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他们问了我很多的问题,比如,为什么要那样盖上筏子?为什么白天不走而是躺在那里睡大觉?吉姆是个在逃的黑奴吗?我佯装震惊地答道:“老天爷!一个在逃的黑奴会向南方逃命吗?”

他们当然觉得不会,但是我得想法子来打圆场,于是我就说:“我的家人住在密西西比的派克县,那里就是我的出生地。除了爸爸、兄弟伊克和我,其他的家人都死光了。后来爸爸说他破产了,只能跟本叔叔一起生活。本叔叔在距奥尔良南部四十四英里远的河边有一小块土地。爸爸很穷,负债累累,账目算清时,除了十六美元和黑奴吉姆,也没什么值钱玩意儿了,不管坐统舱还是另想他法,到一千四百英里远的地方去,这些钱连路费都不够。也算老天眷顾苦命人,有一天河流涨水,爸爸终于等来了好运气,他捞到了这个筏子,当时我们决定划这个筏子去奥尔良。但是,好景不长。一天晚上,一艘轮船把筏子前面的一个角给碾了一下,我们都从船上掉了下去,沉到了河里。吉姆和我好端端地上来了,但当时爸爸喝醉了,伊克只有四岁,所以他们再也没有上来。接下来的一两天里,我们遇到了很大的麻烦,因为总有人从小艇里出来要带走吉姆,他们认为他是在逃的黑奴。因为晚上不会有人来烦我们,所以我们选择昼伏夜出。”

公爵说:“让我一个人待会儿,我要想个办法出来,只要我们愿意,也能在白天赶路。我会仔细考虑这件事,并为此制定一个计划。今天先不管这事了,我们可不想在青天白日大张旗鼓地经过那边的镇子——那可是万万使不得。”

深夜,天空阴沉下来,天好像要下雨了。闪电从低空处迸射出来,树叶开始抖动,很明显,就要变天了。公爵和国王视察了我们的窝棚,想看看床铺是什么样的。我的床铺比吉姆的要好些,上面铺着草垫子,而吉姆的是玉米穗壳垫子,上面经常会有玉米棒子芯,凸出来硌得人生疼。要是你在晾干的玉米穗壳上翻身,就像在一堆枯树叶中打着滚,那沙沙作响的声音让人无法入睡。公爵执意要在我的床上就寝,国王却不同意。他说:“考虑到地位的不同,给你个建议,玉米穗壳垫子不适合我的身份,我不能睡在上面。阁下请自便吧。”

吉姆和我霎时间急出一身汗来,担心他们之间会有麻烦,不想形势很快就转忧为喜了,因为听到公爵说:“我命不好,总是遭到铁蹄的压迫。不幸打击了我曾经高傲的灵魂,我认了,我服了,这都是命运使然!我在这个世界上是个无依无靠的人,就让我来承受吧,我能够忍受。”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们就离开了。国王命令我们尽量沿着河中央走,不要弄出一点光亮,直到离开镇子相当远的距离。不久,一小束光亮映入眼帘,肯定是那个镇子快到了,筏子继续顺利地滑行了半英里远。我们向南行了四分之三英里后,才挂起了信号灯。十点左右,天下起雨来,风拼命地刮,电闪雷鸣。鉴于这种情况,国王命令我们俩继续值班,直到天气好转,他却和公爵钻进了窝棚,准备上床睡觉了。我要值班到十二点,其实即使有张床,我也不可能睡着。一个人很少能在一周的时间里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暴风雨,这种状况真的是很少见。我的老天啊,那呼啸的风啊!每过一两秒钟,就会迸射出一道闪电,将方圆半英里的白浪照得雪亮。雨中的岛屿看上去灰蒙蒙的,树木被风刮得枝条乱拍。接着,我就听到“咔嚓”一声!轰隆!轰隆!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雷声隆隆作响,轰隆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了。接着,又一道闪电,又一声响雷。有几次波浪差点把我从筏子上冲下去,我光着身子,才不在乎呢!闪电持续地照亮了四周,我们很容易看清路,借着光亮,不时调整筏子前进的方向,所以根本不会撞上什么障碍物。

我负责半夜值班,可是一到那个时候,我却会困得要命,吉姆见状要替我值前半场。吉姆真是个大好人!其实他人一直都很好。我钻进了窝棚,看见国王和公爵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哪里还有我躺的地方?我只好到外面躺着去。我不介意下雨,因为天气很暖和,而且此时掀起的浪头也不高。两点钟左右,波浪又起来了,吉姆准备叫醒我,但是他改变了主意,因为他估摸着波浪不会掀太高,还不至于会有危险。但是他错了,很快一个大浪头袭来,把我一下子就拍下了船。吉姆看到我落水的一幕都快笑死了。不管怎样,他一直都是我见过的最爱笑的黑人。

接下来换我值班了。吉姆躺下,很快鼾声响起。一会儿,暴风雨就完全停住了。一看到岸上小屋里有灯光亮起,我就摇醒了他,接着我们划着筏子,找一个藏身之地,来躲过这个白天。

早餐后,国王拿出一副破破烂烂的牌,和公爵两人玩了一会儿七点游戏[1],每局胜者可以赢得五美分。很快他们就玩腻了,说要“制定一个作战方案”。公爵钻进他的旅行包里,拿出了很多印有字的纸条,把它们大声地读了出来。其中一个纸条上写着:“来自巴黎的名人阿曼达·德·蒙特班博士,将会在某月某天在某某地方举办一场骨相学的讲座,门票十美分,若需提供颅相特征图表,每张二十五美分。”公爵说的那个博士就是他自己。另一张纸条上写着,他就是“来自伦敦的德鲁里巷,扮演莎士比亚悲剧人物的世界知名演员小迦里克”。还有很多写着别的名字和种种不同凡响的事迹的纸条,比如用“魔杖”探测水源和金矿,“驱魔辟邪”等等。过了一会儿,他说道:“登台演戏最让人过瘾。你登台演出过吗,陛下?”

“没有。”国王答道。

“别担心,三天之内您就有机会登台演出了。”公爵说,“如果我们到了一个像样点儿的镇子,在那里租一个地方,表演《理查德三世》[2]里面的剑战那一场,以及《罗密欧与朱丽叶》[3]中的阳台相会那一幕。你意下如何?”

“只要有钱赚,干什么我都乐意,布芝沃特。但是,你看,我对表演一窍不通,甚至都没看过几次。父王过去会在皇宫里看戏,而我那时却年幼无知。你能教教我吗?”

“小菜一碟!”

“好吧。不管怎样,我还是想来点创新呢。咱们立马开始吧。”

于是公爵给他讲了罗密欧和朱丽叶是谁,还说他过去扮演的是罗密欧,国王理所当然地成了朱丽叶。

“可是如果剧中的朱丽叶是非常年轻的女孩,公爵,要是我扮演这个角色,可能,这光秃秃的脑壳,还有花白的胡须看上去怪别扭的。”

“不会的,你多虑了。这个地方的人才不会那么想。别担心,到时你穿上戏服,一切就会大不同了。睡觉之前,朱丽叶会身穿睡袍,头戴荷叶边的睡帽在阳台上赏月。这些就是那场戏的戏服。”

他随手拿出两三件印花棉布窗帘做成的衣服,说是理查德三世和另外一个角色穿的中世纪战袍,此外还有一件长长的白色纯棉睡衣和一顶荷叶边的睡帽,这套衣服总算配齐了,国王对此相当满意。于是公爵拿出他的书,夸张地走着台步,比比画画,同时大声诵读着这部分的台词,给国王演示如何做。接着,他又把脚本递给国王,叫他背诵下来自己的台词。

下游河湾处三英里的地方有一个小镇。晚饭后,公爵说他想出了一个办法,让吉姆可以在白天赶路不会遇到危险。他说他要去镇子里安排这件事情。国王说他也想去,看看自己能不能碰点儿好运气。我们的咖啡喝完了,吉姆说最好我也跟着他们一起坐船去买些回来。

我们到达那里的时候,街上空无一人,也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就如同礼拜天一样安静。我们看到一个病怏怏的黑人正在后院里晒太阳。他告诉我们除了老弱病残和幼小的孩子外,其余的人统统去了野营布道会,地点是树林后头两英里处。国王弄清了方向,认为布道会值得一去,决定去那里走一趟,并且提议我也可以跟着一道去。

公爵说他需要找一家印刷铺。我们费尽周折在一家木匠铺的楼上找到了一家,不过那里的木匠和印刷工全都去布道会了,连门都没有上锁。这个地方又脏又乱,到处是墨迹,墙上贴满了马和逃跑的黑人的传单。公爵脱下外套,说他现在开始办正事了,而国王和我则赶往了集会地点。

半个小时后,我们汗流浃背地到达了目的地。天儿真够热的!集会的人数多达千人,都是从方圆二十英里的地方赶过来的。骡马和马车把树林塞得满满当当。骡马一边忙着吃车槽里的饲料,一边尥蹶子赶苍蝇。有人用杆子支起了窝棚,把树枝放在上面搭个顶棚,顺便卖起了柠檬、姜饼、西瓜和嫩玉米等诸如此类的东西。布道也是在同样的棚子下进行的,只不过用于布道的棚子更大,安置的人更多。长凳是用厚木板做成的,边上一圈打了些洞,安上一些木棍就成了没有靠背的凳子。布道者站在棚子一端高高的台子上,女士们戴着遮阳帽,一些穿着棉毛针织连衣裙,一些穿着方格花布裙,还有几个年轻的女士穿着印花棉布裙。一些男青年光着脚,有的孩子上身穿着短亚麻衬衫,下面却光着屁股。年长的老妇人正在做针线活,还有一些青年男女在偷偷地谈恋爱。

我们赶到第一个布道棚子时,牧师正在那里逐行逐句地唱着赞美诗。他每唱两句,大家就跟着重复,赞美诗让人听起来立马肃然起敬。现场那么多的人,唱诗的声音非常洪亮。牧师又接着唱下两行,他们又跟着唱——就这样一直唱下去。人们越来越精神,声音也越来越大。快唱完的时候,一些人开始哼哼,一些则开始喊叫。接下来牧师开始布道,一脸的虔诚。他在高台上摇晃着走到一边,然后再摇晃着走到另一边,接着冲着前面俯下身去,他的胳膊和身体一直在不停地动,声嘶力竭地喊出每一句话,还不时地举起手中的《圣经》,打开它,一边用手反复摩挲它,一边大声说道:“它是荒野中的铜蛇!看着它,就活了!”人们就跟着喊,“荣耀!阿门!”接着他继续讲,人们继续哼哼着,喊叫着,说着阿门。“哦,请到忏悔者长凳上来!来吧,罪孽深重的人们!(阿门!)来吧,肉体和精神上的痛苦者!(阿门!)来吧,瘸子、瘫子和盲人们!带着破碎的灵魂来吧!带着悔罪的心来吧!穿着破衣烂衫,带着罪恶和肮脏来吧!用来涤罪的水是免费的,天国的门是敞开的。哦,进来吧,在这里得到安息!(阿——阿——门!荣耀,荣耀,哈利路亚[4]!)”

他就这样继续着,可我是再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的声音被哭声和喊叫声盖了过去。不时地有人站起身来,脸上流着热泪,使出吃奶的劲儿挤到忏悔者长凳那里。当忏悔者都拥挤在长凳前,他们就大声喊叫着,扑倒在前面的稻草上,完全是一副疯狂的样子。

我一眼就看到国王凑了过去,他先是慷慨激昂地对大家讲话,接着,一个健步冲向高台,牧师请求他赏光给大家讲几句话,他并不推辞。他说自己是一个海盗,在印度洋做海盗已经三十年了,去年春天在一次战斗中失去了相当多的手下,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招人补充新鲜血液。他说,感谢上帝,昨天夜里他被洗劫一空,才下了轮船上岸,他对此感到很开心,这是降临到他身上的最大的福气,这让他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感到了快乐。虽然他不名一文,但是准备回到印度洋,在那里东山再起,把余生都投入到劝诫海盗改邪归正的事业中去。他认为自己比任何人都能做得好,因为他跟那里的海盗团伙都是老熟人。虽然身无分文,而且千里迢迢,但是无论如何他都愿意去,每次当他说服一个海盗的时候都会这样说,“不要感谢我,不要给我任何荣誉,这一切都归功于你们这些在普客维勒野营地的亲人们,这些亲兄弟和布施者们,还有这里亲爱的牧师,你是海盗当之无愧的最真诚的朋友!”

说到这里,他痛哭起来,大家也都感动得哭了。突然,有人高声喊道:“给他募捐,给他募捐!”好家伙,马上有六个人跳起来响应,还有人喊了一句:“让他把帽子传过来!”于是大家和牧师都随声附和说好。国王拿着帽子,擦着眼睛,走在人群里,用言语表达祝福和赞美,感谢大家对千里之外的可怜的海盗的深情厚谊。每隔一会儿,就有泪湿粉腮的漂亮姑娘站起身来,希望能够亲吻他,留作纪念,他来者不拒。有时候他要拥抱和亲吻她们五六次呢。有人邀请他去家里做客,待上一周。大家都想邀请他去自己的家里,说他的到来必将使寒舍蓬荜生辉。

但是他拒绝了人们的美意,说那天是野营集会的最后一天了,他也没什么用处了,另外,他一门心思着急回到印度洋说服那些海盗弃恶从善呢。

我们回到筏子上后,他就开始点钱。今天的进账是八十七块七毛五分。另外,他在穿过树林时,从一个大篷车底下顺手牵羊地带回三加仑威士忌。国王总结说,今天是他传教事业中最辉煌的一天。他认为光苦口婆心不行,会耍嘴皮子也很重要,那些布道会上的呆瓜们的智商根本不能和海盗相提并论。

公爵一直在纠结他的风头被国王抢走了,但是后来就渐渐淡忘了这件事。他的印刷所开业后,接了庄稼汉的两个小活儿,负责印刷寻找马匹的传单,从中赚了四美元。他还印刷了报纸广告,要价十美元,不过如果客户能预付款的话,四美元就能成交,这笔生意最终就这样做成了。报纸的年费是两美元,但是他们如果能提前预付的话,每份就收半美元。他们打算按惯例用柴火和洋葱作价付账,但是他说刚刚盘了这家店,价格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所以都要现金交易。他还自创了一首诗,只有甜蜜又略带忧郁的三行文字,内容是“是的,塌了,这个冰冷的世界,这颗破碎的心”,他把它们写下来,准备印到报纸上,当然这不需要付任何报酬。他已经进账九块五毛钱,这可是他辛苦一天的回报。

接着,他让我们看他的另一个活儿,这个活也是不要报酬的,因为是我们自己需要的。纸上面印着一幅画,画的是一个逃跑的黑奴,肩上扛着一根棍子挑着铺盖卷,下面写着“赏金两百元”。上面的文字内容全是关于吉姆的,内容却也真实。大致是说他去年冬天从新奥尔良以南四十英里的圣雅克种植园逃跑,可能会北上,若有人见到他把他抓回来,就能拿到酬金。

“好了,”公爵说,“过了今晚,只要我们想,白天也可以赶路了。无论谁走过来,我们都要及时绑上吉姆,用绳子捆住他的手脚,让他躺在窝棚里,我们会给来人出示这张传单,告诉他我们在河上游抓住了他,但是因为没钱坐轮船,只好从朋友那里赊了这个木筏子,准备去拿赏金。给吉姆戴上手铐和脚链可能看上去更好一些,但这和我们贫寒的身世有点不相符。脚镣和手铐对我们而言就像珠宝般奢侈,还是用绳子捆合适点儿。我们在船上约定,任何情况下必须做到众口一词。”

我们都夸公爵太聪明了,有了这个办法,白天赶路就不会遇到任何麻烦。我们估计那天晚上就能开出去数英里远,可以避开公爵在小镇子上掀起的风波。只要我们愿意,白天赶路也没有丝毫问题。

我们没有声张,保持安静,直到将近十点钟才动身。我们顺水而下,绕了个大弯,远远地离开了小镇,直到再也看不见它的时候才把灯高高挂起。

早晨四点钟的时候,吉姆叫醒我换班。他说:“哈克,你觉得咱们这次旅行中会再遇到一些国王吗?”

“不会的,”我说,“我觉得不会。”

“哦,”他说,“那就行了。一两个国王,已经够我受的了。这个国王喝得烂醉,那个公爵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发现吉姆一直想让国王说几句法语,看看法语到底是怎么说的,但是他却说离开法国太久了,而且他还受尽了重重磨难,早已经忘掉法国话怎么讲的了。

【注释】

[1]以扑克牌的7点为中心,向两头按顺序接下去,谁先接完谁就是赢家。

[2]《理查德三世》是莎士比亚较早的一部作品,讲述了一位奸诈狡猾的国王迅速崛起又很快消亡的故事。

[3]《罗密欧与朱丽叶》是莎士比亚著名戏剧作品之一。戏剧讲述了两位青年男女相恋,却因家族仇恨而遭不幸,最后两家和好的故事。

[4]哈里路亚(hallelujah)是希伯来语,意为“赞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