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②，不思量，自难忘③。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④。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⑤。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⑥，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⑦。

作者简介

苏轼（1037年~1101年），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山（今四川眉山）人。中国文学史上的杰出作家和全才。散文为“唐宋八大家”之一，与欧阳修并称“欧苏”，诗与黄庭坚并称“苏黄”，开一代诗风；词为豪放词派的开山，与辛弃疾并称“苏辛”。书法、绘画音乐之早已亦深。

注释

①乙卯: 宋神宗赵顼(xū)。熙宁八年（1075）。作者时任山东密州太守。②十年：苏轼妻王弗治平二年（1065）病逝于汴京（今河南开封）。时年27岁。③量（liáng）、忘（wáng）：二字此处按词律均读平声。“不思量”并非忘记或者不想，而是不思回想。④千里：王弗逝后，次年迁葬四川眉山苏轼父母墓旁。⑤纵使：即使。白居易《东南行一百韵》，相逢应不识，满颔白髭须。⑥轩窗：小室的窗户。杜甫《夏夜叹》：“开轩纳微凉。”此处指王弗的居室。⑦短松岗：指墓地，周墓侧常植松柏。

今译

十年生死相隔你我人天茫茫，我不忍回首往事，但心中怎能相忘。你的孤坟远隔千里，何处诉说那满怀的凄凉。即使重逢你恐均已不认识我，风尘吹满我面颊，鬓发早已生白霜。

遥远的梦昨晚忽然回到故乡，在卧室窗棂旁边，只见你正在梳妆。我们对望却未说话，唯有热泪双流洒落两行。料想得我以后年年的断肠之处，撩人悲思明夜，松围墓地小山岗！

心赏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苏轼与王弗是少年夫妻，王弗不惟颜值高，而且聪慧亦知书达礼，却不幸华年早逝。幸亏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的苏轼为她写了这首记梦之作，这是在中国诗歌史上与潘岳《悼亡诗》三首、元稹《遣悲怀》三首鼎足而立的悼亡诗，是献祭在王弗墓前的年年日日世世代代用不凋谢的花环。

潘岳、元稹之作体裁为诗，苏轼所作为调，而且是词中悼亡的开山之篇与高峰之作，后世唯有清词人纳兰性德之悼亡词可以比并，而且数量远越苏轼。诗，是极具个性的艺术，也应是力求创造普遍性情景能引起广大读者共鸣的美的艺术，在“善”的前提下的真挚、强烈、深沉的感情，以及对之作出的完美的艺术表现，是一首时成为好诗甚至杰出的必具条件。苏轼此作就是如此，它是独特的，是苏轼的一己之私情，但又是普遍的，概括了世上芸芸众生共同具有的情感，而且写实与梦境交触，情感与文辞并茂，我们为它整体高度超过潘岳、元稹的有关之作，后人唯有纳兰性德的挑战并更胜一筹。至于今人，感情与艺术均恐难超越前贤的这一高标了。当代词学大家唐圭璋在《唐宋词简论》中评论苏轼此作说：“真情勃郁，句句沉痛，而音响凄厉。”所言极是，但他自己悼念亡妻的“人声悄，夜读每忘疲。多恐过劳偏息烛，为防寒袭替添衣。催道莫眠迟”（《忆江南》），感情固然真挚，但在艺术上比较则差之远矣！