其显而易见的。他不是一个夸夸其谈的旅行者,他只为他的读者提供信息,他为科学、为历史而写作。他以如此充分的真诚与率直讲述他的故事,似乎那是给他的商人兄弟或者是哈德逊湾公司董事的报告,而且它恰当地献给了约瑟夫·班克斯爵士。它读起来就像一首关于这个国家及其居民原始状态的伟大诗篇的概要,读者可以想象:伴随着缪斯的祈祷,在不同情况下可能会唱什么歌,然后读者意犹未尽地停止阅读,好像详尽的叙述留待后面。这位毛皮商是在哪一所学校接受的教育呢?他似乎以与伴随他的读者相同的目的在这片无边无际、白雪覆盖的土地上旅行;根据读者的想象,这片土地仿佛暂时被创造出来,成为他历险的场景。但是,书中最有趣味、最有价值之处,不是它为庞蒂亚克,或布拉多克,或西北部历史提供的材料;也不是这个国家的编年史,而是自然的事实,或是从来就没有年代的多年生植物。既然真理将从历史中萃取,它刻写的日期将如枯叶凋零般脱落。
索希根河,或是像一些人翻译的“蜿蜒河”,在桑顿渡口上游大约一英里半处从西面流入梅里马克河。巴布萨克溪则在河口附近注入该河。索希根河距离梅里马克河不远,据说这个乡村有一些优良的湖区至今尚未发挥索希根河的优越性。在1677年的3月22日,一个春天的早晨,在这里的河岸上发生的一件事,引起了我们的关注,它就像是两个古代部落的人们之间的一次谈话的小小纪念。这两个古代部落,其中一个部落,现已绝迹,而另一部落,如今尽管仍有可怜兮兮的一点残余人口为代表,也早已从其古老的猎场消失了。一位在“梅里马克附近欣奇曼先生农场”的詹姆斯·帕克先生[15],这样写信“致波士顿尊敬的州长和市政会,加急”——
今天上午萨加莫尔·沃纳伦塞特前来通知我,随后他去廷先生那里通知,说他的儿子于本月22日上午10时左右,在梅里马克河的另一侧,即正对着索希根河的那一侧,发现这一侧河岸上有十五个印第安人;根据他们的口音,他猜想他们是莫霍克人。他呼唤他们,他们发出回应,但他听不懂他们的话;他在河里有条独木舟,于是他前去将它毁掉,那样印第安人就用不了了。与此同时,他们向他开了大约三十枪,他惊恐万状,即刻逃回到纳汉科克(波塔基特瀑布或洛厄尔),如今他们的棚屋仍立在那里。
佩纳库克人和莫霍克人!ubique gentium sunt?(世界上到处都有吗?)1670年,一个莫霍克族勇士在如今洛厄尔的驻地附近,剥去一个内姆基克要不然就是瓦米西特印第安少女的头皮,然而,那个少女竟康复了。甚至一直到1685年,约翰·霍格金斯,一位佩纳库克印第安人,他描述其祖父曾住在“一个被称作玛拉梅克河的地方,它还有其他的名称,主要有纳图考克和帕努考克,真是一河多名”,他曾这样写信给州长——
尊敬的州长,我的朋友:
我期待阁下能发挥您的权威,因为我希望此事能引起您的重视。我一贫如洗,衣不蔽体,无人待在我这个地方,所以我总是日日夜夜担心莫霍克人会来杀我。请您帮助我!假如阁下您能阻止莫霍克人在称为帕努考克和纳图考克的玛拉梅克河——我的地界——杀害我,我将服从阁下您,服从您至高无上的权威。现在我需要火药、箭弩和枪炮,因为我在家里修建了要塞,并驻守在那里。
这封信全是印第安人的手迹,但是恳请您确实体谅您恭顺的仆人。
约翰·霍格金斯
1685年5月15日
在信上签名画押的还有西蒙·狄托格科姆、金·哈里、山姆·利尼斯、乔治·罗登诺努克格斯先生、约翰·欧瓦莫西敏以及其他九名印第安人。
如今,自这封信的日期开始早已过去了一百五十四年,我们一路旅行无须胆战心惊,无须“毁掉”我们的“独木舟”,我们翻阅新英格兰地名辞典,在河岸上看不到“莫霍克人”的任何踪迹。
索希根河纵然水流湍急,今天似乎借鉴了中午的风格。
那里烟雾迷蒙的田野隐约闪烁
与航行者凝视的目光相遇,
之上,灼热的气流
似乎在那里形成一条河流,
在索希根河之畔,
松林挺拔,扬扬自得,
铁杉与落叶松木
携其凯旋门
摇晃在河流
奔向大海的步伐上。
无风激荡波浪,
只有勇士们的精灵
游荡徘徊,
他们年深日久的坟墓
依然在河岸上
被河水冲刷。
踏着印第安人隐秘的脚步,
它在河床里边走边睡,
没有欢乐,没有悲伤,
也没有树叶沙沙作响,
没有涟漪,没有波涛,
也没有柳树的声声叹息,
从林德伯勒之丘陵
传至梅里马克河之磨坊。
它潮流涌起,
声声喧嚣,
当远处的山崖
冰消雪融,
在多雨的天气里
水珠齐降。
饱经风霜之河,
你是否永远奔流?
索希根河听上去古老悠久,
尚有一半故事无人知晓,
在远远消逝的年代,
你还拥有哪些名字?
当桑托斯河及曲流
开始蜿蜒流淌,
在黑熊常常光顾
你红色的林地之前,
或者大自然在你的岸边
早已种下棵棵松树?
在这一天最热的时辰,我们在这条河河口之上一英里处一个相当大的岛上休憩,沿河放牧着一群牛,陡直险峻的堤岸,散布着榆树和橡树,河流两侧的航道足以供运河船行驶。我们生火煮饭,准备晚餐之时,火焰在干草中蔓延,青烟袅袅,默默升空,向地面上投下稀奇古怪的阴影,似乎是正午的奇观;我们想象自己毫不费力地溯河而上,一路前进,如风平浪静般自然,没有微不足道的奔忙与焦躁践踏我们平静如水的岁月。附近的河岸,树林中鸽子成群,它们正南飞寻找橡树的果实,而此刻,它们像我们一样,在树荫里午休。当它们不时地变换栖木时,我们能听见它们的翅膀发出的轻微的、金属丝般的振翼声,以及温柔、颤动的咕咕声。在这正午期间,它们跟我们一起在此逗留,它们是远远超越我们的伟大旅行家。每天的这个时候,你经常会发现一对鸽子,栖息在树林深处那棵白松较低的树枝上,如此寂寂无声,如此离群索居,如此宛若一对隐居者,似乎它们从未越出树林的边缘,而它们在缅因州森林中采集的橡树果,仍在它们的嗉囊中尚未消化。这些漂亮的鸟儿中,有一只在它的栖木上逗留了太久,被我们捉住了,我们在这里将它与其他猎物一起拔毛烧烤,带在身上作为我们旅行中的晚餐;因为,除了我们随身携带的食品,我们主要依靠这河流与森林为我们提供补给。的确,拔掉那只鸽子的羽毛,抽出它的内脏,在木炭上炙烤它的身体,这似乎并非是对这只鸟的恰当利用;但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这样做了,并且等待着进一步的食物供应。我们对生存在大自然中的生物满怀同情,我们对大自然也同样尊重,这种尊重赋予我们的双手继续完成我们业已进行的事业的力量。因为对那些我们所背弃的人来说,我们将是光荣的;我们将完成使命,因此最终,也许会发现天国所默许的这些永不停息的悲剧背后隐藏的无辜和清白。
仓促之决心酿成错误之决定,
什么这么快分开终成永久之分离?
许多要做的事需要长长的辩论;
天国没有日期,忏悔不会过时。[16]
我们是一把双刃剑,每一次,我们磨快自己的德行的同时,也磨快我们的罪恶。那技艺卓绝的剑客在哪里?他能干净利落地刺伤对方,而自己不被那另一刃划破伤口吗?
大自然未曾为其生物安排最优雅的结局。所有飞翔于天空、栖息于树林,给我们带来慰藉的鸟儿,其结果如何呢?麻雀似乎一直快乐地叽叽喳喳,从不身衰体弱,我们看不到它们四处躺卧的身体,但是它们每一个生命都以悲剧告终。它们注定悲惨地死去;它们中没有一个肉体不死而升天。诚然,“没有一只麻雀坠落到地面,我们神圣的上帝浑然不知”,然而不管怎样,它们确实坠落了。
然而,有些可怜的松鼠的尸体,在早上还如此欢快地蹦蹦跳跳的那一只,我们已然将其剥皮开膛,用来备作晚餐;不再饥饿的我们嫌弃地丢弃了它们的躯体,还自以为是对它们的仁慈之举。这样做是要使一种野蛮时代的习俗永存不朽。如果这些松鼠体形大些,我们的罪恶会小些。它们小小的红色躯体,一堆堆红色肌肉,仅仅是一块块野味,“不会增加激情”。一时冲动,我们将其扔掉,洗洗手,煮些米饭作为我们的晚餐。“来看看二者之间的差别吧:一个食肉,而另一个被食!一个获得片刻的享受,而另一个却丧失了生存。”“有谁会对一只可怜的动物,一只野生在树林中,仅仅以野草为食,饥肠辘辘的动物,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呢?”我们想起了狩猎时代人类的一幅图画,人类跑下山去追猎野兔;哎呀,可叹!然而牛羊只不过是体型较大的松鼠,它们的皮被保留下来,肉被用盐腌制,它们的灵魂与它们的身体相比,或许还不够大。
在烹调过程中,总该有自然之果的某种花开与成熟。一些简单的菜肴,既引起我们的食欲又激发我们的想象。例如,在烤玉米中,爆裂的种子与植物更完美的进化之间显然存在着一种共鸣。它是一朵花瓣片片的完美之花,就像北美茜草或银莲花。在我温暖的壁炉地面,这些谷类植物花朵绽放;这里是它们生长于其上的河岸。或许这样显而易见的祝福,将永远伴随简单而健康的饮食。
这里,是我们那渴望已久的“舒适的港湾”;这里,那疲倦的旅行者能够阅读其他水手的航海日志,那水手的帆船,或许曾在更著名、更难以忘怀的海洋上乘风破浪、勇往直前;这里,在诸神的餐桌旁,宴饮之后能够欣赏音乐与歌曲;而此刻,我们倚靠在这岛屿的树下,因为我们的游吟诗人请求
阿那克里翁[17]
他尚未停止他那迷人的歌,
因为那把里拉琴犹在,
虽然他已死去,
不在冥界安睡。
——西蒙尼戴斯关于阿那克里翁的短诗
不久前,我在伦敦的一家书店中碰到一卷包含《希腊次要诗人》的古书,只要再读一遍书中的那些词语也是一种快乐:俄尔甫斯、莱纳斯、穆赛欧斯——那些微弱、诗意的声音以及某一名字的回声,正在从我们现代人的耳畔渐渐消逝;还有那些几乎更没有实质内容的声音:弥涅墨斯、伊比库斯、阿尔凯奥斯、斯特西科罗斯、米南德。他们没有虚度一生。我们能够毫无保留地或者不带个性地与这些无形的声名交谈。
据我所知,没有与古典文学学者的研究同样使人内心平静的研究了。当我们坐下来面对它们之时,生活仿佛寂静无声,仿佛遥不可及,而且我认为比起惯常从任何普通平台上看待生活,根据文学的观点观察生活更真实可信而不会言过其实。在宁静安详的时刻,我们注视着那些希腊和拉丁作者的旅行,这甚至比旅行者观赏希腊或意大利最美的景色更加令人心情愉悦。我们到哪里去找寻更文雅的社会呢?那条从荷马和赫西奥德[18]延伸至贺拉斯[19]和尤维纳利斯[20]的大路,比阿庇安大道[21]更具有吸引力。阅读古典文学作品,或是在那些古希腊和拉丁人幸存的著作中与他们对话,就好像漫步于星星与星座之中,高雅地沿一条幽静之路前行。实际上,一名真正的学者,习惯上更是一位天文学家。他不会允许种种困惑与忧虑阻挡他的视野,因为文学的更高领域,如同天文学,是超越风暴与黑暗的。
不过,让我们姑且忽略这些古代游吟诗人的传说,让我们暂停片刻,来看看这位提奥斯城的诗人。
这位诗人具有某种不可思议的现代品质。很容易把他的诗译成英语。而那把里拉琴只奏响轻松的主旋律,并且西蒙尼戴斯[22]告诉我们,它不在冥界安眠,难道我们的抒情诗人们未曾讴歌过它?他的颂诗就像纯象牙之珍品。它们犹如夏季之夜晚,具有幽雅而短暂之美,o′chrh′se noein no′oua′nthei,——你必须以理智之花去领悟它们,并且显示出如何展现脆弱的美。你要把它们当作光亮较少的星星,用眼角去打量它们,将你的目光从它们那里移开向旁边观看,以注视它们。它们以静穆与自由远离浮夸与激情,以某种如花之美——这种美并不自我吹嘘,但是你必须像对待自然物体一样接近它、探究它——魔力般地吸引着我们。不过,或许它们的主要优点在于步态轻盈而平稳;
那稚嫩柔弱的花梗
行走时从不折弯[23]。
的确,我们的神经从不因它们而绷紧;那恒久不变的是里拉琴的琴声,绝不是喇叭的声调;但正如人们所相信的,它们并不庸俗,而是永远凌驾于世俗之上。
以下诗篇便是留传给我们的杰作中的一部分。
他的里拉琴
我渴望歌颂阿特里代,
我渴望歌颂卡德摩斯;
但是我的里拉琴琴弦
只奏响爱情。
最近我更换了琴弦
还有整个里拉琴;
我开始歌唱赫拉克勒斯
的劳动;可是我的里拉琴
仍旧奏响爱情。
从今以后,再见了,
英雄们!为了我,
因为我的里拉琴
只歌唱爱情。
致燕子
你真是,亲爱的燕子,
每年来来去去,
夏季编织你的窝,
冬季消失得无影无踪,
或去尼罗河,或去孟菲斯。
然而爱情永在我心中
编织他的窝⋯⋯
一只银杯
伏尔甘,加工那银子,
其实并非为我制作
全套甲胄,
因为战斗对我意味着什么?
只是一只空空的杯子,
你尽可能把它钻得深些。
在杯中为我制作,
不是星星,不是马车,
也不是黯淡的猎户座;
昴宿星对我意味着什么?
闪光的牧夫座又如何?
请为我创造葡萄树,
树上缀满串串葡萄,
金色的爱神和巴西勒斯
和美丽的莱伊厄斯一道
踩踏葡萄。
他自己
你歌颂底比斯的事迹,
他歌颂特洛伊的战争,
而我歌颂自己的失败。
毁灭我的不是骑兵,
不是步兵,也不是战舰;
而是一支新型特殊的军队,
他用目光击溃我。
致鸽子
可爱的鸽子,
从哪里,你从哪里飞来?
从哪里,奔向空中,
吹送和散发
如此多香甜的油膏?
你是谁?你的使命是什么?——
阿那克里翁派遣我
飞向少年,飞向巴西勒斯,
近来他是统治一切的暴君。
基西拉为一首短歌,
已将我出卖,
我正为阿那克里翁
服务效劳。
此刻,正如你所见,
我携带他的信件。
他说他将立即
让我自由,
而尽管他将我释放,
他的奴仆我将留给他。
为什么我该飞翔
飞越山脉与田野,
然后栖息于树上,
啄食野生之物?
其实现在我吃面包,
它是从阿那克里翁
本人的手中攫取,
而且给我喝
他品尝的酒,
我边饮边舞,
用我的翅膀
遮蔽主人的脸;
然后,我去休息,
我安睡在里拉琴之上。
说到这里,你走吧。
喂,你已使我变得
比乌鸦更滔滔不绝。
爱神
爱神健步如飞,
手持紫蓝色的手杖,
吩咐我与之一同奔跑;
快马加鞭地穿过急流、林地,
跨过悬崖峭壁,
一条水蛇刺痛了我。
我的心儿跳跃到
我的嘴里,我本该昏厥;
但爱神以她柔软的双翼,
舒展我的眉毛,说,
确实,你无法去爱。
女人
自然已将犄角
赐予公牛,将蹄赐予马,
将敏捷赐予野兔,
赐予狮子满嘴利齿,
赐予鱼类游泳,
赐予鸟类飞翔,
赐予男人智慧。
对于女人,大自然无物可赐;
那么赐予她什么呢?美——
取代所有的盾,
取代所有的矛;
而她甚至征服了铁,
征服了火,她是美丽的。
情人
马群两侧留下燃烧的痕迹,
有些人已辨别出
站在山巅之上的帕提亚人;
于是,我看到了情人们,
很快认出了他们,
因为他们心中无疑刻有轻微的烙印。
致燕子
你希望我对你做什么,
什么,你这啁啾不休的燕子?
你希望我修剪
你那轻柔的翅膀?
或是从嘴里
拉出你的舌头,
如那忒瑞俄斯所为?
为什么黎明时分你用你的声调
从我的翩翩美梦中
劫走巴西勒斯?
致小马驹
色雷斯小马驹,为什么
你的眼睛斜视着我,
你忍心逃离,
认为我愚昧无知?
你知道我完全可以
用缰绳套住你,
并且抓紧它,让你
沿跑道的边界打转。
然而此刻你在草地吃草,
愉快地蹦跳嬉戏,
因为没有熟练的骑手
骑在你的背上。
受伤的丘比特
一次爱神在玫瑰花中
未注意
一只沉睡的蜜蜂,却被蜇咬;
手指受伤,
疼痛大喊。
他边飞边跑
去找美丽的维纳斯,
我被杀了,母亲,他说,
我被杀了,我要死了。
一条小小的毒蛇咬了我,
长着翅膀,
农民们叫它蜜蜂。
而她说道,若是蜜蜂蜇咬
令你痛苦,
那么你想想,爱神,
被你折磨的他们多么苦不堪言?[24]
下午晚些时候,因为已经在这岛上逗留了很长时间,我们第一次升帆起航,在短短一小时内,西南风成为我们的同盟者;不过西南风久久相助,惹恼了老天爷。我们升起了帆,沿着河流的东侧,避开礁石,缓缓向上游航行,与此同时,一些伐木人正从对面堤岸的一座小山的山顶上,将木材滚落下来,以便筏运至下游。我们可以看到他们的斧头和杠杆在阳光中闪闪发光,滚落的原木尘土飞扬,响声隆隆,犹如大炮轰鸣,在我们一侧远处的树林中回荡。但西风很快便把我们吹送至看不到,也听不到这商业活动的地方。我们经过里德渡口和另一座称作麦克高岛的岛屿后,到达某处被称为穆尔瀑布的急流险滩,进入“河流的那一段,纵横九英里,已依法转为联邦运河,那段距离由六道不同的瀑布组成;在每道瀑布以及几处中间地带,工程已完工”。我们借助船闸经过穆尔瀑布后,又再次依靠我们的船桨,心情愉快地一路航行,在前方,我们将小小的矶鹞从一块礁石驱逐到另一块礁石;有时我们将船尽量靠近河岸上的小屋,去欣赏向日葵花,尽管它们数量稀少,相去遥远;屋前,罂粟花的果皮,宛若小小的酒杯盛满忘川之水,但我们没有打扰门后那行动迟缓的一家人。就这样,我们继续扬帆或划桨沿着这条宽阔的河流一路溯流而上,平静安宁的河水,漫过暗礁,在那里,在清澈透明的水中,可见潜伏的小梭鱼。我们渴望绕过远处的海岬,以便像曲折的人生一样来个巨大的转弯,看看前方将展现怎样的崭新景象;远远地眺望一片辽阔、宁静而崭新的地域,第一次远远地望见拓荒者们的小屋,屋顶上覆盖着百年苔藓,那里庇护着他们的第三代或是第四代人。细细揣摩真是奇妙无穷:太阳与夏日、春之幼芽与秋之枯叶,如何与沿岸的这些小屋相关联?所有为这幅风景增色添彩的光线,如何从这些小屋辐射出来?乌鸦之飞翔、老鹰之盘旋,又如何与它们的屋顶息息相关?这富饶肥沃的河岸依然伴随着我们,岸边生长着葡萄树,成群的小鸟叽叽喳喳,无数的松鼠蹦蹦跳跳,也许,在某一农民的田边,或在某一寡妇的小块林地,或更荒芜之地,那里麝鼠——这条河流的一小剂良药——在桤木叶子上和贻贝壳上慢慢地悄悄地爬过,而人以及对人之记忆都将被远远地驱除。
最后,那不知疲倦、永不沉没,依然绵延不断,拥有凉爽的小灌木丛与宁静牧场的河岸,将我们引诱上岸;我们冒险地登上了这偏僻的海岸,决定前去考察一番,或许,时至今日我们也未曾了解那里的任何人类居民。但我们依然记得那多节的、殷勤的橡树,为了款待我们,它一直生长在那里,对我们来说,这里没有陌生人,牧场上那匹孤独的马,还有那群耐心的母牛,它们明智而审慎地选择了一条通向河边的路,以克服前进路上的种种困难,我们跟随着它们,打扰了它们在树荫下的深思默想;并且,那些野苹果树给人以清清凉凉、自由自在的印象,它们慷慨大度地向我们提供那仍又绿又生的果实——那硬硬的、圆圆的、光亮鲜泽的果实,它们尚未成熟,也并无毒性,然而却也有新英格兰特性,它曾经把它的祖先带到这里,带到我们的祖先身旁。这些更温和的树,给予这别样野蛮而未开化的土地一种半文明的、微明的景色。再往前,我们沿着一条布满岩石的小河河道向上游爬行,这条河长期服务自然,在那里为其开闸泄水。我们如溪流般,从一块礁石跳到另一块礁石,在一道深谷的底部穿过枝缠叶绕的树林;那深谷变得愈来愈暗,潺潺流水声变得愈来愈嘶哑,最后我们到达一座磨坊的废墟,那里如今长满常春藤,鲑鱼透过碎裂的水槽扫视四周;在那里,我们想象什么是某一早期拓荒者的梦幻与思索。然而白昼将尽,我们不得不再次登船,长时间地、奋力地划船,航行在微波荡漾的河流之上,以弥补这浪费了的时光。
除了每隔一两英里越过河岸可看到一幢村舍的屋顶之外,景色依然荒凉寂寥。正如我们在书中读到,这一地区曾因制作意大利式的草帽闻名遐迩,这一带的人声称他们发明了这种草帽;偶尔,某个勤劳的少女轻快地走到河边,仿佛要将她的草帽浸湿,在那里站立一会儿,观看那渐行渐远的旅行者们,捕捉飘荡于水面之上的我们所唱的船歌的片段。
因此,或许对于那位印第安猎人,
往昔许多缓缓流逝的岁月,
悄悄地滑过你荡漾的河水,
轻轻地哼一曲自然之歌。
现在太阳落在柳林后,
现在他随波闪耀,
隐隐越过那倦怠的浪涛,
勇士们的幽灵滚滚涌来。
刚好在日落之前,我们抵达贝德福德镇瀑布群,这里一些雇来的石匠正在这条河一处荒凉的河段修理船闸。他们对我们的历险饶有兴致,尤其是一个与我们同龄的青年,起初他问我们是否一定去“斯基格”;当他听完了我们的故事,查看了我们的全套装备后,问了我们一些其他问题,不过依然态度温和,但是他又马上继续做他的活计去了,仿佛那已成为他的使命。显而易见,他想要跟我们一起走,而且,当他眺望这条河流时,许许多多遥远的海岬和树木繁茂的河岸,映在他的眼睛里,也映在他的思想中。当我们准备上船,他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以一种静默的热情,帮助我们通过船闸,告诉我们此地为库斯瀑布。离开他以后,划出很远我们依然能清晰地看到他一下又一下敲打凿子。
今晚,我们希望在这瀑布上游的溪流中间的一块巨大的礁石上露营,但是由于缺乏燃料,加之我们的帐篷难以固定,只好放弃了;于是我们在对面西岸的陆地上铺床睡觉。四下看不到任何房屋,我们猜想这儿是贝德福德镇一个幽僻的地方。
[1] 《莎洛特夫人》的开头。
[2]杰里米·贝尔纳普《新罕布什尔史》。
[3] 贾尔斯·弗莱彻《基督死亡和死后在天堂和世间的胜利》,Ⅰ,诗节38。
[4]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33首,Ⅱ,2和4。
[5]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33首,Ⅱ,5-6。
[6]贾尔斯·弗莱彻《基督死亡和死后在天堂和世间的胜利》,Ⅰ,诗节43。
[7] 杰里米·贝尔纳普《新罕布什尔史》。
[8] 贾尔斯·弗莱彻《基督死亡和死后在天堂和世间的胜利》,Ⅰ,诗节38。
[9] 约翰·W·巴伯《马萨诸塞各城历史集》(沃斯特,1841)。
[10] 斯宾塞《仙后》,Ⅲ,篇章5,诗节39。
[11] 斯宾塞《仙后》,Ⅲ,篇章5,诗节39。
[12] “贝克诺尔格林的乞丐之女””,载珀西《遗物》。
[13] 亚历山大·亨利(1739-1824)《加拿大和印第安人领土旅行历险记,1760-1776》(纽约,1809)。
[14] 爱默生《谦卑的蜜蜂》,Ⅰ,38。
[15] 塞缪尔·赫恩《从威尔士亲王要塞到大洋北部的一次旅行》(伦敦,1795),该作者系加拿大北部的英国毛皮商和探险家。
[16] 弗朗西斯·夸尔斯《标志》,ⅩⅢ,2,45-49。
[17] 阿那克里翁(Anacreon):希腊著名诗人,以饮酒诗与哀歌闻名。
[18] 赫西奥德(Hesiod):是一位生活在公元前8世纪末至7世纪初的古希腊诗人。
[19] 贺拉斯(Horace):古罗马著名诗人、批评家、翻译家,其代表作有《诗艺》等。贺拉斯是罗马古典主义的创始人、奠基者,丰富发展了古希腊的文艺思想。
[20] 尤维纳利斯(Juvenal):生活于1-2世纪的古罗马诗人,作品常讽刺罗马社会的腐化和人类的愚蠢。
[21] 阿庇安大道(Appian Way):古代罗马人修建的第一条也是最著名的一条军事道路。今天它仍然在使用。
[22] 西蒙尼戴斯(Simonides):希腊抒情诗人,他的诗歌创作具有泛希腊的意义,曾使全希腊激动的那些事件在他的作品中都得到了鲜明的表现。
[23] 斯宾塞《仙后》,Ⅱ,45-46。
[24] 梭罗对阿那克里翁的短诗的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